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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言:

    醉仙阁的灯笼,照不亮黄泉路,却能让活人看见自己几时死。

    当她签下卖身契,就是张家血脉三百年都还不清的阴债。

    等那盏写着生辰八字的灯笼亮起时,连阎王爷都要翻一翻生死簿。

    这世间最毒的买卖,是把活人的魂,写进死人的账。

    第一章:胭脂契

    光绪六年,霜降。

    临渊城的秋总是来得又急又狠。才过酉时,青石板路上的薄霜便已皲裂,发出细碎的声响,恍若阴司判官翻动命簿。十五岁的阿绣蜷在骡车角落,腕上的麻绳早被血浸透了,却比不上心里那道口子疼——三日前,爹咯着血把她推到人牙子跟前,娘被债主拖走时,最后塞给她一把犀角梳。

    藏好梳子......娘的声音像淬了冰,......千万别让人瞧见你锁骨下的胎记。

    车帘猛地被掀开,寒风卷着脂粉香灌进来。阿绣抬头,正对上一双三寸金莲——枣红绣鞋尖缀着珍珠,往上是遍地金枝的马面裙,再往上......

    啧,这丫头眼睛倒是活。赵妈妈鎏金护甲掐住她下巴,三枚翡翠戒指冰得阿绣一哆嗦,就是瘦得像只瘟鸡。护甲刮过她衣领,在张记绣庄的刺青上顿了顿。

    阿绣突然想起那把梳子。娘说过,这是保命的东西......

    会梳头么赵妈妈突然换了腔调。

    阿绣本能地点头。过去十年,她每天都要给娘梳牡丹髻,铜盆里的洗头水要加茉莉花籽,发油得用......

    给她试试。赵妈妈甩来一把骨梳。梳齿细密如针,柄上刻着壬申年三月初六。

    当梳齿第三次划过发梢时,厢房的门吱呀开了。穿灰布长衫的男人踱进来,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的脆响里混着丝古怪的嗡鸣。阿绣从铜镜里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处泛着青金色,像是被什么咬掉的。

    周先生来得巧。赵妈妈突然掐住阿绣后颈,您上月要的灵巧人儿,这不就送上门了

    被称为周先生的男人——后来阿绣才知道他叫周守拙——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纸。纸面铺开的刹那,阿绣闻到了铁锈混着檀香的味道,最上方阴阳契三个字像被血泡过似的发暗。

    画押。周守拙的指甲在她腕上一划,血珠竟自己滚向契纸。阿绣突然看清条款里的小字:凡缔约者,子孙血脉皆负偿债之责......

    赵妈妈突然往她嘴里塞了块饴糖。甜腻中,阿绣瞥见周守拙解下腰间玉佩——翡翠雕的双鱼,鱼眼处嵌着红豆大的朱砂。当玉佩压在她刺青上时,耳边响起无数女子的呜咽。

    这丫头归在巧字部。周守拙的断指划过契纸某栏,那里已按着十几个血指印,每月初七子时,取中指血三滴。

    阿绣后来才明白,醉仙阁的姑娘分四等:艳字部卖身,慧字部记账,巧字部专司梳妆刺绣,哑字部......没人知道哑字部的姑娘去了哪。

    夜半,阿绣在西厢耳房摩挲着娘给的犀角梳。月光透过窗棂时,她发现枕下压着半块硬物——是那双鱼佩!不知何时被掰成了两半,断口处还沾着血丝。

    窗外突然有指甲刮擦声。

    藏好它。窗缝塞进张字条,墨迹被水晕开了,鱼目染血时,把它吞下去。

    阿绣攥着半块玉佩睡去,梦见自己站在井边。井水里浮着十几张姑娘的脸,都梳着一模一样的牡丹髻,发梢滴下的不是水,是稠得像蜜的血。

    第二章:骨篦怨

    光绪六年,冬月初七。

    阿绣跪在醉仙阁的地窖里,双手浸在腥臭的血水中。赵妈妈立在她身后,鎏金护甲掐着她后颈,逼她将一件大红嫁衣反复揉搓。水面浮着层油脂,混着几缕乌黑发丝,在烛光下泛着七彩的晕。

