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田里的守望》《上》一九七零年的秋天,陕北高原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程志远站在卡车车厢里,双手死死抓着栏杆,看着眼前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他今年刚满十八岁,是北京某中学的高中生,原本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准备高考,现在却被一纸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发配到了这个连地图上都难找的地方。
梁家沟到了!司机扯着嗓子喊道。
卡车在一座破旧的牌楼前停下,牌楼上梁家沟生产大队几个红漆大字已经斑驳脱落。志远和同行的五个知青拎着行李跳下车,立刻被一群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围住了。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城里来的年轻人,有个胆大的甚至伸手摸了摸志远身上崭新的蓝色涤卡外套。
让开让开!别围着客人!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拨开人群走过来,他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深,我是梁家沟大队支书梁满仓,欢迎知识青年来我们这儿插队落户。
志远注意到支书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与村里其他人不同,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黄土高原上突然出现的一汪清泉。
这是我闺女秀芹,队里的记分员。梁支书介绍道,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她。
秀芹微微点头,目光在志远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志远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他总觉得这姑娘的眼神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知青们被安排住进了大队部旁边的窑洞。说是窑洞,其实就是山坡上挖出来的土洞,里面用白灰简单粉刷过,地上铺着麦草,一张木板床,一盏煤油灯,这就是全部家当。志远把行李放在床上,坐在床边发呆。同屋的李建国已经开始抱怨:这地方连电都没有,晚上怎么看书啊
还看书呢,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志远苦笑道。他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父亲是部队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家里条件优越,哪里吃过这种苦。
晚饭是在大队食堂吃的,玉米面窝头、咸菜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志远勉强吃了半个窝头就咽不下去了,他看见秀芹端着碗在不远处吃饭,时不时往这边瞥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讥讽。
城里来的少爷,连窝头都吃不下果然,秀芹走过来,声音不大但足够刺耳,知道这窝头是多少社员汗珠子摔八瓣才种出来的吗
志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不是嫌饭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秀芹不依不饶,你们城里人娇气,到了农村就得改。明天开始秋收,看你们还挑不挑食。
说完,她转身就走,两条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像个得胜的将军。志远气得把剩下的窝头捏成了渣,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傲慢的农村丫头刮目相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生产队的钟声就敲响了。志远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跟着社员们来到麦田。秋日的陕北,清晨已经寒气逼人,志远只穿了件单衣,冻得直打哆嗦。
每人两垄,割完记十个工分。梁支书分配任务,秀芹,你带带新来的知青。
秀芹走过来,递给志远一把镰刀:看好了,我只教一遍。她弯腰示范,左手拢住麦秆,右手镰刀一挥,金黄的麦子就整齐地倒下了,动作干净利落。
志远学着她的样子尝试,第一刀下去差点割到自己的腿,惹得周围的社员哄堂大笑。秀芹皱了皱眉:笨手笨脚的,城市里不教干活吗
我们学的是数理化,建设国家用的。志远不服气地顶回去。
那现在就用你的数理化把麦子割下来吧。秀芹冷笑一声,转身去忙自己的活了。
太阳越升越高,志远汗流浃背,手掌磨出了水泡,腰酸得直不起来,可他割的麦子还不到秀芹的三分之一。中午休息时,他瘫坐在田埂上,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秀芹走过来,扔给他一个小布包:把手包上,下午别磨出血。
志远打开一看,是两条粗布手帕。他抬头想道谢,秀芹已经走远了,只能看见她弯腰割麦的背影,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韧。
下午的劳动更加艰难。志远咬牙坚持着,每挥一下镰刀都像在和自己较劲。太阳快落山时,他终于割完了自己的两垄麦子,虽然歪歪扭扭,漏割了不少,但总算完成了任务。
还行,不算太娇气。收工时秀芹路过他的麦垄,丢下这么一句评价。
