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雨如注,像是把整片太平洋都倾倒在了远洋开拓者号的甲板上。狂风尖啸着,裹挟着冰冷的咸腥海水,狠狠抽打着钢铁的船身,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巨响,如同巨兽濒死的擂鼓。粗壮的缆绳在狂风中绷紧、嘶鸣,每一次巨浪袭来,这艘三万吨的巨轮便如同被无形巨手攫住的玩具,猛地向上抛起,又重重砸回沸腾的海面,船体结构随之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驾驶台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透骨的湿冷和凝重的压抑。雷达屏幕被密集的雨点回波搅得一片模糊,绿莹莹的光点疯狂闪烁跳跃,几乎失去了判读的价值。船长老潘,潘志国,站在主控台前,身形稳得像一块与甲板焊死的礁石。他紧抿着嘴唇,沟壑纵横的脸上沾满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飞溅进来的冰冷海水,一双眼睛鹰隼般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死死盯住前方那片被黑暗和狂涛彻底吞噬的海域。他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扶手而泛白,指间的老茧摩擦着冰凉的金属。
航向保持!稳住!稳住!老潘的声音穿透了风浪的咆哮和引擎的轰鸣,嘶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把淬火的钢刀,劈开混乱。几个年轻船员在他身后,脸色煞白,身体随着船体的每一次剧烈颠簸而摇晃,眼神里充满了对这片狂暴大海的原始敬畏和恐惧。
潘…潘头儿!左舷!左舷有东西!值班二副的嗓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盖过了所有噪音。他死死盯着侧翼一个暂时清晰的雷达扇区,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几乎要戳进屏幕里。那上面,一个巨大、突兀、绝不该存在的实体回波,幽灵般紧贴着他们左舷,无声无息地滑行,距离近得令人窒息。
老潘猛地扭头,锐利的目光扫向雷达屏幕,瞳孔骤然收缩。那回波巨大、凝实,形状诡异,绝非浮冰或误报的涌浪。一股寒气瞬间从他脊椎骨缝里窜起,直冲天灵盖。他一步抢到左舷的瞭望窗前,用力抹开玻璃上的水痕。
一道惨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愤怒的鞭子,撕裂了浓墨般的天空。就在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强光映照下,左舷方向,惊涛骇浪的间隙里,一个巨大、扭曲、非人所能想象的轮廓,突兀地撞进了老潘的视野。
那是一艘船。
一艘巨大的、古老的木质帆船!腐朽的桅杆如同巨人折断的枯骨,歪斜地刺向翻滚的乌云。破烂不堪的风帆挂在上面,像裹尸布般在狂风中疯狂舞动、撕裂。船体遍布着深不见底的窟窿和焦黑的灼痕,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色海藻和藤壶,仿佛是从地狱最污秽的深渊里刚刚打捞上来。闪电熄灭的瞬间,那鬼魅般的巨影也彻底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与滔天巨浪之中,只留下一个冰冷、死寂、令人血液凝固的印象。
左满舵!紧急避让!全速倒车!老潘的咆哮炸响在驾驶台,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指令却如同本能般精准。舵手几乎是扑在了舵轮上,引擎发出濒死般的巨大轰鸣,船体在狂暴的海面上剧烈地倾斜、扭动。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伴随着船体龙骨深处传来的、令人魂飞魄散的金属撕裂声。整个远洋开拓者号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右侧剧烈倾斜!驾驶台内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咖啡杯、文件、仪表盘上的小物件——瞬间飞起,狠狠砸在墙壁、地板和人的身上。刺耳的警报声淹没了一切,红色的应急灯疯狂闪烁,将每个人惊恐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碰撞!剧烈的、完全无法解释的碰撞!
