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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这个冬天特别冷特别的漫长,闹钟响了第三遍,我才有勇气从被窝里伸出半只胳膊来。手指刚碰到空气就冻得一哆嗦,像被针扎了一样。

    妈,我起来了...我叫小暖,今年十岁,爸爸死了,跟着我妈过日子,我揉了眼睛朝门外喊了几声,就是没人应声,屋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片咕嘟咕嘟的喝水声,妈妈应该又出去了吧,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经常都是饿着肚子去上学!

    光脚踩在地板上,凉气顺着脚底板嗖地窜到天灵盖,真的太冷了。妈妈的卧室门大敞着,被子乱糟糟堆在床上,化妆品在梳妆台前排排坐,粉底液的盖子都没拧紧。

    厨房里,冰箱上贴着的便利贴:自己热饭吃四个大字张牙舞爪。我踮脚打开冰箱门,冷气混着剩菜的馊味扑面而来。最上层躺着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底下压着张外卖单子,红艳艳的龙虾套餐388元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疼,我知道这是妈妈吃的,她从来不给我吃这些,说是为了我好,但我真的很想尝一下,但是妈妈打个很痛!

    咳咳...我掰了块馒头渣塞嘴里,干巴巴的碎屑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噎得我直捶胸口,打开自来水,我灌了半肚子凉水才把馒头渣冲下去。

    书包带子不知怎么突然断了,我给它打了个死结。楼道里穿堂风呜呜叫,只能裹紧洗得发白的校服,人家都说我不怕冷,其实我没有厚衣服,这套校服都是捡人家不要的,妈妈从来不给我买衣服,说要省点!

    吱的一声!隔壁门打开了!

    小暖暖,等等!隔壁王奶奶颤巍巍地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个塑料袋,拿着,趁热吃,我知道你肯定又没吃早餐,看到你妈妈很早就出去了没回来,吃吧,可怜的孩子,不要饿坏了,又穿那么少衣服,你妈妈是怎么做人母亲的王奶奶说完,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在乎我的人!

    热乎乎的鸡蛋烫得我在手心颠来倒去,剥开壳的瞬间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狼吞虎咽差点噎着,蛋黄渣子粘在嘴角。

    慢点儿吃,孩子,哎,真的是可怜...王奶奶的手掌粗糙又温暖,突然抹了下我脸蛋,这么冷天的连个围巾也不戴...

    我缩了缩脖子。其实我有围巾,粉色的,上周被妈妈拿来擦她新买的皮鞋了。

    学校走廊上,我的破球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啪嗒啪嗒响。前桌李美琪转过身,鼻子皱得像闻见臭豆腐:周小暖,你身上什么味啊

    我低头嗅了嗅袖口,昨天帮妈妈染头发沾上的药水味混着馒头馊味,确实不太好闻。

    要你管。我故意把书包砸在桌上,粉笔灰扑簌簌飞起来。其实心里慌得要命,生怕她闻出我早上没刷牙——热水器坏了,妈妈说要等周末才有空修。

    第三节课我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声音大得后排男生噗嗤笑出声。我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课桌洞,却听见咚的一声,林老师把盒牛奶放我桌上。

    老师我不...我话没说完,肚子又发出一串响亮的抗议。

    林老师蹲下来,她身上有淡淡的橘子香:小暖,是不是没吃早饭她的睫毛在阳光下毛茸茸的,像小刷子似的扫过来。

    我减肥!我脱口而出,想起昨晚妈妈捏着我胳膊说再胖就像猪了的样子。

    放学时天阴得厉害,我踩着水坑往家跑。推开门就看见妈妈站在穿衣镜前,身上裹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茶几上堆着五六个印着英文的购物袋。

    妈...我湿漉漉的球鞋在玄关踩出两个泥印子。

    别过来!妈妈尖叫着跳开,这衣服十八万呢!她小心翼翼脱下大衣,突然皱眉:你班主任打电话说午餐费又没交

    我盯着她手腕上亮闪闪的新镯子,喉咙发紧:嗯...

    就知道要钱!妈妈把购物袋踢到沙发底下,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养你容易吗她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戳在我脑门上,下周再说!

    我摸着书包里被体温焐热的鸡蛋壳,突然想起王奶奶早上说的话:你妈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妈妈的刀子是冲着我心口来的呢

    第二章

    半夜里,我肚子叫得比窗外野猫发春还响。

    我蜷成一只虾米,把枕头压在肚子上。数羊数到第三百只,那些羊全变成了烤羊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上铺的床板缝里突然掉下来一小块墙皮,正好砸在我鼻尖上。

    活该!我在黑暗里对自己说,谁让你中午把牛奶让给那只流浪猫。

    冰箱马达声从厨房传来,像在朝我招手。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妈妈卧室门缝里透出蓝盈盈的光——她睡前刷抖音的平板还没关。

    冰箱门打开的瞬间,冷气混着奶油香扑在我脸上。最上层摆着个粉色蛋糕盒,蝴蝶结缎带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昨天妈妈闺蜜送来的提拉米苏,当时她捏着我后颈说:敢碰一口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我的手指比脑子动得快。奶油沾到舌尖的刹那,我后脑勺一阵发麻,甜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给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灌了瓶冰可乐。

    周、小、暖!

    冰箱门上的铃铛突然炸响——那是妈妈专门拴的防盗铃。我吓得咬到舌头,铁锈味在嘴里漫开。蛋糕盒啪地摔在地上,奶油在地砖上溅出一朵花。

    妈妈站在门口,睡袍带子拖在地上。她眼睛里的怒火烧得比客厅水晶灯还亮。

    妈我错了...我嗓子眼发紧,膝盖自己就软了。

    衣架抽在手心上的声音像放鞭炮。啪!第一下我手心就麻了。啪!第二下眼前冒出金星。啪!第三下我没忍住嚎了出来,又立刻咬住嘴唇。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妈妈揪着我耳朵把我拽起来。她新做的睫毛像两把黑刷子,刷得我脸颊生疼。

    因、因为我偷吃...

    错!她又抡起衣架,因为你吃的是提拉米苏!这一口下去至少三百大卡!她从冰箱门上扯下张纸拍在我脸上,自己看!

    《蛋糕热量换算表》,A4纸上印着各种甜点的热量对比,最后一行用红笔圈出来:提拉米苏=跑步机一小时=没出息的死胖子。

    我跪在厨房瓷砖上数着裂缝,膝盖骨硌得生疼。妈妈坐在餐桌边涂脚指甲油,猩红色的刷头在她脚趾上抹来抹去,像在给十个受伤的小人包扎。

    跪直了!她突然踹了下我屁股,明天家长会你要是敢打瞌睡...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妈妈看了眼屏幕,嘴角一下子翘起来。她接电话的声音突然甜了八个度:喂张总呀~

    我偷偷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妈妈突然瞪过来,我赶紧挺直腰板,却听见她说:起来吧,别跪了。

    我愣在原地,直到她捂着话筒冲我摆摆手:回屋睡觉去!记得明天七点起床!

    躺在床上时,我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妈妈的笑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咯咯咯的像母鸡下蛋。我舔了舔手心,咸津津的血混着奶油味,居然还有点甜。

    第二天早晨,妈妈破天荒地煮了粥。虽然稀得能照镜子,但米香味勾得我肚子直叫。她穿着新买的香奈儿套装在镜子前转圈,香水味呛得我直打喷嚏。

    今天家长会要念获奖作文是吧她突然从镜子里盯着我,你写的什么

    我粥碗差点打翻。上周林老师让我们参加全市作文比赛,我写的《我的超人妈妈》居然拿了二等奖。但我不敢告诉妈妈——那篇作文里写的全是谎话。

    就...普通的...我舌头打结。

    妈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看了眼短信,居然伸手揉了揉我头发:行了,快吃。你们林老师说今天要重点表扬你呢。

    教室里,我缩在座位上像只鹌鹑。妈妈坐在家长席第一排,新烫的卷发像顶了个乌云。当林老师念到我名字时,我腿抖得差点站不起来。

    《我的超人妈妈》,作者周小暖。林老师的声音温柔得像棉花糖,我的妈妈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红烧肉,半夜我发烧时她会一直守到天亮...