志远累得说不出话,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回村的路上,他看见秀芹帮一位老太太背着麦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农村姑娘身上有种城市女孩没有的东西,像黄土高原上的野花,不起眼却顽强地绽放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收接近尾声。志远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手掌上的水泡变成了茧子,皮肤也被晒得黝黑。他和秀芹的关系也在劳动中微妙地变化着,从最初的互相看不顺眼,到现在能平静地交谈几句。
这天傍晚,志远在打谷场帮忙扬场。秋风吹来,他学着社员的样子用木锨把麦粒抛向空中,麦壳被风吹走,金黄的麦粒雨点般落下。秀芹在不远处筛麦子,动作轻盈得像在跳舞。
程志远,听说你是北京来的休息时,秀芹突然问道。
嗯,西城区的。
北京......是什么样子秀芹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是不是到处是楼房,马路比我们村的打谷场还宽
志远笑了:比那宽多了。长安街能并排走八辆汽车,百货大楼有五层高,里面什么都有......他描述着北京的景象,秀芹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秀芹轻声说,我爹说等明年收成好,就带我去。
到时候我给你当向导。志远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赶紧补充,如果我还在这里的话。
秀芹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你们知青迟早要回城的吧
这个问题让志远沉默了。是啊,他终究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要回到城市。可为什么想到离开,心里会有些不舍呢
秋收结束后,农活没那么忙了,队里开始组织社员学习。作为知青,志远被安排教夜校,给村民们扫盲。第一堂课,他发现秀芹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地在本子上描着拼音字母。
你识字课后志远惊讶地问。秀芹的字虽然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下过功夫的。
我爹让我念到小学毕业,在村里算文化人了。秀芹有些自豪,不过我想学更多,将来当赤脚医生,给乡亲们看病。
那天晚上,志远失眠了。他想起秀芹说想当赤脚医生时眼里的光,想起她割麦子时利落的动作,想起她帮老人背麦捆的背影......这个没出过县城的农村姑娘,有着比许多城里人更广阔的胸怀。
转眼到了冬天。陕北的冬天格外寒冷,西北风卷着黄沙,打得人脸生疼。这天夜里,志远正在窑洞里看书,突然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秀芹,怀里抱着个布包。
我爹让我给你们送点棉鞋。秀芹的脸冻得通红,今年冬天特别冷,你们城里人受不了。
志远接过布包,里面是两双崭新的棉鞋,针脚密密麻麻,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你自己做的他惊讶地问。
秀芹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你们教社员识字,这点心意算什么。
志远心头一热,想说些感谢的话,却见秀芹已经转身走进了风雪中。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有种冲动想追上去,但最终只是紧了紧怀里的棉鞋。
春节前夕,队里杀猪分肉,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知青们也被邀请到社员家吃年夜饭。志远被安排去了梁支书家,也就是秀芹家。
秀芹家的窑洞比知青们住的大些,但也简陋得很。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墙上贴着几张年画和毛主席像。秀芹和她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炖着猪肉白菜,香气四溢。
小程来啦,快上炕坐。梁支书热情地招呼,秀芹,倒茶!
秀芹端着茶碗过来,志远注意到她的手冻得通红,还有几处针扎的伤口,想必是做棉鞋时留下的。他接过茶碗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缩了回去,茶碗差点打翻。
年夜饭很丰盛,有猪肉炖粉条、酸菜白肉、黄米糕,还有难得一见的白面饺子。饭桌上,梁支书讲起了梁家沟的历史,说起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往事,说起大跃进时的艰难岁月。志远听得入神,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
小程,你们城里现在怎么样梁支书问道。
志远讲了北京的变化,讲了工厂、学校、电影院。秀芹听得眼睛发亮,不时插嘴问这问那。看着她好奇的样子,志远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怜惜——这个聪明的姑娘,本应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吃完饭,秀芹拿出一个绣花绷子,开始绣枕套。志远凑过去看,发现她绣的是一朵牡丹花,已经完成了一半,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真好看。志远由衷赞叹。
跟我娘学的。秀芹有些羞涩,闲着没事绣着玩。
能教我吗
秀芹惊讶地抬头:你一个大小伙子学这个干什么
技多不压身嘛。志远笑道,再说,绣花也需要耐心和细心,和做实验差不多。
于是,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城市知青程志远和农村姑娘梁秀芹头挨着头,一个教一个学,在昏黄的油灯下绣着牡丹花。志远笨手笨脚地把线打成了结,秀芹笑着帮他解开,两人的手指不时相碰,谁都没有刻意躲开。
春节过后,春耕开始了。志远已经能熟练地驾驭耕牛,犁出的地沟又直又匀,连梁支书都夸他学得快。这天下午,志远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听见有人喊秀芹掉河里了。
他扔下锄头就往河边跑。融雪后的河水湍急冰冷,秀芹在河中央挣扎着,眼看就要被冲走。志远顾不上脱衣服就跳进河里,刺骨的河水让他几乎窒息,但他咬牙游向秀芹,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别乱动!他在她耳边大喊,抱住我的脖子!