    用点力!赵妈妈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这可是要送给知府大人的喜服,染不红,就拿你的皮来补。

    阿绣的指尖已冻得发紫。血水渗进指甲缝里,结成了暗红的痂。她低头看向嫁衣——领口密密麻麻绣着金线小字,像是无数蚂蚁在爬动。每当血水浸透布料,那些字迹就会扭曲一瞬,变成癸酉年二月廿七的字样。

    这叫洗红钱。赵妈妈突然凑到她耳边,呼出的气带着腐臭味,用姑娘们的血养出来的衣裳,能保富贵,也能......她的护甲划过阿绣锁骨下的刺青,......锁魂。

    阿绣猛地抬头,铜镜里自己的倒影竟在笑——可她的嘴角分明绷得死紧。镜中她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泪痣。

    啊!阿绣惊叫打翻水盆。血水泼在地上,像活物般流向墙角一口黑漆木箱。

    赵妈妈冷笑着拽她到箱前,一脚踢开箱盖——里面堆满梳篦,每把梳齿间都缠着干涸的血丝。最上面那把骨梳,正是昨日梳头时用的。

    知道为什么叫骨篦怨吗赵妈妈拾起骨梳,梳齿在烛光下泛着森白的光,这些梳子,都是用退返姑娘的骨头磨的。

    阿绣的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她突然明白娘为何要藏那把犀角梳......

    地窖的门突然被推开。周守拙立在门口,灰布长衫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腰间双鱼佩竟只剩半块——另半块正在阿绣枕下!

    时辰到了。他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

    赵妈妈立刻松开阿绣,从袖中掏出银剪,抓起她的左手中指狠狠一扎——

    血珠滴落的刹那,墙角木箱剧烈震颤起来。梳篦相互碰撞发出咔嗒声,像是无数牙齿在咬合。阿绣耳边响起女子啜泣,最终汇成一句:快逃......

    周守拙用黄纸接住血滴,纸面立刻浮现朱砂小字:癸亥年七月初七,子时。

    阿绣的头皮猛地炸开。娘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千万别让人知道你的生辰......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咚的闷响。

    赵妈妈脸色骤变:谁在那儿

    周守拙却径直走向最里侧的阴影。那里摆着口棺材大小的木箱,箱盖上压着三枚铜钱,红线从钱眼穿出,另一端竟缠在阿绣腕上——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系上了红线!

    别动!赵妈妈按住她,那是镇魂箱,里头装着......

    箱盖突然弹开一线,一只惨白的手伸出。阿绣的血液瞬间凝固——那只手腕上戴着银镯,刻着张记绣庄的花纹。

    是祖母的镯子。

    **阿绣......**

    箱子里传出苍老的女声,......把犀角梳......插进锁眼......

    周守拙猛地合上箱盖。阿绣踉跄后退,撞上铜镜。镜面咔嚓裂开,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镜中伸出,死死扣住她肩膀!

    镜中是个穿桃红衫子的姑娘,脖子扭成诡异的角度——正是三日前坠楼的那个。

    **替我梳头......**

    女鬼的嘴唇蠕动着,......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阿绣的眼前阵阵发黑。就在要昏厥时,怀里的半块双鱼佩突然滚烫起来。鱼目朱砂啪地爆开,一滴血珠溅进她嘴里——

    腥甜,灼热,像是吞下了火炭。

    镜中的手猛地缩回,铜镜哗啦碎成无数片。阿绣瘫软在地,耳边只剩下赵妈妈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周守拙阴冷的低语:

    张家血脉的魂,果然不一样......

