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被揍得下不来床,告诉我是打铁铺家的儿郎干的。二话不说,我拿起两个铜板,就去了街角的打铁铺:
我给你两个铜板,你……你杀了我父亲,可好
火星四溅,男人散漫地勾唇:
小崽子,不要命了
后来,为了这个男人,我这么惜命的人,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01
家里太穷,长期食不果腹,让我比同龄的孩子小上不少。
邻居胖大婶家的小翠,白白胖胖的,她总是羡慕我:
周童,为何你生得如此好看身材如此苗条
我但笑不语。
其实,我更羡慕小翠,有爹娘的疼爱,家里再穷,也未曾少过她的吃穿,因此她养的白白胖胖。
摸了摸自己身上仅有的几两肉,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阿爹。
从我记事起,阿爹每日要么醉醺醺的,要么在读书。
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给爹。
因为阿娘说,全家都仰仗着爹,爹读书得用脑子,吃不好,脑子就不好使了。
儿时最温馨的时光,就是阿爹将我抱在腿上读书。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阿爹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打我的娘亲。
八岁那年,阿爹顶着一身的酒气回家,让阿娘再给他点银钱,好让他第二天把本儿给赢回来。
我才知道,阿爹开始赌了。
阿娘忍不住抱怨:
家里米缸都空了,哪里还有钱给你阿君,算我求你,别再喝酒了,读读书,我们再考一次,可好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怒了阿爹,他忽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扯着阿娘的发髻,便往水缸上撞。
阿爹边撞边骂:
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明知我未能高中,还非要和我提科考
那你又有什么用,至今就只生了个不带把儿的,都不能给我们周家留后!
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就知道你是个嫌贫爱富的下贱货!
……
那晚,我冲过去推开阿爹,却被一把拽起摔了出来,当即晕厥。
那晚,阿娘头破血流,胳膊也被打断了。
那晚,我想杀掉自己的父亲。
第二天早上,我是从床上醒来的。
不知道断了胳膊的阿娘,是如何将我挪到床上的。
原本正在哭泣的阿娘,看我醒来,抹了抹眼泪:
阿童,有没有哪里疼
纵然觉得浑身如散架般,我还是安抚娘亲:
娘亲,阿童不疼,阿娘也不哭,可好
阿娘破涕为笑,只是嘴角的酸涩,却怎么都遮不住。
我的阿童,可能又要委屈你了,阿娘胳膊有些不舒服,这个月怕是不能浆洗衣服了。
是了,我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靠母亲浆洗、缝补。
看着满脸歉意的阿娘,我忍不住道:
阿娘,我们离开吧!阿童以后照顾阿娘!
没想到,此话一出口,却换来阿娘的一个巴掌。
阿娘的力气并不小,一个巴掌拍下来,我的脸在剧痛之后,瞬间只剩麻木。
打完我,阿娘似乎又开始后悔。
看向我的眼睛含着热泪,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阿娘轻轻抚摸着我脸上的红印:
阿童,你阿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你阿爹,只是考场失意,一时没缓过劲来。
他早上已经跟我道过歉了。
哪一次醉酒之后,阿爹没有道歉
只是,阿娘为何就看不清,阿爹的道歉和承诺,哪次做到了
也不知道阿爹是如何哄阿娘的,阿娘只剩一个胳膊能动,又开始浆洗了。
得来的钱,全给了阿爹。
后来几年,阿爹打阿娘的次数,越来越多。
阿爹的道歉,也越来越频繁。
我的阿娘,怎么劝都劝不动,她永远活在刚成婚时的甜蜜中,活在阿爹给她编织的美梦里。
我以为,日子最坏不过如此。
02
十二岁这年,阿娘说,要给我办个成童礼。
这是有钱人家才会办的,阿娘说:
虽然阿娘办的,没旁人家的气派,但是,咱们得有。
以后阿娘也要开始给阿童攒嫁妆啦!
于是在我十二岁生辰这一天,我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个发钗。
这个发钗是阿娘亲手做的。
给我戴上发钗后,阿娘还变戏法般的,变出两枚铜钱。
不要让你阿爹知道。
说着拿出针线,将铜钱缝进我衣服最里层。
那一天,菜里面有肉沫,我已经一年多没尝过荤腥了。
那一天,直到我睡着,阿爹都没有回来。
晚上,我入睡前,握着阿娘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阿娘,阿童好爱好爱你!
阿娘温柔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唱着好听的童谣,哄我入睡。
梦里,我带娘亲离开了这个吃人的家。
梦里,我带着阿娘,过上了顿顿有肉吃的好日子。
我是流着口水醒来的。
醒来之后,院子里静悄悄的。
我喊了好几声阿娘,却只收到隔壁屋传来的叫骂声:
一大早喊什么喊!叫丧啊!
是阿爹,估计昨晚又喝多了,早上脾气甚大。
我轻轻下床,去找阿娘的身影。
刚半只脚踏进厨房,却见一地脏水。
顺着水迹往里头看,只见水缸中倒栽着一个人。
那衣物正是阿娘穿的。
娘亲!
我撒开腿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阿娘拖出水缸。
三月倒春寒的水很凉,阿娘的身子更凉。
03
阿爹对外说,阿娘是误掉进水缸的。
出殡那日,他哭得撕心裂肺:阿梅,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抛下我和阿童啊!
我答应你,不再喝酒,争取早日考取功名,让你过上好日子!
阿梅,你醒过来好不好啊!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阿爹对阿娘情意深重。
可我始终不相信阿娘就这般没了。
明明阿娘才陪我过完成童礼,才刚开始给我攒嫁妆。
直到有天,阿爹喝醉,嘴上念着:阿梅,别怨我,是你福薄,我不过是让你喝了几口水……
原来,阿娘并不是阿爹说的误跌进水缸,而是被他杀死的。
我要报官,我要阿爹杀人偿命!
很快,我带来了府衙的人,请求他们查出真相。
阿爹见人来,立即猫着腰跑到领头的师爷身旁,耳语了几句。
不知道阿爹到底说了什么,师爷的面容松快许多,转头看向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遂即无情地宣布:
不过是无知妇人洗菜时,误摔进水缸,不小心将自己溺死。此等小事,就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好一个此等小事。
这是一条人命啊!
这是我阿娘的命!