秀芹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但神志还算清醒,她死死抱住志远的脖子。志远用尽全力向岸边游去,几次差点被急流冲倒,终于在下游一处浅滩上了岸。
两人瘫坐在河岸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秀芹的麻花辫散了,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志远突然发现,原来秀芹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
谢谢你......秀芹牙齿打颤,我是想捞河里的柴火,没想到......
别说了,赶紧回去换衣服。志远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会冻病的。
回去的路上,秀芹突然问:你为什么跳下来救我河水那么冷......
志远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想那么多,看见你有危险就跳了。
秀芹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但嘴角微微上扬。那天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志远会在劳动时偷偷看秀芹的背影,秀芹也会在记分时多给志远记半个工分。他们都没说破,但心里都明白,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像春天土地里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五月份,县里通知要选拔一批知青去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志远因为文化程度高被推荐了,而同去的还有秀芹——梁支书特意为她争取了这个名额。
在县城的三个月培训期间,志远和秀芹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学习解剖知识,一起背诵药方,一起在县医院实习。秀芹学得特别认真,常常熬夜看书,志远就陪着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给她讲解。
你懂得真多。有天晚上秀芹感叹道,要是我也能上中学就好了。
你现在学也不晚。志远鼓励她,等培训结束,我继续教你。
秀芹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你不嫌我笨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志远脱口而出,说完两人都红了脸。
培训结束回到村里后,志远和秀芹成了梁家沟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走家串户,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他们配合越来越默契,一个把脉问诊,一个抓药打针,成了村里人交口称赞的金童玉女。
夏夜,志远和秀芹在村口的打谷场乘凉。满天星斗像撒了一把钻石,远处传来阵阵蛙鸣。秀芹突然轻声唱起了陕北民歌: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咱们中央那个红军到陕北......
她的嗓音清亮婉转,在夜色中格外动人。志远听得入了迷,等秀芹唱完,他情不自禁地说:真好听,再唱一首吧。
秀芹又唱了几首,最后教志远唱《走西口》。两人并肩坐在麦草堆上,轻声合唱着,歌声飘荡在夏夜的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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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远哥......唱完歌,秀芹突然换了称呼,你说,咱们能一直这样吗
志远心头一跳,他知道秀芹在问什么。沉默良久,他轻声说: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现在,我很高兴和你在一起。
这不是秀芹想要的答案,但她也明白,志远说的是实话。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城市与农村的差距,知青与社员的身份,以及那个谁都不愿提及却无法回避的问题:志远终有一天会回城。
七月底,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了山洪。半夜里,急促的敲钟声惊醒了全村人——河堤要垮了!
志远和村里的青壮年一起冲上河堤,用沙袋加固险段。暴雨中,他看见秀芹也在人群中,和妇女们一起传递沙袋,浑身泥水却毫不退缩。
突然,一段河堤崩塌了,洪水咆哮着冲向农田。志远和几个社员跳进决口处,手挽手组成人墙,用身体阻挡洪水,为其他人争取时间。一个浪头打来,志远被冲倒了,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一双手死死拉住了他——是秀芹!
抓紧我!秀芹大喊,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硬是把志远拖上了岸。
两人瘫坐在泥水里,惊魂未定。志远看着秀芹满是泥水的脸,突然一把抱住了她:你疯了吗多危险!
秀芹在他怀里颤抖着,却笑了:你不是也疯了吗跳下去当人墙。
志远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心跳,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个勇敢的农村姑娘已经深深走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无法割舍。
洪水过后,村里开始灾后重建。志远和秀芹更忙了,既要给受伤的村民看病,又要参加劳动。但再忙,他们也会找时间在一起,哪怕只是并肩走一段路,或者交换一个眼神。
八月的一天,志远收到家里的来信,说父亲已经复职,正在想办法让他回城。这个消息本该让他高兴,可他却感到一阵失落。晚上,他约秀芹到村后的山坡上,把信给她看了。
秀芹看完信,沉默了很久。最后她抬起头,强作欢笑:这是好事啊,你能回北京了。
秀芹,我......志远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别说。秀芹轻轻按住他的嘴唇,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能遇见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月光下,志远看见秀芹眼里闪着泪光。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秀芹,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秀芹在他怀里颤抖着,终于哭了出来:我也喜欢你......可是我们怎么办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姑娘......
志远捧起她的脸,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
那天晚上,他们在月光下许下了诺言。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浪漫的仪式,只有两颗年轻而真诚的心,在陕北的星空下紧紧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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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守望》(下)
志远收到父亲来信的第三天,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梁家沟。晌午时分,他背着药箱从邻村看病回来,刚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就听见几个纳鞋底的妇女在议论。
听说了吗程知青要回北京了!
