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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部分:荒诞开局与硝烟弥漫的同居生活

    肃穆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昂贵的羊脂玉。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红木长桌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沈砚端坐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纤尘不染,连袖口露出的半厘米衬衫都透着精准的刻度。他修长的手指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分明,如同他此刻毫无波澜的表情。坐在他对面的江屿,则像一块投入静水的斑斓顽石——头发微乱,穿着件沾了不明颜色污渍的宽松卫衣,破洞牛仔裤下是一双限量版球鞋,此刻正不耐烦地用鞋尖点着光可鉴人的地板。

    宣读遗嘱的周律师,一位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老顽童般的狡黠。

    根据委托人,已故的苏怀瑾先生的最终意愿……周律师的声音平稳清晰,却在最关键处投下了一颗炸弹,沈砚先生与江屿先生,必须于苏先生名下的‘云栖’公寓内,共同居住满一年,且期间需保持‘相对和平’的相处状态……

    沈砚交叠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一丝裂痕出现在他完美的冰山面具上。

    ……方有资格分别继承指定遗产。沈砚先生继承苏氏集团5%的股权及两千万现金信托。江屿先生继承‘云栖’公寓永久产权,以及苏先生私人收藏的全部画作与艺术基金。

    死寂。

    江屿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散漫不羁神采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你他妈在逗我。

    周老,沈砚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敲在冷凝的空气里,这份遗嘱的合理性存疑。强制共同居住,违反个人意志自由原则,有悖公序良俗。

    就是!江屿立刻跟上,像找到了同盟,尽管这个同盟他恨不得一脚踹飞,老头儿是不是画遗嘱的时候喝多了松节油我跟这个西装暴徒和平相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都救不了!

    周律师气定神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面:遗嘱条款由我亲自拟定并公证,逻辑严密,完全合法有效。‘相对和平’的判定标准由我监督执行。违反条款,视为自动放弃继承权。他合上文件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寓钥匙在此,祝二位……同居愉快。

    他留下两把黄铜钥匙,施施然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两个石化的男人和一室荒唐。

    硝烟,在搬入云栖公寓的第一天就浓得呛人。

    沈砚指挥着搬家公司,将几十个贴着标签、码放整齐的箱子搬入宽敞明亮的公寓。消毒水的味道紧随其后,弥漫开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上面是打印体工整的《沈砚-江屿同居公约(试行版)》,足有二十条。

    第一条,公共区域物品归位,不得随意堆放私人物品,尤其是沾有颜料的画具……

    第二条,噪音控制:晚十点至早七点,禁止使用高音量设备……

    第三条,清洁标准:每日垃圾清理,每周一次深度保洁……

    第四条,个人区域划分:东侧主卧及书房归我,西侧次卧及画室归你,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为公共区域,需严格遵守公约……

    江屿抱着他的宝贝画架,身后跟着提着颜料箱和鸟笼的死党阿哲,一进门就对着沈砚的三八线和《公约》嗤笑出声。沈大律师,你这套规则是准备用来审判我他随手把画架往客厅中央一放,走到那面巨大的、光洁的白墙前,歪头打量了一下,忽然咧嘴一笑,抄起旁边一罐喷漆,我觉得这儿,缺幅画。

    住手!沈砚的警告迟了半秒。刺鼻的气味中,一道张扬的、色彩浓烈的涂鸦线条已经喷上了雪白的墙壁。江屿吹了声口哨,挑衅地看向脸黑如锅底的沈砚:现在顺眼多了。

    战争,正式打响。

    第一回合:高定VS颜料

    沈砚在书房处理一个跨国并购案的紧急文件,西装外套一丝不苟地搭在椅背上。江屿在隔壁画室灵感爆发,挥舞着巨大的油画笔,沉浸在自己狂野的色彩世界里。一个忘情的转身,沾满赭石和群青的调色盘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绚烂(在沈砚眼里是灾难)的弧线,啪叽一声,精准覆盖在沈砚那件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藏青色西装外套上。

    沈砚冲出来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门口和他那件价值不菲、此刻如同抽象派行为艺术作品的西装。江屿探出头,看着沈砚额角跳动的青筋和冰冷的眼神,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呃…意外,纯属意外!艺术家创作时,肢体语言比较…奔放。

    沈砚没说话,只是用镊子捏起沾满颜料的西装,眼神像在看一袋不可回收垃圾,转身进了房间。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一次是甩笔,一次是撞翻了洗笔筒。三件不同颜色、但同样昂贵的高定西装,壮烈牺牲。沈砚盯着衣帽间里挂着的三件战损品,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得可怕。

