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五年夏天,深圳的空气里飘着海盐和汗水的味道。陈明推开碧海蓝天桑拿房的玻璃门,冷气夹杂着檀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外面燥热的暑气。先生几位前台小姐涂着鲜艳的口红,指甲上贴着闪亮的水钻。
一位,要个包间。陈明松了松领带,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他刚拿下一个大客户,广告公司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说年底升他做总监。三十岁的陈明觉得人生正在向上走,像深圳那些不断拔地而起的高楼。
更衣室里,他换上桑拿房提供的白色浴袍,腰间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包间不大,一张按摩床,一个小茶几,墙上贴着仿木纹的壁纸。空调开得很足,陈明躺下时,裸露的小腿触到冰凉的皮革,不由得缩了缩。
敲门声响起。
先生您好,我是18号技师,可以进来吗声音清亮,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柔软。
进来吧。陈明调整了下姿势,把脸埋进按摩床的圆洞里。
门开了,脚步声很轻。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不是那种浓烈的香水味,更像是香皂留下的气息。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项目我们这里有中式推拿、泰式按摩和精油开背。她的声音离得很近,陈明侧过脸,从圆洞边缘看见一双白色布鞋,洗得发黄但很干净。
就中式吧,肩颈特别酸。陈明说着,感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肩膀上。
那双手比他想象的有力,拇指精准地按压在他紧绷的肌肉上。陈明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打量这位技师。她约莫二十五六岁,扎着简单的马尾,没化妆,只在嘴唇上抹了点无色唇膏。白色制服领口别着18号的金属胸牌,下面印着名字:林小雨。
力度可以吗她问,手指沿着他的脊椎向下移动。
嗯,正好。陈明注意到她的手腕很细,但小臂有明显的肌肉线条,指甲剪得短短的,没有其他技师那些花哨的美甲。
房间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她手指按压肌肉发出的轻微声响。陈明闭上眼睛,感觉连日加班的疲惫正被一点点揉散。
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陈明打破沉默。
林小雨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来了三个月了。先生常来
偶尔。公司就在附近。陈明侧过脸,你们这...有其他服务吗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这是客户教他的暗语。
林小雨的手立刻离开了他的身体。
先生,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只做正规按摩。如果您需要别的,可以叫前台换人。她转身就往门口走。
等等!陈明慌忙坐起来,浴袍散开露出胸膛,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随口一问...
林小雨停在门口,背对着他,肩膀绷得紧紧的。我们这里很多女孩是生活所迫,但我不做那种事。请您尊重。
陈明看到她的耳尖红了,不知是生气还是难堪。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那种在谈判桌上把对手逼到墙角时的感觉又回来了。
对不起,他真诚地说,我道歉。能继续按摩吗你手法真的很好。
林小雨转过身,眼神里的警惕还没完全消退。她走回来,一言不发地继续工作,但气氛明显变了,她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疏远。
结账时,陈明多给了五十元小费。林小雨摇摇头,只收了标准费用,把多余的钞票推回给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一周后,陈明又来了。这次他直接点了18号。林小雨看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把他带到了包间。
肩颈又酸了她问,语气比上次缓和了些。
嗯,熬夜做方案。陈明趴在床上,上次真的对不起。
林小雨没接话,但按摩的力度变得柔和了。这次陈明注意到她右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的。
怎么弄的他忍不住问。
林小雨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小时候淘气,爬树摔的。她轻声说,陈明听出她在撒谎,但没再追问。
第三次去时,林小雨主动告诉他,那道疤是她十五岁时父亲喝醉酒摔瓶子划的。她说这话时表情很淡,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我妈早走了,我爸...去年中风了,现在住在龙岗那边的养老院。她的手指在陈明肩膀上停顿了一下,这里工资高,小费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两百。
陈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空调滴水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七月的一个暴雨天,陈明从公司窗户看到林小雨站在桑拿房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她换下了工作服,穿着一条浅蓝色连衣裙,没打伞。
陈明抓起办公桌下的折叠伞冲下楼。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他的皮鞋瞬间灌满了水。
林小雨!他在马路对面喊。
她转过头,惊讶地看见西装革履的陈明像个落汤鸡一样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把黑色大伞。
