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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终究没能成为任何

    我想

    和

    他们想我

    成为的人,我终究只是我。

    从弄丢最后一声蝉鸣的十八岁,到在甲方雷暴里种绿萝的二十五岁,我收集

    人间边角料

    的姿势,像极了汪曾祺笔下偷尝咸鸭蛋的孩子。

    二本咸鱼、电子包浆、赛博哭坟———

    他们说这是垮掉的一代,我却靠着抢救过期糖罐和打印晚霞,在24小时便利店般的人生里,腌渍出了自己的满汉全席。

    你看,万物穿过我时留下的透明刻痕,

    正是光阴颁发的野生勋章。

    1.未拆封的遗物

    2017年七月

    我按下高考必胜手机壳的瞬间,屏幕跳出二十七个未接来电。

    KTV包厢里正飘着《时间煮雨》的跑调高音,混着啤酒罐倒地的脆响。

    我盯着来电记录里妈妈的红色标记,忽然觉得中央空调吹得人后颈发麻。

    小满快来二院!小姨的哭腔穿透重金属背景音,外公在抢救...

    我撞翻了茶几上的果盘,西瓜汁染红了白色体恤。

    包厢霓虹灯在视网膜烙下光斑,像是把整个夏天的蝉鸣都塞进了耳道。

    出租车后视镜里映着口红晕开的嘴角——

    半小时前我还在和班长玩真心话大冒险,此刻却要面对人生第一次死亡教育课。

    抢救室走廊的消毒水味比高考考场更刺鼻。

    我妈瘫在绿色塑胶椅上,手里攥着外公的老式怀表。

    那是我去年暑假淘的十元店礼物,表盘上寿比南山的金漆已经剥落成抽象画。

    下午还说要给你腌杨梅酒...

    我妈的指甲掐进我手臂,像要把什么刻进我骨头里。

    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怀里还抱着那罐枇杷膏。

    我盯着护士推车碾过地砖缝里的银杏叶。

    前天,外公还站在老宅院子里,举着长竹竿给我打新鲜枇杷。

    玻璃糖罐在八仙桌上映着碎金似的阳光,蝉蜕还粘在香樟树皮上,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夏天。

    病人瞳孔扩散了。白大褂掀开蓝布帘时,我听见金属器械坠地的清响。

    我妈的哭声撞在瓷砖墙上,碎成千万片锋利的镜子。

    小姨夫的运动鞋沾着菜市场的泥点。

    在手术中灯牌下洇出深色水痕。

    直到殡仪馆面包车的尾灯消失在雨幕里,我才想起背包里那本《人间草木》。

    书店老板说汪曾祺写吃食最妙,我本打算今晚给外公读那篇《端午的鸭蛋》———他总嫌手机伤眼睛。

    手机相册最新照片是昨天拍的枇杷树。

    取景框右下角还晃着外公的藏蓝裤脚,现在想来那抹深色或许是未干透的中药渍。

    朋友圈里同学们在晒毕业旅行车票,我缩在太平间外的塑料椅上,突如其来的死亡将我的世界切成两半。

    守灵夜的电风扇搅着纸钱灰,我在供桌下发现外公的记账本。

    最新一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六月十日,买土蜂蜜给小满润喉。

    墨迹被泪水晕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

    往生咒

    幔帐看了四十分钟。

    你外公走得急,没遭罪。邻居张奶奶递给我搪瓷杯。

    灵堂烛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我突然想起上周外公让我教他发微信语音———

    当时我正忙着刷微博,随口说明天再教嘛。

    出殡那天下着太阳雨。

    我抱着遗像走过青石板巷,老宅门楣上还贴着我幼稚园画的福字。

    装棺师傅把《人间草木》放进楠木匣子时,书签正夹在第38页:人的一生,总是在穿越一片玉米地。

    回校领录取通知书那天,班主任说我的分数能冲末流一本。

    但我盯着窗外合欢树看了十分钟,最后在志愿表填了本省二本——高铁四十分钟就能到家的那种。

    八月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

    我坐在外公常摇的藤椅上整理遗物,发现他枕头下压着我高考前写的保证书:等解放了天天陪您下棋。

    老花镜盒里塞着张超市小票,6月8日下午三点十二分,他买了五斤杨梅和冰糖。

    你外公临走前还在说,我妈把糖罐擦得能照见人影,小满最喜欢枇杷膏拌酸奶。

    我把冰镇可乐换成茉莉花茶时,手机跳出二本院校的迎新通知。

    窗台上风干的橘子皮蜷曲成小船模样,突然想起汪曾祺写过: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九月初的行李箱塞着那本没拆封的《人间草木》。

