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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槐树下的预言

    八月的蝉鸣裹着槐花香,在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间打旋儿。我蹲在青石板上,看周瞎子的白粗布卦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铁口直断四个褪色的墨字。他膝头摆着个磨得发亮的紫铜罗盘,指节粗大的手正抚过王婶递来的红布包。

    王婶,您这包浆的银锁片儿,是您娘家奶奶的陪嫁吧周瞎子忽然开口,沙哑的嗓音像老槐树皮摩擦。王婶的蓝布衫角猛地一抖:周先生好眼力!

    好眼力周瞎子笑出满脸褶子,您当我真瞎我这双眼睛,看的是气。他指尖叩了叩罗盘,您家小子,明年能上县重点。

    王婶的脸瞬间涨得比她围裙上的石榴花还艳:周先生可别诓我!那学堂门槛高得很......

    您且记着,让他在院儿里摆三盏桂花灯。周瞎子的手在空气中虚画个圈,灯芯要选新收的棉,灯油掺半滴槐树脂——他忽然侧过脸,朝着我这边,小娃娃,蹲这么久,腿不麻

    我吓了一跳,膝盖果然开始发酸。周瞎子虽然闭着眼,可那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白泛着病态的青灰,像块泡在水里的旧瓷片。我往老槐树后缩了缩,树根在我后腰硌出一道印子。

    这娃命里有两条路。周瞎子的手突然指向我,枯枝似的食指差点戳到我鼻尖,一条远,一条近。

    周先生!是我娘的声音。她拎着竹篮从田埂上跑来,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歪到耳后,我家石头皮得很,您别吓唬他。

    周瞎子却笑出了声,那笑声像敲在空瓮上,嗡嗡的:石家妹子,你当我吓唬人你看这老槐树——他抬起脸,白眼球对着日头,五十年前我来这村时,它才手腕粗。如今呢他的手在胸前比了个圆,根须扎进地心,枝桠要够着云。可再大的树,不也得在分叉处选条道儿长

    我娘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掌心全是汗。她扯着我往家走时,我听见周瞎子在身后轻声说:远路见海,近路见山。

    石头,不许再去周瞎子那儿。进了院门,娘蹲下来给我拍裤腿上的土,那老东西......她顿了顿,他年轻时在城里给达官贵人算命,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才被赶出来。

    我歪着头:可他说我有两条路......

    小孩子懂什么路!娘突然提高了声音,竹篮当啷掉在地上,几个青番茄骨碌碌滚到墙角,好好读书,考学离开这破村子,就是你唯一的路!

    晚饭时,我扒拉着红薯粥,总觉得后颈发凉。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怪模怪样的影子,像谁伸长了胳膊要爬进来。我盯着碗里晃动的月光,忽然想起周瞎子眨眼的样子——他说两条路时,那只闭着的左眼,分明轻轻颤了颤,像有只蝴蝶在眼皮底下扑棱翅膀。

    半夜我被尿憋醒,摸黑往茅房走。路过堂屋时,听见爹娘的说话声从门缝漏出来。

    ......你说周瞎子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爹的声音压得很低,上个月石头他奶托梦,说院子里的老槐树......

    嘘!娘打断他,石头睡了。

    我贴着门,听见爹重重叹气:当年要不是你非拦着,我早把那棵槐树砍了。它根须都快拱到灶房地基了......

    砍树我差点喊出声,赶紧捂住嘴。茅房也不去了,转身往自己屋跑。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画出老槐树的影子,那些枝桠交缠的地方,像极了周瞎子掌心的纹路——他给王婶看手相时,我凑得很近,看见他掌心里有道极深的纹,从指根直通手腕,像条被刀刻出来的路。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里周瞎子站在老槐树下,可他的眼睛睁开了,眼仁是两片漆黑的深潭。他冲我招招手:来,选吧。我往前挪步,却发现脚下有两条路——一条铺满银沙,通向雾蒙蒙的远方;另一条全是青石板,尽头有座青灰色的山。

    我正要抬脚,突然被什么拽了一下。睁眼看见娘站在床头,手里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石头,你方才喊什么

    我摸着汗湿的后背:我喊......周先生

    娘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她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柱香。香灰簌簌落在老槐树的树根下,飘起时像些细小的雪。