在这个荒乱的世道,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办法,能为娘亲报仇。
杀了他!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
只是,力量悬殊,我还需筹谋。
脑子里满是怎么杀死阿爹的各种方法,以至于忽略了师爷那能够恶心死人的眼神。
恍惚间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像毒蛇般缠上我的肩头,伴着师爷意味不明的一句:
节哀,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04
衙差们浩浩荡荡地过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阿爹。
阿爹过来抱住我:
阿童,你阿娘,真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的!
阿爹会对你好的,阿爹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阿娘会相信阿爹编造的每一个谎言,但是我不会。
我深知,这人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但我也奢望着,阿爹是否会好那么一阵子,至少等我再长大些,才好来报仇。
当晚,我素未谋面的祖母将我带走,说是阿爹要专心准备院试,照顾不了我。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屋内有好几个同龄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本以为是祖母家的孩子,不想,他们根本互不相识。
有些在这边已经待了月余。
有些也是刚来。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身上没一块好皮。
我这才后知后觉,我被祖母给卖了。
其中一个叫小翠的女孩说,她也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只为给哥哥准备聘礼。
另一个女孩瑶瑶说,她有一个竹马,两家已默许了婚事,只因师爷看上她,但父母不允,便被师爷寻了个由头,将她全家关押入狱,逼她做了贴身丫鬟。
那些身上没有好皮的,也都是被师爷给折腾的。
而昨夜,也有被折腾死的。
甚至,连一卷草席都没有,就这么被丢弃了。
师爷这一生无儿无女,不能行人事,妻子跑了三个,所以他性子愈发怪戾,就以折磨幼童为乐。
县太爷可知情
不过是个师爷,竟可只手遮天。
我顾不上多想,只想赶紧逃出去。
再待在此处,别说给阿娘报仇了,我自己都会死在这里。
我眼泪刷地掉下来:
你们就这么任由他们欺辱,就没人尝试逃跑吗
似乎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有个稍大我些的女孩,也跟着我哭起来:
上一个逃走的,被师爷打断双腿,送给乞丐凌辱!
能逃到哪里去,但凡进来的,不是被卖的,就是家人被处理了的,世上早无我们的容身之处!
虽然只是师爷府,但府里戒备却非常森严,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的
我不信。
反正没有比死更坏的结果了。
05
我将娘亲给我的发钗,在墙角磨了又磨,确定锋利无比。
当天,我被那粗壮的婆子,单独关在了柴房。
婆子还给了我只有几块布料的衣裳,和果腹的吃食:
自己换上,回头给你送县太爷府上去。
师爷,要将我送给县太爷。
看来,这两人是一丘之貉。
柴房有两个被封死的破窗户,还有一扇被锁死的门。
夜色将暗,我想着,制造点混乱,看是否能趁机逃出去。
只是任凭我喊破嗓子,也无人搭理。
白天明明看到外面有看守的人,但是,此刻他们都成了耳聋的。
也是,他们是听命行事,像我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可能也见得多了。
于是,我开始用棍子敲打窗户,尝试破窗。
就在我努力的时候,忽地窗户从外面被撬开。
我心下一跳,脚步后退的太急,直接跌坐到地上。
入眼的是一个少年,他面上没有看守人的凶神恶煞,只沉声问我:
你是谁
我手抹了把眼泪,起身上前,哽咽着回他:
我是被骗过来的,求求您,救救我吧!
表面我这般示弱,实际手上时刻准备着去拔发钗,
若他敢近身,我就敢刺他脖颈。
正这般想着,只觉后领一勒,我直接被他扯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
缓了口气,我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你为什么会救我
那人斜睨我一眼,声音依旧清冷:
不是你让我救你的吗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他继续道:
其他孩子在哪儿
我摇了摇头,确实不知。
因为我被婆子带到这里来的同时,其他孩子也被带走了。
他没多话,撂下一句你先走吧,转身就要朝反方向去。
我却眼疾手快,揪住他衣角,可我不认识路……
说着,我怯怯地抬眼。
少年正微微蹙着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有着超出他年纪的成熟。
只听他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无奈道真是欠你的。
接着不是很乐意的握住我手腕,带我一路小跑。
四周很静,像是怕打扰月亮酣眠。
只听得见风声、脚步声以及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带到一处墙根底下。
他身姿高挑,又有功夫在手,三下五除二便坐上墙头,
我在底下就那般愣愣看着,正愁自己该如何上去。
忽而,墙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把手给我。
月亮不知何时拨开云层,露出一丝丝光,正好照在他朝我伸来的手上。
06
他将我带出来,一句话也没说,便又转身进了院子里。
我却像是被放生的鱼,撒腿便跑。
跑着跑着,竟然不知道往哪里跑了。
我不敢回家,不知道祖母会不会在家中蹲守。
要是再被祖母送回去,那我可没有好运气,再逃出来。
县城最边缘处,有个破庙,都说里面死过好多人,平日里连白天都没人敢去。
但是,我敢。
毕竟,都差点死过一回的人了。
于是,在那个破庙里,我躲了三天。
每天都会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或者夜幕刚降临时去山上摘点野果子吃。
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肚子疼了一晚上。
终于,在第三天早上,肚子不疼了。
寻思着再去找点吃的,却不想撞见了两个归家的打更人。
其中一个小声说道:
县令家被抄了,也不知道新县令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
现在这世道,乱的很,再来一个,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是呀,你看,晚上打更都不敢一个人来打了。
你知道吗,师爷家里后花园里,埋了几十具孩童的尸体呢!说是今天就要问斩了!
造孽啊!
……
两人越走越远,我也听不大清了,但是,县令和师爷,真的都被抄了!
那天的那个少年郎,果然不是普通角色。
但这些和我都已经没关系了。
只想着,县令和师爷都出了事,祖母也拿到了钱,应该不会再卖我了!
我赶忙回去找阿爹,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让他知道祖母的坏心思。
一路上,我已经打好了主意,我还小,阿娘的仇我现在报不了,所以,我得乖乖的,去讨好我那个爹,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亲手送他下黄泉,去给我的阿娘磕头认罪。
到家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阿爹看到出现在家门口的我,神色很是复杂。
有惊讶,有怜悯,有慌张……
来不及思考,我跑到阿爹面前,跪着抱住他的双腿:
阿爹,我错了,我不该报官,你那么爱阿娘,肯定不会杀害阿娘的!