老潘在剧烈的晃动中死死抓住固定物,稳住身体。他猛地抬头,再次望向刚才幽灵船出现的方向。那里,除了翻腾的黑色海水和砸落的雨幕,空空如也。那艘腐朽的巨船,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在碰撞发生的瞬间,再次诡异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冰冷的恐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攥紧了老潘的心脏。那不仅仅是对风浪的畏惧,而是一种更深邃、更粘稠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
风暴终于在黎明前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喘息着退去。铅灰色的天光吝啬地洒下,照亮了一片狼藉的远洋开拓者号。左舷船首下方,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撕裂伤疤暴露出来,新鲜的断口边缘扭曲翻卷,露出内部冰冷的金属结构,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海水正沿着破损的焊缝缓慢但持续地渗入。
老潘站在船头甲板的冷风里,脸色比那铅灰色的天空还要阴沉。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带着毛刺的破损钢板边缘,指尖传来钢铁特有的冰冷与坚硬触感。这伤口太真实,太狰狞,绝不是幻觉能造成的。他身后,大副和几个水手沉默地站着,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无法理解的困惑。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钢铁的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昨晚那东西…潘头儿,到底是什么大副的声音干涩,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老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焦着在那道巨大的伤口上。不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但绝不是海市蜃楼。查!所有记录设备,雷达回放,黑匣子录音,一个字节都不能漏!
接下来的两天,船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风暴的余威似乎带走了某种屏障,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寒意。船员们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阴影角落,脚步也变得小心翼翼。
失踪,开始于一个平静得令人心慌的午后。先是负责机舱夜间巡查的轮机员小张,没有按时交班。起初以为他睡过头,直到他的室友发现他的床铺根本没动过,个人物品一样不少。接着是餐厅帮厨,那个总是哼着家乡小调的年轻人,在去冷库取食材后,再也没回来。冷库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袋冻鱼散落在地上。
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而无声地扩散开来。船员们自发地组成搜索队,拿着强光手电,几乎翻遍了货舱、管线通道、锚链舱……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除了更深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铁锈味,一无所获。
老潘把自己关在船长室,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布满血丝。屏幕上反复播放着从黑匣子里导出的最后一段碰撞前的音频。除了风暴的咆哮、引擎的嘶吼、船体金属的呻吟,就在碰撞发生前几秒,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信号被捕捉到了——笃…笃…笃…笃笃……那是一种规律性的敲击声,沉闷,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像是……某种硬物在朽木上缓慢而固执地叩击。每一次循环播放这声音,老潘都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深夜,值更的水手长,一个以胆大心细著称的老海狼,跌跌撞撞地冲进船长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几乎是拖着老潘来到了监控室。
屏幕上显示的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下层船员生活区那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主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摇晃的光斑。突然,一个影子进入了监控画面边缘。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但动作极其僵硬、怪异,每一步都像是关节锈死般拖拽前行。它穿着一件……制服一件样式古老得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深色海员制服,但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秽,颜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被海水浸泡了无数年的暗褐。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监控像素有限,看不清它的面部细节,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如同被水泡烂又风干后的深色阴影。它就这样,以一种完全违背重心的姿态,僵硬地、缓慢地、无声地穿过走廊的监控画面,消失在另一端的黑暗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
监控室里死一般寂静。老潘盯着定格的画面,那团模糊的面部阴影仿佛带着某种非人的注视。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航海日志,翻到紧急联系页,抄起卫星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给我接海事局档案中心!最高优先级查询!船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硬如铁,‘玛利亚号’!木质三桅帆船!沉没时间……1848年左右!我要它所有的记录!所有的!立刻!马上!