    2

    老槐树的秘密

    石头,娘蹲下来,把我额前的汗湿头发拢到耳后,你记着,不管周瞎子说什么,你只走娘给你指的路。

    可第二天我又溜去了老槐树下,周瞎子的卦摊还在,紫铜罗盘在太阳下泛着暖光。他正给张猎户看卦,见我过来,突然说:小娃娃,昨儿夜里是不是做了梦

    我僵在原地,周瞎子的手在罗盘上转了一圈,停在艮位:远路有海,潮声能洗去所有愁;近路有山,山后藏着你要找的......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你娘是不是烧了柱香

    我点点头,周瞎子笑了,这次他没闭着眼。他左眼的眼皮轻轻抬起,露出一点眼白,可那右眼,竟好好的,黑亮得像沾了水的乌木。

    她想替你把近路封了。他说,可有些路,是树根里的水,顺着血脉淌的,封不住。

    我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在老槐树上。粗糙的树皮蹭得后背发痒,可更痒的是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脚底往上窜,像是老槐树的根须,正顺着我的骨头,往心脏里钻。

    下个月十五,周瞎子突然压低声音,子时,老槐树下。他的右眼眨了眨,你要是想来,就还带块灶糖。

    这时张猎户的媳妇喊他回家,周瞎子又闭上了眼,白眼球上蒙着层雾。我攥着兜里偷拿的灶糖,心里一阵疑惑,他怎么知道我带了块灶糖。眼看他收了罗盘,柱着竹杖往村东头走。他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和老槐树的影子缠在一起,像两条拧成一股的绳。

    那天傍晚,我蹲在院门口剥毛豆,看娘在井边洗衣。她的蓝布衫被水浸得更深,像块泡在靛缸里的布。忽然有片槐树叶飘到她肩头,她猛地抖了下,手一滑,木盆扑通掉进井里。

    我跑过去时,娘正趴在井沿上哭。井里的水面晃着她的脸,她说:石头,你奶托梦说,老槐树底下......她的声音被井里的风声吞了,底下有东西。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两条路。银沙路的尽头,我看见有座灯塔,光茫像撒了把星星;青石板路的尽头,山坳里有座白墙黑瓦的院子,门楣上挂着块匾,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写的什么。

    快醒的时候,我听见周瞎子的声音在耳边响:七月十五,子时,灶糖。

    现在是七月十三,我把灶糖藏在枕头底下,糖纸窸窸窣窣的响。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叶子摩擦的声音,像谁在说悄悄话。

    我摸着枕头下硬邦邦的灶糖,忽然想起周瞎子眨眼时,那只睁开的右眼。里面有光,像老槐树洞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的,照着一条我从没走过的路。

    七月十五的月亮像块浸了水的玉,悬在老槐树梢头。我把灶糖塞进裤兜时,听见东屋传来爹娘的鼾声。窗台上的夜来香正开得浓,甜腻的香气裹着槐叶的清苦,在风里打着旋儿。

    我扒着后墙根往外挪,青砖墙硌得膝盖生疼。路过灶房时,月光正好落在墙根的老槐树根上。那些褐色的须根像蛇群似的往砖缝里钻,有一根甚至顶起了半块砖,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我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往村口跑。

    老槐树下空无一人,蝉鸣早歇了,只有草叶上的露水在月光里闪着碎银似的光。我摸出灶糖,糖纸刚撕开一道缝,身后就传来竹杖点地的笃笃声。

    来得倒准时。周瞎子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糖呢

    我赶紧把灶糖递过去,他没接,反而伸出手摸我的脸,指腹粗糙得像砂纸:你娘把你捂得紧,可捂不住你眼里的火。他忽然笑了,右眼能看阳间事,左眼能瞧阴间路——你当我真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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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后退半步,撞在老槐树上。树身凉得刺骨,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周瞎子的竹杖在地上画了个圈:蹲下,看这土。

    月光照进他画的圈里,我这才发现地上有好多细碎的爪印。不是猫,不是狗,倒像某种没见过的野兽,爪尖带钩,深深抠进土里。

    上个月十五,张猎户在山后逮着只白狐。周瞎子蹲下来,指尖划过爪印,那狐狸前腿绑着红绳,肚子上有个碗口大的疤。你猜怎么着他抬起头,右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当天夜里,老槐树的根须就拱破了张猎户家的门槛。

    我喉咙发紧:我娘说......树底下有东西。

    周瞎子的手突然按在我后颈,力气大得像铁钳:你奶托梦没说错。五十年前我来这村时,老槐树才手腕粗。有天夜里我给东家算完命往回走,听见树底下有小孩哭。凑近一瞧——他的声音突然哑了,树根盘着具小棺材,红漆都剥了,上面写着石家女婴。

    3

    怨气缠身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颈全是汗:我奶姓石......