阿爹的腿不再紧绷,他俯下身轻轻拥住我:
阿童,怎么了和祖母闹不愉快了吗
听完,我瞬间嚎啕大哭:
阿爹,阿童是逃出来的!祖母把我给卖了,卖给了师爷,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阿爹抱了我许久,院子里回荡着我的哭声,以及阿爹的呢喃:过去了,都过去了……
07
我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过下去,等我慢慢长大。
我学着阿娘的样子,开始浆洗衣服。
阿爹夸我,和娘亲一样温顺,以后一定会嫁个好人家。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阿爹就被人从门外扔了进来。
一同扔进来的,还有一个男子狠厉的声音:
你要是再敢来骚扰我母亲,小心我一刀捅死你!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阿爹,像个死蛤蟆一样蜷缩在地上,连声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我赶紧跑过去扶起阿爹:
阿爹,你怎么了这什么人,这么嚣张,我要去给阿爹报仇!
阿爹的脸抖了又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别,阿童,这是镇上铁铺家的,很凶悍,你别去!
很好,我记住了。
第二天,趁着阿爹被打得无法下床,我就去找这家铁铺。
不难找,一路问过去,大家都很熟悉。
终于,我在街头看到了这个铁匠,上身打着赤膊,正在打铁,火星四溅。
这边人烟稀少,所以我毫不畏惧地开口:
喂!
听到声响,铁匠回过头来,竟是那个少年郎,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我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
我给你两个铜板,你……你杀了我父亲,可好
火星四溅,少年郎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小崽子,不要命了
他继续打了几下铁,然后将烧得通红的铁器,伸向我:
你要是敢摸一下这铁,我就帮你。
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伸出手,越靠近铁器,就越灼热,就在要触碰到铁器时,少年郎赶紧将铁器放进旁边的水桶里,呲的一声,铁器归于了平静。
少年郎笑出了声:
呵,真有意思,还真不要命!
我以为有了希望,不想,少年郎声音又冷了下去:
走吧,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走到他身侧:
你既然能让县令倒台,你又何惧杀了我父亲
08
少年猛地回过头,眼神充满了戾气,手伸向水桶,拿起了刚才丢进去的铁器。
不,这不是农具,这是一把大刀。
他仔细端详了我片刻:
原来是你,我救了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让我杀你父亲,让我送命
我有些害怕了,但是,横竖不过一死,不如搏一把。
我赶紧将娘亲缝在我衣服里的两个铜板拿了出来,扔在他器具台上:求你了,如果你不能帮我杀了我爹,那就求你,护我平安吧!
data-faype=pay_tag>
我叫周童,我爹将我娘溺死后,又将我卖给师爷,这次又要把我卖给一个年过六旬的鳏夫,这人已经娶了好几个填房,最后都是被打死的……
就在男人犹豫间,一个美妇走了出来:
你叫童童
我点了点头。美妇沉默片刻,转头对男人说道:
九州,留下她吧,也是个可怜孩子。
原来,少年名唤九州。
九州无奈地转向美妇:
阿娘,你知道的,我们不能留下她!
看着美妇毫不松动,九州也只能叹了口气,我立马跑去美妇面前跪下磕头:
谢谢姨姨收留我!
美妇立马扶起我:
这孩子,跪下作甚,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吧!
我开心地抱住了美妇,她的腰身是柔软的,真的很舒服,就像我的阿娘一样。
情不自禁的,我唤了声阿娘。
许久没得到回应,生怕这声阿娘惹美妇不快,忙抬头看。
抬头才发现,美妇早已泣不成声,两行清泪落到脸颊上,然后顺着我的脸颊流入我口中。
很苦,就如美妇的一生。
九州只是默默转过身去,继续打铁。
而我从此刻起,暂时从那个叫家的牢笼里,逃出来。
09
我和阿爹短暂扮演了几天父慈女孝的日子,其实,我们各怀鬼胎。
我想等自己长大,有能力了,就杀了他。
而他,我本以为他至少会怜惜一下自己的亲骨肉,再不济也会觉得家里多个做工的,也无妨。只是,想要卖我的,始终是我的阿爹。
其实阿娘的死,和阿爹是有关系的,但是怎么判,全凭师爷高兴。
本来,师爷想讹钱,但是,我的阿爹将我便宜卖给了师爷。
这也是为什么师爷带着衙役,不再追查我娘的死因,直接扬长而去的原因。
这一切,是在我听墙角的时候,才弄明白的。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一向睡得很死的阿爹,竟然半夜出门了。
阿爹一有动静,我就醒了。
阿爹是去找祖母的,祖母说:
这次,找个出价高的,给卖了。
他们很快找到了买家,是个六旬出头的鳏夫,有点小钱,给的也多,唯一的要求就是入了他家门,娘家什么都不能管了。
看着阿爹喜笑颜开数着钱,我心里开始有些慌了。
阿爹回来高兴地告诉我,给我许了个很好的人家,以后我不需要再浆洗衣物,而是去给人家当主子,以后有的是人伺候。
他以为我会满心欢喜待嫁。
但是,他可曾想过,我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童。
阿爹被人打了,扔回我家的时候,听着门外的警告声,一个计划便在我脑海中形成。
这个声音,我听过,就是在师爷府上逃出去的那晚,救我的那个少年。
那晚天色虽昏暗,但是声音,我却记住了。
于是,我假装气愤,想要替父报仇,不过是想问出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我想找他,求他庇护。
他一定是有些能耐的,要不然,也不能进师爷的院子,却无人发现。
要不然,不会才短短三天时间,县令和师爷,就都倒台了。
要不然,我这仗着肚子里有些文墨就很自大的阿爹,也不会如此畏惧这男子。
所以趁着阿爹被打得下不来床,我干脆找到了这个打铁铺。
我知道自己很惨,再装得柔弱些,他那有点心软的性子,应该是能够给我一个容身之处的。
我也没指望他真的杀了我爹。
毕竟,提了这个要求,再提收留我这个要求。
显然,第二个更容易些。
我成功了。
10
我便这么在这个打铁铺住了下来。
陆九州不让我喊美妇阿娘,他说,阿娘只是他的阿娘。
我答应了,以后喊美妇文姨。
同时,陆九州还不允许我喊他九州,而让我喊他大哥。
算了,谁让我寄人篱下呢,陆九州长我八岁,这声大哥我喊得也不亏。
日子一晃,便过了半年。
天知道,我这半年过得有多幸福。
文姨煮得一手好菜,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我。
而且,文姨会医,她告诉我,我上次误食的野果子伤了脾胃,所以,这半年一直在给我调理。
在文姨的调理之下,我不但身体变好了,而且也肉眼可见的圆润了。
陆九州说,一家子的口粮,大半都进了我的口中。
我想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说的好像也是真的。
陆九州虽然嘴巴比较毒,但是对我也是真的好,在这里,我拥有了人生第一根银簪。
文姨说:
我们这样的人家,戴金簪太打眼了,银簪无妨。
九州说:
银的比金的硬,你从中间拧开,它就是一个能够保护你的利器。
我将阿娘留给我的木钗,用盒子仔细收好,戴上了这根银簪。
说不定某一天,这根银簪,就能刺进我阿爹的脖颈。
在这里,我觉得比跟我阿娘在一起,更幸福。
他们对我,真的比阿娘对我更好。
阿娘,阿童有人爱,你在天上看见了吗
只是,上天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我。
就在我重获新生,刚尝了点甜头的时候。
我的阿爹,寻来了。
11
那日在街上,我正挽着文姨的胳膊撒娇,想要文姨给我做龙须酥。
这是极难做的点心,文姨做得很好吃。
文姨点了点我的额头,宠溺地说:
你呀,小馋猫,又想吃甜,仔细你的牙!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拉着我的胳膊:
阿童,阿童,是你吗阿爹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气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他来了,恶魔来了!
