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伏天夜里,弟弟房里风扇嗡嗡转着。我热得浑身湿透,像条搁浅的鱼。
第二天清晨,妈妈温柔拍门喊弟弟起床:乖宝再睡会儿。
却用拳头砸我的房门:死丫头还睡!饭不做了
她每天给弟弟做精致小炒,我只有冷硬的剩饭。
高考前夜,弟弟的呼噜穿透薄墙。
我推开他的房门,拔掉风扇插头。
妈妈冲进来尖叫:你弟吹不到风怎么活!
她把风扇插回弟弟床头,却抽走了我房间的排插。
我默默撕掉全家福。
十年后,我开着豪车回来。
看见弟弟肥胖如猪瘫在轮椅上流口水。
妈妈正用那台旧风扇给他吹风,塑料扇叶吃力地转动。
她看见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闺女…你弟他…离不开人…
1
空气是黏稠滚烫的固体,死死糊在脸上、身上。
枕头早已被汗水浸透,洇开一片深色的人形印记,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我躺在这片湿热里,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从黏腻中撕扯开一道口子,又迅速被更沉的热浪封死。
喉咙干得发痛,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死寂的夜里,一点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嗡嗡嗡…嗡嗡嗡…
是风扇。
那台崭新的、塑料壳膜都没撕掉的鸿运扇,在隔壁弟弟林耀祖的房间里不知疲倦地转动着。
规律的风叶切割空气的声音,像一把迟钝的小锯子,一下下,在我滚烫的神经上拉扯。
那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凉意——一种我永远够不到的凉意。
隔壁偶尔传来母亲张美娟压得极低的、带着睡意的咕哝:乖…盖好肚子…别踢被子…
那声音含糊不清,却像针,细细密密扎在我紧绷的皮肤上。
而我这里,只有沉重的、令人绝望的闷热,还有汗水滑过鬓角时那点微不可闻的凉,瞬间又被蒸腾的热气吞没。
我像一条被遗忘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鳃。
不知道捱了多久,窗外天际线才挣扎着透出一点灰白。
笃笃笃…笃笃笃…
隔壁房门被轻轻叩响,母亲的声音像是裹了一层最柔软的丝绒,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耀祖乖宝醒醒啦还困不困呀再眯五分钟妈去给你煎鸡蛋饼,放你最爱吃的火腿肠,好不好
那声音里的宠溺,几乎要滴出水来。
没过两分钟,我的世界轰然炸裂。
哐!哐!哐!
拳头狠狠砸在单薄的房门上,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板都在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母亲那刚刚还温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瞬间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戾气,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劈开了清晨残存的宁静:
林招娣!死丫头!几点了还赖在床上挺尸!早饭不做了地不扫了等着我伺候你呢快给我滚起来!磨磨蹭蹭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冰的倒钩,狠狠刮过我的耳膜。
2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惊醒,而是因为那巨大的落差带来的钝痛。
我用力吸了口气,吸进的却只有灼热和灰尘的味道,肺叶一阵刺痛。
厨房里弥漫着煎蛋和油脂的香气。
弟弟林耀祖坐在那张唯一铺着软垫的椅子上,面前的小瓷盘里金黄诱人。
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边缘微焦脆爽,上面撒着细碎的葱花,旁边卧着两根煎得油亮、滋滋作响的火腿肠。
另一只小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浓稠的白粥。
母亲系着围裙,正弯腰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到弟弟手边,脸上堆满了笑:慢点吃,小心烫着,锅里还有呢。
我的目光扫过桌面。
属于我的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盛着大半碗稀薄的、能看到碗底的米汤,上面漂浮着几粒可怜的米粒。
旁边碟子里,是昨晚剩下的半截蔫黄的咸菜疙瘩,硬邦邦的,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陈腐气味。
空气里弟弟那份早餐的香气越浓郁,我碗里那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隔夜味就越发鲜明地钻进鼻腔。
我沉默地坐下,端起那碗冰冷的米汤。
手指触到碗沿,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开。
姐,弟弟耀祖嘴里塞满了烤肉,含混不清地开口,油光沾满了嘴角,你那个什么…高考…是明天吧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问明天会不会下雨。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喉咙里像是堵着昨晚那口咸菜疙瘩。
母亲正忙着给弟弟的粥碗里添一勺猪油,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考就考呗,多大点事儿。考完正好,厂里王姐那边缺个手脚麻利的,早点去挣钱是正经。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她手里的勺子刮过碗壁,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我紧绷的心弦上狠狠锯了一下。
碗里的米汤晃了晃,倒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
我低下头,用力咽下那口冰冷的液体,连同喉咙里翻涌的苦涩一起,狠狠压回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
3
明天。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心上。
十年寒窗,无数个在昏暗台灯下熬过的夜,无数本被汗水浸透的习题册,都凝聚在这两个字上。
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的绳索。
夜,再次沉沉压下。
比昨夜更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滚烫的胶质,紧紧裹缠着身体。
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汗水无声地滑过太阳穴,渗入发根。
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着渴望片刻的松弛。
然而,隔壁的噪音如同跗骨之蛆,蛮横地撕扯着这份渴望。
呼…噜噜…呼噜…哈——
鼾声。
林耀祖的鼾声。
像一头餍足后沉睡的猪,声音响亮、粗重、毫无节奏。
它肆无忌惮地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穿透力,重重砸在我的耳膜上。
每一次悠长停顿后的猛然吸气,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嗡…嗡嗡嗡…
那台崭新风扇的转动声,成了鼾声最忠实的伴奏。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黏腻的噪音之网,将我死死罩在中央,动弹不得。
明天那张至关重要的试卷,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在眼前旋转、模糊,被这鼾声和风扇声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
焦虑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勒紧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明天…我的明天…