    你爷当年在镇上当木匠,你奶头胎生了个闺女。周瞎子摸出烟袋锅子,火星子在暗夜里明灭,可那女娃生下来没气儿,你爷连夜把她埋在村口。谁成想三年后,你奶又怀上了你爹。从那以后,老槐树就疯了似的长,根须往地下扎了七丈深——他敲了敲烟袋锅,扎进那女娃的坟里。

    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远处传来狗吠,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周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树背后:瞧那!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村东头有个影子正往老槐树这边跑。月光下,那影子的脑袋晃得厉害,像是脖子软得撑不住头。

    是王婶家的小子!我认出来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是王婶亲手缝的。可他跑起来的样子不对劲。脚尖点地,膝盖不打弯,活像根被线牵着的木偶。

    周瞎子的指甲掐进我肉里:他上个月去镇上学堂考了试,今天放榜。

    王婶家的小子跑到老槐树下,突然停住了。他仰起脸,月光照亮他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眼白翻得只剩一点黑,像两团浸了墨的棉花。

    周先生!他的声音尖得像刮玻璃,你说我能上县重点,可榜单上没我名字!

    周瞎子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你没在当夜摆桂花灯......

    骗人!小子突然扑过来,指甲抓向周瞎子的脸。周瞎子不躲不闪,任由他抓出血道子:你当那灯是给你照路是给你挡灾!老槐树的根须吸了那女娃的怨气,早成了精。它要吃活人香火,拿人命当肥料......

    住口!

    一声尖叫划破夜色,我转头看见娘举着根烧火棍冲过来,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她抄起棍子朝王婶家的小子砸去,可那小子像没知觉似的,反手抓住棍子,一折两段。

    石家嫂子,你藏得住他一时,藏得住一世周瞎子抹了把脸上的血,你爹当年埋女娃时,在棺材里放了块镇石。可十年前你们家盖新房,把镇石挖出来垫了墙脚......

    够了!娘扑过来把我护在身后,石头,闭眼!

    可我怎么闭得上王婶家的小子的脖子突然发出咔吧一声,向后弯成一百八十度。他的嘴咧到耳根,露出满嘴尖牙:石家的种......我要吃了你......

    跑!周瞎子吼了一嗓子,抄起罗盘砸过去。罗盘撞在小子额头上,溅出黑红色的血。那血落在地上,滋滋冒着青烟,像滴进热油里的水。

    我被娘拽着往家跑,风灌进耳朵里,只听见周瞎子的喊叫声越来越远:七月半,鬼门开!老槐树要的是石家血脉......两条路,一条替它续命,一条......

    别听他胡说!娘的手冰凉,那老东西疯了!

    可等我们跑回院子,我看见更吓人的景象。老槐树的根须正从墙根底下钻出来,像无数条褐色的蛇,正往堂屋的门槛上爬。门槛下露出半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石家女婴之墓。

    娘......我指着门槛,声音发颤。

    娘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然瘫坐在地上。她的蓝布衫被露水浸得透湿,怀里还揣着半柱没烧完的香,正是那天夜里她烧给老槐树的。

    你奶托梦说,老槐树底下压着我们石家的债。娘的声音像片枯叶,当年你爷埋女娃时,棺材里放了块刻着镇字的石头。可十年前翻修房子,我们......我们却把镇石挖出来垫了墙脚......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周瞎子柱着竹杖站在月光里,他的右眼还在淌血,可眼神却亮得惊人:石家妹子,你当烧几柱香就能了事那女娃的怨气早和老槐树缠成了一团。要断这因果,只有两条路——他看向我,要么让这娃给老槐树当供品,要么......

    要么怎样娘的声音在抖。

    4

    逃不出的宿命

    周瞎子的竹杖重重敲在地上:要么让他走那条远路!去海边,离这老槐树七百里外,怨气追不上!

    院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我转头望去,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正缓缓往下压,枝桠上垂着的,竟是王婶家的小子。他的脖子被枝桠上的树瘤勾住,舌头吐得老长,眼睛却还在动,直勾勾盯着我。

    石头,跟娘走!娘拽起我就往门外跑,去镇上过夜,明儿就买火车票......

    可我们刚跑到村口,就被拦住了。张猎户举着猎枪站在路中间,他的眼睛和王婶家的小子一样,翻着白:石家的种......留下......