可不是,人家爹是大干部,能不想办法把儿子弄回去
那秀芹丫头咋办两人不是好上了吗
嘘,小点声...
妇女们看见志远走过来,立刻噤了声,只用眼睛偷偷打量他。志远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快步走过。他知道农村没有秘密,但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回到知青点,同屋的李建国正在收拾行李。你也接到通知了志远惊讶地问。
昨天收到的。李建国头也不抬,咱们这批知青大部分都能回城,你家不是早就疏通好了吗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志远一眼,梁支书刚才来找过你。
志远心里咯噔一下。放下药箱,他硬着头皮往梁支书家走去。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有羡慕,有嫉妒,还有...怜悯
秀芹家院门半掩着,志远敲了敲,里面传来梁支书沉闷的声音:进来。
堂屋里,梁支书蹲在长凳上抽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秀芹娘在灶台边忙活,见志远进来,擦了擦手就躲进了里屋。秀芹不在家。
坐。梁支书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志远坐下,手心全是汗。他等着梁支书开口,可老汉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一双鹰眼透过烟雾盯着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梁叔,我...
听说你要回北京了梁支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是,家里来了信,说正在办手续。志远老实回答。
好事啊。梁支书在凳腿上磕了磕烟袋锅,你们城里娃娃,本来就不属于这儿。
志远听出话里有话,急忙说:梁叔,我和秀芹...
我就知道你要提这个。梁支书打断他,小程啊,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梁家沟这三年,你从个啥也不会的城里娃,变成了能挑百斤担子的好后生。叔喜欢你,真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可秀芹是我闺女,我得为她着想。你们城里人,回城了哪还记得我们乡下姑娘
梁叔,我不是那种人!志远急得站起来,我和秀芹是认真的!
年轻人都这么说。梁支书摇摇头,可现实摆着呢。你回北京,上大学,分配工作,将来找个城里姑娘结婚。秀芹呢留在梁家沟当个赤脚医生,等你一辈子
志远哑口无言。梁支书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因为他知道,这正是最可能发生的未来。
叔不怪你。梁支书叹了口气,时代就这样。叔只求你一件事——走之前,跟秀芹断干净。别给她留念想,长痛不如短痛。
志远浑浑噩噩地走出梁支书家,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后的小河边。这是他和秀芹常来的地方,夏天他们在这里洗药材,冬天在冰面上滑冰玩。现在河水刚刚解冻,哗啦啦地流着,像在唱一首离别的歌。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志远转身,看见秀芹站在夕阳里,两条辫子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但脸上却带着笑。
我爹跟你说什么了她走到志远身边,并肩看着河水。
你都知道了
全村都知道了。秀芹轻声说,什么时候走
手续下来就走,大概...还有半个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志远鼓起勇气,抓住秀芹的手:秀芹,我...
别说。秀芹摇摇头,别说那些做不到的承诺。你回城是好事,我替你高兴。
可我不想离开你!志远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们可以结婚,你可以跟我回北京...
然后呢秀芹苦笑,我一个农村姑娘,大字不识几个,去北京能干什么给你丢人现眼吗
志远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聪明能干,学什么都快...
