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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用力扯下盖在家具上的白布,扬起一片灰尘。老婆子走了三个月,这间我们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那满墙的书,像一群沉默的证人,冷眼旁观着我的孤独。

    死人的东西留着晦气!我嘟囔着,抓起一摞发黄的书本往纸箱里塞。这些破书占地方不说,还尽是灰。老婆子在世时当宝贝似的供着,现在她人没了,我看它们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我的手指被书页划了道口子。他娘的!我甩了甩手,血珠溅在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上。那是本诗集,名字叫什么《月光下的独白》,作者我连听都没听过。老婆子生前总爱捧着这类酸溜溜的东西,我嫌矫情,从来不屑一顾。

    书页间突然掉出个泛黄的信封,轻飘飘地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来,信封已经开了口,里头滑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亲爱的素芬:信的开头就让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字迹清秀挺拔,一看就是男人的笔迹。我的手指开始发抖,继续往下读:你上次的来信让我思考良久。你说得对,他永远不懂诗,也不愿懂。这三十年,你是如何忍受这种精神上的孤独...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素芬是我老婆的名字,而这个陌生男人,居然在信里谈论我们的婚姻!我哆嗦着翻到信末,落款是林远,日期是五年前。

    好你个素芬!我一把将信拍在桌上,震得茶杯跳了起来,背着我跟野男人写信!还说什么精神孤独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倒跟别人诉苦!

    我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得地板咚咚响。那些书现在看起来格外刺眼,每一本都可能是他们传递情话的工具。我抓起那本《月光下的独白》就要撕,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手——万一里头还有别的线索呢

    我翻遍整本书,除了那封信外没找到别的。但当我检查其他书籍时,发现好几本都有铅笔做的标记,有些页角还被特意折了起来。老婆子生前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我从来不当回事,现在想来,这些记号说不定都是给那个林远看的!

    我正翻得起劲,门外传来脚步声。隔壁的王婶探头进来:老陈啊,收拾东西呢她一眼看见我手里的书,哟,素芬这些书可都是宝贝,她以前为了买书,连新衣服都舍不得添。

    我冷哼一声:宝贝怕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婶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说的

    我把信往她面前一递:你看看!素芬背着我跟人通信,说什么精神孤独!

    王婶接过信,老花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林远...这名字有点耳熟...她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素芬以前常去文化馆听讲座,好像就是这个人讲的。是个大学教授,挺有名气的。

    我的血直往头上涌:文化馆她不是说去跳广场舞吗

    哎呀,这...王婶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找补,素芬爱学习嘛,听听讲座也没什么...

    我一把夺回信纸,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好啊,原来这些年她打着跳舞的幌子,其实是去会情人!还什么大学教授,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王婶看我脸色不对,赶紧告辞。我一个人坐在凌乱的房间里,盯着满地的书,越想越气。我和素芬结婚三十五年,从没想过她会有二心。虽然我们话不多,但我以为这就是老夫老妻的常态——我经营书店养家,她操持家务,平平淡淡过日子。谁知道她心里装着别人!

    我翻开一本又一本的书,寻找更多证据。在一本《西方现代诗选》的扉页上,我发现一行小字:给素芬,愿诗歌照亮你的生活。远。这字迹和信上的一模一样!

    王八蛋!我一拳砸在书桌上。这个林远,居然敢送书给我老婆!而素芬,居然一直珍藏着,还骗我说是自己买的。我回想起她坐在灯下读书的样子,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消遣,哪知道她是在回味别人的情意!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饼干盒里找到更多信件。都是林远写的,时间跨度有十几年。最近的几封里,林远提到他退休了,要搬回老家住。而素芬的回信虽然没找到,但从林远的回信内容看,他们显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这些年来,我每天早出晚归经营书店,素芬就在家和那个林远鸿雁传书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我瘫坐在一堆书籍信件中间,浑身发冷。素芬已经走了,我永远没法当面质问她。但这个林远还活着,他得给我个交代!