    我耳朵嗡嗡响。那篇作文里我编了多少谎话红烧肉是楼下餐馆买的,发烧时妈妈只会扔给我一板退烧药。可当我看见妈妈在台下挺直了背,嘴角翘得老高时,突然觉得这谎撒得值。

    家长会结束,妈妈破天荒牵了我的手。她手心汗津津的,指甲掐得我有点疼,但我不敢挣开。

    写得还行。她瞥了眼校门口的宣传栏,我的作文被印在校刊上,就是把我写得太辛苦了,别人还以为我多惨呢。

    路过肯德基时,妈妈突然停下脚步:吃吗

    我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玻璃窗里的全家桶海报油光发亮,我仿佛闻到了炸鸡香味。但妈妈最讨厌我吃垃圾食品,上次我偷吃同学给的薯条,她罚我抄了十遍再吃油炸食品就是猪。

    可、可以吗我声音发颤。

    妈妈已经推门进去了。她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咔咔响,服务员说欢迎光临时她头都没抬。

    一个汉堡,一对鸡翅。她对着菜单指指点点,突然扭头问我,你要什么

    我盯着图片上金黄的炸鸡,喉咙发紧:都...都行...

    儿童套餐吧,有玩具送。妈妈掏出手机开始自拍,突然又补了句,可乐换成牛奶。

    汉堡咬在嘴里的瞬间,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芝士片黏在上颚,生菜脆生生的,酸黄瓜的汁水溅在我校服领子上。我小口小口嚼着,生怕吃太快梦就醒了。

    慢点吃,像饿死鬼似的。妈妈皱眉看着我把最后一点面包屑也捡起来吃掉,回家别跟你王奶奶说,不然她又该念叨我让你吃垃圾食品。

    出门时,妈妈突然掐了下我腰上的肉:以后每周最多吃一次,你看你这游泳圈。她捏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女人管不住嘴,就活该被男人嫌弃。

    我摸着鼓起来的胃,突然说:妈,其实我能吃很少的...

    妈妈正在补口红,闻言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废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生你养老啊

    回家的公交车上,妈妈一直对着手机傻笑。我攥着儿童套餐送的小黄人玩具,偷偷看她在微信对话框里打字:张总,今天陪女儿去了,她作文比赛获奖了呢~

    车窗外,肯德基的红招牌越来越远。我忽然想起冰箱里那个摔烂的提拉米苏——不知道妈妈昨晚有没有发现,我偷偷舔干净了盒盖上沾的那点奶油。

    第三章

    体育课的哨声响起时,我正盯着操场边那棵歪脖子树发呆。树梢上挂了个断了线的风筝,破破烂烂的像块抹布。

    周小暖!发什么呆呢体育老师挥舞着秒表,女生800米测试!

    我蹲下来系鞋带,手指有点发抖。早上妈妈急着出门约会,只扔给我半袋过期三天的吐司。吃的时候我发现边缘有绿点点,但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把那部分撕掉吃了剩下的。

    预备——哨声刺得我耳膜疼。

    第一圈还好,我跟着大部队呼哧呼哧跑。风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喉咙里泛着过期面包的酸味。第二圈刚开始,李美琪从我身边超过去,马尾辫甩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跑到弯道时,太阳突然变成了三个。我眨眨眼,看见跑道上的白线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膝盖一软,我栽倒在煤渣跑道上,嘴里全是铁锈味。

    周小暖!有人尖叫。

    我仰面躺着,看见好多张脸凑过来,像一朵向日葵。体育老师的络腮胡上沾着亮晶晶的汗珠,李美琪的鼻孔张得老大,还有几个男生在后面指指点点。

    校医室的味道像一百个擦伤药膏同时开口说话。我躺在小床上,听见校医压低声音说:这孩子血糖低得离谱,还有贫血症状,建议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她就是装病逃课。妈妈的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我从帘子缝隙看见她新做的水晶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周刚骗了顿肯德基,这周又来

    校医的圆珠笔停在病历本上:可她手腕上这些淤青...

    小孩子磕磕碰碰不正常吗妈妈啪地合上化妆镜,她作文比赛刚拿奖,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林老师。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形状像只小狗。妈妈掀开帘子时带进来一阵香风,她俯身捏我脸蛋:别装死了,回家。

    她指甲掐进我脸颊的肉里,我立刻坐了起来。

    校医追到门口:至少让她休息到放学...

    用不着。妈妈拽着我胳膊往外拖,回家喝点红糖水就行了,我们小时候哪这么娇气。

    走廊上,妈妈的高跟鞋踩得咚咚响。我踉踉跄跄跟着,突然看见林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拐角。她目光落在我胳膊上——那里有昨晚妈妈拧的淤青。

    周小暖妈妈,林老师快步走过来,能占用您一分钟吗

    妈妈立刻换上笑脸:林老师啊,正好要谢谢您指导小暖作文...

    我被晾在一边,看着妈妈和林老师交谈。妈妈说话时总是不自觉摸她新买的钻石项链,那是上周张叔叔送的。林老师一直看着我,眼神软软的像刚出炉的蛋糕。

    回家路上,妈妈突然在小区公告栏前停下。亲子厨艺大赛...她念着海报上的字,突然扭头问我,你会做菠萝咕咾肉吧上次王奶奶夸那个。

    我胃里一阵绞痛。那次是我偷偷看美食视频学的,手上烫了三个泡才做出来。妈妈发朋友圈说是自己做的,收获了一百多个赞。

    会...一点...

    就报这个了。妈妈掏出手机扫码报名,一等奖有五千块奖金和智能电饭煲呢。她戳着我脑门,要是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比赛那天,妈妈穿着白色蕾丝连衣裙,像要去喝喜酒。我穿着唯一没起球的T恤,袖口还留着上次酱油渍。

    主持人宣布规则时,我腿抖得像筛糠。...要求家长和孩子共同完成两道菜,限时90分钟...

    妈妈凑过来咬耳朵:你做咕咾肉,我负责摆盘拍照。她身上香水味熏得我鼻子发痒。

    哨声一响,妈妈先把菠萝切成心形,摆在白瓷盘边上拍照。我手忙脚乱地给肉裹淀粉,油锅里的油噼啪作响。一滴热油溅在手背上,我咬住嘴唇没出声。

    快翻面!要糊了!妈妈边修图边指挥,评委往这边看了,笑一下!

    我挤出一个笑容,同时忍着痛把咕咾肉出锅。糖醋汁溅在围裙上,立刻洇开一片油渍。

    摆盘时,妈妈突然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笨手笨脚的。她把最大块的肉堆在盘子最上面,浇上我调好的酱汁。闪光灯亮起时,她搂着我肩膀,指甲抠进我上臂的嫩肉里。

    这道咕咾肉是谁做的呢评委是个戴眼镜的阿姨。

    妈妈抢着回答:当然是我们一起做的啦!小暖负责...她卡壳了,明显不知道我干了啥。

    我负责削菠萝。我小声说,妈妈立刻投来赞许的目光。

    评委们交头接耳时,我看见隔壁桌的小女孩正被她妈妈喂冰淇淋。那女孩最多五岁,穿着粉色的蓬蓬裙,嘴角沾着奶油。她妈妈用纸巾轻轻擦掉,又亲了她额头一下。

    我突然鼻子发酸。不记得妈妈上次亲我是什么时候了。

    一等奖获得者是——周丽娟家庭!