    高铁穿过隧道时,我在手机备忘录记下第一条人间观察:8G131次列车2车厢,穿碎花裙的老太太在剥橘子,果皮弯成月牙的形状。

    -

    2.六人间的星尘

    2017年9月

    军训结束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迷彩服晒出的盐霜在肩头开出透明小花。

    我蹲在六号楼晾衣场拧床单时,听见楼上女生在喊:同学你蓝月亮漏了!

    抬头正撞见洗衣液顺着晾衣杆滴进我衣领,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外公家总漏水的空调。

    这大概就是二本院校的奇妙守恒定律——

    当你庆幸抢到全自动洗衣机时,总会有天降蓝月亮来平衡运气。

    林小满!你毛巾掉我脸盆里了!

    小满帮我带份三号窗口的土豆!

    满啊你洗发水借我压一泵!

    六人间的生活像永不停歇的ASMR,磨牙声混着抖音神曲在午夜漂浮。

    我的床位挨着铁皮柜,每天清晨五点半,隔壁体育生晨练的钥匙串会在柜门撞出金属质感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

    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纯属意外。

    那天我举着校园卡在综合楼迷路,推开A307的门时还以为闯进了霍格沃茨禁书区。

    积灰的木框窗把阳光切成菱形光斑,有个穿褪色文化衫的学姐正踮脚够最顶层的书。

    同学能帮个忙吗她鼻尖沾着灰,就差这本《食事》了。

    我僵着胳膊抽书时,汪曾祺三个字突然擦过手背。

    那本墨绿色封皮的书啪地掉在地上,惊飞了窗台打盹的麻雀。

    后来我总在饭点溜进A307。

    食堂三号窗口的阿姨会往我盘里多扣半勺土豆,油汪汪的汤汁正好用来浇灌胃里疯长的乡愁。

    有时候我觉得汪老像个躲在书页里的厨子,总在我啃着冷馒头时递来一碟热腾腾的腌笃鲜。

    你们00后是不是都爱在图书馆玩手机

    管理员周老师第三次敲我桌子时,我正在某音团购蜜雪大圣代。

    我在研究当代大学生生存现状。

    我把手机转过去给他看九宫格,这叫《人类早期驯服WIFI珍贵影像》。

    他扶了扶老花镜,突然从兜里摸出包辣条:要不要试试在《人间草木》里夹这个比书签带劲。

    那包卫龙最后成了我的道歉礼物。

    -

    深秋的早晨总被割草机轰鸣声劈开。

    我趴在泛潮的棉被里刷早锻打卡,突然听见洗漱台旁的姚婷在尖叫:林小满你仙人掌开花了!

    那盆在跳蚤市场五块钱买的绿植,正从防盗窗栏杆间探出毛茸茸的脑袋,阳光给它镀了层金边。

    我开始在手机备忘录写奇怪日记:

    10.23

    澡堂储物柜307号锁芯生锈了

    11.7

    二食堂拐角第七块地砖会唱歌

    12.15

    图书馆老花镜爷爷换了粉色的保温杯

    这些碎片在深夜发酵成奇异的气泡,托着我漂向记忆深处的玻璃糖罐。

    有次我在洗衣房读《端午的鸭蛋》,滚筒洗衣机突然开始脱水。

    轰隆声里,那句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变得支离破碎。

    -

    期末考试周的教学楼像巨型蜂巢。

    我缩在阶梯教室后排啃包子时,前座男生突然转身:同学你高数笔记能借我拍吗

    他卫衣帽子里落着片银杏叶,随着动作飘到我摊开的《草木春秋》上。

    突然想起外公常说银杏果要去芯才不会苦,不知道那些没来得及教的道理,是不是也藏在书页褶皱里。

    放寒假那天,我在火车站撞见周老师。

    他拖着装满旧书的行李箱,正跟黄牛讨价还价。这都是要捐给山区孩子的。

    他见我盯着泛黄的《随园食单》,慌忙把烟头藏到身后,别看现在电子书方便,纸张的味道是数据流腌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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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铁穿过隧道时,我摸到包里鼓起的硬角。