送你回家陈明气喘吁吁地问,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林小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们共撑一把伞,在雨中慢慢走着。陈明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其实你不用这样。走到一个老旧小区门口时,林小雨说,我们只是技师和客人的关系。
陈明把伞往她那边倾斜,我想不只是这样。
林小雨看着他,雨滴挂在她的睫毛上,像细小的钻石。她突然笑了,那个笑容让陈明想起老家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住302,她指了指三楼的一个窗户,要上来喝杯茶吗雨太大了。
陈明跟着她上楼,心跳得厉害。楼道里贴满了疏通管道和开锁的小广告,扶手上的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
林小雨的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墙上贴着电影《甜蜜蜜》的海报,录像带整齐地码放在电视机旁边。
坐吧。她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这是我,十八岁,全市作文比赛一等奖。
照片里的女孩笑容灿烂,眼神明亮,与现在桑拿房里的技师判若两人。
我差点考上大学,林小雨轻声说,差三分。我爸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让我去纺织厂上班。
陈明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突然很想抱抱她,但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有些粗糙,是长期按摩留下的茧子。
那天之后,他们开始约会。陈明下班后常去接她,带她吃街边的大排档,看午夜场的电影。林小雨总是坚持AA制,即使陈明收入是她的十倍不止。
我不是你养的金丝雀。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倔强的骄傲。
九月底,陈明升职总监,公司举办庆祝酒会。他鼓起勇气邀请林小雨做女伴。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林小雨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帮你准备。陈明急切地说,就当是送我的升职礼物
酒会在南海酒店的宴会厅举行。当林小雨穿着陈明送的藏蓝色连衣裙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都转头看她。裙子并不华丽,但剪裁得体,衬得她肤若凝脂。她把头发盘了起来,只戴了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
这位是...老板好奇地问。
我女朋友,林小雨。陈明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骄傲。
整个晚上,林小雨都表现得体大方,谁也看不出她平时在桑拿房给人按摩。直到酒会结束,陈明去取车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同事的议论。
听说那女的是桑拿房做按摩的...
陈总监口味真独特...
谁知道是不是那种按摩...
陈明猛地转身,却看见林小雨已经走开了。他在停车场找到了她,她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
对不起,陈明抓住她的手,那些人不了解你。
林小雨抽回手,但他们说的是事实。我确实在桑拿房做按摩女。她的声音很平静,陈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又怎样陈明提高了声音,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工作!
林小雨摇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但这个世界会在乎。你的同事,你的客户,你的家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她转身要走,陈明一把拉住她,紧紧抱在怀里。林小雨挣扎了一下,然后在他肩头无声地哭了。
给我时间,陈明在她耳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
第二天,陈明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当他拿着辞职信出现在林小雨的出租屋门口时,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疯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早就想自己开公司了,陈明笑着说,这样就没有人能对我的女朋友指手画脚。
林小雨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她扑进陈明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一丝新鲜的油墨味——他刚印好的名片上写着陈明创意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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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她捶着他的胸口,大傻子。
陈明吻了吻她的额头,为你傻一辈子。
那年的深圳,高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前广告总监和一个桑拿技师开始了他们的爱情故事,像两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却坚信自己能变成珍珠。
辞职后的第三周,陈明蹲在自己租来的小办公室里,盯着电话机发呆。二十平米的房间,一张二手办公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他自己手绘的广告创意草图。窗户外是深圳不断生长的天际线,而他的事业却像被按了暂停键。
电话突然响起,陈明几乎是扑过去接的。
陈明创意工作室,您好!
