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的小徒——庞来弟
阿天看到这个婴儿,双瞳一震,差点瘫软在地,但随即他又恢复了神志,自己挑了把长凳坐着。王青梧瞧了眼阿天,大叹一气,伸手对那玄衣少年说道:“我是这间医馆的掌柜大夫,把……孩子,交与我吧……”玄衣少年依言解开布带,将死去多时的婴儿捧了递给他,正欲解释,一个青蓝衣服的家仆背着个身量小些的younv跑进医馆,一边跑,一边叫喊:“公子!公子!是这家医馆吗!你在里面吗?”玄衣少年转身应答道:“卫苗!正是这里,这家便是定春医馆!”卫苗进馆后,一将那younv放下,她便长着双臂,踉踉跄跄朝椅子上的妇人奔去了。
招弟将妹妹拉得离自己近些,懵懂又警惕地看着围了他们一圈的人。
虽然是这些人帮忙将母亲送来医馆,但自小的生存环境教会她,对谁都需本能抱着戒备。
尤其她刚刚还被一张长满黑斑的脸给吓到了。
卫恪对王青梧说道:“我与家仆在大街上看到你家的伙计一人背着这妇人,前后牵扯两位孩子,怀前又挂了一位,赶路赶得辛苦,故而帮忙送了过来。
”王青梧瞧了眼赵圆,赵圆冲他点点头,他望着手里的死婴又叹了口气。
卫恪见状,道:“先生只管忙自己的事情,我等就此告辞了。
”言罢,拉着卫苗要走。
卫苗忽地眼睛一亮,留意到了离他们稍远些的一个高壮绿衣婢女,以及只有她腰身高矮的一个女童。
噫?这双髫女童看着竟然有些眼熟?原先因她脸上满布大小不一的紫黑斑点,故而一时难以辨认,直到她双眼从那死婴身上渐渐转回,直直回视自己那一刻,卫苗方心下一颤,暗叫:江芙!卫恪正欲抱拳离去,见卫苗还怔愣当地,只能回头生拽了他一把。
直待到了栓在东御街旁的马边,卫苗才回过神来,他使劲揉揉脑袋:“方才那医馆内站的,确是那江芙吧?”卫恪将栓马的绳子解下,利索地捆成一圈,挂在马鞍旁。
卫苗见他不作声,又说道:“公子,那个一脸黑斑的女娃儿,好像是之前笑话你矮小的江芙!她的脸好似是烂了!难怪这般久不去学府,竟是没脸见人了!”卫恪将另一匹马的栓绳也解下,扔给顾自说话的卫苗。
卫苗虽然手接了绳子,心思却忍不住回顾方才与江芙对视那一下,叹道:“她怎的病成这样,还不躲藏一下?那眼睛直勾勾的,好像要胆怯回避的人,反倒应该是我一般!”“公子,你怎地这般平静?那可是曾当众俯视你的嚣张江芙!”卫恪已经一脚跨了坐上马背,他手牵着缰绳,稳了稳身下急躁喷鼻踩蹄的青毛马,说道:“她病成这样,还不惧坦露真容,当真勇毅。
你我上前奚落不成,反自讨了没趣该如何?”卫苗思忖片刻,深以为然,但转念一想,公子为何这般说?“公子,难不成……”——难不成你早就看到那江芙,只视若无睹罢了?——公子何时学会这等迂回之术了?卫恪默笑不语,信手回了个鞭,顾自拍马去了。
“晚了时辰回去,卫忻定要你我好看!”声音近在耳侧,马蹄轻扬,一人一马已轻逸绝尘,转眼到了百米之外。
卫苗心下骇然——对啊,他怎么把这世界上真正厉害的人物给忘了?此时,街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穿灰色常服的壮年男子,一人摸着下颌的青须叹赞:“这是哪家的少年公子,骑术倒是了得!”另一精干瘦长的男子附和道:“甚至比那赵大公子都是有余。
”青须男子难掩惋惜地叹道:“只是身姿矮小了些,不然是个练骑射的好苗子!”卫苗听罢脸色一黑,冲他们不满反击:“我家公子哪里矮了?他才只有十一岁!还没开始长个子呢!你们两位当年能有多高?能比白昱将军高吗?”两位男子相视一笑,青须男子又道:“喝!你这小仆居然还知道白昱将军!”卫苗已然胆向勇边生,为了维护卫恪,什么都豁出去了,他一边捆自己的绳子,一边语带不屑地说道:“全定安谁不知道白昱将军高大勇武,但打仗靠的不光是身量,还有脑子!将帅之才,更是贵在智谋,没有脑子光有身量的是莽夫,懂吗?”最后骑到马上还不忘蔑视一眼那两无礼在先的粗莽男子,说道:“我家公子可是连续三年骑射麟学府破格提携。
今后学了政策经济、文史政论等,即便从不了武,也是文中能臣,定是朝廷难求其二的骄骄人才!”精瘦男子呵呵叹笑,说道:“听你把你家公子夸的地上无、天上有,世上绝无仅有的好,不若报上姓名,让我等碌碌草民也记在心上、瞅看着些。
不然日后何以判断你今日是否言过其实、信口夸耀?”卫苗冷哼一声,朗声答道:“我家公子正是中郎将卫毅的二公子,单名一个恪字,尔等且上瞧吧!”言罢,他一扭马头,随了卫恪的方向策马离去。
