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雨夜休书
暴雨如天河倒倾,狠狠砸在檐角,汇成浑浊的急流,顺着冰冷的瓦当扑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片短暂而惨白的水花。入夜后,京都的暑气被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刺骨的湿冷,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沈知微孤伶伶地站在谢府那扇象征着权势与荣耀的朱漆大门前,连一片挡雨的瓦檐都未沾上。沉重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单薄得近乎凌仃的轮廓。刺骨的寒意蛇一般缠上来,顺着脊椎往上爬。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着,指节用力到泛白,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细微的刺痛感竟成了此刻抵御心中那片无边荒芜的唯一支撑。
腹中毫无征兆地掠过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抽痛,让她下意识地弓了腰,一只手飞快地、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急,却在她心底最幽暗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一片冰冷的茫然随之涌上,淹没了所有知觉。
砰!一声粗暴的声响,那沉重的大门猛地向内拉开一道缝隙。管家那张冷漠刻板的面孔出现在门后,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看一块被雨水冲刷而来的碍路石头。
沈姑娘,管家的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平淡无波,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家大人吩咐了,夜深雨大,姑娘请回吧。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踏入门槛、暂避风雨的理由。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靴底从容地踏过雕花地砖,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谢凛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敞开的门扉之后。一身墨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崖壁上的孤松,三年宦海沉浮,早已将昔日意气冲刷得一丝不剩,只沉淀下一种深潭似的、令人心悸的沉静与威压。俊朗的眉目依旧,只是那眼神不再投向门外被雨水浇透的她,而是落在更远、更不可及的云端。他身后,几个沉默侍立的护卫如同墨色的石块。
他的目光扫过来,极快,极淡,像掠过屋檐滴水的一片羽毛,没有半分停顿。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稳稳地钉入她的耳膜,事已至此,纠缠无益。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方折叠整齐的信笺。洁白如雪的纸,在门廊昏黄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手腕一抖,那薄薄的纸片便如同失了魂魄的灰蛾,脱手而出,被湿冷的风猛地一卷,糊向了沈知微的脸。
纸角尖锐的边缘刮过她的颧骨,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和轻微的刺痛。
休书。
两个墨色淋漓的大字,透过薄薄的纸背,狰狞地映入她的眼帘。
谢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将最后一丝体面彻底撕碎:破落户,也配做我谢家主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锤,狠狠地砸落。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腹中那片细微的抽痛似乎被这尖锐的话语猛地惊醒,骤然加剧,变成了一把冰冷的小刀,在里面狠狠地、缓慢地搅动,几乎要让她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又捂紧了小腹,指尖隔着湿透的布料,深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阻止那可怕的坠落。
她抬起眼,雨水模糊了视线,那张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在她梦中辗转描摹的俊容,此刻只剩一片冷酷模糊的轮廓。那轮廓在摇曳的灯影和水雾中扭曲着,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可测的天堑。
朱漆大门在她眼前沉重地、缓慢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隔绝了门内所有的光线和暖意,也彻底隔绝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过往。那一声闷响,是她血肉模糊的心肝碎裂的声音。
冰冷的暴雨毫无怜悯地浇下来,冲刷着她脸上的泪痕和泥水,也冲刷着那封休书。墨迹在雨水里无声地晕开,那两个面目狞厉的大字渐渐模糊、扭曲、斑驳,最终变成了几缕污浊的黑水,蜿蜒着,无力地流泻在冰冷的青石缝隙里,再也辨认不出。
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无数双冰凉的手在撕扯。沈知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滑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后来是如何被人挪到那破败城隍庙的角落里,她已经记不清了。混沌的记忆碎片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撕心裂肺的剧痛,老乞丐婆枯柴般的手在她额头上试过的触感,以及身下草席被不断浸透的那种温热又迅速变得冰冷的黏腻感。
娃儿…怕是不中用了啊…嘶哑的叹息声,是那老乞丐婆最后的怜悯。
2
囚车惊魂
剧痛之后是巨大的虚无和疲惫,像沉入了冰冷浑浊的泥沼深处。意识模糊前,她仿佛看到一片刺目的红,不是血,而是漫天漫地的红绸锦簇,金丝绣凤的喜轿,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浪,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绝望的黑暗,直扑而来。