陈总监,听说你自己单干了电话那头是原公司老板张总带着笑意的声音,南海酒业的案子做得怎么样了
陈明的手指紧紧攥着话筒。南海酒业是他带出来的客户,辞职时他特意没联系,就是怕被说挖老东家墙角。
张总,我...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张总打断他,不过商场如战场,你那些理想主义在这是行不通的。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像刀一样扎进陈明心里,对了,王老板让我转告你,他们今年的广告合约还是和我们签。
陈明慢慢放下电话,胃里像灌了铅。桌上摆着林小雨给他准备的午餐——两个肉包子和一保温杯的鸡汤,现在已经凉了。
门被轻轻推开,林小雨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她今天休息,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比在桑拿房工作时看起来年轻许多。
怎么不开灯她伸手按下开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办公室。看到陈明阴沉的脸色,她放下袋子,走到他身后轻轻按摩他的肩膀。南海酒业那边没谈成
陈明抓住她的手,苦笑道:被张总截胡了。他在这行二十年,人脉比我广得多。
林小雨绕到他面前,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给你,我的存款,不多,就两万块。应该够你再撑一阵子。
陈明猛地抬头,不行!这是你给你爸攒的医药费!
养老院这个月的费用我已经交了,林小雨固执地把信封塞进抽屉,再说,我现在在学中医推拿,以后能赚更多。
陈明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贴着几块膏药,右手拇指还缠着创可贴。怎么回事
练习穴位按压太用力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说我手劲太大,像在桑拿房干活似的。
原来林小雨上周路过一家中医馆,看到招聘学徒的告示便去应聘。老中医测试了她的手法后,破例收了这个没学历但有经验的徒弟。
老师说如果我能考下证来,以后可以去他诊所上班,比桑拿房体面多了。林小雨眼睛亮晶晶的,那是陈明很久没见过的神采。
他一把抱住她,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药香。谢谢你,小雨。我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给你开家自己的理疗中心。
林小雨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我不要你养我,我们一起努力就好。
那天晚上,陈明熬夜修改方案到凌晨三点。第二天一早,他穿着唯一一套没皱的西装,去见了以前合作过的一个台商。回来后,他兴奋地告诉林小雨,接下了一个茶叶品牌的广告单子。
虽然预算不多,但这是个开始!陈明抱着她转了一圈,然后神秘兮兮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买的,庆祝我们工作室第一单生意。
盒子里是一条细细的银项链,吊坠是个小月亮。林小雨摸着项链,咬了咬嘴唇,太贵了,我不能要。
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陈明不由分说地给她戴上,再说了,去见客户时你也得有点像样的首饰。
林小雨的手指在月亮吊坠上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周末,陈明带林小雨回父母家吃饭。出发前,他在出租屋里来回踱步,不断调整领带的位置。
我爸是中学老师,有点古板,我妈还好,就是爱唠叨。他第三次检查林小雨的着装——那条藏蓝色连衣裙和他送的小月亮项链,如果他们问起你的工作...
我就说在医疗行业,林小雨平静地说,不算撒谎,中医也是医。
陈家住在福田区一个老式小区,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摆满了书和字画。陈明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见到林小雨只是点了点头;母亲则热情得多,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小雨是做哪一行的饭桌上,陈母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陈明抢先回答:她在医疗行业,学中医推拿的,很有前途。
林小雨的筷子停在半空,然后默默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
哦在哪个医院啊陈父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审视。
目前还在学习中...林小雨的声音越来越小。
陈明赶紧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创业的事。但整个晚上,林小雨都异常安静。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快到出租屋时,林小雨突然站住,嫌我丢人吗
不是!陈明急忙转身,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一开始就说那么详细,等你去中医馆上班了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然后呢继续编造一个体面的林小雨给你父母看她的声音颤抖着,陈明,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桑拿房工作不偷不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陈明想去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我只是不想他们对你有偏见...