    我仔细检查每封信的邮戳,大部分都是从城东大学寄出的。最新的几封则有县城的邮戳,看来王婶说得对,他退休后搬回来了。我要找到这个林远,当面问清楚他和素芬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握紧了拳头。

    那晚我彻夜未眠,把素芬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除了信件,我还发现不少书里夹着干枯的花瓣、树叶,甚至还有电影票根。这些都是素芬珍藏的回忆,而我从不知情。最让我心痛的是在一本日记本里发现的照片——素芬站在文化馆门口,身边是个戴眼镜的高瘦男人,两人笑得那么自然。

    天蒙蒙亮时,我洗了把脸,决定去文化馆打听林远的下落。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素芬年轻秀丽,而我一脸严肃。三十五年婚姻,我以为我们相敬如宾,却原来她一直活在别处。

    素芬,我对着照片咬牙道,你要是在天有灵,就看着我找出真相!

    我锁上门,大步走向文化馆。这个叫林远的男人,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至于素芬...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叠信,心里像压了块冰。我忽然想起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当时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走,现在想来,或许是想坦白什么

    文化馆还没开门,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掏出那本《月光下的独白》。阳光照在书页上,我注意到有一页被反复折过的痕迹。翻开一看,是首叫《沉默的爱》的诗。素芬在边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小字:希望他能懂。

    我的心猛地一缩。这是什么意思是希望我懂这首诗,还是...懂她的心我摇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赶出脑海。她都和别人通信十几年了,现在装什么深情!

    文化馆的门开了,我收起书,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到林远。不管真相多么不堪,我都要亲耳听他说出来。三十五年的婚姻,我有权知道真相。

    我攥着那叠信站在邮局门口,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衫后背。八月的太阳毒得很,晒得柏油马路都冒热气。邮局里冷气开得足,我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

    同志,我想查个地址。我把信递进柜台,指着上面的邮戳,就这个,城东大学家属区,我想知道具体是哪栋楼。

    柜台后头的年轻姑娘头也不抬:查不了。

    怎么查不了我提高嗓门,这邮戳清清楚楚的!

    大叔,她终于抬起头,一脸不耐烦,这都多少年前的信了,系统里早没记录了。再说,个人隐私不能随便查。

    我气得太阳穴直跳:这是我老婆的信!我查我自己家的东西,算什么隐私

    那也不行。她又低下头去摆弄手机,有本事您找寄信人去。

    我啪地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旁边的人都看过来。一个年纪大点的女工作人员赶紧走过来:老师傅,别激动。小刘,怎么回事

    我像抓到救命稻草,赶紧把情况说了。这位大姐态度好多了,但还是一脸为难:老同志,不是我们不帮忙,这确实不符合规定。要不您去大学问问既然是教职工,总有人认识。

    我悻悻地走出邮局,站在树荫下抹了把汗。城东大学在郊区,坐公交得一个多小时。我摸摸口袋里的老年证,决定省下车钱打车去——这事不能拖。

    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叨叨个没完。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手里紧捏着那封信。素芬和这个林远,到底背着我搞了什么名堂想到素芬可能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子割似的疼。

    大学门口的门卫把我拦下了。找谁登记。

    林远,文学院的教授。我掏出老年证,我是他...老朋友。

    门卫翻着登记簿:退休了。现在住翠湖小区。他抬头看我一眼,您真是他朋友林教授去年就搬走了。

    我脸上发烫,赶紧编谎话:对对,好久没联系了。翠湖小区在哪

    门卫狐疑地看着我,还是给了地址。我道了谢就走,听见他在后面嘀咕:又一个来要签名...