    那本从旧书摊淘来的《旅食小品》扉页上,不知谁用钢笔写着:1989年购于琉璃厂,赠芳芳。

    忽然很想问问这位芳芳,是否也在某个清晨闻见书页里的槐花香。

    -

    春节返校的绿皮车上,我对面坐着个啃煎饼的女生。

    她油乎乎的手指正划着晋江文学城,时不时就傻傻的笑。

    我望着她鼻尖上的葱花,突然觉得汪老应该写写21世纪车厢文学———

    这里盛产泡面味的萍水相逢,

    和充电宝容量不足的患难真情。

    -

    三月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我抱着湿透的快递往宿舍跑,却在路口踩中块松动的砖。

    污水溅到我的白裤子上,心情瞬间乌云密布。

    突然听见苏婷在阳台喊:小满快看!你仙人掌结崽了!

    那株曾被我遗忘在防盗窗的植物,正从伤口处长出翡翠般的嫩芽。

    当晚的备忘录新增一条:

    3.12

    疼痛会从裂痕里长出春天

    -

    我开始往图书馆旧书里夹银杏叶。

    周老师说这叫生物编码,比二维码有人情味。

    有次翻开《四方食事》,发现有人在我的叶子旁补了句:今日食堂辣子鸡及格。

    墨迹被油渍晕开,像朵未完成的荷花。

    毕业那天收拾行李时,从《人间草木》里抖出张泛黄的便签。

    上面是周老师歪扭的字迹:小姑娘,记得把那本《食事》还了。

    我摸着便签背面的油渍,突然笑出眼泪。

    那天的辣子鸡其实咸得发苦,但就着黄昏吞下去时,竟也尝出点慈悲的味道。

    原来每个二本院校都是座野生博物馆,我们这些不够精美的展品,反而在裂缝里养出了独特的包浆。

    -

    3.天台观测站

    2018年3月

    社团招新季的教学楼像过期的水果罐头,各个摊位都在拼命分泌甜蜜素。

    摄影社二维码印在A4纸上,边角被雨水泡发了,远看像块长毛的绿豆糕。

    同学看过《午夜巴黎》吗社长把单反转得像西部牛仔的左轮手枪,我们玩的就是这种穿越时空的浪漫。

    我望着他起球的袖口和油亮的发尾,突然想起外公说过剃头挑子不能两头热。

    后来证明这预感准得离谱———

    加入摄影社三个月,我们最接近艺术的行为,是帮食堂大妈拍蒜香鸡排的抖音宣传片。

    真正发现摄影社秘密基地是在深秋。

    那天我追着只三花猫闯进实验楼,在防火门后找到条锈迹斑斑的旋梯。

    天台铁门虚掩着,黄昏正从排水管往下滴落,把水泥地染成蜂蜜色的沼泽。

    哟,野生人类。

    社长正蹲在蓄水箱旁啃煎饼,脚边散落着十几个胶卷盒。

    我这才发现他刘海剪残了,像被羊啃过的三叶草。

    后来这里成了我的避难所。

    每当宿舍飘起螺蛳粉味,或是班级群突然通知补交材料,我就揣着二手市场淘的CCD相机往天台钻。

    社长管这叫光合作用时间,说当代年轻人需要定期晒晒灵魂防霉。

    -

    十二月的晚风开始带刀,我在白色羽绒服里贴了五个暖宝宝。

    有次我拍到一朵彩色的云,社长突然说:你知道这些全是电子包浆吗

    他擦镜头的样子让我想起外公盘核桃,现在人看晚霞要加滤镜,吃泡面要摆盘,连悲伤都得调成ins风。

    说着把刚拍的乌云调成粉紫色,看,多像味的创可贴。

    那天我相机里存下七十六张废片。