青须男子抱着xiong,望着卫家主仆离去的方向琢磨着:“卫家二子卫恪?既是卫毅的儿子,何以以往从未听说过?”精瘦男子亦道:“定安每三年都有一届武将世子的校场比试,他竟从未参加过么?卫家从来没有子侄参加?”青须男子摇摇头:“非也非也,我记得卫毅大儿子卫奉连续参加了两届,只是资质平庸,早早淘汰罢了。
不过这次子倒确实真的从未见过,从六岁算起,三年一试,不说其他的校试,单是骑射一项,也该有所展露了。
”精瘦男子背着手道:“下届的武场校试应是明年五月,彼时希望能看到这位少年一鸣惊人。
”——————————————定春医馆内,王青梧已取了一方白布将那死婴殓了,皱着眉向江芙主仆致歉:“医馆内还是人多嘈杂了些,明日起仍由在下到府上为小姐诊治吧。
”灵芸不想婴儿的死气冲撞了原本就重病的江芙,忙答应了好,进去内室拿毯子出来。
正在众人嗟叹之时,招弟和她妹妹不知何时开始争抢那个木制人偶,争执不下,互相抓扯扭打、嗷嗷大哭,王青梧忙上前劝解,但那妇人仍瘫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死婴,不发一语。
而作为父亲的阿天虽然烦躁已极,但显然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嘴上空喊“不要抢了不要抢了”,人却只坐在旁边一条长凳上,再多旁话也无。
江芙见状,从自己怀兜里掏出一个竹编的小乌龟,放到地上,招呼两younv过来瞧,说道:“我这个乌龟只要抻抻尾巴便能自个儿爬着走,比那个木头娃娃可有趣多了!”果然,姐妹俩见了那龟儿,齐齐被吸引目光,不知不觉就停止扭打。
但转眼一看江芙脸上的毒斑,又心生畏惧,一时不敢近前。
江芙又道:“你们谁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送给谁。
”那个木制玩偶黑发红衣,虽是好看,但一想到这竹编乌龟是能动的,更加奇巧些,且回答一个问题就能得到它,妹妹二话不说,撇下招弟和玩偶,往江芙走跑去。
江芙当着她的面,抻直一下龟儿尾巴又松开手,在一阵轻微的震动声中,龟儿果然岔着四肢自个儿往前爬了几步。
妹妹两眼放光,伸手欲要抢夺。
江芙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我说了要回答一个问题,才能送你的。
”妹妹见她眼露威色,一时又被吓得哭起来。
招弟几步走上前将妹妹护在怀里,说了句“我们不要了,我们不稀罕你的物什”,便将妹妹拉回那妇人椅边,还将手中的木偶塞在了她手里。
江芙一个怔愣,这情况大出她的意料。
阿天知晓江芙等人滞留医馆,自己的家事就处理不了,便起身上前打圆场,对江芙道谢说:“这两位是在下的小女,她们年龄小不懂事、不懂规矩,冒犯之处望小姐包涵,在下代为谢过小姐的美意。
”椅上的妇人冷冷瞅了他一眼,语声恹恹地对两个女儿说道:“旁家姐姐好心赠你们物件,不领情意也便罢了,怎语出无礼?”招弟撇嘴,小声嘟囔说:“她脸上长了好恶心的东西,我不想看到她。
”妇人蹙眉斥道:“人家抱病在身,还对你们施以善意,你不领情反倒戳她的痛处?”继而,伸手一推,将她推离自己的身侧,只是手重了些,竟将孩子推到在地。
她嘴唇干裂,双手哆嗦,哀叹一声:“我怎得生出这般冷心冷肺的东西?”坐在地上的招弟听了母亲这番责骂,眼中极是委屈,只是倔强扭着头,不肯认错。
阿天仿佛自己被推搡斥骂了般,面上乍红乍白,朝妇人沉声喝道:“妇人无德!你疏忽管教在先,出手推搡在后,还语出恶言、骂她冷心冷肺,得妇如此,真是我庞家家门不幸!”说着将招弟扶起,搂了站在自己身边,柔声宽慰,尽显慈祥宽和。
妇人目中干涩,半点泪星都无,嘴角却撇起一道厌恶至极的冷笑。
阿天视若无睹,向江芙讨着好:“小女不慎冲撞了小姐,让小姐见怪了,在下今后定然严加管教!”道歉是假,借着“不慎”、“年幼”撇清是真,其他严加管教更是不痛不痒的敷衍之词。
灵芸面色沉冷,从地上捡了小龟拽在手里:“这个小龟儿你们走遍定安也买不到第二件,我随手卖给官家的小厮,还能至少挣个二两银子,你们竟然白送都不稀罕?”说着,啧啧称叹两声,懒做它言,直欲抱走江芙离去。
妹妹见乌龟被她捡走,急得直摇妇人的手臂:“娘,娘,我要那小龟,我要那小龟!”妇人无奈地由着她摇晃耍赖,并不作语。