志远,现实点。秀芹打断他,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们活在现实里,不是童话故事。你回你的北京,我留我的梁家沟,这才是对的。
志远想说不对,想说一定有办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秀芹说的有道理,残酷的道理。
那天晚上,志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这三年来在梁家沟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割麦子时秀芹教他用镰刀,生病时秀芹熬的姜汤,洪水里秀芹死死拉住他的手...这些记忆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第二天一早,大队部通知知青们去县城办回城手续。志远和另外三个知青搭拖拉机去了县城。手续办得很顺利,工作人员说,最多一个星期,调令就能下来。
回村的路上,志远一直沉默。路过供销社时,他特意进去买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知道秀芹一直想要一本像样的笔记本记药方。
接下来的几天,志远像往常一样出诊、劳动,只是刻意避开了秀芹。不是他不想见她,而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倒是秀芹,遇到他时总是微笑着点头,像对待其他知青一样自然,仿佛那晚在河边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回城前三天,队里为知青们办了欢送会。杀了一头猪,做了八大盘菜,全村人都来了。梁支书代表生产队讲话,感谢知青们为梁家沟做的贡献,祝愿他们回城后前程似锦。志远作为知青代表发言时,几次哽咽,最后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乡亲们三年来的照顾。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有人起哄让知青表演节目,李建国唱了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赢得满堂彩。轮到志远时,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我唱一首《走西口》,是...是咱们陕北的歌。
这首歌是秀芹教他的。唱着唱着,志远看见人群中的秀芹悄悄抹了抹眼睛。他的心揪成一团,却坚持把歌唱完了。
散会后,志远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追上正要离开的秀芹:能...能单独说几句话吗
秀芹看了看四周,点点头:去河边吧。
月光如水,洒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谁都不愿先开口。
这个给你。最终还是志远打破了沉默,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你记药方用。
秀芹接过笔记本,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封面:谢谢,很贵吧
没什么。志远顿了顿,鼓起勇气,秀芹,我后天就走。走之前...我想去你家提亲。
秀芹猛地抬头,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疯了我爹不会同意的。
我会说服他。志远抓住秀芹的手,我们可以先订婚,等我回城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
志远!秀芹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这样!我们说好的,不给自己留幻想。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志远固执地问,因为我父母会反对因为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秀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乎你为了我跟家里闹翻,在乎你被人指指点点,在乎你将来后悔!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些,志远,爱一个人不是占有,是希望他过得好。你回城后会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对象。
志远想反驳,却听见秀芹继续说:而我属于这里。梁家沟需要赤脚医生,我爹娘需要我。我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月光下,志远看见泪水从秀芹脸颊滑落。他突然明白了,秀芹不是不爱他,而是爱得太深,深到宁愿自己痛苦也要放他走。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绞。
至少...至少让我给你写信。他几乎是哀求地说。
秀芹摇摇头:别写信。断了就断干净。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志远,这个送你,留个念想。
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已经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秀芹的笔记。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志远接过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秀芹搂进怀里。秀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打湿了彼此的肩头。
我会回来的。志远在秀芹耳边轻声说,不管要多久,不管多难,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等着我,好吗
秀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回抱了他一下,然后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中。
两天后,一辆解放卡车来接知青们回城。全村人都来送行,梁支书代表生产队给每人发了一袋小米和一双布鞋——是秀芹和妇女们连夜赶制的。
志远在人群中寻找秀芹的身影,却没找到。直到卡车启动的那一刻,他才看见她站在远处的土坡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像一朵孤独的野花。
卡车开动了,梁家沟渐渐消失在飞扬的黄土中。志远紧紧攥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在心里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回到北京后,志远被安排进了父亲所在的机关单位。阔别三年的城市既熟悉又陌生,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他有些不适应。夜里躺在床上,他总梦见梁家沟的窑洞、麦田,和那个站在土坡上的身影。
父亲对志远的未来早有规划:先上工农兵大学,然后进机关,一步步往上走。当志远提出想考医学院时,父亲勃然大怒:我费这么大劲把你弄回城,不是让你去当医生的!
可我在农村学了三年医...
那是迫不得已!父亲打断他,现在回城了,就得按城里的规矩来。下周去党校报到,我已经安排好了。
志远想反抗,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回城后他才真切体会到,父亲在这个家的权威是绝对的。他只能暂时妥协,暗地里却开始复习高中课程,准备来年的高考——听说要恢复高考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志远按部就班地上班、学习,表面上是个听话的好青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梁家沟,想念秀芹。他几次想写信,又怕给秀芹惹麻烦——农村对男女关系看得很重,一封城里来的信可能会让她成为闲言碎语的对象。
1977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正式公布。志远不顾父亲反对,毅然报名参加考试。父子俩爆发了激烈争吵,最后父亲撂下狠话:你要敢去考试,就别进这个家门!
志远还是去了。考场上,他发挥出色,尤其是化学和生物——这得归功于他在农村当赤脚医生的经历。考试结束后,他搬出了家,暂时住在同学那里。
等待发榜的日子里,志远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回梁家沟看看。三年了,他不知道秀芹怎么样了,是否还在等他。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他简单收拾了行李,买了张去陕北的长途车票。
然而就在出发前一天,父亲派人找到他,说母亲病了,要他回家一趟。志远匆忙赶回去,发现母亲好端端的,是父亲设的局——录取通知书到了,他考上了北京医学院。
算你小子有出息。父亲板着脸说,既然考上了,就好好念。但别想着回那穷乡僻壤,门都没有!