    我站在公交站台研究路线图,翠湖小区在城西,这下得横穿整个城市。已经中午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一想到马上能见到那个林远,就什么胃口都没了。我在小卖部买了瓶水和面包,边吃边等车。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快两小时。翠湖小区是个高档住宅区,门口有保安亭,我这种衣着寒酸的老头子一看就不像住这儿的。我正发愁怎么进去,看见个送外卖的小哥,赶紧跟着混了进去。

    小区里绿树成荫,一栋栋小洋房整齐排列。我按门卫给的地址找到18栋,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这房子带个小花园,种着些花花草草,一看就是文化人的住处。我按响门铃,手有些抖。

    等了半天没人应。我又按了几次,正打算放弃,听见里头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一个瘦高个老头站在那儿,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锐利得像刀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照片上站在素芬旁边的人。

    你找谁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血往头上涌,掏出那封信:认得不

    林远眯起眼睛看了看,突然笑了:陈建国我猜就是你。他让开身子,进来吧,外面热。

    我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一时愣在原地。林远已经转身往屋里走:把门带上。

    我跟着进去,屋里冷飕飕的。客厅很大,四面墙都是书柜,中间摆着张实木书桌,上头摊着稿纸和钢笔。典型的文人做派,我心里冷笑。

    坐。林远指了指沙发,自己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喝茶还是白水

    少来这套!我站着没动,把信甩在茶几上,你和素芬怎么回事

    林远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给我:三十五年夫妻,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少他妈废话!你跟我老婆什么关系

    林远居然笑了,轻轻掰开我的手:陈建国,素芬跟我通信二十年,你居然一点不知道他整理了下衣领,她总说你从不看她读的书,我还不信。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

    我们什么林远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素芬最爱读《雪国》,你知道吗

    我愣住了。《雪国》什么玩意儿

    林远摇摇头,把书放回去:果然。她总说你连她最喜欢的书都不知道。他转身看我,眼神里带着怜悯,陈建国,你知道素芬为什么喜欢跟我通信吗因为我会听她讲《雪国》,讲《百年孤独》,讲所有你嫌酸溜溜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素芬确实常跟我念叨这些,可我总是敷衍了事。书店忙了一天,谁有心思听那些虚头巴脑的

    就为这个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就为几本破书,她背着我...

    背着你林远突然提高声音,陈建国,你扪心自问,给过素芬说话的机会吗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个文件夹,这些年她写给我的信,都在这里。没有一句越矩的话,全是关于书,关于生活,关于——你。

    我呆住了。林远把文件夹递给我:自己看。

    我颤抖着手翻开。里头整整齐齐贴着素芬的信,字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最早的一封是二十年前的:

    林老师:谢谢您的讲座。您说的对,生活中不能没有诗。我丈夫虽然不懂这些,但他是个好人,每天起早贪黑经营书店...

    我一封封看下去,喉咙发紧。素芬在信里提到我如何辛苦,如何为家操劳,甚至还有我为她熬姜汤治感冒的小事。最后一封是去年写的:

    林老师: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最放不下的是老陈,他一辈子要强,我走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您送的那本《沉默的爱》,我一直在书页上做记号,希望他能发现,能明白...

    我的视线模糊了,赶紧擦掉眼泪。林远站在窗前,背对着我。

    素芬走前一个月给我打过电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她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你明白她的心。

    我跌坐在沙发上,信纸散落一地。三十五年,我居然从没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林远转过身,递给我一张纸巾:她在给你的书里留了话,用她自己的方式。

    我抬起头:什么话

    这要你自己去找。林远摘下眼镜擦了擦,陈建国,素芬从没背叛过你。她只是...太寂寞了。

    我攥着那些信,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突然,我想起那本《月光下的独白》,想起素芬在页边写的那行小字:希望他能懂。

    她在书里做了记号...我喃喃自语。

    林远点点头:素芬是个细腻的人。她不会直接表达,但会用自己的方式传递心意。他走到门口,示意谈话结束,你家里那些书,好好看看吧。

    我木然地站起身,把信收好。走到门口时,林远突然说:对了,《雪国》第37页,素芬最喜欢的一段。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外面的太阳依然毒辣,但我浑身发冷。素芬没有背叛我,背叛她的人是我——我辜负了她的心意,辜负了她的等待。