    掌声像爆米花一样炸开。妈妈踩着高跟鞋哒哒哒上台,拽着我手腕像拖个购物袋。聚光灯下,她笑得像牙膏广告模特,接过奖杯时还假装擦眼泪。

    我要感谢我的小暖...她把我往前推了推,我差点被话筒线绊倒,没有她,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台下爆发更热烈的掌声。没人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正掐着我后腰。

    回家后,妈妈把奖杯随手扔进储物间。累死了,她踢掉高跟鞋,这玩意儿占地方,明天扔了。

    半夜我饿醒了,蹑手蹑脚去厨房找吃的。路过储物间时,看见奖杯歪倒在旧鞋盒堆里,金漆已经蹭掉一块。我偷偷把它捡出来,用校服袖子擦干净。

    我的超人妈妈,奖杯底座刻着这行字。我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字迹,突然听见主卧门响。

    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妈妈站在门口,睡袍松松垮垮挂着。她一把抢过奖杯,学会偷东西了

    我只是想擦干净...我声音比蚊子还小。

    还顶嘴她扬手要打,突然停住了——奖杯反射的月光晃在她新做的眉毛上。滚去睡觉,她把奖杯塞进垃圾桶,明天罚抄课文三遍。

    我躺在床上,听见她在客厅打电话:张总~今天拿了厨艺比赛冠军呢...哪有,就是随便做做...

    胃又开始疼了。我蜷成一团,数着床头贴的夜光星星。那是去年生日王奶奶送的,妈妈说幼稚,不准我贴,我还是趁她不在家时偷偷贴了六颗。

    六颗星星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绿光,像六个小小的、不会说话的朋友。

    第四章

    门铃响起时,我正在厨房啃昨天剩的油条。那油条已经硬得像棍子,我得泡在开水里才能咬动。

    快躲起来!妈妈旋风般冲进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张叔叔来了!

    油条渣子撒了一地。妈妈今天穿了件紧身红裙子,领口低得能看见她新买的钻石项链。她喷的香水熏得我直打喷嚏。

    去你房间,别出来。她往我怀里塞了本数学书,就说你在学习,听见没她的长指甲陷进我肩膀里,疼得我缩了一下。

    我抱着书往房间跑,听见妈妈在后面压低声音喊:别弄出动静!

    房间里,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妈妈开门的声音像唱歌:张总~您来啦~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

    床底下有个苹果核,是前天藏起来的。我掏出来啃着已经发黄的部分,酸味刺激得我直流口水。楼下传来妈妈夸张的笑声和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

    咕噜——我的肚子叫得比闹钟还响。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吃了那半根泡软的油条。书桌抽屉里应该还有半包饼干,我踮脚去够,却不小心碰倒了铅笔盒。

    哗啦!铅笔撒了一地。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门外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赶紧趴在地上假装在找东西。

    门开了一条缝,妈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再发出声音,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嘴唇几乎没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点头如捣蒜。门又关上了,我瘫坐在地上,手心全是汗。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飘来一阵甜香。是奶油的味道,还带着的清香。我的舌头自动开始分泌唾液,胃里像有只猫在抓挠。

    我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没人。香味是从餐厅飘来的,我像被线牵着的木偶,顺着味道爬过去。

    餐厅灯光明亮,桌上摆着个白色蛋糕盒,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奶油。蛋糕旁边放着两杯红酒,杯沿沾着妈妈的口红印。

    我咽了咽口水。妈妈和张叔叔在阳台说话,隔着玻璃门,他们的身影模模糊糊。蛋糕上的像红宝石一样诱人,我伸出两根手指,快速捏了一小块奶油。

    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我差点哭出来。奶油又滑又绵,的酸甜混合着香草味,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小朋友喜欢吃甜食啊

    一个男声在背后响起,我吓得差点噎住。转身看见个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手表在灯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他嘴角挂着笑,眼睛却冷冰冰的。

    张、张叔叔好...我手背在后面,使劲擦着奶油渍。

    妈妈像阵风一样冲过来:小暖!怎么这么没礼貌!她用力掐我后颈,却对着张叔叔笑得像朵花,这孩子就是贪吃,随她爸。

    张叔叔摆摆手:小孩子嘛,正常。他居然伸手摸了摸我脑袋,你女儿挺可爱的,眼睛像你。

    妈妈的表情立刻变了,她松开掐着我的手,转而搂住我肩膀:我们家小暖可乖了,上次作文比赛还拿奖呢。她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对不对呀宝贝

    我僵在原地。妈妈已经三年没叫我宝贝了。上一次还是她前男友李叔叔来家里吃饭,那天她给我买了条新裙子,李叔叔一走就收走了。

    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张叔叔掏出皮夹,抽出两张红票子塞给我,去买点吃的。

    妈妈眼睛亮得像灯泡:哎呀张总您太客气了...她一边说一边把钱从我手里抽走,我先帮她收着,小孩子拿这么多钱不安全。

    张叔叔看了看手表:不早了,我还有个应酬。他俯身对妈妈说悄悄话,妈妈笑得花枝乱颤。

    送走张叔叔,妈妈把钞票对着灯照了照,确认是真钱后塞进她的小钱包。蛋糕盒啪地合上,放进冰箱最高层。

    表现还行。她对着镜子补口红,下次张叔叔来,记得叫爸爸好。

    我瞪大眼睛: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妈妈突然变脸,口红在她嘴角拉出一道红痕,知道人家一块手表多少钱吗顶你十年生活费!

    她扭着腰回卧室去了,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得意的节奏。我蹲下来捡蛋糕盒里掉出来的蒂,上面还沾着一点点果肉。

    第二天上学前,我偷偷检查了书包夹层——林老师上周悄悄塞给我的五十块钱不见了。那是我攒着准备买新跳绳的,原来的跳绳被妈妈拿来绑快递了。

    我冲进卧室:妈,我书包里的钱...

    妈妈正在涂脚指甲油,头也不抬:什么钱不知道。

    就在夹层里!我声音发抖,林老师给的午餐费...

    哦那个啊。妈妈吹了吹鲜红的脚指甲,我拿去干洗衣服了。你那点钱连个袖子都不够洗的,养你花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攥着书包带子,突然不害怕了:王奶奶说,你上周买的新包要两万多。

    妈妈的手停在半空,指甲油刷子滴在床单上。王老太婆嘴怎么这么碎她眯起眼睛,我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轮得到你管

    我一个月午餐费才四百...我声音越来越小,还不到你包的零头...

    妈妈突然站起来,指甲油瓶子摔在地上,溅得满地猩红。反了你了!她一把揪住我耳朵,谁教你顶嘴的是不是王老太婆

    我耳朵火辣辣的疼,但没哭:你拿我的钱...那是林老师...

    林老师林老师!妈妈模仿我的声音,尖利刺耳,那么喜欢她,去当她女儿啊!她甩开我,从钱包里抽出张五块钱扔在地上,拿去!就当喂狗了!

    纸币轻飘飘落在地板上,盖不住那片红色的指甲油。我蹲下去捡,突然发现床底下露出一张购物小票——香奈儿经典款手袋,22,800。

    妈妈一个月花在我身上的钱,还买不起那个包的一个链条。

    第五章

    半夜里,我被砰的摔门声惊醒。

    客厅的灯亮得刺眼,从门缝底下漏进来一道光。妈妈的高跟鞋踩得震天响,像是要把地板戳出洞来。接着是包包砸在沙发上的闷响,还有——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我缩在被窝里数心跳,扑通、扑通,快得像要冲出胸口。上个月妈妈和前任分手时,把整套茶具都摔了,我跪着收拾碎片,手指割破了好几处。

    小暖!滚出来!