卫星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噼啪的电流杂音,然后是档案管理员略带困惑但不敢怠慢的回应。老潘放下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和黑匣子录音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沉闷的笃笃声。他猛地停住手指。
深潜作业舱巨大的圆形舱口缓缓旋开,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一股混杂着机油、海水和消毒剂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深潜器海马号如同一个臃肿的钢铁巨卵,安静地卧在轨道上,外壳反射着惨白的灯光。老潘穿着厚重的抗压服,笨拙地在技术员的帮助下进行最后的检查。头盔面罩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潘头儿,所有系统自检正常。动力、通讯、生命维持……绿灯全亮。技术主管老李的声音透过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您真的……一个人下去下面情况不明,那鬼东西……
设备有限,多一个人多一分风险。老潘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但异常坚决。他活动了一下被抗压服束缚得有些僵硬的手臂关节,你们在上面,盯紧数据链,有任何异常,立刻拉我上来,不用请示。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任何靠近‘海马号’的不明物体信号。
明白!老李的声音沉重。
舱门密封圈发出充气加压的嘶嘶声,厚重的观察窗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几张写满担忧的脸庞。海马号在液压装置的推动下,沿着倾斜的轨道滑入船尾的月池。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观察窗,视野被一片深邃、压抑的墨蓝色取代。巨大的水压开始作用在壳体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下潜。寂静无声,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和通讯频道里偶尔传来的水面确认信号。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深海的黑暗,如同两柄光剑,却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不断翻滚着浮游生物的混沌水域。随着深度增加,光线被无情地吞噬,周围彻底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仪表盘上幽幽的荧光和下方深不见底的虚空。
深度五百米……六百米……七百米……老潘的声音在狭小的舱室内响起,像是在给自己计数,对抗着那无边无际的、来自深海的压迫感。压力表的指针稳定地爬升。
突然!
滋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噪音猛地撕裂了通讯频道的寂静,紧接着所有的外部灯光——主探照灯、侧舷灯、底部照明灯——在同一瞬间全部熄灭!舱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几个关键仪表的应急红灯还在微弱地闪烁,将老潘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水面!水面!‘海马号’呼叫!失去所有外部照明!通讯严重干扰!老潘的声音在瞬间的惊愕后立刻恢复冷静,但语速极快。
通讯器里传来一片刺耳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失真的喊叫:……潘……滋滋……干扰……强……不明……源……恢复……滋啦……信号彻底中断。
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响,还有血液冲击耳膜的鼓噪声。深海的压力似乎骤然增大了无数倍,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小小的金属囚笼。老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备用照明开关。啪嗒。两束功率减弱的备用灯亮起,光线昏黄,仅能勉强照亮前方几米浑浊的海水。
他深吸一口气,操控杆握紧。继续下潜。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也对着自己说。
昏黄的灯光像垂死者的目光,艰难地穿透浓稠如墨的深海水体,每一次推进都搅动起大团浑浊的沉淀物。海马号如同一颗坠落的陨石,朝着声呐最后锁定的那个巨大、静止的目标缓缓沉降。
终于,一个模糊的、庞大的轮廓在浑浊的光线边缘浮现出来。
那艘船。
它斜斜地插在海底的淤泥里,像一具被钉死在棺椁中的巨人骸骨。腐朽的程度远超想象。巨大的木质船体如同被无数岁月和微生物啃噬过的朽木,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和巨大的撕裂伤。断裂的桅杆深深插入淤泥,上面缠绕着密密麻麻、颜色惨白的深海珊瑚和水螅体,如同缠绕尸骸的裹尸布。船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深色沉积物和密密麻麻的藤壶,只在局部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焦黑碳化的木质纹理,仿佛经历过地狱之火的焚烧。整艘船散发着一种沉睡了太久、又被强行唤醒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玛利亚号’……老潘低声自语,声音在密闭的头盔里回荡,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他推动操控杆,海马号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艘幽灵船的左舷中部。探照灯光柱扫过一片相对完整的船壳板,上面,几个巨大而扭曲的字母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M…A…R…I…A…
就是它!