身体里某个临界点,无声地碎裂了。
我猛地掀开身上湿透的薄毯,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点凉意瞬间被脚下的灼热吞噬。
我没有开灯,像个无声的幽灵,穿过黑暗狭窄的客厅。
弟弟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鼾声如雷,风扇嗡嗡作响。
4
我推门进去。
月光透过窗户,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弟弟林耀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肚皮随着鼾声起伏,睡得死沉。
那台泛黄的鸿运扇就放在他床头的小凳子上,摇头晃脑,忠实地将风送向他肥硕的身体。
嗡嗡嗡…噪音的来源。
我盯着那台风扇,塑料扇叶在昏暗中高速旋转,搅动着令人烦躁的气流。
没有丝毫犹豫,我伸出手,手指触碰到那根连接着排插的电源线——它温热,甚至有些发烫。
指尖用力,猛地一拔!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风扇的嗡鸣戛然而止。
房间里只剩下林耀祖那粗重、毫无知觉的鼾声,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显得更加刺耳。
世界仿佛瞬间清空了一小片。
然而,这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客厅的灯啪一声被粗暴地按亮,刺眼的白光猛地涌进来,晃得我下意识眯起眼。
母亲张美娟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冲了进来,头发蓬乱,睡裙歪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惊恐。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被我拔掉的插头,又猛地射向我,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林招娣!你个死丫头!你疯了吗!
她的尖叫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她几步冲到床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插头,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仇人。
你想干什么!你想热死你弟弟啊!他吹不到风怎么活!他明天还要上学!你这个黑了心肝的东西!
她一边恶毒地咒骂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风扇插头重新怼进排插孔里。
风扇扇叶迟钝地顿了一下,随即再次嗡嗡嗡地转动起来,重新将风送向床上那个依旧打着鼾、对这场风暴一无所知的乖宝。
母亲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确认风扇正常运转后,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的怨毒和冰冷,足以冻结血液。
5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用行动代替了所有语言。
她一把扯起地上那个连接着我房间里唯一一盏小台灯和一个小型桌面风扇的排插——那是我闷热夏夜里仅有的、微弱的光源和一点点可怜的空气流动。
排插的线被她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条垂死的蛇。
滋啦——咔!
她用力一扯,插头粗暴地从墙上的插座里被拽了出来,带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接着,她转过身,抱着那个排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弟弟的房间。
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客厅的黑暗里,最后是我房间的门被砰一声用力关上的巨响。
世界彻底沉入黑暗和绝对的寂静。
不,不是寂静。
隔壁那重新响起的、毫无廉耻的鼾声,风扇那嗡嗡嗡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转动声,再次清晰地穿透墙壁,重重地、一下下砸在我空洞的耳膜上,震得我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没有光。
没有风。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还有隔壁那代表着她全部爱意的噪音。
我站在原地,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弟弟的鼾声和风扇声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
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热气似乎也随着那被抽走的排插散尽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个如同蒸笼般的房间。
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我走到书桌前。
桌面很干净,只有一张压在旧玻璃板下的全家福。
照片是几年前拍的。
照片里的母亲笑容满面,亲昵地搂着弟弟林耀祖,弟弟那时还没这么胖,脸上是骄纵的得意。
我站在旁边,身体微微侧着,像是努力想挤进那个温暖的怀抱,脸上挂着一点局促的、讨好的笑,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怯懦和渴望。
这虚假的团圆,这凝固的谎言。
我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板。
6
然后,用力往下压,再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
玻璃板被掀开,歪倒在一边。
我拿起那张照片。
薄薄的纸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颤。
照片上母亲那张对着弟弟笑靥如花的脸,此刻在我眼中扭曲成最刻薄的嘲讽。
手指捏住照片的边缘。
嘶啦——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剥离了所有的感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先是母亲搂着弟弟的那半截,被我从中撕开。
然后,是我的那半截。
嘶啦…嘶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单调而持续。
母亲的笑脸裂开了,弟弟骄纵的表情裂开了,我那点卑微的、渴望融入的笑也裂开了。
碎片越来越小,从巴掌大,到指甲盖大,最后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细小的白色雪片。
我走到窗边,老旧木窗发出吱呀一声呻吟。楼下是散发着馊水味的垃圾堆。
我松开手。
那些白色的碎片,如同被骤然惊起的飞蛾,在黑暗中飘飘荡荡,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那片污秽的黑暗里,瞬间被吞没。
风,终于吹进来了。
带着垃圾堆酸腐的气息,吹在我汗湿冰冷的脸上。
窗外,城市沉睡在黏腻的夜色里。远处零星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
这囚笼一般的家,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都在身后。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个房间一眼。
打开那个用了多年的旧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几本书,还有我偷偷攒了很久、皱巴巴的一小叠零钱。
身份证和学生证,安静地躺在最里层。
动作快得惊人,也冷静得可怕。
拉上拉链,将包甩到肩上。
帆布粗糙的质感硌着肩胛骨,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踏实感。