    地窖重归死寂。

    唯有那件未染完的嫁衣,静静躺在血泊中。领口的金线蠕动,最终拼成个新名字——

    **柳莺。**

    第三章:断笔劫

    光绪六年,腊月十五。

    临渊城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醉仙阁的飞檐挂满冰棱,远远望去,像是巨兽的獠牙。阿绣蜷在西厢房的炭盆旁,锁骨下的刺青灼痛难忍——自洗红钱那夜后,这枚鱼鳞状的印记边缘便泛起了青金色,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在皮下游走。更可怕的是,她的头发开始疯长,才半月已垂至腰际,乌黑发丝间夹杂着几根刺目的银白。

    别抓。赵妈妈拍开她挠向锁骨的手,从妆奁取出一把骨梳。梳齿细密如针,柄上刻着癸酉年二月廿七——正是坠楼妓女的死祭。今儿有贵客。她按住阿绣肩膀,强迫她面向铜镜,梳个牡丹泣露,若梳歪了......鎏金护甲划过她脖颈,就用你的头发编绳。

    骨梳刚触到发丝,阿绣的头皮便传来钻心的刺痛。铜镜突然蒙上水雾,镜中的她竟抬起手,指向窗外——

    雪幕中,两个黑影正穿过后院。为首的老者背负铜钱剑,剑穗五帝钱叮当作响;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腰间别着半截断笔,笔杆刻观山二字。

    观山太保!赵妈妈扯下梳子,周先生呢快——

    轰!

    后院古井炸开黑雾,井水凝成血珠悬在空中。老者铜钱剑出鞘,十三枚铜钱急速旋转,血珠触之即燃。

    养尸井!少年厉声道,师父,这地方不对劲!

    剑尖直指屋檐——七盏红灯笼悬成北斗状,最中间那盏写着阿绣的名字。

    张家的丫头还活着老者眉头紧锁,李明,去东厢房!

    少年刚迈步,灰影倏地从廊下闪过。周守拙立在井边,断指间黄符燃起,井水沸腾中浮出一具女尸——桃红衫子,扭曲的脖颈,脸却是阿绣祖母的模样!

    活账本......老者瞳孔骤缩,周守拙,你竟敢炼阴账先生

    铜钱剑与黄符相撞,火星四溅。阿绣被气浪掀翻,再爬起时,少年正被血手拖向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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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他塞给阿绣断笔,咽喉却被女尸指甲刺穿。鲜血在雪地汇成偿字。

    老者咬破舌尖,血喷剑身逼退周守拙。他拽起阿绣:这断笔是锁阴钥,能破......

    铁簪突然从背后刺穿他心脏。赵妈妈舔着簪尖血笑道:观山太保的舌头,最宜泡酒。

    老者倒地前折断铜钱剑。第十三枚铜钱裂开,黑影窜入断笔。观山二字瞬间猩红。

    拦住她!周守拙首次变色。

    阿绣转身就逃,被假山后伸出的手拽入阴影——

    别出声。穿杏黄衫子的姑娘怀抱琵琶,正是东厢房弹《霓裳怨》的柳莺。她将阿绣推进暗室:穿上嫁衣,子时去井边。反手锁门时,金簪突然刺入自己咽喉!

    血溅窗棂,凝成四字:

    **癸酉年见。**

    第四章:霓裳债

    光绪七年,春分。

    阿绣在暗河里漂了三天。

    怀中断笔与血帕发烫,几次险些昏死时,锁骨刺青便传来灼痛。第四日黎明,她被冲上乱葬岗,淤泥里斜插着残碑,刻醉仙阁三字。

    哗啦——

    尸体被冲上岸边。是李明!可腰间木牌却刻周儒生,右手沾满墨渍。掰开拳头,掌心一枚铜钱——方孔边缘刻阴阳当。

    ***

    三月后,阴阳当铺。

    独眼老头用放大镜检视铜钱:死当活当

    活当。阿绣压低嗓音,当金要朱砂二两,黄符纸一刀。

    老头独眼骤眯:姑娘是醉仙阁的人

    铃铛无风自动。阿绣瞥见墙上木牌——柳莺的墨迹犹新。

    死当。老头突然改口,这东西值一条命。

    后堂布帘掀起。周守拙腰间玉佩已换成骷髅铜印:张家丫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

    阿绣转身就逃,瞥见柜台下陶罐——最近的那个贴着癸亥年七月初七。她的生辰!