    我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公交车来了又走,我始终没动。最后,我掏出老年证,慢慢走向车站。

    我得回家,好好读读素芬留下的那些书。三十五年了,是时候听听她想对我说的话了。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屋里静得可怕,只有老座钟的滴答声在响。素芬走了三个月,可她的气息还在——书架上那些泛黄的书,茶几上她常用的那只茶杯,还有阳台上那盆她最爱的茉莉,虽然已经枯了大半,但我一直没舍得扔。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满地的书。早上出门时,我气得把它们全掀翻了,现在却觉得胸口发闷。林远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响:她在给你的书里留了话,用她自己的方式。

    我蹲下来,随手捡起一本《西方现代诗选》,翻了几页,发现有几处被铅笔轻轻划过。素芬以前总爱这样,看到喜欢的句子就做个记号,有时还会在页边写点感想。我从前嫌她把书弄脏,现在却盯着那些淡淡的笔迹,像在破译某种密码。

    我一本一本地翻,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书的某一页都被折了角。起初我以为是她随手做的记号,可翻了几本后,发现这些折角页的内容毫无关联,有的是诗,有的是,甚至还有一本菜谱。

    这女人,折书角也不挑地方...我嘟囔着,突然停住了。

    等等——这些折角的书,出版日期跨度很大,但折角的位置却出奇地一致:全是书的第37页。

    第37页。

    林远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对了,《雪国》第37页,素芬最喜欢的一段。

    我手忙脚乱地在书堆里翻找《雪国》,终于在一摞书的最底下找到了它。翻到第37页,上面有一段话被铅笔重重地划了出来:

    在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想说的话,却找不到能听懂的人。

    页边空白处,素芬用她清秀的小字写了一行:老陈,你什么时候能听听我的声音

    日期是五年前。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人狠狠攥住。我继续翻其他折了角的书,每一本的第37页都有她的笔迹:

    《百年孤独》第37页:老陈今天又忘了吃降压药,我偷偷放进他茶里了。

    《红楼梦》第37页:书店生意不好,老陈愁得睡不着,我假装不知道,其实都听见了。

    《家常菜谱》第37页:老陈夸我做的红烧肉好吃,明天再去买点五花肉。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些不是书评,是日记——是她想说却从未说出口的话。

    我正发愣,突然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隔壁的王婶,手里端着一盘饺子。

    老陈啊,我看你一天没出门,给你送点吃的。她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看见满地狼藉,叹了口气,还在折腾素芬的书呢

    我接过饺子,突然想起什么:王婶,素芬以前...是不是常看天气预报

    王婶一愣:是啊,她可关心这个了。尤其是下雨天,总念叨着要给你带伞,说你膝盖受过伤,阴雨天就疼。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我冲回书堆,翻出那本《中国地理图册》,找到第37页——是一张全国气候分布图。素芬在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我们这座城市,旁边写着:明天有雨,记得给老陈准备护膝。

    王婶跟进来,看见我跪在一地书中间,眼眶发红:老陈,你这是...

    王婶,我嗓子发紧,素芬她...是不是经常在书上做记号

    哎哟,可不是嘛!王婶一拍大腿,她总说你不爱看书,就在书里给你留话,指望你哪天翻到能看见。她摇摇头,有一回她还跟我说,要是直接跟你说,你肯定嫌她啰嗦,不如写在书里,就当碰运气...