如果说,半年前我找到陆九州,是希望他护我周全,那也是因为,我想算计他。
但是,这半年我早已将陆九州和文姨当成我的亲人,我如何能让周成君,我的魔鬼阿爹,来打扰这家善良的人
况且,阿爹曾经骚扰过文姨,若是他们知道我是这魔鬼的女儿,他们还会爱我吗
慌乱之际,文姨将我扯到她怀里:
周成君,枉你自诩读书人,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卖掉
阿爹跟疯子一般冲着文姨口出污言:
你这淫妇,让你陪我一晚,还故作矜持,现下又抢我女儿,怎么,想要勾引我了也不是不行……
我使劲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就不怕陆九州揍你了
阿爹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陆九州除了那么点蛮力,谁怕他不过是逃兵的儿子,仗着自己有个战死的爹,就了不起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了文姨,我只感觉,文姨颤抖得厉害。
可下一瞬,她冲向阿爹,一巴掌打了过去。
在我阿爹还没缓过来之际,还咬下了我阿爹半个耳朵。
阿爹的半个耳朵被文姨吐了出来,那一刻,我慌了。
我怕文姨被我阿爹报复,被周围人耻笑,我更怕,怕文姨的疯病犯了。
趁着阿爹捂着耳朵嗷嗷大叫的功夫,我赶紧拽着文姨冲出人群,回到了打铁铺。
陆九州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捡起旁边新铸的大刀,
就要冲出去,却被我死死的抱住了腿。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愤怒却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吼道:
他侮辱我阿娘!我不去给他个教训,他以后就不敢再造次了!
看着坐在后院中,又陷入疯魔的文姨。
我哭了:九州哥哥,别去,他是周成君,是我爹!你不能!
是啊,现在的陆九州是不能杀了周成君的。
新上任的县令,律法严明,哪怕是打架斗殴都会严惩,更别提杀人放火了。
即便陆九州是战士遗孤,新县令怕也不会法外开恩。
最终,我们都冷静下来,坐在矮板凳上,静静地看着文姨发疯。
12
只见文姨又开始锄掉她辛苦栽种的草药,嘴里不停念叨:
不种这个,要换成解药,解药才能救陆大哥。解药是什么呢谁告诉我解药是什么……
找不到解药的文姨,有些急了,但是再急,她也不伤人。
只是,不停地跳舞。
其实在住过来的第三晚,我就发现文姨的疯病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阿爹将我阿娘死死按在水缸里,阿娘苦苦挣扎,慢慢没了力气,就这么半挂在了水缸上。
梦里的视角,又忽然切换到水里,我透过清水,看到阿娘死后的眼睛,是没有闭上的,她就这么怜爱地看着我……
我是哭醒的,醒来后睡不着,便去外面透透气。
站在小屋门口,竟看到文姨在跳舞。
当时只觉得,文姨跳得可真好看啊!
我开心地想要上前,让文姨也教教我。
可脚刚迈出去,却被人拽住了胳膊:
别去,阿娘现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思念我阿爹,别去打扰她。
于是,我经常半夜会看到文姨锄草药、跳舞。
每次,陆九州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而第二天,我都看不到晚上的满地狼藉,
因为都被陆九州给收拾掉了。
其实,哪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说破罢了。
陆九州告诉我,他的阿爹和阿娘,感情非常好,青梅竹马。
但是世道太乱了,两人刚成亲,陆阿爹就不得已从军,文姨家是医药世家,陆阿爹才走半个月,文姨就自己把出月余的喜脉。
再后来陆阿爹一身伤回到家,不久便去了,文姨思念成疾,便开始有些疯魔了。
非要说怪谁,那只能怪这世道。
有一次,文姨搂着我问:
童童,你会害怕吗
我窝在文姨怀里,闻着她身上的皂荚香,很是安心:爱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害怕
我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
只是,外人不这么想。
如果在外人面前发病,那文姨又不知道要被他们编排多久。
我宁愿被骂的是自己,也不愿文姨被别人说半句不是。
因为,在我心里,文姨就是我的阿娘。
因为,别人都不懂文姨。
后来我才知道,我也根本不懂文姨。
13
在街上被阿爹遇上之后,我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不过两天的功夫,阿爹就带着衙役找上门,打着诱拐女童的罪名。
我冲上去就要和阿爹理论,但是陆九州直接拎着我的衣领,将我薅到他身后:
你快去后院安抚我阿娘,别让她受到惊吓!
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文姨最重要。
只是,文姨比我想的要平静许多:
童童,你是想自己解决,还是陆九州帮你解决
我伏在文姨膝盖上,慢慢抬起头看着她:
文姨,我长大了,我和我阿爹的账,我得自己算!
随后,文姨牵着我的手走到前院,陆九州看到我们出来,蹙了蹙眉头,语气难得带了点不满:
阿娘!