    火盆掀翻烟雾中,她扯下柳莺木牌冲出大门。飘落的当票上写着:今典当魂魄一缕,子孙世代偿债。

    ***

    夜雨破庙,阿绣撬开琵琶裂缝。

    《霓裳怨》全本曲谱浮现,工尺谱下藏着生辰八字。最后一行写:癸酉年二月廿七,子时,八门尸阵开,需以血脉为引。

    啪嗒。

    血水滴在丝帛上。抬头见庙顶垂下发丝,每一缕都滴着血水。

    阿绣划破手掌,血染曲谱时发丝骤退。冲出庙门,泥地里十几个三寸金莲脚印,每个积水处都浮着白瓷碎片——

    拾起一片对着月光,映出柳莺扭曲的脸:

    快......跑......

    远处《霓裳怨》的琵琶声里,夹杂着指甲刮瓷的声响。醉仙阁方向,七盏红灯笼摆成北斗,末盏写着她的名字。

    第五章:血瓷录

    光绪七年,清明。

    醉仙阁的地窖比阿绣想象的更深。

    赵妈妈拽着她的头发,拖着她一路向下。石阶湿滑,泛着青苔与腐肉的腥气,每隔七阶便摆着一盏油灯,灯芯浸在暗红色的液体里,燃烧时散发出铁锈般的焦灼味。阿绣的脚踝早已磨出血,在石阶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可赵妈妈却越走越快,像是迫不及待要完成某种仪式。

    省点力气。赵妈妈回头瞥她一眼,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待会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地窖尽头是一扇铁门,门上用朱砂画着反八卦图。赵妈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钥匙柄上坠着半片鱼鳞,与阿绣锁骨下的刺青一模一样。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腐臭扑面而来。

    阿绣的瞳孔骤然收缩。

    地窖中央摆着八口黑漆棺材,呈八卦方位排列,每口棺材前都立着一个白瓷酒盏。烛光下,那些瓷器泛着青白的光,像是用骨灰烧制的。更可怕的是,棺材缝隙间渗出黏稠的黑水,在地面汇聚成奇怪的符文,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

    认得这个吗赵妈妈踢开最近的一口棺材——里面堆满了梳篦,每一把的梳齿间都缠着干涸的血丝,最上面那把,正是坠楼妓女手里攥着的半截。

    阿绣的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她突然明白退返的真正含义——不是放人回家,而是拆骨取魂,烧瓷镇煞!

    你以为退返就是放她们走赵妈妈突然大笑,声音在地窖里回荡,退返的意思是......把她们的血肉烧进瓷里,魂魄封进账本!

    她抓起一个白瓷酒盏塞到阿绣手里。盏壁薄如蝉翼,对着灯光一看,里面竟有丝丝缕缕的红线游动,像是活物的血管。

    去年退返了七个,都在这儿了。赵妈妈敲了敲酒盏,瓷器发出空洞的回响,她们的八字刻在盏底,拼起来就是......

    阿绣翻转酒盏,底部刻着癸酉年二月廿七。

    她的呼吸一滞。这个日期,和柳莺留下的讯息一模一样!

    今晚你得帮我们完成最后一步。赵妈妈突然扯开阿绣的衣领,露出锁骨下的刺青,用张家血脉的魂,补全血瓷的煞气。

    阿绣猛地挣开她,撞翻了最近的一口棺材。盖子轰然落地,里面滚出几十个白瓷瓶,每个瓶口都塞着一团头发。最可怕的是,这些瓶子一接触到空气,立刻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面汇聚成八个字:

    **以血养瓷,以魂补账**

    赵妈妈不慌不忙地拾起一个瓷瓶,拔掉发塞。一缕青烟飘出,在空中凝成模糊的人形——杏黄衫子,怀抱琵琶,颈间一道勒痕......

    柳莺!阿绣失声叫道。

    青烟扭曲了一瞬,突然扑向阿绣手中的白瓷酒盏。瓷器咔嚓裂开一道缝,一滴黑血顺着裂缝渗出,滴在她的刺青上。

    灼烧般的剧痛让她惨叫出声。锁骨下的鱼鳞刺青像是活了过来,边缘泛起诡异的红光。赵妈妈趁机按住她的后颈,强迫她看向地窖角落——

    那里摆着一台陶轮,轮盘上放着一团湿泥,泥中混着碎骨和头发。

    该你了。赵妈妈在她耳边低语,把手放上去。

    阿绣拼命挣扎,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走向陶轮。当她的手指触到湿泥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无数女子的哭声。泥团自动旋转起来,渐渐拉长成型——竟是一个白瓷酒盏的胚胎!