    我浑身一抖,差点咬到舌头。脚趾碰到冰凉的地板时,发现自己在发抖。

    客厅一片狼藉。妈妈的红裙子皱得像抹布,假睫毛掉了一半,挂在眼皮上像只死蜘蛛。她手里攥着张纸,指关节都泛白了。

    妈...怎么了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她突然把那张纸拍在我脸上。纸边划过鼻梁,火辣辣的疼。我眯着眼看清是张照片——张叔叔搂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旁边站着两个小男孩。照片底下印着金婚纪念四个烫金字。

    贱男人!王八蛋!妈妈抓起茶几上的杂志砸向墙壁,有老婆还出来骗!

    杂志内页散落一地,某页上的模特穿着和妈妈同款的香奈儿包包,正冲我微笑。我蹲下来开始捡纸页,手指刚碰到一张碎片——

    谁让你捡了妈妈一脚踩在我手背上,去拿抹布来!把地板给我擦干净!

    我抽回手,手背上留着她的鞋印。厨房里,我打开水龙头让水声盖住自己的抽泣。镜子里的我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角还挂着干掉的血痂——昨天妈妈嫌我作业写太慢,用书脊打的。

    拖把桶接水时,我发现自己呼吸特别烫。摸摸额头,热得像刚煮熟的鸡蛋。窗外黑漆漆的,楼下流浪猫在哀嚎,听起来像婴儿哭。

    磨蹭什么!妈妈在客厅尖叫。

    我跪在地上擦红酒渍,酒味混着香水味熏得我头晕。妈妈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指甲敲屏幕的声音像啄木鸟。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突然对着手机说,原来是在发语音,表面光鲜,背地里都是垃圾!说完又摔了个杯子。

    玻璃碎片溅到我膝盖旁边,有一片划破了睡裤。我手一抖,抹布按在了照片上。张叔叔的笑脸被红酒染得血红。

    你故意的吧妈妈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趾甲上的红色剥落得像血迹,擦个地都不会,养你有什么用!

    我低头使劲擦,可是越擦越花。视线有点模糊,可能是汗水流进眼睛里了。耳朵里嗡嗡响,像是塞了只蜜蜂。

    生你不如生块叉烧!妈妈还在骂,声音忽远忽近,当初要不是你爸死得早,我早把你扔孤儿院了!

    拖把桶里的水变成了淡红色,原来是我的鼻血滴进去了。我用袖子抹了把鼻子,继续擦。地板上的红酒渍变成了一张地图,像我们课本上的非洲。

    不知道擦了多久,妈妈终于打着哈欠回卧室了。临走前扔下一句:擦不完不准睡。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趴在地上睡着了。脸贴着刚擦干净的地板,凉丝丝的好舒服。梦里有人轻轻摸我的头发,我以为是妈妈,结果一睁眼看见是王奶奶家的白猫跳进来了。

    喵~它蹭了蹭我发烫的脸。

    我猛地坐起来,头晕得差点栽回去。客厅钟显示七点二十——要迟到了!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发现妈妈卧室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传来打呼声。

    水龙头里的水像冰刀,我洗了把脸,校服皱巴巴的像咸菜干。书包里还有半包饼干,是前天体育课没吃完藏起来的。我狼吞虎咽地吃,饼干屑掉了一地。

    学校走廊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是坐海盗船。李美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周小暖你脸好红啊...

    林老师的手摸上我额头时,我差点哭出来。她的手又凉又软,像块丝绸。

    天哪!你在发高烧!她蹲下来看我,眼睛里有小小的我,妈妈知道吗

    我摇摇头,突然一阵恶心,哇地吐在了林老师裙子上。吐出来的只有饼干糊和黄色的苦水。

    校医室里,温度计显示39.5度。林老师一直在打电话,但妈妈没接。校医给我吃了退烧药,苦得我直吐舌头。

    这孩子营养不良,免疫力太差了。校医对林老师说,最好去医院查查。

    林老师帮我擦脸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在王奶奶家沙发上。王奶奶端着碗粥,眼圈红红的。

    造孽啊...她喂我喝粥的手在发抖,你妈电话打不通,林老师有课,我就把你接来了。

    粥里放了肉松,香得我鼻子发酸。王奶奶家总是暖暖的,有股晒过太阳的棉花味。她家墙上挂着她和孙子的照片,小相框擦得锃亮。

    今晚住这儿吧。王奶奶摸摸我额头,还烧着呢。

    我摇摇头:得回去...妈妈会生气...

    王奶奶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几包饼干塞进我书包:藏好了。

    回家路上,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路过小区垃圾桶时,看见里面有个碎掉的相框——是妈妈和张叔叔在餐厅的合照。妈妈笑得那么甜,现在玻璃碎片把她的脸割成了好几块。

    家里静悄悄的,妈妈卧室门还关着。我轻手轻脚去厨房找水喝,却发现冰箱上贴着张便利贴:晚上不回来,自己解决吃饭。

    水杯在我手里突然变得很重,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妈妈的高跟鞋声从卧室传来,我吓得僵在原地——原来她在家里!

    吵死了!她拉开一条门缝,新做的紫色眼影晕成了熊猫眼,要死啊

    对、对不起...我赶紧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手指被割破了也顾不上擦。

    妈妈砰地又关上门。我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喂,丽丽啊,晚上蹦迪去...废话,当然要找个更好的气死那个王八蛋...

    我躺在地铺上,浑身疼得像被卡车碾过。书包里的饼干不敢拿出来吃,怕包装纸声音吵到妈妈。天花板上有道裂缝,看起来像个哭脸。

    半夜里,我烧得更厉害了,喉咙像着了火。妈妈还没回来,家里黑得吓人。我摸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直接对着嘴喝,呛得直咳嗽。

    镜子里的人不像我,像个鬼——惨白的脸,烧得通红的眼睛,头发乱得像鸟窝。我突然好想爸爸,虽然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妈妈说他是酒驾死的,活该,可我偷偷在王奶奶家看过照片,他抱着刚出生的我,笑得那么开心。

    回到房间,我翻出小书包,开始往里塞东西——铅笔盒、袜子、林老师给的巧克力(一直舍不得吃)、王奶奶的饼干、还有那张爸爸抱我的照片(从妈妈旧相册里偷的)。

    我要逃走。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脑袋。我可以去王奶奶家,或者...或者火车站电视里的小孩都是去火车站的。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楼道里黑漆漆的,感应灯坏了。我的球鞋踩在楼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心跳声大得像是打鼓。

    小区门口保安亭亮着灯,我猫着腰从灌木丛后面溜过去。夜风吹在滚烫的脸上舒服极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只小鸟,马上就要飞走了。

    突然一阵头晕,我扶住路灯杆喘气。书包变得好重,像装了块大石头。腿一软,我跪在了水泥地上。

    哎!那边的小孩!保安拿着手电筒跑过来,大半夜的干嘛呢

    我想站起来跑,可是手脚不听使唤。手电筒的光照在我脸上,刺得我闭上眼睛。

    这不是7栋周家的丫头吗保安大叔的声音忽远忽近,哎哟,怎么烧成这样!

    我被他抱起来时,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只被丢弃的布娃娃。保安的对讲机沙沙响:老张,快通知7栋502的业主,她家孩子...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最后记得的是妈妈尖锐的骂声:大半夜给我丢人现眼!还有保安大叔结结巴巴的解释:孩子烧到四十度了...