……
三年后。
京都春深,坊市间浮动着微燥的暖意和慵懒的花香。昔日权倾朝野、煊赫无匹的昭阳长公主府,此刻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一片惊惶破败。朱红的府门洞开,昔日昂然而立的巨大石狮已被推倒,碎石狼藉。门楣上象征无上尊荣的御笔金匾昭阳府被粗暴地砸落在地,断成几截,沾满了泥污和凌乱的脚印。
黑压压的禁军士兵,甲胄森然,刀戟林立,将整座府邸围得铁桶一般。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春日的暖阳都仿佛失去了温度。昔日华服美婢、往来皆显贵的府邸,此刻门可罗雀,只有飞鸟惊惶掠过,留下几声空寂的啼鸣。
一队囚车,吱吱呀呀,沉重地碾过长街平整的青石板路,朝着天牢方向缓缓行去。为首的囚车里,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男人双手被沉重的铁链锁着,脚踝拖曳着沉重的镣铐。他曾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髻彻底散了,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失血的脸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囚车顶棚那狭窄的一线天光,再也没有了昔日睥睨朝堂的锐利光华。正是谢凛。囚笼的木栏间隙里,偶尔能瞥见他囚衣上沾染的暗色污迹和几道疑似鞭痕的深色褶皱。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长街两侧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店铺招牌,掠过那些或惊惧、或鄙夷、或纯粹是看热闹的麻木面孔。忽然,一杆青底白字的布幌映入他布满血丝的眼帘——衔玉记粮行。那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不显山不露水,却透着一种扎根于此、安稳经营的底气。
谢凛疲惫麻木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毒针刺了一下。那幌子上衔玉记三个字,瞬间勾动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那枚他当初退还给她、又被她默默收起的定亲玉佩,上面似乎也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古体玉字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淹没。不可能的……她一个被他扫地出门、身无长物、甚至可能在那个雨夜就无声无息死去的孤女,怎可能与这京都新近崛起、风头正劲、背景深不可测的皇商衔玉记扯上关系
定是自己失心疯了。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沾满雨水和绝望的脸庞……腹中那阵锥心的绞痛似乎又隔着时空袭来,他喉头滚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次弥漫开来。
囚车沉重地驶入了森严的天牢大门,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潮湿、阴冷、混合着霉味和血腥铁锈气味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他被粗暴地从囚车里拖出,推搡着,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沿着一条幽深不见底、只有火把摇曳投下鬼魅般碎影的长甬道,一步步走向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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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玉佩惊变
进去!狱卒的喝骂声在冰冷的石壁间嗡嗡回响。他被猛地推进一间狭窄的囚室,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门在身后锁死,将他彻底吞没在这不见天日的死寂牢笼里。
黑暗浓稠如墨汁,带着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他破碎的囚衣,啃噬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躯体和意志。就在意识快要被这无边的冰冷与绝望冻结的瞬间——
甬道那头,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狱卒那种粗重、拖沓、带着恶意和油腻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清晰、平稳,从容不迫,敲打在冰冷的石地上,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有力,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一步一步,由远及近,朝着他这间死牢的方向而来。
谢凛蜷缩在角落稻草堆里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向那道被铁栏分割的、昏暗的光影。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了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期待与恐惧。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传来,接着是铁门沉重开启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团比甬道里更明亮些的光晕,随着敞开的门涌了进来,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光晕的中央,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一袭天水碧的湘云罗裙,通身不见一丝金银珠翠,唯有衣料本身流转着极淡雅内敛的光泽。乌发松松挽起,斜簪着一支素净的青玉扁簪。她站在门外的光影里,身形纤秾合度,气度沉凝如水,全然不是记忆中那个单薄得能被一阵风吹倒、被一场雨浇透的孤女模样。