巨大的破洞就在船名下方不远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从内部撕裂开。老潘调整姿态,将海马号的机械臂伸出,牢牢抓住破洞边缘相对坚固的朽木结构。轻微的震动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挤压碎裂声。他深吸一口气,启动了舱外机械臂上的强力切割器。刺眼的高温等离子弧光瞬间亮起,如同黑暗深渊中的一道闪电,无声地灼烧着那些缠绕在破洞边缘、如同血管般虬结的珊瑚根和海藻。
腐朽的木屑和烧焦的有机物碎末在切割弧光下四散飞溅,又被冰冷的海水迅速冷却、卷走。洞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每一次切割,都像是在揭开一层覆盖在恐怖真相上的腐烂皮肉。
终于,一个勉强能容海马号挤入的通道被强行打开。老潘关闭切割器,弧光熄灭,深海瞬间又被浓稠的黑暗和昏黄的备用灯光统治。他操控着深潜器,如同一条谨慎的盲鳗,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钻进那个散发着浓烈腐朽气味的黑暗洞口。
探照灯的光柱刺入玛利亚号的内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处不在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盘绕的深海珊瑚根须和厚厚的、如同霉菌绒毯的沉积物。光线所及之处,朽烂的甲板、扭曲断裂的舱壁、散落一地、被珊瑚包裹的杂物碎片……一切都静止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浑浊的海水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颗粒物,在灯光下缓缓飘动。
老潘的心脏在抗压服下沉重地跳动。他小心翼翼地在狭窄、充满障碍的船舱内穿行。机械臂偶尔会碰到朽烂的木板,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他穿过一片狼藉的水手舱,几张腐朽的铁架床扭曲变形,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沉积物。光线扫过角落,一具人形的轮廓被珊瑚和沉积物完全包裹,固定在舱壁上,只隐约看出一个蜷缩的姿态。
压抑感越来越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操纵海马号沿着一条相对宽敞(其实也仅容深潜器勉强通过)的通道,向着船尾深处前进。目标只有一个:船长室。
终于,一扇相对厚重、镶嵌着铜饰(早已被绿锈覆盖)的橡木门出现在光束尽头。门板严重变形,斜斜地卡在门框里,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门上方的铜牌,字迹模糊,但尚能辨认:CAPTAINS
QUARTERS。
机械臂前端精巧的液压钳小心翼翼地探出,卡住门板边缘。老潘屏住呼吸,缓缓加力。刺耳的金属扭曲和朽木碎裂声在死寂的船舱内被海水放大,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门板被一点点撬开、推开,沉积物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下来。
海马号的灯光猛地射入船长室内部。
房间比想象中稍大,但同样是一片被时间冻结的死亡景象。沉重的红木书桌翻倒在地,压着一把同样腐朽的椅子。散落的航海仪器嵌在厚厚的沉积物里。一面镶嵌在墙上的巨大航海图框架碎裂,羊皮纸地图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些深色的污渍。
光束猛地定格在房间内侧墙壁旁。那里,一具穿着深色船长制服的人形骸骨,以一种端坐的姿态,深深嵌入了被珊瑚和沉积物覆盖的墙壁之中。他的头颅低垂,下颌骨松脱,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骸骨的姿态并非自然的倚靠,更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地拍进了墙体深处,与那些沉积物和珊瑚融为一体。
老潘的目光越过这具恐怖的骸骨,落在它旁边一个半嵌入沉积物的金属箱子上。箱子不大,样式古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附着物,但箱盖上的锁扣结构还依稀可辨。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目标!
机械臂灵巧地探过去,前端换上小型的液压剪。对准锈死的锁扣,加压!