    然后我就掉进了黑甜的梦里,梦见爸爸抱着我转圈,他的手掌又大又暖,稳稳地托着我。

    第六章

    林老师站在我家门口时,我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了地上。

    老师好...我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像只被捏住脖子的猫。妈妈出去做美容了,让我在家擦地板,可我现在满头大汗,校服领子湿了一大片。

    林老师蹲下来,她的眼睛和我平齐,像两颗温润的杏仁。小暖,老师来家访,方便进去吗

    我手指绞在一起。上次家长会后妈妈说过,绝对不许让老师进门——家里乱,丢人。可现在妈妈不在家...我偷偷瞄了眼客厅,地板刚擦过,应该不算太乱吧

    就...就一会儿...我侧身让开,心脏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林老师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疼地板。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光秃秃的墙壁上停留——那里还留着上次妈妈摔相框的钉子印。茶几上只有半杯凉掉的开水,和一瓶已经见底的褪黑素。

    你一个人在家林老师问。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该招待客人:老师要喝水吗转身时太急,膝盖撞到了茶几角,疼得我倒抽冷气。

    小心!林老师扶住我,她的手碰到我手腕上的淤青——那是前天妈妈用皮带抽的。她明显感觉到了我的瑟缩。

    这是...她轻轻卷起我的袖子,呼吸突然变重了。

    我赶紧把手藏到背后:我、我摔的...

    林老师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像是要下雨。她慢慢拉开我的衣领,更多淤青露出来,有手指掐的,有衣架抽的,还有...我自己也记不清怎么来的。

    小暖,她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告诉老师,这些伤怎么来的

    我盯着自己的破球鞋,鞋尖已经磨出了洞。突然一滴水砸在鞋面上,我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

    是...是我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打碎了妈妈的口红...还、还偷吃蛋糕...

    林老师突然抱住我。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怀抱温暖得像晒太阳的小被子。我的眼泪把她衬衫肩膀浸湿了一大片。

    不是你的错。她在我耳边说,声音坚定得像块石头,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每次挨打,妈妈都说是你逼我的,连王奶奶都劝我别惹你妈生气。

    林老师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是支钢笔,银光闪闪的,笔帽上刻着颗小星星。作文比赛的奖品,她笑着说,本来想周一给你的。

    我捧着钢笔,像捧着一颗会发光的宝石。突然,大门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我妈回来了!我慌得差点摔了钢笔,老师你快走...

    太迟了。妈妈已经推开门,手里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啪嗒掉在地上。她新做的眉毛高高挑起,像两把出鞘的剑。

    林老师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您怎么来了

    林老师站起来,不慌不忙:周女士,我来家访。小暖最近作文进步很大。

    妈妈的目光像X光一样在我和林老师之间扫射。她嘴角慢慢扬起,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唇弯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哎呀您太负责了!快请坐!小暖,去倒茶!

    我逃也似的跑进厨房,手抖得差点摔了茶杯。从厨房门缝里,我看见妈妈飞快地把沙发上的褪黑素瓶子塞进抽屉,又把乱扔的高跟鞋踢到茶几底下。

    ...小暖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内向。妈妈的声音甜得像蜂蜜,单亲妈妈不容易啊,又当爹又当妈的...

    我端着茶出来时,林老师正在翻看相册——那本妈妈专门放在茶几上装门面的,里面全是她精修过的自拍,我的照片只有两三张。

    小暖妈妈,林老师合上相册,孩子正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啊。

    妈妈的笑容僵了一下:那当然!昨天还炖了排骨呢,是吧小暖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不敢看林老师的眼睛。昨天我们明明吃的是方便面,妈妈还把火腿肠夹走了。

    林老师走后,妈妈脸上的笑容像被橡皮擦擦掉了。她一把拽过我胳膊: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就夸我作文...

    撒谎!她指甲陷进我肉里,她看你胳膊了是不是她粗暴地卷起我袖子,那些淤青在灯光下显得更狰狞了。

    我以为又要挨打,缩着脖子等巴掌落下来。奇怪的是,妈妈突然松手了。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转身去厨房。

    吃饭!她砰地扔下锅。

    那晚居然有肉。虽然只是几片薄得像纸的涮羊肉,但已经让我受宠若惊。妈妈还破天荒地给我盛了第二碗米饭。

    多吃点,她甚至给我夹了块豆腐,省得别人以为我虐待你。

    我捧着碗,米饭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妈妈是不是变好了也许林老师的来访让她意识到...

    明天我晚班,妈妈边涂指甲油边说,冰箱里有剩菜。她瞥了我一眼,又补充道,别跟王老太婆要吃的,丢人。

    睡前,我发现书包被人翻过了。铅笔盒里的东西全倒了个儿,数学书里夹的糖纸也不见了。最让我心惊的是——林老师悄悄塞给我的小纸条没了。上面写着儿童保护热线,我还没来得及背下来。

    第二天放学,林老师在校门口等我。她把我带到空无一人的美术室,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一支录音笔,小巧得像颗纽扣。

    下次妈妈打你的时候,她轻声说,按这个红色按钮。她示范给我看,能录四个小时。

    我手心里全是汗,录音笔滑溜溜的差点拿不住。会、会被发现的...

    别怕,林老师帮我别在校牌后面,用完就还给我。

    回家路上,我摸着校牌后的硬物,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妈妈今天上晚班,应该不会...

    推开门我就知道完了。妈妈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我的作文本、铅笔盒,还有——那支林老师昨天刚送的钢笔。

    过来。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挪过去,腿像灌了铅。妈妈拿起钢笔,轻轻拧开——笔管里掉出张小纸条。我甚至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东西!

    如需帮助,拨打...妈妈念到一半,突然把纸条撕得粉碎,好啊,学会告密了

    钢笔在她手里断成两截,塑料碎片崩到我脸上。书包脱下来!

    她粗暴地翻遍每个口袋,连夹层都撕开了。当她的手伸向我国徽时,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彻底激怒了她。

    藏什么了她一把扯下校牌,录音笔啪嗒掉在地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妈妈捡起录音笔,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暴怒,最后凝固成一个可怕的笑容。

    行啊周小暖,她点点头,长本事了。

    那晚,我被关在阳台上。初春的夜风像刀子,我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妈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我能听见她和闺蜜打电话的声音。

    ...小白眼狼,居然联合外人整我...

    ...可不是嘛,花那么多钱养她...

    ...录音笔!你说现在学校老师是不是有病...

    我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取暖。楼下的流浪猫轻轻叫了两声,跳上阳台栏杆看着我。它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绿光,像是两颗小星星。

    手机震动声突然从屋里传来,接着是妈妈做作的声音:喂张哥呀~(不是上次那个张叔叔了,是新的)没有啦,人家在陪女儿看星星呢~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妈妈的笑声飘出来:小暖可乖了,刚还跟我说最爱妈妈了呢~

    我摸到口袋里还有半块巧克力,是林老师今天偷偷塞给我的。包装纸窸窣的声音引来了流浪猫,它蹭了蹭我的手。我们分着吃了那块巧克力,它的小舌头舔得我手心发痒。

    凌晨两点,妈妈终于拉开阳台门。她穿着真丝睡裙,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知道错了吗

    我冻得说不出话,牙齿直打颤。她哼了一声:进来吧。明天起每天检查你书包。

    我僵硬地挪进屋,温暖空气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妈妈已经回卧室了,茶几上她的手机还亮着——朋友圈刚更新了一条:陪女儿看星星,做妈妈的小确幸~配图是网上下载的星空照片。

    我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地铺,发现被子不见了。最后在洗衣机里找到了它,湿漉漉的,还带着洗衣液的香味——妈妈故意洗了它。

    蜷缩在床垫上,我摸到校牌后面的别针还在。轻轻取下来,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我把别针弯成一个小小的心形,塞进了枕头套里。

    那是今晚我见过的,唯一的星星。

    第七章

    妈妈往我书包里塞第五件毛衣时,我终于忍不住了:那边没洗衣机吗

    闭嘴!她一巴掌扇在我后脑勺上,寄宿学校规矩多,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她嘴角挂着奇怪的笑,张叔叔认识校长,特别照顾才给的名额。

    我盯着地板缝看。自从上周录音笔事件后,妈妈对我的管教变本加厉。现在她每天都要翻我书包,连铅笔盒里的橡皮都要掰开检查。而今天,她亲自帮我收拾行李——如果往行李箱里乱塞东西也算收拾的话。

    妈...我能不能不去我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保证听话...