看着母亲哀求的眼神,志远再次妥协了。他告诉自己,先上学,等毕业了有了工作,就能自己做主了。
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志远如饥似渴地学习医学知识。每次翻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看到秀芹娟秀的笔记,他就更加努力。他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不辜负秀芹的期望。
1978年春节,志远终于忍不住,给梁家沟大队部写了一封信,打听秀芹的情况。信里没敢提他和秀芹的关系,只说自己是当年的知青,想问候乡亲们。
一个月后,回信来了,是梁支书写的。信很简短,说村里一切都好,秀芹现在是正式的赤脚医生了,还附了一张全村合影。志远急切地在照片中寻找秀芹的身影——她站在最后一排,比三年前瘦了些,但笑容依旧明亮。志远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两人挨得很近。
这个发现让志远心如刀绞。他自嘲地想:凭什么要求秀芹等他呢三年杳无音信,换谁都会心灰意冷吧
那天晚上,志远一个人喝得烂醉。第二天醒来,他决定把秀芹埋在记忆深处,专心学业。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就在他试图忘记时,一个意外的消息彻底改变了一切。
五月份,志远收到一封来自陕北的信,署名是梁家沟李婶。信中说,秀芹生了个男孩,已经三个月大了,孩子父亲是谁村里人都知道,因为秀芹一直不肯嫁人,就等着那个回城的知青。现在孩子病了,县里医院治不好,问志远能不能帮帮忙...
信纸从志远手中滑落。他有孩子了一个和秀芹的孩子!震惊、喜悦、愧疚、担忧...各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他立刻请了假,买了最近一趟去陕北的火车票。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拖拉机,经过两天颠簸,志远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梁家沟。村口的大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几个纳鞋底的妇女看见他,惊讶得针都掉了。
程...程知青
是我,李婶。秀芹在哪
哎呀真是你!快去卫生所,孩子发烧三天了...
志远顾不上寒暄,拔腿就往卫生所跑。那是当年他和秀芹一起工作过的地方,一砖一瓦都那么熟悉。
推开门,志远看见秀芹背对着门,正在给一个婴儿喂药。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瞬间僵住了——手中的药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志...志远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志远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婴儿身上——小家伙脸红扑扑的,显然在发烧,但那双眼睛,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志远。
我的孩子志远颤抖着问。
秀芹的眼泪夺眶而出,点了点头。
志远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将母子俩搂进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原来,志远走后不到两个月,秀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极大的丑事,梁支书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村里人指指点点,连卫生所的工作都差点丢了。但秀芹倔强地决定生下孩子,一个人承受所有非议。
为什么不告诉我志远心疼地问。
告诉你又能怎样秀芹苦笑,让你放弃学业回农村还是让我带着孩子去北京拖累你
志远无言以对。他仔细检查了孩子的病情,确诊是肺炎,需要抗生素治疗。幸好他带了药品来。三天后,孩子的烧退了,小脸又恢复了红润。
这三天里,志远和秀芹谈了很多。他知道了这三年来梁家沟的变化,知道了秀芹如何顶着流言蜚语坚持工作,知道了她拒绝了多少门亲事...每听一件,他的心就疼一分。
跟我回北京吧。志远恳求道,我们可以结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秀芹摇摇头:你的学业怎么办你父母会接受一个农村媳妇和私生子吗
这些我都会解决。志远坚定地说,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优柔寡断的毛头小子了。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再离开你和孩子。
秀芹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终于相信他是认真的。但她还是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你也再想想,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北京的一切...