    回宿舍路上经过二手书店,老板突然塞给我本《树犹如此》。

    书页间夹着咖啡渍晕染的收银小票,2018年4月17日,有人买过一本《活着》。

    我开始在实验楼各个角落藏银杏叶。

    七楼女厕第三个隔间的通风口,三楼化学实验室的烧杯架,直到有天发现社长在跟踪我。

    他举着长焦镜头理直气壮:我在记录校园生态多样性。

    我们达成某种诡异的默契——他在天台北角拍延时,我在南端晒月亮。

    有次寒潮来袭,我们两人裹着同条珊瑚绒毯等流星雨,他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天台WiFi信号最好吗

    因为离天堂近

    因为没人在这儿刷短视频。

    他按下快门,电磁波都在给星光让路。

    开春后社长搞来个破天文望远镜。

    我们猫着腰调试支架时,听见楼下保洁阿姨在骂:哪个小兔崽子又往排水管塞情书!

    镜头里晃过片粉色信笺,像从银河掉落的鳞片。

    五月暴雨来得像分手短信。

    我抢救晾晒的银杏叶标本时,撞见社长在给流浪猫撑伞。

    那只总在换男友的三花猫窝在他卫衣帽子里,爪子上还沾着天台的青苔。

    这叫《暴雨中的猫》,他把淋湿的刘海捋成背头,海明威看了都得点赞。

    我望着他滴水的裤脚,突然想起外公总说下雨天要喝滚烫的茶。

    后来我们在天台用保温杯泡方便面,蒸汽糊住镜头的瞬间,远处图书馆亮起了夜灯。

    毕业展前夜,社长突然失踪。

    我在实验楼垃圾箱找到他时,他正对着碎成蛛网的手机屏发呆。我爸说拍这些不如考公务员。

    他踢飞个可乐罐,你看这些照片,像不像过期彩票

    我翻着他相机里的九百张晚霞,突然发现第438张里有只模糊的飞鸟。

    放大看竟是去年那只三花猫,它跃过蓄水箱的瞬间被永久存档,像给时光打了枚蝴蝶结。

    最后我们把所有废片打印成扑克牌大小,贴满了整面消防通道。

    晨光穿透彩色相纸时,保洁阿姨举着拖把愣在原地:哎呦,这楼道会开花!

    -

    离校那天我在天台捡到社长的工作证。

    照片上的他刘海还没剪残,眼里闪着光,像我们第一次拍到完整银河那晚。

    背面用马克笔写着:电子包浆也是包浆,等五十年后就是赛博古董。

    现在我的工位抽屉里还躺着片银杏标本。

    每当甲方要求把logo放大再放大,我就对着硫酸纸里蜷缩的叶脉发呆———

    那些被抽干的汁液在纸上洇出淡褐色的河,分明是时光走过的等高线。

    原来所有无用的美好,都会在记忆里悄悄腌出包浆。

    就像那只总在换男友的流浪猫,去年校友群里有人说,它带着崽子住进了实验楼蓄水箱。

    -

    4.乙方生存指南

    2020年7月

    梅雨季的写字楼像块泡发的苏打饼干。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第18版PPT,突然理解为什么古人说春雨贵如油———

    甲方要是把这改稿劲头用在滴灌技术上,早该拿诺贝尔节水奖了。

    小林啊,总监把冰美式往我桌角一墩,王总说LOGO要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杯壁凝成的水珠正顺着《草木有心》笔记本封皮往下爬。