推开房门,客厅里一片死寂的黑暗。
母亲和弟弟的房门都紧闭着,鼾声和风扇声依旧隐约传来,构成这个家永恒不变的背景音。
我赤着脚,踩过冰冷的水泥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一滴水融入了黑夜。
老旧的门栓发出轻微滞涩的摩擦声。
我拉开一道缝隙,侧身闪了出去,然后轻轻带上。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终于剪断了最后一丝脆弱的牵连。
黏热的夜风猛地扑在脸上,带着自由而陌生的气息。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门。
没有留恋,只有一种抽筋剔骨般的决绝。
然后,我迈开步子,一头扎进浓稠的夜色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由近及远,越来越轻,最终彻底消失。
把那个名为家的囚笼,连同里面所有的偏心、冷漠和令人作呕的鼾声,永远地甩在了身后。
7
十年。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是记忆里模糊的底色——低矮、灰败的旧楼,蒙着厚厚尘土的招牌,空气中飘荡着熟悉的、混杂着煤烟和某种食物发酵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故乡的气味,陈旧而腐朽。
司机稳稳地将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
我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碎裂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哒的一声。
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更破败、更拥挤了。
污水顺着墙根肆意横流,散发出浓重的腥臊气。
几个穿着背心、摇着蒲扇的老人坐在墙根下的小马扎上,浑浊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疑和探究。
我身上剪裁精良的套装,腕间冰冷的表盘,还有身后那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车,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朝那个熟悉的门洞走去。
脚步很稳,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陈年旧痂上,带着一种隐秘的钝痛。
门虚掩着,没有关严。
里面传来一种沉闷的、费力的嗡嗡声,夹杂着一种粗重的、拉风箱似的喘息。
我推开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酸味、药味和食物腐败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光线昏暗,只有一台破旧的风扇在吃力地转动着。
客厅中央,放着一张锈迹斑斑的旧轮椅。
轮椅上瘫坐着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林耀祖。
或者说,是林耀祖留下的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脂肪和皮囊。
他整个人像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球,瘫软在轮椅里,层层叠叠的肥肉从扶手两侧溢出来,几乎要垂到地上。
一件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背心紧紧勒在他臃肿的上身,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硕大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嘴角不受控制地淌着浑浊黏稠的口水,顺着下巴流到那件油腻的背心上,洇开深色的、更大的一片污渍。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呆滞,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伴随着喉间嗬…嗬…的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8
那台记忆中的鸿运扇,塑料外壳已经黄得发黑,布满油污和划痕,此刻正对着林耀祖那张浮肿流涎的脸,艰难地摇头晃脑。
扇叶转动时发出沉重滞涩的嗡嗡…嗡嗡…声,每一次摇头都像是耗尽了它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
微弱的风只能勉强吹动他额前几绺被汗水黏住的油腻头发。
母亲张美娟佝偻着背,坐在轮椅旁边一张矮矮的小板凳上。
她手里端着一个磕掉了瓷的旧搪瓷缸子,正用小勺子舀起里面一点稀薄的米糊,颤巍巍地试图喂进林耀祖那张流涎的嘴里。
她的背脊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曾经乌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麻木。
她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旧褂子,整个人像一件被过度使用、即将散架的旧家具。
耀祖…张嘴…乖…吃一口…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哄劝。
勺子凑近林耀祖的嘴边,可他毫无反应,口水依旧不停地淌着。
米糊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滴在胸前的污渍上。
就在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或者只是被那束从门口涌入的光线惊扰。
她极其缓慢地、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灰败的眼睛朝门口望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近乎干涸的眼睛,像两颗被投入火星的枯炭,猛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惊愕、还有某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强烈求生欲的光芒,骤然在她浑浊的眼底爆开!
她手里那个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那点可怜的米糊泼溅出来,在地面肮脏的水泥上洇开一小片黏腻的污迹。
闺…闺女…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声音,挣扎着想要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借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黏在我身上,那光芒亮得惊人,也脆弱得可怕,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最终都化作了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哀求,从那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来:
你…你回来了…你弟他…他这样…离不开人…妈…妈一个人…真的…真的撑不住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轮椅上的林耀祖似乎被这动静微微惊扰,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硕大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门口,扫过我,又毫无焦点地移开。
嘴角那缕涎水,依旧在风扇微弱的风里,黏腻地、缓慢地向下延伸着。
老旧风扇的嗡嗡声,如同背景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在弥漫着腐酸气味的狭窄空间里,无休无止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