    妈妈正往行李箱里扔袜子,闻言停下来,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缩了缩脖子。自从新张叔叔出现后,妈妈就像变了个人。她开始喷浓得呛人的香水,每天换三套衣服,还总对着手机傻笑。前天晚上我起夜,听见她在浴室里练习说我女儿读的是贵族学校。

    没、没什么...我低头假装整理衣角。

    妈妈突然掐住我下巴,新做的水晶指甲戳得我生疼:别给我摆这副死样子。知道那学校多贵吗要不是张叔叔帮忙...

    她甩开我,继续往箱子里扔东西。一条发黄的旧毛巾,掉毛的牙刷,连去年就小了的牛仔裤都塞了进去。我蹲下来想帮忙折叠,她一巴掌拍开我的手。

    滚去收拾书包!

    我逃也似的跑回自己角落,从床底下拖出书包。自从被关阳台那晚后,我的东西全被移到了这个角落——说是为适应寄宿学校生活做准备。

    书包夹层里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我偷偷瞄了眼妈妈,她正对着镜子试戴新耳环。我背过身,从夹层摸出个对折的纸片——泛黄、脆生生的,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

    出生医学证明。

    我手指发抖地展开它。最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周小暖,下面是妈妈的名字周丽娟。再往下看——父亲姓名栏赫然填着周志强,而旁边已故两个小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眼睛。

    下面还有行备注:车祸身亡,见死亡证明附件。

    我耳朵里嗡嗡响,像有群蜜蜂在飞。妈妈说爸爸是酒驾撞树死的,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说要不是怀了我,她早跟他分手了...可这张纸上,死亡日期明明是我出生前三个月!

    磨蹭什么呢妈妈的声音突然在背后炸响。

    我慌得把纸片往身后藏,但太迟了。妈妈眼睛瞪得像铜铃,脸色瞬间惨白。她一把抢过纸片,指甲在我手背上划出三道红痕。

    哪来的她声音尖得刺耳,你从哪翻出来的

    我缩在墙角,膝盖直打颤:书、书包夹层...

    妈妈的表情像打翻的调色盘——先是惊恐,然后是暴怒,最后变成一种奇怪的冷笑。她把纸片撕得粉碎,碎片像雪花一样飘在地上。

    你爸就是个废物!她突然尖叫,要不是他非要赶回来陪我产检,怎么会出车祸她抓起梳子砸向墙壁,我的人生全被他毁了!

    碎片中有一角落在我脚边,上面刚好是爸爸的名字周志强。我趁妈妈不注意,悄悄用脚踩住。

    所以...爸爸不是酒驾我声音发抖。

    妈妈突然安静下来。她慢慢走近,香水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重要吗她轻声说,手指缠绕着我的头发,他死了,我不得不养你,这就是事实。

    她拽着我头发强迫我抬头:现在好了,寄宿学校会替我管你。她凑近我耳朵,永远别回来了,小拖油瓶。

    门铃突然响了。妈妈皱眉去开门,我迅速捡起那片纸塞进袜子里。

    您好,我们是儿童保护协会的。一个陌生的女声,接到学校报告,需要了解一下周小暖的情况。

    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从客厅缝隙里,我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女人站在门口,胸前别着工作证。妈妈瞬间变脸,笑容甜得能挤出蜜来。

    哎呀辛苦您了!快请进!她声音提高了八度,小暖,倒茶!

    我僵在原地,直到妈妈尖声又叫了一遍。端着茶杯出来时,我看见行李箱已经被踢到了沙发底下,我的地铺也神奇地变成了整齐的小床。

    我们接到匿名举报,短发工作人员翻开笔记本,关于您女儿身上的伤痕...

    妈妈立刻红了眼圈:单亲妈妈不容易啊...小暖调皮,磕磕碰碰难免的。她突然拽过我,卷起我袖子——那些淤青已经淡了很多,您看,都是旧伤了。

    工作人员交换了个眼神。高个子的那位蹲下来问我:小朋友,这些伤怎么来的

    我嘴唇发抖。妈妈的手搭在我肩上,指甲慢慢陷进肉里。

    摔、摔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上周五为什么没来上学短发女士突然问。

    我愣住了。上周五我被妈妈关在厕所罚跪,因为打翻了她的香水。没等我回答,妈妈就插嘴:发烧了!三十九度呢!

    有就诊记录吗

    妈妈的笑容僵住了:小感冒而已,我...我自己照顾的。

    工作人员站起身:我们需要单独和孩子谈谈。

    这不合规矩吧妈妈声音尖了起来,我是她亲妈!

    就在这时,高个子女士突然看到了什么,弯腰从沙发底下——拖出了那个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妈妈脸色刷地变了。

    这是

    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妈妈抢着说,对吧小暖

    工作人员没理她,转向我:你想去吗

    我盯着地板,妈妈指甲掐得更深了。突然,袜子里的纸片硌到了脚踝。爸爸的名字...那个为了赶回来陪妈妈产检而出车祸的爸爸...

    我不想去寄宿学校。我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妈妈倒吸一口冷气。下一秒,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白眼狼!我养你这么多年——

    她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我吓得往后一躲。两个工作人员立刻挡在我前面。妈妈见状,突然改变策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带她多不容易吗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现在还要被亲生女儿冤枉...

    趁乱中,我瞥见大门还开着。

    跑!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我。我赤着脚冲向门口,身后传来妈妈的尖叫和工作人员的呼喊。楼梯间凉飕飕的,我一步跨三四级台阶,脚底板被硌得生疼也不停下。

    冲出单元门时,初夏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慌不择路地跑向小区后门,耳边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

    去哪儿王奶奶家学校我不知道。但袜子里的纸片贴着脚踝,像块烧红的炭。爸爸的墓在哪儿他长什么样有没有人给他扫墓

    转过街角时,我撞上了一个人。熟悉的茉莉花香——是林老师!她抱着摞作业本,被我撞得散了一地。

    小暖她抓住我肩膀,怎么了

    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视线。远处传来妈妈的叫骂声,越来越近。林老师突然拉着我躲进旁边便利店,示意我蹲在货架后面。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妈妈披头散发地跑过去,红色高跟鞋掉了一只也不管。她对着手机尖叫:张哥!快来接我!那小贱人跑了!

    等妈妈的声音远去,林老师才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从袜子里掏出那角纸片。汗水已经把它浸湿了,但周志强和已故几个字依然清晰。

    我爸爸...不是妈妈说的那样...

    林老师看了很久,突然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李警官吗是我,林芳。关于那个儿童虐待的案子...