    张家祖传的血瓷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周守拙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他腰间不再佩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串铜钱,每枚钱币上都刻着生辰八字。

    阿绣的指尖开始流血。鲜血渗入瓷胚,泥团渐渐变成暗红色。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体外......

    住手!

    地窖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冲了进来,手里举着半截断笔——是周儒生!

    少年脸色惨白,脖颈处的伤口还在渗血,可眼神却异常锐利。他挥动断笔,笔尖划过空气,竟带起一道金光。赵妈妈尖叫着后退,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

    观山太保的断笔劫!周守拙终于变了脸色,你竟然没死......

    周儒生不答话,一把拽起阿绣就往外跑。地窖里的瓷瓶突然集体爆裂,黑血喷溅在墙上,凝成无数血手印向他们抓来。

    踩碎酒盏!周儒生厉声道。

    阿绣抬脚碾向最近的白瓷酒盏。瓷器碎裂的刹那,整个地窖剧烈震动,八口棺材的盖子同时弹开,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每具骸骨的腕骨上都套着银镯,刻着张记绣庄的花纹。

    祖母......阿绣双腿发软。

    周儒生趁机拉着她冲出地窖。身后传来周守拙歇斯底里的咒骂,紧接着是一阵琵琶声——是《霓裳怨》的调子,可旋律比柳莺弹的更加凄厉。

    那是......

    血瓷在招魂。周儒生喘着粗气,塞给阿绣一块帕子,柳莺让我给你的。

    帕子上绣着半幅地图,标注着醉仙阁后院古井的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月圆夜,井底见。**

    阿绣刚要追问,周儒生却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的后背插着一支铁簪——赵妈妈的鎏金护甲从暗处飞来,正中他的后心。

    走!他喷出一口血,死死抓住阿绣的手腕,记住......八门尸阵的阵眼是......

    一支铜钱镖破空而来,钉入他的咽喉。周守拙站在地窖口,手中铜钱串少了一枚。

    阿绣转身狂奔,耳边回荡着周儒生最后的遗言:

    **阵眼是......你的刺青......**

    ---

    第六章:阴阳当

    光绪七年,七月初七。

    临渊城下了一场红雨。

    雨水像掺了朱砂,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片猩红。阿绣蜷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看着雨水从门缝渗进来,在地面蜿蜒成细流,最终汇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债字。

    她锁骨下的刺青又开始发烫。自从逃出醉仙阁,这枚鱼鳞状的印记就变得越来越清晰,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金色,像是有火在皮肤下燃烧。更可怕的是,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脚踝,乌黑发丝间夹杂着越来越多的银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她的生命。

    叮——

    怀里的半块双鱼佩突然发出一声清响。阿绣掏出来一看,鱼目处的朱砂不知何时已经融化,在玉佩表面凝成一颗血珠。血珠滚落的瞬间,她眼前闪过一幅画面:醉仙阁的后院古井边,柳莺穿着那件染血的嫁衣,正将什么东西系在井绳上......

    啪!

    庙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跌了进来——是周儒生!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脖颈处的铜钱镖伤口已经溃烂,渗出黑紫色的脓血。

    你......没死阿绣攥紧了从地窖带出的碎瓷片。

    周儒生剧烈咳嗽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当票:时间不多了......典当行......今日......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你的玉佩......能换......

    话未说完,他的瞳孔突然扩散。阿绣伸手去扶,却摸到一手的黏液——周儒生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血管里爬行。

    当票......就是契约......他死死抓住阿绣的手腕,指甲陷进她的皮肉,......别让月亮......照到你的......影子......

    最后一字出口,他的身体突然塌陷下去,如同被抽空的人皮。一团黑雾从七窍中涌出,在空中盘旋片刻,猛地钻进了阿绣手中的当票。

    黄纸上的字迹开始变化:今收到周儒生魂魄一缕,当期癸酉年二月廿七,赎价——翡翠双鱼佩半块。

    阿绣的血液瞬间冻结。这分明是要她用玉佩去换周儒生的魂!