    我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这么多年,素芬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而我却从没正眼看过她的书。

    王婶走后,我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茶几上还放着素芬的茶杯,杯底有一圈褐色的茶渍,是她最后一次喝茶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进卧室,从床头柜最底层摸出一个小铁盒——那是素芬的百宝箱,她总爱往里头放些零碎东西。

    铁盒上了锁,但我记得钥匙藏在衣柜顶上的小布包里。我搬来凳子,摸出那把已经生锈的小钥匙。

    打开铁盒的瞬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电影票根,最早的是三十五年前的《庐山恋》,那是我和素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票根旁边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我年轻时歪歪扭扭的字迹:素芬同志,明天晚上七点,电影院门口等你。——陈建国

    还有一叠药店的小票,全是买降压药的,日期都是每个月15号——那是我发工资的日子。

    最底下压着一本巴掌大的小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素芬的笔迹:

    1989年6月12日,今天老陈送我一本《红楼梦》,说书店滞销,不如拿回家给我看。他大概不知道,这是我最想要的书。我要在书里给他写封信,等他哪天翻到...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铁盒嚎啕大哭。

    素芬没有背叛我,背叛她的人是我。

    三十五年来,她一直在用各种方式向我倾诉——在折角的书页里,在茶杯的热气里,在每天清晨准备好的早餐里。而我,却像个瞎子一样视而不见。

    我擦干眼泪,回到客厅,开始一本一本整理她的书。每一本折角的书,我都小心翼翼地抚平书页,读她在空白处写的话。

    凌晨三点,我翻到了最后一本——那本《月光下的独白》,就是最开始发现信的那本。第37页上,素芬用红笔画了一颗小小的爱心,旁边写着:

    老陈,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周年。你忘了,但我记得。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日期是她去世前一个月。

    我捧着书,走到阳台上。夜风吹动着枯死的茉莉花枝,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素芬在笑。

    我终于明白了林远的话。素芬确实给我留了信,不是藏在某一本书里,而是藏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里。

    只是我,从来不懂得。

    天刚蒙蒙亮,我就抱着那本《月光下的独白》坐在书店门口,等着卷帘门外的世界醒来。素芬走后,书店一直关着,书架上落了一层薄灰,角落里还堆着没拆封的新书。可今天,我得重新开门——不是为了卖书,是为了找人。

    我要把素芬的书送出去。

    我刚把免费赠书的牌子挂上,就听见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是林远。他穿着件灰色中山装,手里拎着个布袋子,站在台阶下看着我。

    听说你要送书他问,语气比上次见面平和多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月光下的独白》,胸口发闷:你来干什么

    林远走上台阶,从布袋里拿出一本书——是那本《雪国》,封皮已经旧得发黄。他递给我:素芬借给我的,该还了。

    我没接,他就把书放在门边的木箱上,转身要走。

    等等!我突然叫住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知道她在书里给我留话

    林远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晨光落在他脸上,照出深深的皱纹:她跟我说过,你不爱看书。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嗓子发紧,非要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自己翻

    林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陈建国,素芬了解你。如果她直接说,你会听吗

    我哑口无言。

    他指了指《雪国》:第37页,她给你留的话。

    我翻开书,第37页的空白处,素芬用铅笔写着:老陈,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买了新茶杯,藏在柜子最上面,怕你嫌贵说我乱花钱。

    日期是去年我生日那天。

    我确实收到了那个茶杯,素芬说是超市打折买的。我用了一个月就摔碎了,还埋怨她买的东西不经用。

    她总这样,林远叹了口气,明明是好意,非要绕个弯子。

    我盯着那行字,突然明白了素芬的苦心——她不是不想直说,是知道我的臭脾气,怕我嫌她啰嗦,怕我嫌她乱花钱,怕我嫌她矫情。所以她用这种笨办法,把想说的话藏在书里,等我哪天偶然发现。

    可我等了三十五年,直到她走了,才翻开第一页。

    林远走后,我把素芬的书一本本摆在店门口的长桌上。每拿出一本,都像在拆封一段回忆。《红楼梦》里夹着她抄的菜谱,《百年孤独》的扉页上有她画的我的侧脸,《家常菜谱》里记着我爱吃的每一道菜……

    街坊邻居陆续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老陈,真不要钱这书看着挺新的啊!哟,还有批注呢!