偏见一直都在,林小雨解下脖子上的月亮项链塞还给他,就像这条项链,你买它不是为了让我开心,而是为了让我像样。
她转身跑上楼,留下陈明站在路灯下,手里握着那条还带着她体温的银链子。
那晚之后,两人陷入了奇怪的冷战。陈明忙着跑客户,林小雨则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推拿上。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条平行线,偶尔交错,又迅速分开。
直到一个雨夜,陈明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发现林小雨还在灯下看《黄帝内经》,旁边摆着一碗给他留的醒酒汤。
对不起,陈明突然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脸,我搞砸了茶叶的案子,客户说要重做,不然不付尾款...
林小雨放下书,走到他面前,像第一次在桑拿房见面时那样,把手放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原来台商要求陈明在广告中加入虚假宣传,被拒绝后威胁要扣钱。陈明为了工作室的生存,最终妥协了。
我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陈明把脸埋在手心里,还伤害了你。
林小雨轻轻抱住他,明天去把设计改回来,钱不要了。我这边还有些积蓄...
不,陈明抬起头,眼神清明了许多,你说得对,有些底线不能破。我会重新和客户谈,大不了再找别的案子。
林小雨笑了,这是他们冷战后的第一个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陈明。
第二天,陈明重新修改了方案,坚持自己的专业意见。出乎意料的是,台商最终接受了,还介绍了另一个客户给他。
与此同时,林小雨的学习也有了突破。老中医允许她开始给真正的病人做辅助治疗,虽然工资只有桑拿房的一半,但她每天都充满干劲。
今天有个颈椎病的阿姨说我按得比医院大夫还好,她兴奋地向陈明展示自己记满笔记的本子,老师说我进步很快,明年就可以考证了!
陈明注意到她不再涂指甲油,手上多了几个茧子,但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明亮。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来自体面的工作,而是对自己价值的认可。
1996年春节前夕,陈明的工作室终于开始盈利。他接了几个大单子,租了正式的办公室,还雇了两个助手。而林小雨也顺利通过了初级推拿师资格考试。
除夕夜,他们买了火锅食材,在出租屋里庆祝。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我有东西给你,陈明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月亮项链,不是因为它体面,而是因为月亮像你,温柔但有自己的坚持。
林小雨眼眶红了,但她笑着摇摇头,先放着吧。等我真正成为一名专业理疗师的那天,你再给我戴上。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模糊了窗户。陈明突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对了,我爸妈想请你下周去家里吃饭,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跟他们详细解释了你的工作,我爸还说要找你看看他的腰椎间盘突出呢。
林小雨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你告诉他们我在桑拿房工作过了
全都说了,陈明点点头,包括你如何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我妈说想跟你学两招按摩手法。
林小雨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火锅里,和汤底融为一体。陈明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发现那些茧子变得柔软了些,但依然有力。
新年快乐,她轻声说,我们的第二年要开始了。
窗外,1996年的第一束烟花在深圳夜空中绽放,照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庞。在这个充满可能的城市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章。
一九九七年夏天,深圳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林小雨站在中医馆门口,手里紧握着那张刚刚拿到的高级推拿师资格证书,纸角被她捏出了细小的褶皱。三年了,从桑拿房的按摩女到正规中医理疗师,这条路她走得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林医生,恭喜啊!老中医拍拍她的肩膀,这个称呼让林小雨心头一热。她不再是18号技师,而是林医生了。
回到和陈明合租的小公寓,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推开门,却发现屋里黑着灯,只有餐桌上一张字条:小雨,临时去北京见客户,三天后回。冰箱里有饺子。——明
林小雨把证书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打开冰箱。冷冻格里整齐地码着三排手工饺子,每个都捏着精致的花边——这是陈明上周日特意为她包的,知道她考证期间没时间做饭。
她煮了十个饺子,坐在陈明常坐的位置上慢慢吃着。这半年来,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陈明的工作室渐渐有了名气,接的案子已经从深圳扩展到了外地;而她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在中医馆工作,晚上还要复习考试资料。
筷子突然戳到一个硬物,林小雨从饺子里咬出一枚硬币。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陈明包饺子时笑着说:北方人过年会在饺子里包硬币,谁吃到谁来年就有好运。
她握着那枚湿漉漉的硬币,突然很想念陈明手掌的温度。
三天后,陈明回来了,带着满身疲惫和一个大消息。
北京那边的客户想签长期合作,他瘫在沙发上,领带松开,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如果接下这个案子,工作室就能上一个台阶。但需要我常驻北京至少半年。
林小雨正在给他按摩太阳穴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很好啊,她轻声说,机会难得。
陈明抓住她的手腕,转过身看她,你呢跟我一起去吗
我刚刚考下证来,林小雨咬了咬下唇,中医馆答应给我加薪,还让我独立接诊...