    她搂着我肩膀走出便利店,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远处警笛声若隐若现,而我的袜子还湿漉漉地粘在脚上,带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周志强,我的爸爸。

    第八章

    雨点砸在脸上像小石子一样疼。

    我蹲在公交站牌下,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被雨滴打碎又拼起。林老师的电话打了三次,我都没接——妈妈说过,麻烦别人是最丢脸的事。

    小姑娘,去哪儿啊公交车司机探出头,最后一班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是林老师硬塞给我的。青山公墓。我小声说。

    司机眉毛挑得老高:这大晚上的

    车上有股潮湿的抹布味,除了我只有一个醉醺醺的大叔,在后排打着呼噜。车窗上的雨水扭曲了外面的霓虹灯,像一条条彩色小蛇。我掏出那片湿漉漉的纸,轻轻抚平。

    周志强。我的爸爸。

    公墓站牌孤零零地立在雨里,周围连盏路灯都没有。司机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真在这儿下

    我点点头,跳进雨中。车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

    大门紧闭,但侧边小门虚掩着。守墓人的小屋亮着灯,电视声开得很大。我猫着腰溜进去,墓碑在雨幕中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爸爸...我牙齿直打颤,不知道该往哪走。雨越下越大,头发贴在脸上,像冰冷的水草。

    最老的区域在公墓最里面,石板路已经变成了小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

    疼得眼前发黑。我摸索着爬起来,手却摸到一块矮矮的墓碑。雨水冲掉了上面的灰尘,手电筒光下,三个字刺进眼睛:

    周志强。

    我呆住了。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好像爸爸一直在等我似的。墓碑很简单,没有照片,只刻着爱子两个字和生卒年月。我算了算,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比现在的妈妈还年轻。

    爸爸...我跪在泥水里,手指摸着那些凹下去的笔画,妈妈说你是个混蛋...

    雨声盖住了我的抽泣。十年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我趴在冰冷的石碑上,哭得像个三岁孩子。

    她老打我...还不给饭吃...

    我作文比赛拿了奖...她看都没看...

    张叔叔比她亲闺女还重要...

    雷声轰隆隆滚过,像是谁的回应。我浑身湿透了,校服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发烧的热度又上来了,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可骨头里却冷得像塞了冰块。

    你要是活着...会不会喜欢我啊

    墓碑当然不会回答。我蜷缩在石碑旁,像小时候躲在衣柜里那样。雨点打在石碑上,溅起的小水珠落在我脸上,像温柔的抚摸。

    远处传来喊声和手电筒光,可能是守墓人。我想躲,但手脚不听使唤。眼皮越来越重,恍惚中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影蹲下来...

    体温40.3度,严重脱水!

    刺眼的白光。我被无数双手搬来搬去,有人扒开我眼皮,有人往我胳膊上扎针。天花板上的灯管像一条发光的蜈蚣,爬来爬去。

    ...多处陈旧性骨折痕迹...

    ...体重仅相当于7岁儿童...

    ...皮下出血呈现不同恢复阶段...

    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耳朵。我想说话,但喉咙像被火烧过。有人往我脸上罩了个东西,清凉的气流涌进肺部。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天亮了。我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手腕上连着管子。床边坐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醒了她声音很温柔,我是陈医生。

    我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头晕打败。陈阿姨扶我喝了口水,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小暖,能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下意识摇头,水珠从发梢甩到枕头上。告妈妈的状会有什么后果我太清楚了。

    门突然开了,妈妈冲进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今天没化妆,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看起来竟然有点陌生。

    小暖!她扑到床边,一把抱住我,妈妈担心死了!

    她身上没有往日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汗酸。这个拥抱太突然,我僵在那里,不知道她又演哪出。

    周女士,陈医生站起来,我们需要谈谈孩子的伤势。

    妈妈立刻松开我,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这孩子有自虐倾向...我带她看过好多医生了...

    陈医生的笔停在纸上:自虐

    是啊!妈妈声音提高了八度,动不动就撞墙,还拿小刀划自己...她突然掀起我病号服袖子,露出那些淤青,您看!

    我瞪大眼睛。那些明明是妈妈用衣架抽的!我想反驳,却看见妈妈背对医生,冲我做了个闭嘴的口型,眼里闪着熟悉的光——那是她发怒前的征兆。

    陈医生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突然按了床头的呼叫铃:请让心理科的刘医生来一下。

    妈妈的脸色变了:不用了吧我们之前看过心理医生...

    按规定,疑似虐待案例需要多科室会诊。陈医生声音平静,但很坚决。

    虐待妈妈尖叫起来,我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你们管这叫虐待她抓起床头的水杯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我要找律师!我要投诉你们污蔑!

    两个护士冲进来按住她。混乱中,我看见病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

    妈妈被请出去后,刘医生来了。他是个秃顶大叔,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暖,他递给我一盒蜡笔和几张纸,能画幅画吗随便画什么。

    我画了三个小人。爸爸、妈妈和我,手拉着手站在阳光下。画完才发现,我把自己画得特别小,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刘医生看了很久,轻声问:这个是你爸爸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慌张地四处张望:我的书包呢

    护士把我的破书包拿来——已经被雨水泡得变形了。我哆嗦着拉开夹层,那片纸还在,虽然湿得快烂了。

    我爸爸...不是酒驾死的。我把纸片递给刘医生,妈妈骗我...

    刘医生和陈医生交换了个眼神。陈医生拿起电话:喂,社工部吗这里是儿科...

    下午,病房来了更多人。有穿制服的警察,有挎着相机的记者,还有个自称儿童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他们轮流问我问题,我答得结结巴巴,总觉得妈妈会突然破门而入。

    ...她经常不给我饭吃...

    ...用皮带抽...说我是拖油瓶...

    ...想把我送去寄宿学校...

    每说一句,我心里就轻一点。那个工作人员——姓李的阿姨,录音笔一直开着。她告诉我,妈妈暂时不能接近我,我会先住到临时庇护所去。

    什么是庇护所我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李阿姨摸摸我头发,有热饭,有干净床铺,还有...

    门突然被撞开。妈妈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上是她的朋友圈页面:你们看看!我昨天还带她去吃火锅!这像虐待孩子的妈吗

    照片上,妈妈搂着我对着火锅比耶。没人知道那是三个月前的照片,也没人知道拍完照她就把我面前的肉全夹走了。

    警察拦住她:周女士,请冷静。

    冷静妈妈歇斯底里地大笑,你们要抢走我女儿,还让我冷静她突然指着我,她有精神病!遗传她爸的!不信去查病历!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缩在被子底下,突然不害怕了。原来妈妈撒谎的时候,鼻孔会张得很大,像头生气的牛。

    妈妈,我小声说,爸爸是怎么死的

    病房突然安静了。妈妈张着嘴,像条搁浅的鱼。

    车祸,对吗我举起那片纸,在我出生前。

    妈妈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猛地扑向病床,被警察一把拦住。那一刻,她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我熟悉的狰狞面目:

    白眼狼!早知道把你打掉!

    这句话像把刀,把病房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切碎了。记者们的相机闪成一片,李阿姨紧紧搂住我发抖的肩膀。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妈妈的朋友圈截图和医院视频被传上网,火锅妈妈虐童的话题上了热搜。她晒包晒车的照片和我的骨瘦如柴被做成对比图,转发量破十万。

    而这一切发生时,我正躺在病床上,第一次吃到有人专门为我准备的病号餐——肉末蒸蛋,软乎乎的,咸淡刚好。

    我用勺子一点一点挖着吃,生怕太快吃完。原来被当人看的感觉,是这样的。

    第九章

    法庭的椅子硬得像块石头。

    我晃着悬空的小腿,盯着对面墙上的国徽发呆。林老师坐在我左边,一直握着我的手;右边是儿童保护机构的李阿姨,面前摊着厚厚一叠文件。

    紧张吗林老师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胃里像有只蝴蝶在扑腾,早上喝的那口粥一直在嗓子眼悬着。

    对面门开了,妈妈穿着件素色连衣裙走进来,头发规规矩矩扎成马尾。没化妆,也没戴任何首饰,看起来像个普通上班族——如果忽略她眼睛里那团火的话。

    小暖!她一看见我就红了眼眶,妈妈好想你...