    ***

    未时三刻,阴阳当铺前门可罗雀。

    阿绣戴着斗笠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苇编的边缘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洼血水。她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自从靠近当铺,鱼眼处的朱砂就变得滚烫,隔着衣料都能感到灼热。

    柜台后的独眼老头正在打瞌睡,听到门铃响动,头也不抬道:死当活当

    赎当。阿绣将当票拍在柜台上,周儒生的魂。

    老头猛地抬头,独眼里闪过一丝绿光。他凑近当票嗅了嗅,突然咧嘴一笑:赎期未到,利息加倍。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柜台,加上你的头发。

    阿绣倒退半步:什么

    你的头发。老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陶罐,罐口封着黄符,每月初七取发三缕,连取三月,否则......他掀开符纸,罐中赫然是一团蠕动的黑发,发梢还连着血淋淋的头皮!

    阿绣的胃里一阵翻涌。这就是醉仙阁哑字部姑娘的下场

    不赎也行。老头阴笑着递来一张新当票,用你的生辰八字抵债。

    黄纸上已经按了一个血指印,指纹与阿绣的一模一样。条款处写着:今典当癸亥年七月初七子时生人魂魄,子孙世代偿债。

    阿绣的指尖开始发抖。她终于明白娘临终前的话——千万别让人知道你的生辰。

    我当玉佩。她咬牙扯下半块双鱼佩,但要加一样东西——柳莺的琵琶。

    老头脸色骤变:你怎知......

    否则我现在就砸了它。阿绣作势要将玉佩摔向地面,鱼目染血时,会发生什么,你应该清楚。

    独眼剧烈收缩。老头哆嗦着从后堂捧出个包袱,解开布巾——正是柳莺的琵琶,可共鸣箱上裂了一道缝,像是被人强行撬开过。

    东西给你,快走!老头一把抢过玉佩,突然盯着阿绣的脖子惊呼,你的刺青......

    阿绣低头一看,锁骨下的鱼鳞刺青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颈侧,青金色的纹路像活物般蠕动。更可怕的是,她的一缕头发突然自行断裂,飘落在柜台上,瞬间变得雪白。

    老头惊恐地后退:滚出去!你已经被标记了......

    阿绣抱起琵琶冲出当铺。身后的铃铛疯狂作响,隐约听见老头歇斯底里的喊叫:红雨降,阴账开!她逃不掉的......

    ***

    戌时,破庙。

    阿绣小心地检查琵琶。共鸣箱的裂缝边缘有胶痕,显然被人打开又粘回去过。她用瓷片撬开裂缝,里面滑出一卷丝帛——是《霓裳怨》的全本曲谱,但每行工尺谱下方都多了一列奇怪的符号。

    借着月光细看,那些符号竟是缩小的生辰八字!

    这是......阿绣的手指颤抖起来。曲谱最后一行写着:癸酉年二月廿七,子时,八门尸阵开,需以血脉为引,断笔为钥,铜钱剑为器。

    落款处画着半枚铜钱——与她从周儒生尸体上找到的那枚严丝合缝。

    啪嗒。

    一滴液体突然落在丝帛上。阿绣抬头,发现庙顶的破洞处垂下一缕头发,发梢正滴着血水。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转眼间整个庙顶都爬满了蠕动的黑发,像无数毒蛇般向她逼近。

    阿绣抓起碎瓷片划破手掌,血滴在曲谱上的瞬间,所有发丝齐齐后缩。她趁机冲出庙门,却见月光下的泥地里,赫然印着十几个脚印——全是三寸金莲的尺寸,朝着醉仙阁的方向延伸。

    最可怕的是,每个脚印里都积着血水,水面上浮着一小块白瓷碎片。阿绣拾起最近的一片,对着月光一看——

    瓷片上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柳莺扭曲的面容。

    快......跑......瓷片中的柳莺嘴唇蠕动,......他们来了......