她枯瘦干瘪得像根秋天的秸秆,再摇几下,仿似要随时折了。
江芙看了妇人半响,又从灵芸手中拿了乌龟,转放到她手里。
妇人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只仍泛着竹青油色的簇新小龟,眸色闪动。
江芙说道:“方才我家芸姐姐说笑了,这龟儿是我自己做的,不是金贵物件,哪里值得了二两银子,只是玩得不慎倒是容易破的很,这位妈妈若是不嫌弃,就帮妹妹们收着玩罢。
”妹妹大喜,连忙捧了手里,仰头对江芙甜甜说了声:“谢谢姐姐!”左右翻看一眼小龟,又奶声奶气说道:“我好喜欢它,我不会让它破的!”江芙揉揉她蓬乱的头发:“但它真的很容易破,若是不小心破了可怎么办?”妹妹捧在心口,急得直跺脚:“不可以破,不可以破!来弟不让它破!”——来弟?江芙一怔,灵芸更是翻了个白眼。
随后,江芙俯身朝前,一手扶在膝上撑住身子,一手举出一根小指:“那来弟要不要跟我学点本事,小龟破了也能自己修一下?”来弟犹豫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江芙的小指,望着眼前这张近距离的脸,怔怔道:“好哇……”——奇怪,这位姐姐脸上的黑斑怎么跟消失了似的……——这位姐姐的眉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好像很好看啊……江芙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又震惊一下,她竟然不懂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妇人始终垂着头,只是眼睛又望向地上那摊白布,她咬着满是补丁的前襟,目中泪珠簌簌滚落。
江芙被灵芸抗在肩上,她偷偷掀了毯子的一角望了定春医馆内这最后一眼。
瘦弱病重的母亲旁,站着一个手中拿着竹编玩具的三岁younv,她欢欣鼓舞、喋喋不休,连带着那妇人的面色也渐渐柔和。
当年常氏病重,她日日守在床边,便是常氏睡熟了,她也不肯离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江荨拿了一支竹制的蜻蜓给她,对她说:这支蜻蜓稍微揉搓一下,便能自己飞上天去,可有趣了!她眼见好奇,便接手过来把玩,果然,揉着底下那根竹竿轻轻一搓,蜻蜓果真活了一样往高处飞去。
常氏微微睁开眼睛,见她玩的高兴,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而后,每当常氏睡着了,她便自己学着做些机巧,渐渐学会了做蜻蜓,乌龟,猫儿狗儿,各式蝴蝶鸟雀等等,只要母亲醒了,就能看到惊喜,时间这样不知不觉过去,直到她渐渐康复,逐渐能起床行走,接而能到院子里去晒日光、散散步。
曾经她听一位嬷嬷说起,常氏那次病得那般重,是因为失去了腹中一个已成型的胎儿。
江荨知道此事后,随即解雇了这名多舌的嬷嬷。
此后,再也没有人对她讲起她那个未曾蒙面的妹妹或者弟弟。
江芙趴在灵芸肩上,咬着手指。
唔……原来,有姐妹是这般感受啊,会争抢东西,也会互相保护,会共同仇视一个人,也彼此依恋同一位母亲。
——————————————————待江家主仆走后,久坐在墙角的老者忽而也撑着腿,颤颤巍巍起身了。
王青梧生恐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忙上前搀扶,却被老者一手拂开。
老者道:“你这医馆内想是有不少事要处理,老朽就不赖着碍眼了。
今日就此别过,它日再来闲坐,希望王先生可别嫌弃了老朽。
”王青梧连连说着“哪里哪里”,跟送佛一样送他出了医馆院子。
只要他安然出了院子,便是谢天谢地!到了东御街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仆从,遥遥迎来,扶着他上了一驾马车,继而马铃一响,车驾慢慢驰去。
那马车老旧沉重,一丝能识别身份的纹饰和帷幔都无。
王青梧心下疑惑。
——这老者究竟何妨人物?为何突然日日来这处偏僻医馆闲坐?——难道是太医署的人在对他这小医馆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