三年时光,仿佛洗尽了所有的狼狈与卑微,只沉淀下一种温润如玉、浑然天成的光华。她的面容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依旧是记忆中清秀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绝望和破碎泪光的眼睛,此刻平静无波,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着他此刻囚衣污秽、蓬头垢面的狼狈倒影。
沈知微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谢凛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每一个狼狈不堪的细节都收入眼底,眼神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的唇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一抹毫无温度、纯粹到极致的笑意。
谢大人,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像在惋惜一件易碎的瓷器,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谢凛像是被那抹冰冷的笑意灼伤了眼睛,猛地侧过头,避开她的直视。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和骄傲在这一刻疯狂地燃烧起来,灼烫着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呵斥的话语。然而下一秒,那记忆深处惊雷般炸响的破落户三字,又如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最终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所有的言语,在眼前这巨大的、荒诞的、超出他理解范畴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至极。
他只能死死地攥紧冰冷的镣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荒谬现实的东西。
沈知微的目光在他紧攥铁链的、指节泛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抹淡薄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
妾身此来,她微微抬高了声音,清越的嗓音在狭小的囚室内激起微弱的回响,是为了取回一件东西。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今日天气,一件当年大人休书掷下时,不慎遗落的东西。
休书遗落的东西
谢凛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沈知微。
只见她那只莹白如玉、保养得宜的手,终于缓缓探入了袖中。谢凛的呼吸在刹那间屏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那只探入袖中的手上——那枚玉佩!一定是那枚定亲的玉佩!她竟然一直留着!她此刻拿出来……她……
希望如同投入滚油中的火星,在他枯寂绝望的心底轰然炸开,瞬间燃起一片燎原之势!巨大的狂喜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眩晕感冲击着他,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身陷囹圄的羞辱和恐惧。她来了,她带着那枚玉佩来了!这代表着什么旧情未泯一线生机或者……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沈知微即将抽出的手上。
然而,下一秒——
沈知微的手腕翻转,轻巧地从袖中抽出一物。却不是谢凛魂牵梦绕、刻着模糊玉字的青玉佩。
那是一枚通体莹白无瑕的凤纹玉佩!
雕工精湛绝伦,温润的光泽仿佛自身流淌,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昏暗囚室浑浊的光线下,这枚玉佩散发出一种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尊贵光晕。玉佩中央,一个清晰的宸字,被繁复的凤凰纹饰拱卫着,透出无上的威严。
谢凛眼底那瞬间燃起的、几乎要烧穿一切的光,如同被一盆极北寒冰之水迎头浇下,瞬间冻结、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冰冷的麻木。他认得那个宸字——当朝太子名讳中的字!这是太子妃的信物!
沈知微似乎丝毫未察觉他瞬间坍塌的心神风暴,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拈着那枚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佩,在谢凛彻底空白僵滞的视线前,微微晃动了一下。玉佩温润的光泽流泻,映着她此刻平静无波却凌厉如刀锋的眼眸。
此乃太子妃殿下御赐信物,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玉珠砸落在铁板上,‘衔玉记’承接御粮储运之责,全仰仗殿下恩典。
她微微停顿,目光终于从那枚象征着绝境与羞辱的玉佩上移开,重新落在谢凛那张已然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这一次,她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漠然。
至于谢大人当年退还的那块……
沈知微的左手终于也探入了袖中,这一次的动作更为干脆利落。她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丝绒布袋,布料是深沉的墨蓝色,衬得她手指愈加莹白。布袋口用一根细细的金线束着,绳结精巧。
她毫不在意地松开金线,修长的两指探入袋中,拈出一物。
不是玉佩。
而是几颗圆润光滑的珠子,质地温润,颜色是沉郁的青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硬的、被高温熔炼重塑后特有的光泽。每一颗珠子都不过指尖大小,中间被精心钻出了圆孔。
算盘珠。