两人陷入沉默。窗外,深圳的夜色璀璨如星海,远处工地的塔吊灯像一颗颗悬在空中的星星。
先吃饭吧,林小雨最终打破沉默,我煮了你包的饺子。
那天晚上,陈明格外安静。睡觉前,他站在阳台上抽烟,背影融进夜色里,只有烟头的红光时明时暗。林小雨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微微弓起的脊背上。
我帮你按按吧,你肩膀硬得像石头。她轻声说。
陈明掐灭烟,跟着她回到卧室。他脱掉上衣趴在床上,背部线条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林小雨倒了些精油在掌心搓热,然后贴上他的皮肤。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椎缓缓向下,感受着肌肉的紧绷与松弛。三年了,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处起伏,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这里,陈明闷哼一声,特别酸。
林小雨的拇指压在他肩胛骨下方的穴位上,缓慢而坚定地揉按。陈明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你手法越来越好了,他侧过脸,半眯着眼睛看她,真的不考虑在北京开个理疗工作室
林小雨没有立即回答。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骨滑向腰侧,那里有一道手术后留下的疤痕。第一次见到时,陈明轻描淡写地说是小时候阑尾炎开的刀,后来才告诉她其实是大学时见义勇为被歹徒捅伤的。
我怕,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怕到了北京,我又变回那个只能靠你生活的桑拿房女孩。
陈明突然翻身坐起,抓住她的双手。精油的味道在两人之间弥漫,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亮,不是因为可怜你,而是因为敬佩你。在那个桑拿房里,你是唯一一个拒绝特殊服务的女孩;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拿出全部积蓄支持我创业。
林小雨的眼眶发热,她想抽回手,但陈明握得更紧了。
小雨,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向张总低头回去上班了。他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跟我去北京吧,不是作为我的附属品,而是作为我的伙伴。
林小雨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陈明凑近她,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荷牙膏的味道。他们的唇几乎相触,却又在最后一厘米停住,像两个初次约会的高中生一样犹豫不决。
电话铃声突然炸响,两人像触电般分开。陈明懊恼地抓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无奈地按下接听键。
张总...是,我考虑好了...明天给您答复。
挂掉电话,房间里的暧昧气氛已经消散殆尽。林小雨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睡衣,你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她快步走出卧室,关上门,靠在走廊的墙上深呼吸。刚才那一刻,她几乎要屈服于那个吻,但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在这样的时刻做决定。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时发现陈明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摆着煎蛋和豆浆,旁边是一张字条:去公司处理点事,晚上回来商量北京的事。——明
林小雨慢慢吃着已经凉了的煎蛋,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今天是她预约去养老院看父亲的日子。
龙岗的养老院比三年前好了许多,新刷的墙壁,增加了康复设备。林父坐在轮椅上,看到女儿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中风后他的语言能力受损,只能说简单的词语。
证...书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林小雨从包里拿出那张资格证书,展开给父亲看。爸,我考上了,现在是正式的中医推拿师了。
老人颤抖的手抚过证书,一滴眼泪落在林小雨三个字上。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旧照片——那是林小雨高中获得作文比赛一等奖时的合影。
骄傲...他说。
回市区的公交车上,林小雨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想起父亲含混不清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她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只是给陈明和他父母看,更是给那个曾经否定她的父亲看。
而现在,他们都以她为傲了。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林小雨站在中医馆门口,望着如注的雨帘发愁。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陈明举着伞冲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问。
打电话去养老院,说你已经回来了。陈明的衬衫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贴在腰上,有件事我必须今天告诉你。