    周瞎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他的左手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这才发现,他的左手背上有个青灰色的胎记,形状竟和老槐树的叶子一模一样。

    远路见海,近路见山。他凑到我耳边,你娘选了远路,可老槐树要的是近路。它要你留在这,当它的根。

    张猎户的猎枪咔嗒一声上了膛,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往头顶窜,像团火,烧得我眼眶发疼。老槐树的影子突然笼罩过来,那些枝桠在月光下投出的影子,竟和周瞎子掌心里的纹路一模一样。那道从指根直通手腕的深纹,此刻正贴在我的手背上。

    选吧。周瞎子的声音很轻,是跟你娘去看海,还是......

    我选远路!我喊出声,声音像破了的锣。

    周瞎子笑了,他的左眼突然睁开,眼仁是团漆黑的雾。他抬手往张猎户方向一指,张猎户的猎枪当啷掉在地上。他又指向老槐树,那些正往我们脚边爬的根须突然蜷缩起来,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走!周瞎子推了我一把,天亮前到镇上车马店,买去南边的票。记住,别回头。

    我被娘拽着往镇里跑,风里飘来老槐树的香气,甜得发苦。跑过村口时,我忍不住回头,周瞎子站在老槐树下,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左眼是雾,右眼是星。老槐树的枝桠在他头顶摇晃,像无数只手在跟他告别。

    石头!娘的喊声把我拉回现实。

    前面的镇子里传来鸡叫,天快亮了。我摸了摸裤兜,灶糖还在,糖纸被汗浸得发软。身后传来老槐树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说:远路见海,潮声能洗去所有愁......

    镇上车马店的煤油灯在晨雾里晃成一团昏黄,我和娘挤在板车上,车夫甩着鞭子喊驾时,我瞥见后车厢里堆着半袋槐树皮,深褐色的树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树汁,像是凝固的血。

    石家嫂子,这是要去哪儿车夫裹着棉袄哈气,听说你们那闹邪乎事儿,不知是谁家的狗自个直撞树,满嘴都是槐树叶......

    娘攥着我的手猛一紧:去南边,投亲戚。

    板车颠过青石板路时,我摸到裤兜里的灶糖。糖纸边缘被汗浸得发皱,隐约能闻到焦糖香。

    石头,到了海边要学游泳。娘突然说,她的脸被晨风吹得通红,你爹的堂兄在码头上当搬运工,说那边的学堂能看见海......

    我没说话,板车经过镇西头的老邮局时,墙上的黑板还留着昨日的字迹:县重点中学录取榜——王铁柱。王铁柱是王婶家的小子,可昨儿夜里他的脖子被老槐树枝桠勾住时,榜单上明明没他名字......

    吁——车夫突然勒住缰绳,板车吱呀停在铁轨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头沉睡的野兽在咳嗽。

    火车还有半刻钟到。车夫跳下车搬行李,你们娘俩先进候车棚躲躲风。

    候车棚里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正用枯枝在地上画卦。我刚凑近,他突然抬起头——是周瞎子!他右眼的血已经凝成暗褐色,左眼却闭得死紧,像颗晒干的枣核。

    周先生我喊出声。

    5

    火车上的恐怖

    娘的脸瞬间煞白,抄起包袱就要拽我走。周瞎子却笑了,声音比夜里轻了许多:石家妹子,我不是来拦路的。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这是那女娃棺材里的镇石,我替你们拿出来了。

    红布展开,露出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的镇字被磨得只剩半道儿。娘的手直抖:你......你怎么进的村

    老槐树要的是石家血脉,不是我。周瞎子把镇石塞进我手里,拿好了,它能挡一时。等上了火车,到了地方,把它扔进海里——他的左眼突然剧烈抽搐,记住,别在铁轨上停留。

    火车的汽笛声近了,我听见铁轨传来哐当哐当的震动,像谁在敲棺材板。周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镇石里:那两条路,远路是逃,近路是解。你娘选了逃,可逃得了一时......

    周先生!候车棚外传来车夫的喊,火车进站了!

    周瞎子松开手,他的左眼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仁里翻涌着黑雾。我跟着娘往月台跑时,听见他在身后喊:七月二十七,月全食!老槐树的根须能伸七百里......

    火车喷着白烟停在面前,车门打开的瞬间,我闻到股熟悉的甜香——是槐花香。车厢里的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睛泛着青灰。

    石头,快上车!娘推着我往里挤。我踩上踏板的刹那,瞥见车窗玻璃上有影子,老槐树的枝桠正顺着铁轨爬过来,每根枝桠上都挂着个白乎乎的东西,像晒干的人皮。

    娘!我尖叫着拽她的衣角,树......树跟来了!