文姨拍了拍九州的肩膀:
九州,你如果能护童童一辈子,我们就什么都不管。
陆九州沉默了片刻:好
然后,他逐渐退后。
什么意思我们不已经是一家人了吗为什么陆九州不能护我一辈子
还是说,他不愿护我一辈子
我心里的酸楚,快要溢出来了,但还是不得不先去应付阿爹:
你杀害了我阿娘,三番两次想要将我卖掉,你有什么资格当我阿爹
阿爹冷哼一声:
就凭我是你阿爹,我就有资格卖你!
文姨平静地点头:
好,那我们买下童童,多少银子
我诧异地望向文姨:
文姨,怎么可以给这人渣钱!我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的!他凭什么拿钱!
阿爹转头看向衙役,满脸谄媚:
官爷,您看,这……
衙役们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一面是要卖女儿的爹,一面是自愿留下的孩童。
最终,其中一个衙役,去喊来了县令。
我心想:这新县令,真这么闲,还管人家家里事儿
一边吐槽着,一边又后怕着,不会文姨和陆九州,真的会被说成诱拐女童抓起来吧!
不过片刻,县令便来了。
看到来人,我惊讶地嘴巴都无法合拢了。
14
因为,这人常来家里蹭饭,一口一个文姨,一口一个九州弟弟,一口一个童妹妹喊着我们。
只是,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穿着一身官服。
李志,哦,不,县太爷,看着表情失控的我,立马朝我偷偷使了个眼色。
回过神来,我赶紧收起自己内心的惊讶,
然后双膝跪下,一手掩面,一手扯着李志的官服下摆:
县令大人,求您为民女做主啊!我阿爹要卖了我,还是卖给人家做填房,那人家都死了几个老婆了!我阿爹这是送我去死啊!
阿爹听完不依了,想来制止我继续说下去,但被李志呵退。
我心想,妥了!
于是,继续哀嚎:
我这好不容易找了个愿意收留我的人家,给我一口饭吃,我爹却还不放过我,还追来要钱!
李志扶我起来,在我耳边偷偷嚼了一嘴:
演的不错,就是眼泪咋没出来呢!
我偷偷剜了他一眼。
阿爹可能看李志靠我比较近,以为李志也起了色心,拉着李志偷偷去一旁耳语。
李志听完,冷笑着问:周成君,枉你是个读书人,你可知道,你女儿是什么籍
阿爹听完,不解:良籍啊,草民一家都是良籍。
李志又问:那你家,是揭不开锅了
阿爹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那你为何要卖女儿让你的女儿从良籍,入到贱籍你可真是一个好爹啊!
阿爹立马摇头,慌慌张张地解释:
大人,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卖女儿啊!我这是送她去好人家过好日子,我最多就是收了点聘礼罢了。
随后阿爹看了陆九州一眼,又对李志说:
大人,您看,我这女儿一直待在这陆家,孤男寡女,说出去名声也不好是不,我这收点聘礼,也是合适的吧。
其实现下卖儿卖女的人家,并不少,甚至还有小叔子卖嫂子的。
但是,我阿爹自诩读书人,被人揭开他这不堪的一面,怎会愿意承认那。
最终,在李志的威严之下,也在我阿爹的面子之上,我成了陆九州的童养媳,给了二十两的聘礼。
这一刻,我心里是甜蜜的。
或许是家里的遭遇,让我早熟。
虽然还未满十三岁,但我知道,我是心仪陆九州的。
15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救我,朝我伸出手时。
或许,是在看到他打铁,那一身紧实的肌肉时。
更或许,是在每每梦魇的夜晚,他安抚我入睡时。
如今,虽然花了二十两,但是我的身份不一样了,原本只是被收养,现下却是童养媳。
这二十两,我日后再赚回来不就是了
这么想想,我又高兴了。
只是,高兴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
阿爹拿了钱,和陆九州一起去衙门将我的户籍迁了过来。
回来的时候,陆九州不仅带回了我的户籍,还带了我最爱的五花肉。
一同而来的,自然还有常来蹭饭的李志,他跟猴儿一样窜到我面前,丝毫没有县令的架子:
哎哟,我可不能再叫你童妹妹了,得叫你弟妹啦!
陆九州不悦地踹了李志一脚:
别瞎说,她是我妹妹,这也就是让她摆脱她阿爹的无奈之举,日后,我和阿娘会给童童寻个好人家,不会让她余生受任何委屈。
原来,他只当我是妹妹。
也是,我这干瘦干瘦的,哪里有一丝女人味儿呢
思及此,我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努力不让泪落下。
从这以后,我藏起自己的心思。
开始刻意躲着陆九州,只是安心跟文姨一起看书,学医术。
文姨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了,很少有发疯病的情况,有时还会去村里给穷苦人家问诊送药。
久而久之,我的名声也逐渐好听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打铁铺家的那个女孩,是个善良懂事,还非常能干的姑娘。
大家也知道,这女孩不是陆家的童养媳,而只是单纯的养女。
大家更知道,陆家没那么凶神恶煞,愿意收养且能养出这么善良勤快的女孩的人家,不会坏道哪里去。
而我,也快要满十六岁了。
媒婆来了一波又一波,亲自来提亲的也一茬接一茬。
文姨只说:再等等
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但文姨实在忙得很。
陆九州告诉我,文姨是在打听这些前来相看的人家,给我找个下半辈子的依靠。
傍晚,文姨拿着几幅画回来:
童童啊,快来瞧瞧,这是我挑的几户还不错的人家,人口简单,品行不错,家境也好……
文姨絮絮叨叨了一堆话,我却听不进。
那一幅幅挂起来的画像,一看就知道,都是文姨精心挑选过的。
忍了这么多年,我终究还是没忍住:
阿娘,我想唤你一声阿娘,九州哥哥真的就不愿意娶我吗我不想嫁给旁人,我心悦九州哥哥!
文姨似乎早猜到了我的心思,脸上没有任何诧异:
童童,陆九州不可以,他会耽误你的。
我不明白,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我能耽误他什么
文姨,是九州哥哥不喜欢我,所以你才这么说的
前几年我还小,可我现在是大姑娘了啊,有女人味了啊!
文姨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让我慌了神:
文姨,你别哭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就好了呀!
身后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童童,没有为什么,你只是我的妹妹。我和你文姨,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在我们离开之前,会将你安置妥当,别任性了。
我不明白:
你们要去哪里不能带上我吗
不能!