    我盯着去年夹进去的银杏叶标本,突然想起社长说过:当你凝视LOGO时,LOGO也在凝视你。

    合租屋的花洒又坏了。

    午夜十二点,我蹲在浴室给房东发语音:如果喷头再表演天女散花,我下个月就用违约金买意外险。

    头顶灯泡配合地闪了两下,在积水里投出个嘲讽的笑脸。

    -

    第一次崩溃来得毫无诗意。

    那天我攥着被毙掉的第22版方案冲进消防通道,却和保洁阿姨撞个满怀。

    她手里拎着的绿萝快枯成标本,说是从总裁办抢救下来的前任风水阵。

    小姑娘,这个你要不要阿姨把花盆塞给我时,塑料盆底还在滴水,浇点自来水就能活,比你们年轻人抗造。

    现在它成了我工位唯一的装饰品。

    每当王总在电话里吼要五彩斑斓的黑,我就转着花盆找最佳受光面。

    有次发现叶片背面趴着只蜗牛,壳上花纹居然神似甲方公司司标。

    -

    实习生小米凑过来拍照发小红书:职场新人必备幸运符!

    后来全组工位都摆上了绿萝,总监开会时差点以为进了植物园。

    你们搁这儿搞光合作用呢

    他敲着白板上的KPI,下季度转化率要是能像这些玩意儿一样疯长,我管你们叫爸爸。

    暴雨来得比方案终稿突然。

    我抱着电脑冲出公司时,地铁口已经变成水帘洞。

    人群像湿漉漉的沙丁鱼挤在闸机前,空气里蒸腾着潮热的绝望。

    突然有个穿JK的女生惊呼:我鞋跟卡排水沟了!

    她单脚蹦向柱子的样子,像极了PPT里被客户拽变形的矢量图标。

    -

    回到家发现绿萝倒在窗台上,雨水正顺着叶片往键盘缝里钻。

    我拿洗脸巾给它包扎断枝时,手机突然弹出消息:亲,王总希望加点宇宙膨胀的宏大感哦~

    配图是张黑洞PS样机,备注文字要星辰大海兼田园牧歌。

    呵…

    -

    那晚我梦见外公在抢救室门口种绿萝。

    他拿着我给汪曾祺书做的荧光笔标记当肥料,说这叫以毒攻毒。

    醒来时晨光正浇在蔫头耷脑的叶片上,断裂处居然冒出个米粒大的绿芽。

    你看,我就说能活。保洁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她手里提着新换的喷壶,壶身上贴着总裁办2017年中秋茶话会留念。

    我突然把电脑塞进抽屉,抓起手机冲向消防通道。

    十五分钟后,小米在茶水间找到我时,我正对着窗外的积雨云拍延时摄影。姐你疯啦王总刚又来催...

    告诉他,我按下快门,宇宙膨胀需要加载时间,就跟绿萝抽芽一样。

    那天下午我交了第23版方案。

    王总在电话里说:虽然不够惊艳,但有种野蛮生长的力量。

    我摸着绿萝新生的嫩芽,心想他要是知道灵感来自保洁阿姨的二手盆栽,会不会把年度预算砍成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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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那天的提案会,我往PPT里藏了片银杏标本。

    当王总第三次质疑年轻化不够时,我指着投影仪上的叶脉说:您看这像不像Z世代的生命线

    全场寂静五秒后,新来的实习生憋出一声喷嚏,甲方总监手机壳上的财源广进跟着抖了三抖。

    自从发现绿萝能镇宅,我的工位逐渐演变成部门解压圣地。

    总监经常端着枸杞茶过来唠嗑:小林啊,你说我给闺女报编程班还是轮滑班

    他背后贴着去年双十一的KPI军令状,便利贴边角卷得像过期的鱿鱼丝。

    秋分前后,公司组织了办公室改造大赛。

    我和小米用废弃A4纸折了三百只千纸鹤,串成帘子挂在绿萝上方。

    保洁阿姨每天来擦叶子时都念叨:这要是我孙子做的,准能上幼儿园光荣榜。

    甲方的魔鬼需求在冬至达到巅峰。

    王总凌晨两点发来语音:我们要在圣诞Campaign里体现后疫情时代的哲思!