谢凛死死盯着那几颗躺在沈知微掌心、泛着冰冷青灰色金属光泽的珠子。那熟悉的、沉郁的色泽——正是他谢家祖传玉佩独有的青玉颜色!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他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落在肮脏的稻草和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绽开了几朵妖异的红花。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轰然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响。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和极致的羞辱中彻底沉沦下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淡的嗤笑,如同冷风刮过冰面,还有那女子转身离去时,裙裾划过地面留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响。
黑暗彻底降临。
4
东宫之邀
又过了数月。
京都的盛夏来得又急又猛,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空气粘稠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午后,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衔玉记粮行门前宽阔平坦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蓬蓬雾。雨水顺着粮行高大气派的门楣流淌下来,在门前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
临街二楼,一扇半开的轩窗后,沈知微凭窗而立。她今日换了一身柔和的月白云锦襦裙,发间只绾了一支的银簪,静静看着楼下长街。
暴雨冲刷着衔玉记粮行门前宽阔的青石板路,水雾蒸腾,模糊了街景。临街二楼轩窗内,沈知微一身月白云锦襦裙,凭窗而立。暴雨如注,喧嚣震耳,却奇异地洗涤着她心底最后一丝尘埃。天牢里谢凛呕血倒地的画面,并未在她心中掀起波澜,那不过是因果循环的一个句点。
东家,掌柜在门外恭敬禀报,户部遣人送来印信文书,‘衔玉记’承办北境军粮的差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沈知微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只微微颔首:辛苦了,按既定规程办理便是。账目务须清晰,颗粒入库都要有人头画押,不可授人以柄。
是,东家放心。掌柜躬身退下。如今的东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孤女。她心思缜密,手段圆融,背后更有东宫这棵参天大树遮蔽风雨,京都商界无人敢小觑衔玉记这位神秘的女主人。
数日后,朝廷对昭阳长公主一党的清算尘埃落定。菜市口接连几日人头落地,血腥气冲散了盛夏的燥热。谢凛的名字赫然在流放北疆苦寒之地的名单上。他依附长公主,虽非核心谋逆,但助纣为虐、贪墨渎职等罪名足够夺官去职,发配三千里。
流放启程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城门外,一队长长的囚徒拖着沉重的脚镣,步履蹒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不少人身上还带着刑讯留下的伤痕。谢凛走在队伍中间,昔日挺拔的身姿已佝偻,脸颊深陷,眼神浑浊麻木,灰白的囚服裹在身上空空荡荡。每一次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都引来城门口围观人群鄙夷的唾骂和指指点点。
瞧!那不是当初威风凛凛的谢侍郎吗
呸!攀附逆贼,活该有今日!
听说他当年休妻攀高枝,那长公主倒台,他那续弦夫人跑得比谁都快,卷了细软就改嫁了……
那些尖锐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谢凛早已麻木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背脊,却发现骨头缝里都透着虚弱和寒冷。目光掠过人群,忽然定住了。
在城门内侧一条相对僻静的岔路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是沈知微。
她今日穿着淡青色的常服,头上只簪一支简洁的玉簪,脸上脂粉未施,神情淡漠得如同在观赏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她的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谢凛身上,将他此刻的狼狈、卑微、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尽收眼底。
没有恨意,没有快意,甚至连怜悯都没有。
那是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谢凛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撕裂!他想起了那个暴雨夜,他隔着门槛投向她的眼神,也曾是如此冷漠,带着施舍般的鄙夷。原来……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竟是这般滋味!比鞭笞更痛,比寒冬更冷!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将他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抽空。他佝偻得更深,恨不得当场将自己蜷缩进肮脏的泥土里消失。押解的差役粗暴地推搡了他一把,呵斥道:磨蹭什么!快走!沉重的铁链再次哗啦作响,他踉跄着被推搡向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沈知微缓缓放下了车帘。青布的帷幔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那道令人作呕的身影。车厢内燃着淡淡的沉水香,宁静安谧。
走吧。她清冷的声音吩咐道。
马车平稳启动,驶向与流放队伍截然相反的方向——那是东宫的方向。今日,太子妃召见。车窗外,京都的繁华街景如流水般倒退。
马车驶入东宫偏门,早有宫女恭敬等候。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进入一处开阔雅致、遍植翠竹的院落——太子妃的茶室。室内陈设清雅,只闻竹影婆娑,泉水叮咚。
太子妃赵氏,出身清贵名门,容貌并非绝色,却自有一股端庄沉稳的气度。她身着常服,正亲自执壶为对面的男子烹茶。那男子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眉目疏朗,正是当朝太子萧景宸。他目光温和,偶尔掠过太子妃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妾身沈知微,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沈知微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免礼,沈东家快请坐。太子妃微笑着示意宫女看座,亲自将一盏清茶推至沈知微面前,尝尝这新贡的‘雪顶含翠’,入口清冽,余韵悠长。