不用想了。志远打断她,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的妥协。现在有了孩子,我更不能让你们母子受苦。
离开卫生所,志远直接去了梁支书家。老汉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他,斧头停在半空。
梁叔。志远深深鞠了一躬,我来向您赔罪,也来提亲。我想娶秀芹,给孩子一个名分。
梁支书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知道这三年秀芹受了多少苦吗
我知道,所以我更要用余生补偿她。
你父母能同意
我会说服他们。志远顿了顿,即使他们不同意,我也不会再放弃秀芹和孩子。
梁支书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小子,总算有点男人样了。他拍拍志远的肩,去吧,秀芹在等你。
三天后,志远带着秀芹和孩子踏上了回北京的路。临行前,全村人都来送行。梁支书老泪纵横,把一枚祖传的银锁挂在孩子脖子上:好好过日子,常回来看看。
火车上,秀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黄土高坡,轻声问:真的不后悔
志远握住她的手:后悔的是浪费了三年时间。他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对了,给孩子起个名吧。
秀芹想了想:叫思远怎么样梁思远。
程思远。志远纠正道,他姓程,我们的孩子。
秀芹笑了,眼中有泪光闪动。火车呼啸着驶向远方,载着这个历经磨难的小家庭,驶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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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守望》(终章)
火车驶入北京站时,已是深夜。志远抱着熟睡的思远,秀芹拎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站台。初春的北京,夜风仍带着寒意,秀芹不自觉地往志远身边靠了靠。
冷吗志远轻声问,腾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
秀芹摇摇头,眼睛却不安地打量着四周高耸的建筑和闪烁的霓虹灯。三年过去,这座城市对她而言更加陌生了。
我们先回家住一晚,明天就去学校申请家属宿舍。志远安慰道。
秀芹咬了咬嘴唇:你父母...真的同意我们回去
志远沉默了一下。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关于秀芹和孩子的事。这三天在火车上,他一直在想如何开口,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说辞。
总会接受的。他最终说道,毕竟思远是他们的亲孙子。
搭乘夜班公交车,三人来到了志远父母居住的军区大院。门口的卫兵认出了志远,敬了个礼就放行了。走在安静的大院里,秀芹紧张得手心冒汗,怀里的思远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
志远家在三楼。站在熟悉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是志远的母亲。她穿着睡衣,看到儿子先是一喜,目光扫到秀芹和孩子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妈,这是秀芹,还有您的孙子思远。志远硬着头皮介绍。
屋里传来志远父亲的声音:谁啊,这么晚
是...是志远回来了。母亲回头应了一声,声音发颤,还带了...人。
父亲大步走到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进来再说。
客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思远被吵醒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秀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指节都泛白了。
解释一下。父亲点了支烟,声音冷得像冰。
志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他和秀芹的感情,回城后的思念,以及这次回去发现有了孩子。
所以你就直接把人带回来了父亲猛地拍了下茶几,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思远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哭了起来。秀芹连忙轻拍他的背,小声哄着。
爸,秀芹是我妻子,思远是我儿子,他们当然应该跟我回家。志远努力保持冷静。
妻子你们领证了吗办酒席了吗父亲冷笑,一个农村丫头,带着私生子,就想进我们程家的门
老程!母亲轻声制止,担忧地看了眼哭泣的孩子。
我说的不对吗父亲声音更大了,你好不容易回城,上了大学,前途无量,非要被这种女人拖累
请您尊重秀芹!志远猛地站起来,她不是这种女人,她是我爱的人,是思远的母亲!要不是她,我在农村那三年根本熬不过来!
呵,感情用事!父亲不屑地挥挥手,我告诉你程志远,这个家不欢迎他们。你要么明天送他们回去,要么跟他们一起走!
志远脸色煞白。他早知道父亲会反对,却没想到会如此决绝。他看向母亲,希望得到些支持,可母亲只是低着头抹眼泪,一言不发。
爸,妈,志远声音颤抖但坚定,我已经辜负过秀芹一次,不能再辜负她了。如果家里不能接受他们,那我只好...
只好什么跟我们断绝关系父亲厉声打断,你想清楚了!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你的学业、工作、前途,全都完了!
思远哭得更厉害了,秀芹抱着孩子站起来,泪流满面:志远,我...我们还是走吧...
志远看看哭泣的妻儿,又看看怒不可遏的父亲和沉默的母亲,心如刀绞。但他知道,这一次,他必须做出选择。
对不起,爸,妈。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秀芹手中接过孩子,我们走。
志远!母亲终于哭出声,这么晚了你们去哪至少等天亮...
让他走!父亲怒吼,不知好歹的东西!
志远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轻轻带上了门。
走在寒冷的夜色中,秀芹泣不成声: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我太懦弱,三年前就该带你一起回城。志远搂住她的肩膀,别怕,我们先找个招待所住下,明天再做打算。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小招待所度过了在北京的第一个夜晚。思远很快又睡着了,秀芹和志远却辗转难眠。
要不...我还是带思远回梁家沟吧。秀芹小声说,你留下来完成学业...