    我闷头整理书,不吭声。

    王婶挤到最前面,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素芬的字真好看……老陈,你真舍得

    舍得。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继续摆书。

    其实舍不得。可这些书放在家里,我每翻一页都像在挨耳光。素芬用了一辈子时间给我写信,我却连信封都懒得拆。现在她走了,我才想起来读,太晚了。

    老陈!王婶突然惊呼,你这是干什么

    我抬头,看见她手里举着本《西方现代诗选》,正哗啦啦往下掉纸片——是我把素芬夹在书里的便签、票根、干花全撕了。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啥。我粗声粗气地说,手却在抖。

    王婶一把抢过书:你疯啦这是素芬的宝贝!

    人都没了,还要宝贝干啥!我吼得整条街都安静了。

    王婶瞪着我,突然把书抱在怀里:那我要这本!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抢着要书。我站在一旁,看着素芬珍藏半辈子的书被一本本拿走,胸口像破了个大洞,呼呼漏风。

    中午,书送得差不多了。我瘫坐在店门口的藤椅上,盯着地上散落的纸片发呆。一片干枯的银杏叶飘到我脚边——是素芬从我们结婚那年在公园捡的,她一直夹在《诗经》里。

    我弯腰捡起来,叶子已经脆了,一碰就碎成几瓣。

    老板,还有书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见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正眼巴巴地看着空荡荡的长桌。

    没了。我摆摆手,明天再来吧。

    小姑娘没走,指着店里:那本……能给我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本《月光下的独白》,正躺在柜台上。

    那本不行。我下意识拒绝。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我妈妈也喜欢在书上写字……她去年走了。

    我愣住了。

    我慢慢走回店里,拿起《月光下的独白》。书页间还夹着素芬最后写的那张纸条:老陈,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周年……

    给。我把书递给小姑娘,好好读。

    她接过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正好看到第37页那颗红笔画的小爱心。

    这是什么她指着问。

    我喉咙发紧:是……写信的人不会说的话。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我用这个跟您换!

    本子扉页上写着妈妈的话,下面是一行稚嫩的笔迹:妈妈说,要勇敢表达爱。

    我接过本子,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翻开来,每一页都是母女俩的对话,有时是食谱,有时是生活提醒,还有的是简单的今天开心吗嗯!

    最后一页写着:宝贝,如果妈妈不在了,记得翻这个本子。妈妈永远爱你。

    日期是她妈妈去世前一周。

    我的视线模糊了。抬头时,小姑娘已经抱着书走远了,阳光照在她的马尾辫上,一跳一跳的,像年轻时素芬的背影。

    我转身回到店里,从角落里翻出那个装素芬遗物的大纸箱——之前我赌气说要扔掉的。箱底压着个牛皮纸包,拆开来,是十几本崭新的笔记本,全是素芬的笔迹。

    第一本扉页写着:给老陈的家常菜谱(他总嫌我唠叨)

    第二本:老陈的血压记录(他老忘记吃药)

    第三本:书店经营笔记(帮老陈想的办法)

    ……

    最后一本很小,巴掌大,扉页上画着两个小人手拉手,下面写着: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老陈,记得翻这些本子。我永远爱你。

    我抱着本子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素芬早就知道——知道我会后悔,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想听她说话。所以她用最笨的办法,把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写了下来。

    那天傍晚,我重新挂上了建国书店的招牌。玻璃门上贴了张新告示:本店回收旧书,特别欢迎有批注的。

    王婶路过时探头问:老陈,改行收破烂啦

    我正忙着整理素芬的笔记本,头也不抬:嗯,专收别人当垃圾的宝贝。

    她摇摇头走了。我翻开一本刚收回来的旧《红楼梦》,发现扉页上写着:1985年购于建国书店,老板人很好,多送了个书签。

    我摩挲着那行字,突然笑了。

    素芬说得对——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想说的话,却找不到能听懂的人。

    但现在,我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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