    背景音里麻将哗啦作响,我盯着绿萝新长的气根,突然给他回了段《人间草木》有声书。

    没想到这招居然奏效。

    两周后的比稿现场,当我念到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时,对面玩手机的甲方小姐姐突然抬头:这话好耳熟,是不是那个...汪什么棋

    我趁机放出终版设计:圣诞老人戴着口罩递绿萝,雪橇变成美团电动车,背景是城中村晾衣架上的星海。

    全场鼓掌时,王总凑过来问:你们00后管这个叫...次元壁破裂

    他手机壳不知何时换成了平安是福,微信头像倒是很诚实地换成了我拍的绿萝开花———虽然那只是前台姑娘贴的假花。

    除夕夜加班改年度总结时,整层楼只剩我的工位亮着。

    绿萝已经爬满文件架,气根垂下来像帘子。

    保安大叔巡查时吓了一跳:嚯,你们搞热带雨林主题跨年呢

    我分给他半个橘子,看他用我的CCD相机拍绿萝。

    我闺女也爱拍这些没用的,他翻着照片傻笑,上周把小区垃圾桶拍成什么赛博朋克。

    突然想起社长说过,所有无用最终都会在时间里腌出包浆。

    就像此刻监控红光扫过叶片,在凌晨三点的白墙上映出流动的星河。

    领年终奖那天,我在茶水间发现棵偷偷开花的仙人掌。

    贴着行政部标签的瓷盆底下,压着本卷边的《舌尖上的中国》。

    保洁阿姨路过时眨眨眼:可别告诉王总,这是他上周摔的那盆。

    现在我的绿萝分株已经占领半个部门,连财务大姐都来讨幼苗。

    有次听见她在楼梯间打电话:囡囡啊,妈妈办公室有棵比你高的植物...

    语气温柔得像在介绍二胎。

    昨天下班时撞见王总在车库捯饬自行车。

    他车筐里居然摆着小号绿萝,枝干上系着出入平安红丝带。

    小林啊,他有点不好意思,你说这个放会议室能不能改善风水

    我看着他后脑勺新冒的白发,突然觉得甲方也不是铜墙铁壁。

    至少此刻我们头顶的LED灯管,正把绿萝影子投成摇晃的海洋。

    走出写字楼时,春雷正在云层里闷响。

    手机弹出外公旧书拍卖流拍的消息,我摸着包里泛黄的《食事》,突然发现那些曾以为永远跨不过的坎,早被绿萝的气根缠成阶梯。

    转角便利店正在促销临期酸奶,我买了瓶海盐柠檬味的。

    易拉罐开启的瞬间,雨滴正好砸在绿萝新长的叶片上———万物疯长

    ,这个词突然闪现脑海。

    -

    这个还有个小彩蛋:最终王总在离职创业时带走了那盆绿萝,三年后有人在喜茶新品发布会上看见它———被3D打印成品牌吉祥物,叶片上印着人间值得的slogan。

    5.梅子黄时雨

    2023年5月

    江南的梅雨季总爱往人骨头缝里塞潮湿,像极了那年ICU走廊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我蜷在出租屋整理母亲寄来的纸箱时,三花猫正蹲在窗台舔爪子,它项圈上实验楼霸主的金属牌反着光,恍惚间竟与甲方工牌重叠。

    纸箱里滚出颗樟脑丸,在木地板上划出彗星轨迹。

    外公那件灰布衫叠成豆腐块,领口还留着酱油渍画的地图。

    忽然有什么硬物硌到膝盖,抽出来竟是那本《人间草木》———原来当年葬礼上消失的书,是被母亲收了起来。

    泛黄的书页里掉出朵干枯的桂花,正好落在拆开的快递袋上。

    那是我的摄影集样书,封面印着公司楼下的绿萝,叶片脉络里藏着句烫金小字: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手机在此时震动,社长的语音混着青海湖的风声:电子包浆教主,你的《草木有心》什么时候开签售