    远处传来熟悉的琵琶声,弹的正是《霓裳怨》。可这次曲调里夹杂着指甲刮擦瓷器的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

    阿绣望向醉仙阁的方向,只见夜空下,七盏红灯笼正幽幽亮起,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最末一盏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第七章:铜钱卦

    光绪七年,中元节。

    醉仙阁的后院,十三盏白灯笼悬在槐树枝头,烛火透过素白灯罩,将癸酉二字投在井台青苔上。阿绣伏在墙头,手中的断笔微微发烫——自从典当行那夜后,笔杆上的观山二字就渗出了血丝,像是被什么浸透了。

    井边,赵妈妈领着七个素衣姑娘绕行,每人手捧白瓷碗,碗中暗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是经血。

    耳畔突然响起低语。阿绣猛地回头,周儒生的鬼魂飘在身后,脖颈处的伤口已结成一道发光的红线。

    一钱一命,一剑一劫。赵妈妈将铜钱投入井中。每落一枚,井水便沸腾一次,水雾里浮现女子扭曲的脸。阿绣数到第十三枚时,井底传来剑鸣——

    铮!

    赵妈妈拽动井绳,一柄铜钱剑破水而出。剑身十三枚铜钱熔铸成刃,血槽中流动着粘稠黑血,剑柄缠的发辫正是柳莺的!

    淬火!周守拙腰间铜印青光暴涨。

    七碗经血泼向剑身,铜钱疯狂旋转,发出十三道凄厉的惨叫。阿绣的刺青骤然灼痛,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

    张家血脉!周守拙猛地抬头。

    赵妈妈的鎏金护甲破空射来。阿绣侧身闪避,树枝断裂坠地。周儒生的鬼魂推了她一把,护甲只划破右臂,血滴却被铜钱剑隔空吸噬!

    用她的血开刃!

    阿绣向后院墙狂奔,铜钱剑啸叫着追来。千钧一发之际,东厢房窗口亮起烛光——穿嫁衣的柳莺正对镜梳头,脖颈以诡异角度歪斜。

    八门尸阵要成......周儒生的鬼魂开始消散,......井底......断剑......

    铜钱剑突然调头劈向周守拙!反噬的青光中,第十三枚铜钱(刻着阿绣生辰)炸得粉碎。残片擦过她的脸颊,钉入槐树——

    树皮瞬间枯萎。阿绣拔出铜钱,方孔边缘癸亥年七月初七的字样正渗出血珠。

    ***

    子时,阿绣撬开地窖。八口棺材围着一只陶盆,盆中泡着七枚串发的铜钱,盆底沉着她的半块双鱼佩。

    阴账怕光......她想起柳莺的话,将断笔刺入血水——

    铜钱疯狂跳动,心口刺青突然流血,在棺底映出完整的八卦阵图。而缺失的生门巽位,正对应她的心脏!

    阵眼是......你的刺青......

    赵妈妈的白瓷坛中爬出血蛇,直扑她心口时,东厢房传来一声琵琶响——

    《霓裳怨》的曲调里,血蛇僵在半空。

    第八章:子时灯

    光绪七年,冬至。

    井水映出的白灯笼上,癸酉年二月廿七的日期正在循环翻转。

    你已死过一次。周儒生的鬼魂指向阿绣心口。他触碰的刹那,无数画面灌入她脑海:

    ——自己穿着嫁衣被剜出刺青;

    ——柳莺将双鱼佩塞进她伤口;

    ——周守拙的铜印炸裂,十三道黑影窜出......

    时间是个环。鬼魂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阿绣低头,刺青中央浮现出漩涡纹。

    ***

    东厢房暗格里,瓷瓶中的血墨散发铁锈味。铜镜突然映出身后的柳莺——现实中的房门却紧闭着。

    他要用你的魂补全阴账......镜中柳莺指向窗外。

    醉仙阁屋顶亮起七盏白灯笼,末盏对着古井,正渗出偿字血痕。

    ***

    茶楼里,说书人抖着账页残片:今早城隍庙捡的......