志远翻身抱住她:别说傻话。我们是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第二天一早,志远去了学校,向系主任说明情况,申请家属宿舍。系主任是个开明的老教授,听了他的故事,深受感动,破例批了一间临时宿舍给他们。
宿舍很小,只有十几平米,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安顿好后,志远带着秀芹和思远去拍了结婚照,然后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秀芹的眼泪落在上面,晕开了墨迹。
现在你真的是我妻子了。志远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接下来的日子艰难却充实。志远白天上课,晚上做家教补贴家用;秀芹在家照顾思远,抽空自学文化课。虽然生活拮据,但一家三口挤在那间小宿舍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志远父亲说到做到,真的断了和他的联系。只有母亲偶尔偷偷寄些钱和营养品来,信封上从不留地址。
1979年夏天,思远已经会走路了,咿咿呀呀地喊着爸爸妈妈。志远以优异成绩从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一家大医院工作。按理说,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可志远却常常在深夜望着天花板发呆。
想什么呢秀芹轻声问。
想梁家沟。志远叹了口气,那里的医疗条件太差了,连个正规医生都没有。乡亲们有个大病,得赶几十里山路去县城...
秀芹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回去
嗯。志远翻过身,看着妻子在月光下清澈的眼睛,我是农民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应该回去服务农村。再说,你爹娘年纪也大了...
我听你的。秀芹握住他的手,你在哪,我和思远就在哪。
就这样,在80年代第一个春天,志远主动申请调往陕北县医院工作。离开北京那天,只有母亲来送行。她抱着思远亲了又亲,偷偷塞给秀芹一个玉镯子。
妈...志远哽咽着。
去吧,好好过日子。母亲抹着眼泪,你爸那边...慢慢会想通的。
回到陕北后,志远在县医院工作了两年,然后主动要求调到梁家沟所在的公社卫生院。他和秀芹把家安在了梁家沟,用积蓄盖了三间砖房。秀芹重新当起了赤脚医生,志远则在卫生院和村里两头跑。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陕北高原时,志远和秀芹抓住政策机会,贷款把原来的医疗站扩建成了一个小型乡村医院。秀芹负责日常门诊,志远每周坐诊三次,还定期去县里进药。思远上了村里的小学,聪明伶俐,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1985年秋收时节,志远和秀芹正在医院里忙碌,突然有人跑来说村口来了辆小轿车,打听程医生家在哪。志远心里一动,放下听诊器就往外跑。
村口的老槐树下,停着一辆黑色伏尔加。车门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是志远的父亲。
三年不见,父亲老了许多,背也有些驼了,但那股威严仍在。他打量着周围的农田和远处新建的医院大楼,表情复杂。
爸...志远轻声叫道。
父亲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的秀芹和已经上小学的思远,半晌才开口:听说你们办了个医院,我来看看。
秀芹赶紧上前:爸,进屋坐吧,我给您倒茶。
父亲没应声,但跟着他们往家走去。路过打谷场时,几个老人热情地跟志远打招呼:程医生,我家孙子退烧了,多谢你啊!
程大夫,多亏你媳妇,我老伴的腿好多了!
父亲听着这些朴实的感谢,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
家里,秀芹忙着沏茶切水果,思远乖巧地叫了声爷爷,然后躲在志远身后偷偷打量这个陌生的老人。
孩子几岁了父亲突然问。
八岁,上二年级了。志远回答,学习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
父亲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思远:拿着,买点文具。
秀芹端茶过来,父亲接过,突然说了句:这些年,辛苦你了。
秀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辛苦,爸。志远对我很好...
父亲在梁家沟住了三天。这三天里,他看了儿子媳妇经营的乡村医院,看了孙子读书的小学,还跟着去田里转了转。临走那天,他对志远说:你们做得不错。这里...确实需要你们。
简单的肯定,却让志远热泪盈眶。他知道,这是父亲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父亲回京后不久,汇来一笔钱,说是给医院添置设备用的。随信还有一张全家福——是志远离家那年拍的,年轻的他和严肃的父母。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90年代,梁家沟通了公路和电,志远和秀芹的乡村医院也扩建成了正规的乡镇卫生院,有了X光机和简易手术室。思远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了梁家沟第一个大学生。
送儿子去北京那天,志远和秀芹站在村口的土坡上,看着远去的汽车,恍如隔世。
还记得吗当年我就是在这儿看着你离开的。秀芹靠在丈夫肩头。
记得。志远搂紧她,那时我就发誓一定会回来。
后悔吗放弃北京的生活...
志远笑了,指着远处的麦田和近处的卫生院:看看这些,有什么好后悔的
阳光下,金黄的麦浪翻滚,卫生院的白墙格外醒目。几个老人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看见他们,远远地招手。
秀芹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花:下辈子还跟我种麦子吗
种,去哪儿都跟着你。志远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这个关于爱情、选择和坚守的故事。而在更远的地方,新时代的列车正呼啸向前,载着无数像他们一样的普通人,驶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