咔哒!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水下格外清晰。锁扣应声而断。机械臂轻轻掀开沉重的金属箱盖。
箱内并非完全干燥,但相对保存完好。最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蜡封,已经碎裂。蜡封下,赫然是一本皮质封面、厚实的航海日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抗压服的内衬。老潘操控机械臂,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日志从箱中夹起。日志边缘的皮革已经发黑酥脆,但书页似乎因为蜡封的保护,并未完全散架。机械臂将日志稳稳地送到海马号前方一个特制的、带有透明观察窗的取样平台前。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翻开的第一页。深褐色的墨水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晕染,但书写者的笔迹刚劲有力,甚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1848年,4月12日。**
**上帝已死。祂抛弃了我们,在这片被诅咒的蓝色荒漠。**
**瘟疫不!比瘟疫更恶毒万倍!它无声无息地潜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船本身来自那些我们吃下的腌肉喝下的淡水无人知晓!它扭曲血肉,熄灭心智,将活人变成行走的、嚎叫的腐烂躯壳!大副布莱克……他……他昨晚还在与我商议航线,今晨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后面只剩下……饥饿!不是对食物的饥饿!**
**枪声!甲板上的枪声!是霍恩!那个最勇敢的水手长!他在射杀……射杀那些已经不再是人的东西!但子弹只能让它们停下片刻!它们……它们会动!它们……它们还在动!即使倒下!**
**布莱克……他冲进了我的舱室。他的脸……半张脸像融化的蜡烛……他嘴里喊着……‘船长……好饿……好冷……船……船在呼唤……’
我……我开了枪。上帝宽恕我。**
**全船!全船!除了我把自己反锁在这里……还有谁活着或者说……还有谁‘死着’它们在外面……抓挠……不停地抓挠……用骨头……用指甲……它们想进来……**
**我听到了……那声音……从龙骨深处传来……像低语……像……笑声……它在呼唤它们……也在呼唤我……**
**船在渗水。不是风暴。是……它们还是那东西我不知道。船在下沉。也好。这地狱……该结束了。**
**愿大海的盐……永远……封存……这……诅咒……**
字迹在这里变得极度潦草、扭曲,最后几个词几乎无法辨认,像是书写者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和理智。墨水的深褐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干涸血迹的色泽。
沉船……并非意外!
全船的人……在沉没之前……早已死亡!或者说,变成了某种……东西!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攫住了老潘。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日志里描述的疯狂、腐烂、非人的饥饿……船长最后绝望的诅咒……两百年前的恐怖,透过泛黄的纸页,带着腐烂海藻的腥气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猛地从海马号的后部传来!整个深潜器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老潘悚然一惊,猛地回头!透过尾部小小的观察窗,昏黄的备用灯光下,只看到一片翻滚的浑浊海水和被搅起的黑色沉积物。什么都没有!
不!
几乎是同时,左右两侧的观察窗也传来咚!咚!的撞击声!力道更大!像是有沉重的物体在用力拍打壳体!深潜器剧烈地摇晃起来!
水面!水面!遭受撞击!不明物体!老潘对着彻底沉寂的通讯器嘶吼,明知无用。他疯狂地推动操控杆,试图让海马号原地旋转,探照灯光柱如同受惊的野兽,疯狂扫向四周浑浊的海水。
灯光所及之处,只有翻滚的泥沙和墨色的海水。但就在灯光扫过的间隙,在观察窗的边缘,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止一个!是僵硬的、拖拽的轮廓还是仅仅是光线在水流中制造的错觉恐惧让他的视网膜开始欺骗自己!
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整个海马号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猛地向前一冲!主控台发出刺耳的警报!红色的壳体结构受损指示灯疯狂闪烁!
老潘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在座椅的安全带上,头盔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内壁,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主观察窗。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脸!
一张紧贴在厚厚观察窗外面的脸!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脸!肿胀、惨白,如同被海水泡发了几个月,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令人作呕的灰绿色,布满了滑腻的深色苔藓和细小的藤壶。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似乎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缓缓蠕动。嘴唇早已腐烂消失,露出两排沾满黑色污垢、参差不齐的牙齿,以一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向耳根咧开,形成一个凝固的、无声的、充满无尽饥饿的狞笑!
是那具嵌在墙里的船长骸骨!
不!不可能!它明明还在船长室里!
或者说……不止一个!
那张腐烂的脸紧贴着观察窗,黑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舱内的老潘。然后,一只同样肿胀惨白、指甲脱落、指骨关节以诡异角度扭曲的手,猛地拍在了观察窗旁边的金属壳体上!