谢殿下。沈知微依言落座,姿态从容。她与太子妃的相识始于一次偶然的宫市采买。太子妃欣赏她的才干与不卑不亢,私下曾召见过几次,谈论些民生经济、粮储调度之事。沈知微的见解往往鞭辟入里,务实精准,深得太子妃之心。衔玉记能顺利承接部分御粮储运,乃至此次北疆军粮重任,太子妃在背后的肯定与提携功不可没。太子萧景宸也因太子妃的赞誉,对这个民间女子多了几分关注。
北疆军粮调度关系重大,沈东家肩上的担子不轻。太子萧景宸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孤看了你呈上的储运条陈,思虑周详,未雨绸缪,很好。粮道畅通,关乎前线将士性命与社稷安危,万不可有失。
沈知微微微垂首,声音清晰而沉稳:殿下训示,妾身谨记于心。‘衔玉记’上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与太子妃所托。路途遥远险阻处,民夫押运皆用可靠之人,分段接力,每处节点皆设联络官,每日行止皆有记录快马回传,务必使每一粒军粮按时、足额送达边关将士手中。
太子妃含笑点头:沈东家办事,本宫是放心的。她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闲聊,方才入宫时,可曾见着城门外那番‘热闹’她指的自然是流放队伍。
沈知微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远远瞥了一眼,场面喧嚣,并无甚新奇。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太子妃与太子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关于沈知微与谢凛那段不堪的过往,他们自然早有耳闻。太子妃轻叹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旧事如烟,能放下最好。沈东家如今前程远大,又得太子殿下看重,切莫让过往的泥淖污了前行的路。
沈知微抬眼,目光澄澈坦然:殿下教诲的是。过往种种,于妾身而言,不过是助我砥砺心志的磨刀石。如今石已磨尽,刀锋方利。她顿了顿,声音坚定,妾身眼中,唯有一路向前,不负殿下提携,不负‘衔玉记’上下数千口人丁的信任与饭碗,亦不负这太平盛世赋予女子的一点施展拳脚的机会。
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已彻底斩断过往的决心,也含蓄地表达了对太子夫妇知遇之恩的感念,更流露出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立足现实的格局与担当。
太子萧景宸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放下茶盏,温言道:你有此心此志,甚好。北疆粮事若办得漂亮,便是大功一件。朝廷用人,素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沈东家巾帼不让须眉,日后前程,未必局限于商贾之道。
这几乎是明示了未来提拔重用的可能。
沈知微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再次深深拜下:殿下厚恩,妾身惶恐。定当鞠躬尽瘁,以报万一。
离开东宫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金辉洒在巍峨的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沈知微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去,步履轻快而沉稳。腰间的天水碧荷包下,那枚温润的凤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夕阳下流转着尊贵而柔和的光泽。
行至宫门前,一辆规制普通的朱轮华盖马车静静停候。车帘掀开,太子萧景宸竟亲自等在那里。他换了身更日常的玄青色锦袍,站在夕阳余晖中,少了殿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清隽儒雅。
孤正好要去巡视京郊一处新辟的官田,听闻沈东家对农事亦有独到见解,不知可愿同往指点一二太子含笑相邀,眼神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亲近。
沈知微微怔,随即明白这绝非简单的指点农事。太子亲自相邀同行,这份殊荣本身,便代表了东宫最明确的认可与倚重。她压下心中微澜,神色恭谨而从容地再次敛衽:殿下相邀,是妾身之幸。指点二字万不敢当,愿随殿下躬耕陇亩,聆听教益。
她步履从容地走向马车。夕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宫门前光洁如镜的巨大青石板上。那身影挺拔、自信,带着历经洗练,再无半分当初在谢府门前被暴雨淋透的伶仃与绝望。
马车平稳地驶离威严的宫门,车轮碾过宽阔的御道,驶向城外被落日熔金浸染的田野。车帘轻晃,偶尔露出车内女子沉静的侧影。
宫门外巨大的青石板上,方才沈知微驻足的位置,几缕不知何时沾染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尘,正被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无声地拂去,不留丝毫痕迹。
5
流放不归路
天高地阔,前路坦荡。属于沈知微的新篇章,这一刻才真正豁然开朗。过往的恩怨情仇,如同那被风拂去的微尘,再也无法沾染她半分。她的目光,已投向更辽阔的天地。
而此时,通往北疆的漫漫流放路上,烈日灼烤着黄沙。衣衫褴褛的谢凛拖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押解的差役挥着鞭子,咒骂声不绝于耳。更可怕的是,队伍中几个曾被他构陷排挤、同样获罪的昔日官员或豪绅,此刻投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刻骨怨毒和即将复仇的快意。那眼神,比北疆的寒风更凛冽,比毒蛇的信子更阴冷。
谢凛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佝偻得更深,绝望地意识到,这流放之路对他而言,注定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途。不仅是肉体的折磨,更有那些昔日仇敌的特殊关照,在等着将他彻底撕碎、碾入尘埃。
他的结局,早已注定在沈知微将那枚定亲玉熔铸成算盘珠的那一瞬。而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步步走完这迟来的报应之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