    娘的脸在玻璃上倒映出来,她突然僵住。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车厢最末排,王婶家的小子正坐在那里。他的脖子歪向一边,舌头垂在胸前,可眼睛却睁得老大,直勾勾盯着我。

    石头,是幻觉。娘的声音在抖,那孩子昨儿夜里......

    他死了我想起老槐树枝桠上的尸体,可他现在就在这儿!

    王婶家的小子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他抬起手,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指向我怀里的镇石。车厢里的人同时转头,他们的下巴都脱了臼似的往下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镇石......镇石......

    我攥紧镇石,青石板硌得掌心生疼。周瞎子的话在耳边炸响:远路是逃,近路是解。我突然明白,逃不过的,老槐树的怨气早渗进石家血脉,像树根扎进地心,除非......

    娘,我要下车!我喊着往车门冲,我要回村子!

    你疯了娘死死抱住我,周瞎子那老东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火车哐当一声启动了,王婶家的小子站了起来,他的腿弯成奇怪的角度,一步步往我们这边挪。车厢里的人跟着站起来,他们的指甲长得像鸟爪,在座椅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镇石......还我镇石......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往上钻,热得发烫。那是老槐树的根须吗还是石家女婴的怨气周瞎子说我命里有两条路,一条远,一条近,远路是逃,近路是面对。

    娘,你还记得奶托梦说的吗我贴着她耳朵喊,老槐树底下压着我们石家的债,要还!

    娘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松开手,眼泪砸在我手背上:你奶说......要石家的血脉亲自把镇石放回原处......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铁轨旁的槐树影子连成一片,像道绿色的墙。王婶家的小子离我们只有三步远了,他的指甲擦过我的脸颊,凉得像冰。

    我举起镇石,青石板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对不起。我对娘说,然后猛地推开她,撞开车窗跳了出去。

    6

    近路见山

    风灌进耳朵里,我看见铁轨旁的槐树朝我扑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周瞎子站在路基上,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他冲我竖起大拇指,嘴唇动了动——是近路见山。

    落地时我滚进了沟里,膝盖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滴在一片槐树叶上。树叶突然蜷缩起来,像被烫到了。我爬起来往回跑,火车的汽笛声越来越远,身后传来娘的哭喊:石头!石头!

    等我跑回村口,日头已经爬过老槐树梢。周瞎子坐在树底下,罗盘摆在膝头,竹杖靠在树根上。他的左眼闭着,右眼却亮晶晶的。

    来得正好。他说,月全食还有七天,够你把镇石埋回原处。

    我蹲下来,用镇石在树根旁的土上划了道线。周瞎子摸出把锈迹斑斑的铲子:当年你爷埋女娃时,棺材在树根正东三尺。

    铲子下去的瞬间,一股腐叶的腥气冒出来。挖到两尺深时,铲子碰到了木头,是红漆棺材,漆皮剥落处露出白茬,上面果然写着石家女婴。

    放进去。周瞎子说。

    我把镇石塞进棺材缝里,青石板刚碰到棺材,就听见咔的一声,像什么东西碎了。老槐树的枝桠突然剧烈摇晃,树叶哗啦啦往下掉,砸在我头顶。

    走!周瞎子拽着我往村外跑,怨气要散了,可老槐树活了五十年,它要找新的根......

    我们跑到村外山梁时,回头望去。老槐树的树冠正在枯萎,树皮成片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树肉。可在它根部,有株小槐树正破土而出,嫩绿色的叶子上却沾着血珠。

    那是新的根。周瞎子说,老槐树用五十年吸够了怨气,现在要重新活一次。

    我摸着后颈,那里的灼痛感消失了。山风掀起我的衣角,带来股咸湿的味道,是海的味道,像是从七百里外吹过来的。

    远路见海,近路见山。周瞎子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条线,你走了近路,可远路还在。等你长大,想去看海,随时能走。

    我望着山脚下的村子,晨雾正慢慢散开。王婶端着碗粥站在院门口,张猎户牵着狗往林子里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老槐树的影子已经从我们石家血脉里抽走了。

    周先生,你的眼睛......我想起他夜里睁开的双眼。

    他笑了,用手遮住左眼:右眼是阳眼,看人间烟火;左眼是阴眼,看因果轮回。我替老槐树看了五十年门,现在它换了新根,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去海边。他拍了拍我的头,听说那边的日出能把海水染成金红色,我这双阳眼,该去看看了。

    7

    远路与近路

    山风掠过山梁,吹得周瞎子的卦幡猎猎作响。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说我命里有两条路。现在我明白了,两条路从来不是对立的,远路是未来,近路是过去,走通了过去,才能真正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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