当晚,我穿着里衣,偷偷躲进了陆九州的被窝。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冷冷说了声:
童童,出去。
我如八爪鱼一般抱着陆九州:
陆九州,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去年生辰,其实我没有喝醉,你偷偷亲了我,我是知道的。哥哥,也带我走,好不好
感觉到陆九州身子的僵硬,慢慢地,他也伸手抱住了我:
童童,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往他胸膛靠了靠:
没事,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一辈子都行!
陆九州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道:
等不到的,看着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求你了,童童,让我安心地离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我已经睡在自己床上。
陆九州斩钉截铁的拒绝,让我彻底死了心。
我相信,他们都是爱我的。
但是,他们似乎也有很多秘密,而这些秘密,好像是我此生无法触碰的。
或许,没有我,他们早就离开了,而我,成了他们的羁绊。
为了让陆九州安心,我嫁。
16
我选的那户人家,是镇上的一户药商孙家。
和文姨相熟,家中有一独子,他母亲曾见过我,对我甚是满意。
未来婆母对我的评价是:懂草药,会医理,能干,模样还俊俏。
未来相公对我,也甚是满意。
日子定在我十六岁生辰那一日。
我的及笄礼和昏礼,在同一天。
午时,艳阳高照,文姨给我行了及笄礼。
可到了黄昏时分,乍起一声闷雷,黑云盈满了天。
众人都道,这雨怕是不会小。
而孙家的喜轿准时来了。
唯恐大雨耽误了吉时,文姨匆匆盖上我的红盖头:
童童,去吧,余生,一定要幸福安康!
就这么连拉带拽的,将我送进喜轿。
拜了堂,成了亲。
在入新房的时候,沉闷的天总归憋不住了,轰隆隆地落下大颗大颗的雨珠。
我的心跟着一沉,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想来想去,或许是,我和陆九州,真的再也不可能了。
第二天一早,新婚丈夫孙巍牵着我的手,一同去给公爹婆母敬茶。
看着我们恩爱的样子,老两口甚是满意。
婆母直接将家里的对牌钥匙交给了我,说这家,以后让我来管。
第三日是回门日,拿着对牌钥匙,和孙巍一起挑选回门礼。
在挑选回门礼时,我看着那满满当当还未来得及拿掉红绸带的嫁妆箱子,有些愣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嫁妆
孙巍是个大方的丈夫,挑了很多名贵的东西,尤其是些养生的药材,想孝敬给文姨。
我满心欢喜地乘着马车,往铁匠铺赶。
不过几里的路,我却觉得格外漫长。
终于到了铁匠铺门口,马车还未停稳,我便跳下来,冲了进去。
只是,门开着,院内却没人,甚至安静得可怕。
我内心七上八下,很害怕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就在此时,屋内终于传出了一丝动静,我开心极了。
只是,很快心又凉了半截儿,因为屋内出来的人,是李志。
我朝李志的身后望去,却迟迟没有人影出现。
李志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别看了,他们都走了。
泪不受控地流了下来,胸口堵得慌,这一口气,怎么都提不上来,腿似乎没有任何力气了,我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孙巍赶忙上前捞住我,只是,我的天,塌了。
17
李志喊我进屋谈,孙巍在外面等我。
还未来得及坐下,我便迫不及待开口:
我哥哥呢我文姨呢他们真就走了不要我了
李志看我的眼神,有怜悯,有无奈,还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走了,陆九州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此生唯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九州同,一个是你好好活着。
其实他们早几年就想走了,但是,却意外遇到了你,文姨曾经有个女儿,叫阿同,她觉得你们有缘分,所以便为你改变了计划。
陆九州舍不得你啊,他怕他再不走,就更舍不得你了。让我过来,也是怕你在孙家受委屈,让我来给你撑腰来着。
这院子,地契已经改到你名下,你在婆家过得好,自然好。万一过得不好,你还有这院子,有处可去,别怕。
难怪,嫁妆如此厚实,原来,这是陆九州和文姨的全部。
他们想给我安稳的生活,可是我有了他们,才会安稳啊!
我问李志,陆九州到底去了哪里。
李志摇头不答。
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李志只告诉我,陆九州从军了,具体在哪个军队,他是真不知道了。
军队,我的人生,终究还是有了一点新的方向。
文姨曾和我说过,军队缺的不仅仅是银子,粮食,兵器,还会缺药材,军医。
从孙巍那里,我得知孙家的药材生意,也会有部分供给军队。
可国家太乱太穷了,导致军队的钱款迟迟拨不下来,所以采购的价钱是压了又压。
因此,为了赚钱,孙家不是很爱和军队打交道,药材大多流向了富庶的南方。
纵然婆母交给了我对牌钥匙,但这个家生意的话语权,却还是公爹和婆母。
想要给军队供药材,还需征得他们同意。
回到家后,婆母问文姨如何了,我忍着眼泪,跟她说出实情。
得知陆九州从军了,婆母似乎并不意外:
人人都说他是逃兵的儿子,也是个怂货,只能在这偏僻的地方开个铁匠铺,我是不信的,他志不在此。
是啊,连婆母一个外人,都看出他志不在此,我又有什么资格留住他呢
婆母的眼中,有对陆九州的敬佩,我犹豫片刻开口道:
婆母,国破家何在,我医术虽不精湛,却也得文姨三年多的教导,我想去当个军医,要是没这资格,当个药童也是好的。
不行!
意料之中的,婆母反对了:这是男子的事情,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去都是糙汉子的地方况且你和巍儿才刚成婚,我孙子都没抱上呢,你俩怎能分开
孙巍恰好此时进来了:阿娘,你为难童童做什么,她也是一片赤诚。
婆母面对儿子,态度软和了些:我没有为难她,我只是心疼她一个姑娘家,也心疼你!这好容易娶到个你称意的媳妇儿,我不懂甚家国大义,只想家人安康!
我走到婆母身侧,拉着婆母的手:
儿媳知道,婆母是为我们好,我不去了。
婆母的神态瞬间放松了,孙巍赶紧道:
阿娘,陆兄有报国之心,我无法上前线,但也想出一份力,阿娘,我们给军队供药材吧!