    背景里传来羊群咩叫,我忽然想起大二冬天,他裹着掉毛的毯子说:等咱们作品能换羊肉泡馍了,才算真出息。

    母亲视频电话撞进来时,我正对着扉页上的折痕发呆。

    她背后是老家新开的网红书店,橱窗里汪曾祺全集堆成蛋糕塔。

    你外公那些书...她突然压低声音,我捐给社区图书馆了,就是当年你玩捉迷藏摔破糖罐那个。

    雨点砸在防盗窗上,把三花猫惊得炸毛。

    我摸着书页间钢笔写的给小满的醉蟹方子,忽然笑出声。

    那些曾让我夜不能寐的遗憾,在我赶着生活时,被时光熬成了秘制酱料。

    周末的图书馆分享会来了十七个观众。

    前排打瞌睡的大爷,中场休息时颤巍巍掏出手帕包着的银杏叶:闺女,这个能塞进你相机吗

    他的老式中山装口袋别着两支钢笔,让我想起外公总说文化人要带备份的。

    签售到第43本时,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指着绿萝照片哭出声。

    她说奶奶病房窗台也有盆绿植,护工总忘记浇水,上周走了,但叶子还是绿的。

    我在她那本扉页画了朵云,云隙里透出极细的光。

    梅雨最猖獗那夜,我抱着样书闯进公司。

    绿萝已经攀过整面玻璃幕墙,在监控镜头里投下热带雨林般的影子。

    保洁阿姨留下的喷壶还在,壶身便签换成了2023年端午安康。

    当我将外公的醉蟹方子贴在茶水间时,晨光正巧切开雨幕。

    来冲咖啡的运营小哥眯眼读着泛黄的字迹:这老爷子要是做自媒体,准比李子柒还火。

    他卫衣上印着财源广进,袖口却沾着绿萝的嫩芽。

    母亲寄来最后一件遗物是在夏至。

    拆开层层报纸,露出个带裂痕的玻璃糖罐,内壁还粘着九十年代的梨膏糖残渣。

    我把摄影集撕下一页卷成筒,投进去的刹那,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罐子在白墙上投出流动的光斑,像极了抢救室那天的树影。

    现在这个糖罐摆在办公桌正中,里面装着读者送的奇怪礼物:褪色的电影票根、幼儿园画的全家福、甚至还有颗智齿。

    王总上周过来端详半天,突然说:这装置艺术挺赛博朋克啊。

    他手里提着印绿萝logo的星巴克,杯套是我设计的允许适度腐烂系列。

    昨夜暴雨冲垮了地铁口,我却执意要去江边拍闪电。

    趟过水洼时,三花猫的项圈铃铛在响,像那年抢救室的心电监护。

    当镜头终于捕捉到天地裂开的瞬间,手机同步弹出母亲的消息:图书馆给你外公的书设了专架,用的就是你那本蓝皮旧书当展品。

    回程在便利店躲雨,收银台电视正重播《舌尖上的中国》。

    汪老那句活着多好啊混着关东煮香气飘来,忽然有水滴落在手背———不是雨水,是绿萝新叶坠下的露珠。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阵穿堂风,糖罐里的纸筒轻轻作响。

    穿JK裙的女生蹦进来买暖宝宝,发梢还沾着银杏叶,像从大二秋天穿越而来的另一个我。

    我们隔着水雾朦胧的落地窗对视一笑,她手机壳上的佛系青年正在滴水,却比所有甲方要的slogan都鲜活生动。

    此刻雨停了,霓虹灯在积水里画出流动的银河。

    我摸出随身带的银杏标本,叶脉在路灯下变成金色血管。

    又想起了社长说的电子包浆———那些被我们反复摩挲的记忆,终会在某个梅雨季褪去苦涩,露出温润的玉质内核。

    手机相册弹出五年前今日,是社长拍的绿萝初芽。

    点赞列表里滚出个陌生账号,头像是蓄水箱上的流浪猫,最新动态停在昨天:接单拍婚庆,新人要求把酒店柱子P成银杏树。

    配图里穿婚纱的姑娘举着百年好合横幅,裙摆沾满泥点却笑得很亮。

    我把糖罐对准路灯,看光斑在《草木有心》封面游走。

    那些曾以为永远结痂的伤口,原来自愈后会长出更敏感的触角,能接住每一粒坠落的星光。

    就像此刻掠过江面的夜风,正把十八岁的蝉鸣、二十二岁的泪痕和二十五岁的梅雨,酿成后青春期的桂花蜜。

    远处摩天轮开始闪烁,明天该是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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