他们挤在车里,雨水敲打着车顶,形成一种奇妙的私密感。陈明转向她,眼睛亮得惊人。
我拒绝了张总的投资,他说,我不想为了扩张公司而牺牲原则。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北京那个项目我还是想接,不过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
什么意思林小雨困惑地皱眉。
我想过了,你可以在北京开个小型的理疗工作室,专门服务高端客户。我有几个客户一直抱怨北京找不到好的按摩师...陈明兴奋地比划着,这样我们既能在一起,又各自有事业。
林小雨望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天,他也是这样举着伞冲向她。那时她还是桑拿房的按摩女,而他是她不敢奢望的梦。
让我想想,她轻声说,这太突然了。
陈明的笑容黯淡了一些,但点了点头,好,你好好考虑。我明天早上去北京签合同,三天后回来。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决定不跟我去...我理解。
那天晚上,他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界限。林小雨盯着墙壁,听着身后陈明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
第二天一早,陈明轻手轻脚地起床,收拾行李。临走前,他在床头柜上放了什么东西,轻轻带上了门。
林小雨睁开眼,看到那条小月亮项链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旁边是一张纸条: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它都属于你。
她拿起项链,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窗外,深圳的天空刚刚放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三天后,陈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深圳。北京的项目谈成了,但他心里空落落的——林小雨没有回复他的任何消息。
公寓里黑着灯,他以为林小雨不在家。打开灯的瞬间,他愣住了——餐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一瓶红酒。林小雨从厨房走出来,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条浅蓝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那条月亮项链。
我辞职了,她直接说,跟中医馆说好了,等在北京站稳脚跟,就介绍几个师妹过去。
陈明站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欢迎你的新合伙人吗林小雨歪着头笑了,那个笑容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我想通了,与其在这里证明自己,不如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陈明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林小雨惊叫着拍他的肩膀,两人笑成一团。
等等,她突然严肃起来,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我的理疗工作室必须独立运营,不接受你的资金注入;第二,我们要分开住,至少在事业稳定前;第三...她顿了顿,你得当我第一个病人,免费的。
陈明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前两条可以商量,第三条...他一把抱起她,我现在就预约全身按摩服务。
林小雨尖叫着被他扛进卧室,笑声被关在了门后。
三个月后,北京朝阳区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小雨理疗工作室的铜牌刚刚挂上。隔壁就是陈明创意的新办公室,两扇门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开业第一天,林小雨紧张地整理着按摩床上的白床单。门铃响起,她深吸一口气去开门——外面站着陈明,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身后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林医生,这是我的客户们,陈明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非要当你的第一批客人。
林小雨红着脸把他们让进来,专业素养很快让她镇定下来。她不知道的是,陈明已经在北京的商圈里把小雨理疗吹成了深圳来的神秘中医圣手。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新家的地板上吃外卖——陈明最终还是说服她合租了,理由是省下的房租可以买更好的按摩床。
今天感觉怎么样陈明问,帮她捏着因过度工作而酸痛的手腕。
林小雨靠在他肩上,看着窗外的北京夜空。这里没有深圳那么多星星,但月亮同样明亮。
像做梦一样,她轻声说,三年前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陈明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这才刚刚开始,他低声说,我们的故事还长着呢。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照亮了墙边挂着的那张高级推拿师资格证书。在林小雨三个字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贴纸,那是陈明偷偷贴上去的——他总说,她就像月亮,温柔却坚定,能在最黑暗的夜晚给人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