婆母叹了口气:
哎,儿啊,去年军队的那批药材,利润有多少,你也知道。
阿娘,国都没有了,我们还要什么利润
孙巍说完,我赶紧补充道:
婆母,这要是对朝廷有功,以后,夫君,或者孩子,说不定还能捐个官,咱家也能摆脱商户的名头。
见我和孙巍这么说,婆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手:
罢了罢了,这家业以后也是你们俩的,你们自己决定就好!阿娘只希望,你们俩好好的,早日给我添个大孙子!
意愿达成,我满心欢愉,任由孙巍牵着我的手离开。
18
到了没人的地方,孙巍便松开了我的手:
你的目的达到了,果然,阿娘只要你不去军队,其他问题,都好说了很多。
我笑着对他说:多谢夫君帮忙!
孙巍盯着我看了好片刻,似是察觉到有些冒犯,忙转过头道:
你真的是个顶顶好的女子,要是我中意的是女子,可能还真的会是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
若你中意的是女子,我怕也不会陪你来演这么一场戏了。
文姨给我挑选的那么多男子里面,为什么我会选孙巍
比他家境好,长相好,人品好的,大有人在。
因为孙巍好男风。
孙巍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他心中有挚爱。
便是那与他从小一块长大的贴身小厮。
两个人都很小心,即便有些亲近,婆母也只觉得是小厮在照顾自己的儿子。
但是我看出来了。
所以在看到文姨给我挑选的夫婿人选中有孙巍时,我便装作害羞模样,问了他的人品。
文姨不疑有他,毕竟我和孙巍因为药材也是有过接触的。
文姨只以为我放下了九州,便跟我细细讲了孙巍的好。
人品不算多贵重,却也不差。
唯有这婚事,家里人操碎了心。
嫌这个太胖,那个太庸俗。
我猜,他不愿成婚,怕是因为他的贴身小厮。
怕自己弄错,我还偷偷跟在他后面几回。
看到孙巍将人堵在无人的墙角亲吻时,我便有了计划。
在文姨的安排下,我和孙巍见了一面。
初见面,孙巍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挑我的刺儿。
瞧我笑了,他觉得莫名其妙:
其他女子气都气走了,为何偏偏你笑了
我收起笑容,直接递给他一份和离书:
我知道你为何嫌弃我。
孙巍在看了和离书,听了我的话后,脸色变了又变: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赌对了:我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达成合作。
我们彼此都有意中人,互不干涉。
合作便是我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继承家业,让他父母不再担忧。
而他会允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必要时候配合我,而我以后不会分他孙家一文钱的财产。
万一出事儿,这份和离书也会保孙家不被我拖下水。
和军中合作药材生意,便是我在知道陆九州从军之后做出的决定。
孙巍答应了,他说,即便我不说,这件事情他也打算做。
孙巍问我:
不管是去军中当军医,还是给他们供给药材,你都不一定能够见到陆九州,更甚至会颠沛流离,你不后悔吗
我想了片刻:不后悔,这是能让我距离他最近的方式。
陆九州那么决绝的要走,要我嫁人,想必,他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即便余生见不到他又如何,我能离他近点,做他想看到的事,就足够了。
19
后来和军中所有的药材往来,都是我亲力亲为。
价格低,品质好,甚至都惊动了军中的一位小将。
小将说,他从未听说过陆九州。
也许,我的九州哥哥现在还是个没有任何头衔的普通小兵吧。
一次送药,恰逢这个小将受伤,给他止血包扎时,我竟不禁流了眼泪。
倒惹得小将羞红了脸:
陆姑娘,你…你哭什么你是有夫之妇,怎能为我哭呢
我忙扯出笑容,摇摇头:我只是在哭这个世道。
其实,我不过是想象到陆九州受伤的样子罢了。
小将也不再言语。
从小将口中得知,他们很缺军医。
军中不需要医术多么高明的大夫,懂些医理,会包扎照料,就足够。
因为战事太严峻,死亡的人很多,受伤的人更多。
很多士兵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就这么残疾,更甚至可能活生生疼死。
那天回到孙家,我和孙巍商量,赶紧生个孩子。
因为我等不了了,我想要自由。
4个月后,大夫诊断出我有了身孕。
大夫说,我幼时体虚,要好好补底子,最好能去暖和些的南方。
孙巍立即收拾行李,带我回了南方祖宅。
一年后,我诞下一双儿女,却因胎大难产导致大出血,在俩儿的啼哭声中,永远地闭上眼。
等公爹婆母赶来时,我的尸身早已被孙巍葬在了祖坟中。
这些,都是我和孙巍布的局。
不在婆母眼皮子底下,我们才好实施这个计划。
孩子,是一个失了丈夫的妇人家的,我们也是寻了好久,才找到这样一户人家。
她舍不下腹中的孩子,又养不起,于是接受了我们的钱财,只待孩儿生下,她重新嫁人生活。孩子跟孙家,往后彼此各不打扰。
找到怀胎的妇人后,我们也赶紧回孙家,报喜讯。
接下来,我偷偷去了李志的府邸,让他给我重新造一个新身份。
李志得知后,气得跳脚,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给我办个新路引,一边去找小将,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把我欺负了去。
要跟小将出发的前一晚,我去厨房做了两个下酒菜,给他们送去。
在门外,我听到李志的声音:
文姨已经没了,这周童再出点什么事儿,万一陆九州能活着回来,他岂不是要疯了
那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文姨已经没了,什么叫文姨已经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去的,李志看着满面泪痕的我,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还抽了自己俩耳刮子。
原来,文姨在我出嫁那天晚上,接亲队伍迎走了我,她就自杀了。
等陆九州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以为,陆九州和文姨,是一起走的。
却不想,一个是去赴死,一个是已死。
20
李志带我去了文姨坟前,碑上没有名字。
李志告诉我,她是和陆九州的爹合葬在一起,但是不能有名字。
而文姨的坟旁,还有一个小土坡,我问李志:
这是谁的
李志红了眼眶,哽咽地答道:陆九州为自己准备的,他说,若是能躺在这个坟里,便是此生最好的结局了。
小将在一旁拍了拍李志的肩膀:
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童童,我们也一定会打赢这场仗。
其实我很想扒开坟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文姨。
那么温柔的人,那么爱我的人,怎么就抛下我,抛下陆九州而去了
没多久,我跟着小将走了。
在前去军营的路上,小将得知我是自己人后,也不再藏着掖着。
小将叫孟易,他爹是一名中将,此生也停留在中将的头衔上。
原本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他不知这仗会打多久,更怕自己战死沙场,故而退了婚。家国安定之前,他不会娶妻。