咚!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手!从观察窗外的黑暗里伸出来,密密麻麻地拍打在海马号的外壳上!沉闷的、此起彼伏的撞击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连成一片!整个深潜器都在剧烈地、绝望地颤抖!警报声响成一片混乱的尖啸!
不——!老潘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将动力杆推到底!海马号的推进器爆发出最大的功率,搅动起巨大的水流和沉积物漩涡,试图挣脱这来自地狱的拥抱!
深潜器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阻力传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拖拽着它!观察窗外,那张腐烂的巨脸被水流冲得扭曲变形,但那个无声的狞笑却更加清晰。更多的、僵硬的、腐烂的肢体在浑浊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从玛利亚号破败的船舱各个角落,从那些覆盖着珊瑚的孔洞里,无声地涌出,如同被惊醒的蛆虫,向着这唯一的活物和光源聚拢!
给我……开!老潘目眦欲裂,牙龈咬出了血,双手死死扳住操控杆,将推力推到极限!推进器发出过载的哀鸣!
嘎吱——!!金属壳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一股巨大的力量挣脱了束缚!海马号猛地从那些腐烂肢体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上方那遥不可及的、代表着生路的水面疯狂冲去!
巨大的加速度将老潘死死压在椅背上。他根本不敢回头,眼睛死死盯着深度表,看着那红色的数字疯狂跳动:500米……450米……400米……每一个数字的减少,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深潜器像一颗受惊的弹丸,撕裂粘稠的黑暗,向着上方那片象征生机的微光疯狂冲刺。推进器发出濒临极限的尖锐嘶鸣,在绝对寂静的深海中搅动起混乱的涡流。深度表的数字疯狂跳动:350米……300米……250米……老潘的心脏也随着这数字狂跳,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不安。
他不敢回头。观察窗外只有被搅起的、翻滚的墨色泥浆和急速后退的混沌黑暗。但那种感觉——被无数道冰冷、贪婪、非人的视线穿透钢铁壳体死死钉在背脊上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每一次推进器的震动,都像是拍打在朽木上的……手
深度表指向150米。周围海水的压力略微减轻,深蓝色开始取代绝对的墨黑。一丝微弱的、来自遥远水面的自然光,如同虚幻的希望,若有若无地渗透下来。
就在这时——
滋……滋啦……
沉寂许久的通讯器里,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电流杂音!
老潘浑身一僵,猛地看向通讯面板。红灯闪烁,噪音刺耳。
紧接着,一个声音穿透了杂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灌入他的头盔。
那声音无法形容。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它像是无数个声音强行糅合在一起,带着深海特有的冰冷、粘稠的质感,蕴含着腐朽木头的摩擦、垂死者的喘息、骨骼的碰撞……以及一种跨越了无尽时光的、永恒不变的、令人灵魂冻结的……**饥饿**。
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刀片在刮擦耳膜:
你……
……找到……
……我们了……
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推进器的嘶鸣,盖过了壳体的呻吟,如同直接在他大脑深处响起。
老潘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惧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堤坝。他握着操控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冷汗瞬间浸透了抗压服的内衬,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深度表:120米。上方那代表水面的、诱人的光亮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他眼前,就在海马号正前方的观察窗外,在那片逐渐变亮的深蓝色海水里——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印在了厚厚的观察窗上!
那只手肿胀、惨白,皮肤是死鱼肚般的灰绿色,覆盖着滑腻的深色苔藓。指关节扭曲变形,指甲早已脱落,露出下面黑色的、污垢深嵌的指骨末端。它就那样静静地、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五指张开,仿佛在无声地**索要**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个来自深渊的**标记**。
老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冰渣灌入肺腑。他下意识地想要操纵深潜器规避,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下一秒,那只贴在玻璃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滑动了一寸**。在观察窗上,留下了一道粘腻、湿滑、泛着诡异暗绿色光泽的污浊痕迹。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正扒着深潜器的外壳,**紧贴着观察窗**,和他一起……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