    阿绣低头,当票上的日期已变成三日后。怀中的血墨瓶突然跃出,在桌上凝成卦象:

    **子时灯亮,吞墨入井。**

    第九章:醉仙终

    癸酉年二月廿七,子时。

    醉仙阁的灯笼突然全部熄灭。

    阿绣站在古井边,手中的血墨瓶滚烫如炭。十三口棺材在黑暗中无声滑开,里面的女尸缓缓坐起,脖颈红线全部没入井中。夜风穿过她们的发梢,带出《霓裳怨》的曲调——没有琵琶,是尸体喉骨摩擦发出的声响。

    时辰到了。

    周守拙的声音从回廊下传来。他腰间竹简泛着青光,上面的字迹如蜈蚣般蠕动。赵妈妈捧着那件绣有癸亥年七月初七的嫁衣,鎏金护甲上还沾着周儒生的血。

    阿绣的胸口突然剧痛。低头看去,心口的刺青已完全化作青金色八卦图,纹路蔓延至锁骨,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血管中流动的不再是鲜血,而是细密的金色符文。

    阴账选中了你。周守拙展开竹简,最后一个阴账先生,必须用张家血脉的魂来填。

    嫁衣抛来的瞬间,阿绣嗅到上面有娘亲常用的桂花头油味。衣料像活物般缠上她的身体,领口金线变成无数符文,爬上她的脖颈。棺中十三具女尸突然齐声吟唱,每唱一句,阿绣就看见一段陌生记忆:

    ——六岁时娘亲为她点胭脂:我的囡要干干净净的...

    ——人牙子扯她头发时,祖母的银镯在暗处闪光...

    ——柳莺把犀角梳塞进她手里:癸酉年见...

    饮下血墨。周守拙递来骨笔,在阴账上写下你的名字。

    阿绣接过刻着观山二字的断笔,突然笑了。

    她拔开瓶塞,将血墨泼向竹简!

    你——!周守拙的怒吼被青光吞没。竹简上的字迹疯狂扭曲,像被烫伤的蜈蚣。阿绣趁机扑向井口,在赵妈妈抓住她前纵身跃下——

    ***

    井水比想象中粘稠。

    下沉中,怀里的半块双鱼佩突然发烫。鱼目朱砂融化,红光映出井壁刻满的符文——全是女子的生辰八字,最上方刻着张氏阿绣,癸亥年七月初七。

    十三缕头发从井底升起,缠住她的四肢。阿绣挣扎着摸向心口,攥住那枚刻着自己生辰的铜钱。

    柳莺!她喊出的声音变成一串气泡。

    井底突然亮起微光。断裂的铜钱剑插在一面铜镜上,剑身缠绕的十三缕发丝正连着铜钱。阿绣拼命向前游去,指尖刚触到剑柄,整口井就剧烈震动起来。

    铜镜中浮现柳莺的脸。她穿着染血嫁衣,伸手穿过镜面,将阿绣的手按在铜钱剑上——

    记住...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阴账最怕光...

    阿绣突然明白过来。她举起铜钱剑,狠狠刺向自己心口的刺青!

    剑尖没入皮肤的刹那,整个井底爆发刺目白光。青金色八卦纹从她胸口扩散,瞬间布满井壁。铜钱剑上的十三枚铜钱齐齐炸裂,每枚中都飞出一缕魂魄——

    阿绣看见祖母的残魂与柳莺融合,化作青光没入双鱼佩;看见周儒生的鬼魂拾起断笔,在虚空写下破字;看见自己的肉身正在消散,变成无数光点融入井水...

    ***

    地面上,醉仙阁开始崩塌。

    周守拙抓着污染的竹简,惊恐地看着字迹消失:不!这不可——

    他的皮肉如蜡融化,露出森森头骨。赵妈妈尖叫着抓挠脸庞,皮肤下钻出无数白蛆。那些靠阴账偷来的寿命,正在加倍反噬。

    井水突然沸腾着漫上来,所到之处,棺材里的女尸纷纷化作白骨。

    ***

    天亮了。

    废墟中只剩那口古井。井台上放着三样东西:

    ——半块双鱼佩,鱼目朱砂已干涸;

    ——一截断笔,笔杆观山二字被血染红;

    ——一枚铜钱,方孔边缘刻着癸酉年二月廿七。

    远处茶馆里,说书人拍响惊堂木:

    ......那最后一任阴账先生,用自己的魂填了井。可每逢红雨夜,井底还会传来《霓裳怨》的调子......

    ——

    一阵风吹过,井台上的铜钱轻轻翻了个面。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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