小将还告诉我,李志,其实原本也是一名领军将军,守卫一方城池。
但是,他的妻儿被敌军掳走,敌军让他投降,便放过他的妻儿。
他的妻子当即就抢过敌人的刀,一刀砍死自己才四岁大的儿子,然后自刎。
李志妻子当时,腹中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胎儿。
李志打完那场仗,就跟疯了一样。
那是为数不多赢的一场,却也是这一场,让他输了一生。
妻儿没了,他也在战场上受伤,手筋断了,再提不起刀,后来成了一名文官。
我的泪,已经流干。
这一刻,我曾对陆九州的那么一丝丝抱怨,都烟消云散。
除了爱慕,又多了敬仰。
我真正理解了陆九州的选择,家国仇恨面前,浮尸遍野之下,儿女情长不足为道。
这一次,我是为了家国,想要进入军队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不再只是为了寻找陆九州。
其实李志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在军中,谁又能欺负了我去呢
他们每次打仗回来,我都不眠不休为他们医治,士兵们只有敬我,没人敢欺负我。
忙起来的时候,我甚至都来不及思念文姨和陆九州。
20
日子一晃,又是三年。
用孟易的话来说,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女人样
军中的药材,也逐渐不再紧缺,一来,这连年来的胜仗越来越多,士兵受伤少了很多。
二来,孙巍时不时送来一堆药草,不要钱。
孟易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感谢,孙巍道:
周童都能舍下富贵生活,我不过舍些钱财,和你们相比,不足为道。
孙巍早已独立当家,他的父母就含饴弄孙。
他给我带了二十岁的生辰礼,竟是一幅小儿的涂鸦之作,说是送给为见过面的娘亲的。
我这偷来的娘亲身份,竟然也生出一丝母爱。
我想陆九州了,很想很想。
如果我们有这样一对儿女,会怎样
这仗或许快要结束了,不知道陆九州在哪里,这三年来,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孙巍走后不久,孟易找到了我,说有一位潜伏敌国数年的探子,带着重要情报回来了,但是,伤很重。
我如同往常一般,拎着自己的药箱就赶紧随孟易前去。
探子受伤很重,腹部有刀伤,胸部有剑伤,连带着头部也遭到了重击,满面污血。
这人能活着回来,怕是全凭自己顽强的意志。
这种,我根本救不活,全军不过三个军医,也都摇头叹息。
孟易一边派人去请更厉害的大夫,一边让我们拿药给他吊着命。
他舍下性命带回来的线索,才是最重要的。
我用清水给探子洁面,越是擦拭,我的手,抖得越是厉害。
探子,是陆九州。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他,孟易也曾在别的军队帮我寻找过,也没有陆九州这号人。
原来,他去了敌国。
眼泪越流越多,多到视线都已模糊,难以给他洁面了。
忽而,一只粗糙的大手凑过来,试图给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旁边的军医惊喜地喊道:
醒了!醒了!
孟将军,探子醒了!
孟易赶忙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哭成泪人,他愣了一下,随即,什么都明白了。
我用衣袖擦干眼泪,想好好看看陆九州,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和他说,也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可是,我怎么都说不出来。
只知道哭,我真没用啊。
孟易问:他在说什么
我赶忙收起自己的情绪,凑过去听陆九州的话:
背,在背上。
阿童,别哭。
陆九州的胳膊,就这么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口中也再没任何声音。
一旁的医师用手在陆九州的脖子上探了探:去了。
我甚至都来不及悲伤,抬起头,看着孟易满脸的期翼,尝试了几次,口中终于能发出声音:
背,在背上。
随即,我便晕厥了过去。
21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阿娘给我行了成童礼,然后,我遇到了陆九州和文姨。
在我十六岁生辰这天,我嫁给了陆九州,甜甜地唤他九州哥哥,文姨也成了我的娘亲。
婚后第二年,我便给九州哥哥生下了一儿一女。
我的娘亲和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文姨和我阿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一起含饴弄孙。
二十岁生辰这年,我开开心心地起床去寻他们,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不知怎的,我走啊走,就走到了两个坟前,这个坟是谁的坟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是被摇醒的。
醒来时,泪流满面,摇我的,是李志。
他见我梦魇,将我唤醒。
我多想就活在这个梦里啊!
我的生辰,为何都成了我身边人的催命符
陆九州真的死了,他原本是可以逃回来的,但是,却被我的阿爹认出来了,所以才受到了敌军的追击。
我那屡次不中的阿爹,成了卖国贼,竟跑去给敌国的将军当起幕僚。
也是在这个将军这里,陆九州偷到敌国布防图,为防止在路上被夺走,便将图刻在背上。
我真恨,为什么,我没早一点杀掉阿爹,这个面目可憎的人!
李志告诉我,陆九州从未哭过。
可是他在咽气时,眼角却流下两行泪。
22
京中内乱,再加上陆九州带回来的布防图。
终究,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战争,结束了。
敌国投诚,割让三个城池。
民,终于得以聊生,陆家也被正名。
只是,皇家如何愿意大肆承认自己的错误,全城不过只贴了一张陆家被冤枉的告示。
张贴一天后,我给撕了下来。
旁边的一个小儿问身旁的娘亲:
阿娘,这位阿婆为什么要撕告示呢她不怕被抓吗
闻言,我转头看向了这个小儿。
小儿和他阿娘看到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只见他阿娘立马拉着他的手,跑了。
陆九州死了,我一夜白头。
而后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了战争的胜利。
再等了半年多,等到了陆家的正名,这不是上位者的弥补,而是李志争取的。
带着这张告示,给李志送去了一封书信,我拿了一把铁锹,把陆九州的坟给挖了。
曾经那么想活着的我,现在只想去陪他们。
阿娘的坟,也被我迁在文姨一旁,我们一家人,怎么能分开呢
那个我曾经做过的美梦,或许就能成真了。
陆九州和文姨所期盼的九州同,也实现了。
我将这个消息带到坟里,想必他们都能得以安息。
李志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我穿着婚服,躺在陆九州尸骨身侧,已无气息。
他只能拿着那把铁锹,再把土填回去,自此,这便是一座普通的夫妻坟。
执子之手,与子再复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