    我本能地往林老师身后缩了缩。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她指着我鼻子骂白眼狼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法官敲了下法槌,全场安静下来。他是个白头发老爷爷,眼镜挂在鼻尖上,看人的时候眼睛从镜片上方瞟出来,像学校里的图书管理员。

    本案审理周小暖监护权变更事宜...他声音低沉有力。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我听到好多陌生词汇:虐待罪心理创伤监护权终止...李阿姨展示了医院报告、照片、还有邻居们的证词。王奶奶甚至出庭了,她擦着眼泪说我经常饿着肚子去她家找吃的。

    妈妈一直低着头,肩膀发抖。直到法官问她要说什么,她才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她声音哽咽,但我是爱小暖的!单亲妈妈压力大,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

    她转向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妈错了,真的错了。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

    所有人都看着我。妈妈的眼神那么哀伤,那么真诚,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心软了——直到我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正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那是她发怒的前兆,我太熟悉了。

    我...我嗓子发紧,我想和林老师住。

    妈妈的表情瞬间扭曲,又立刻恢复成悲痛的样子。她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是我的旧相册。

    法官大人,这是我女儿满月照...她翻开相册,声音甜得发腻,您看,我抱着她笑得多幸福...

    相册传到我手里。第一页确实是我满月照,妈妈抱着我,笑容灿烂。但往后翻,我的照片越来越少,最后全是妈妈的单人照——旅游的、吃饭的、还有和各种叔叔的合影。

    反对!李阿姨站起来,这不能证明——

    肃静!法官敲了下法槌,转向妈妈,周女士,你月收入多少

    妈妈愣住了:...六千左右。

    每月在孩子身上的支出是

    这个...妈妈绞着手指,没具体算过...

    法官从眼镜上方看着她:根据你提供的银行流水,过去半年,你在奢侈品上的消费平均每月三万二,而给孩子学校的转账总计四千五百元——包括学费和午餐费。

    妈妈脸色刷地变白。她不知道法庭能查这么细。

    最后的判决来得很快:...终止周丽娟监护权...暂由林芳女士抚养...周丽娟需支付抚养费并接受心理治疗...

    妈妈当场尖叫起来:你们凭什么!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法警拦住要扑过来的她,她挣扎着,马尾辫都散了,小暖!你跟不跟妈妈走!

    我躲在林老师背后,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妈妈被请出去时,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做了好几天噩梦——像条被踩住尾巴的毒蛇。

    走出法院,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林老师——现在是我的临时监护人了——蹲下来平视我:饿不饿

    我摇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林老师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点很多很多肉。

    我咽了咽口水:...贵吗

    林老师眼圈突然红了。她轻轻抱住我:不贵。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顿火锅我吃了两盘肥牛、一盘虾滑,还有半份手擀面。林老师一直给我夹菜,自己都没怎么吃。回家路上,她带我去了超市,说想买什么都可以。

    我拿了一盒酸奶——妈妈从来不让买,说太贵。结账时,我习惯性地心算总价,怕超支挨骂。林老师却往购物袋里又塞了包巧克力:零食要藏好,别让王奶奶家的猫偷吃了。

    她怎么知道我以前藏零食的事

    新家在林老师公寓楼,不大但很明亮。我的小房间有张真正的床,不是地铺。书桌上摆着新文具和台灯,窗台上甚至有个小花盆。

    可以种点小植物。林老师摸摸我头发,多肉怎么样好养活。

    我摸着崭新的床单,突然鼻子发酸。这一切太美好,像做梦一样。万一醒来发现还是睡在妈妈家的地铺上怎么办

    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沐浴露是味的,和学校厕所里的一样。林老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洗发水在绿色瓶子里,毛巾挂门后了!

    热水冲在背上,我慢慢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哭了。没有原因,就是想哭。原来被当人看的感觉这么好,又好得让人害怕。

    第二天早上,我被煎蛋的香味唤醒。餐桌上摆着金黄的煎蛋、热牛奶,还有涂好花生酱的吐司。林老师已经穿戴整齐:吃完送你去上学。

    校门口,李美琪看见我从林老师车上下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哇!你妈是林老师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林老师却自然地拍拍我肩膀:放学我来接你。

    同学们围着我问东问西,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直到班长——那个总嫌我身上有味的男生——突然说:你们别问了,没看新闻吗

    全班一下子安静了。我低头盯着桌面,心跳如雷。他们都知道了吗知道我妈是...

    周小暖,班长递给我一盒彩色铅笔,送你。

    接着是李美琪的橡皮擦,体育委员的贴纸...我的课桌很快堆满了小礼物。原来昨天那则新闻下,班主任发了条班级群公告:请同学们多关心周小暖,不要追问家事。

    放学时,林老师果然在校门口等我。她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说很好,其实心里乱糟糟的。晚饭后,她拿出个本子:小暖,我们要制定些家规。

    我立刻绷直了背。妈妈的家规有二十多条,违反任何一条都会挨打。

    第一条,林老师写下来,每天必须吃早餐。

    我眨眨眼。就这么简单

    第二条,晚上九点前睡觉。她继续写,第三条,不开心要说出来。

    最后我们定了五条家规,每条后面都画了个小笑脸。林老师把纸贴冰箱上:暂时就这些,想到再补充。

    那天晚上,我躺在真正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上厕所时,听见林老师在客厅打电话:...她不习惯表达需求...对,连多要个枕头都不敢说...

    我蹑手蹑脚退回房间,心里暖暖的。原来被真正在乎的感觉是这样的。

    日子像做梦一样过去。我长高了五厘米,体重增加了三公斤,脸颊终于有点肉了。林老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的习得性无助症状有好转。

    妈妈每个月会打一次抚养费,但从不联系我。有次在超市远远看见她挽着个陌生男人的手,我赶紧躲到货架后面。她看起来过得不错,新烫了头发,笑声还是那么刺耳。

    一年后的作文比赛,我又报名了。题目是《我的两个妈妈》。我写了整整三页,交上去时手都在抖。

    颁奖典礼上,我站在话筒前,台下坐着林老师和儿童保护机构的叔叔阿姨们。最后一排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我一眼认出是妈妈。

    ...我有两个妈妈。我念道,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教会我生活。一个让我害怕回家,一个让我知道家是安全的地方...

    台下有抽泣声。我继续念:我不恨我的第一个妈妈,因为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但我更感谢我的第二个妈妈,她让我知道,不是所有爱都带着疼痛...

    掌声中,我看见妈妈悄悄离场。她走得很急,差点撞到门框。

    那天晚上,林老师做了个蛋糕,上面插着十根蜡烛——补上我之前所有没过的生日。烛光映在她脸上,温暖又明亮。

    许个愿吧。她说。

    我闭上眼睛,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想要的东西,好像都已经有了。最后我轻轻说:希望所有人都能被温柔对待。

    吹灭蜡烛后,林老师突然哭了。她抱住我,哽咽着说:小暖,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回抱住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无条件的安全感。

    谢谢妈妈。我小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出这个词。不是出于恐惧,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因为爱。

    林老师僵了一下,然后把我搂得更紧。窗外,初夏的晚风吹动窗帘,送来阵阵栀子花香。书桌上的多肉植物长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充满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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