    第二回合:限量球鞋VS闲鱼制裁

    江屿视若珍宝的是一双全球限量发售50双的联名款球鞋,被他随意地脱在玄关,像对待一双普通拖鞋。这严重违反了《公约》第一条。沈砚下班回来,目光在那双刺眼的、沾着点泥土的球鞋上停留了三秒。他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拍照,上传闲鱼,标题简洁有力:【全新闲置,联名限量款,仅试穿,一折出,急用钱。】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不到五分钟,提示音响起:已售出。

    当晚,江屿趿拉着拖鞋准备出门觅食,习惯性看向玄关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我鞋呢!我那双XXX呢!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最后目光锁定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的沈砚身上。

    沈!砚!是不是你干的!江屿冲到沈砚面前,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

    沈砚慢条斯理地推了下眼镜,目光甚至没从平板上移开:根据公约第一条,私人物品需归位。随意弃置于公共区域,视为无主废弃物。我帮你处理了。不用谢。

    处理!你他妈挂闲鱼一折卖了!沈砚你个没有心的铁公鸡!赚钱机器!冷血资本家!江屿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沈砚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请注意噪音控制,现在是公约规定的休息预备时间。

    第三回合:鹦鹉外交

    江屿的宠物,一只色彩艳丽的玄凤鹦鹉波波,成了新的战争策源地。江屿在画室里,一边调色一边对着鸟笼教:波波,看那个冰块脸,叫什么

    沈砚!波波学得很快。

    对!沈砚是什么

    性冷淡!铁公鸡!波波扑棱着翅膀,字正腔圆。江屿得意地大笑。

    沈砚在书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他放下钢笔,走到客厅,从精致的坚果盒里挑出一颗最大的巴旦木。波波的小眼睛立刻亮了。波波,沈砚的声音平静无波,想吃吗

    想吃!想吃!波波在栖木上跳来跳去。

    跟我念:江屿。

    江屿!

    是秃头小宝贝。

    秃头!小宝贝!波波学得字字清晰。

    江屿没洗头。

    没洗头!臭!

    当江屿哼着歌走出画室,迎面就听见波波欢快地叫着:江屿是秃头小宝贝!没洗头!臭!

    江屿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炸毛,冲着沈砚书房的方向咆哮:沈砚!你卑鄙!你教坏我波波!

    回应他的只有书房门冷静的关门声和波波孜孜不倦的复读。阿哲来串门时正好目睹这一幕,笑得直拍大腿:哈哈哈哈!江屿,你也有今天!波波神助攻啊!

    鸡飞狗跳的日子持续着。沈砚的冰箱像超市货架,分门别类,标签清晰;江屿的冰箱像潘多拉魔盒,打开总能发现不知名生物在生长。沈砚凌晨五点雷打不动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挥汗如雨;江屿则通常在凌晨五点刚刚结束他的创作狂欢,带着一身颜料味一头栽进被窝。共用卫生间是每日战场——沈砚的洗漱用品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江屿的则像刚打完仗的散兵游勇。

    只有在极偶尔的深夜,沈砚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案卷,揉着眉心走出书房,会看到江屿蜷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抱着画板睡着了。柔和的落地灯下,那张总是挂着挑衅表情的脸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沾着一点不知名的颜料。沈砚的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片刻,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同样,江屿也曾无意间瞥见沈砚独自在书房,对着一份关于某偏远地区孤儿院翻新计划的公益案卷出神,冷硬的侧脸线条在那一刻,似乎柔和了些许。

    混乱与秩序在碰撞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直到阴影悄然降临。

    第二部分:骤雨疾风与破碎的琉璃

    江屿开始接到一些没有显示号码或者接通后立刻挂断的神秘电话。起初他以为是骚扰电话,骂两句就完事。但次数多了,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变得有些心神不宁,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笔下以往喷薄的色彩也变得滞涩灰暗。阿哲来送画廊的合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喂,你最近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灵感女神抛弃你了

    少废话。江屿没好气地抢过合同,胡乱签上名,心烦。

    沈砚同样察觉到了江屿的反常。晚餐时(虽然通常是各自解决,但偶尔会在餐厅狭路相逢),他看到江屿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眉头紧锁,眼神飘忽。沈砚放下刀叉,金属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果你遇到了法律相关的麻烦,或许可以……

    管好你自己吧,沈大律师!江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竖起尖刺,语气尖锐地打断他,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操心你那个价值千万的并购案吧!他猛地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冲回了自己房间,重重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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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砚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他确实正在处理一个极其关键的跨国并购案,已经到了最终谈判的冲刺阶段。成功与否,不仅意味着巨额收益,更关乎他在律所乃至业界的地位。工作邮件和电话像潮水般涌来,助理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沈律,对方催得很紧,要求明天必须敲定最终条款。您看……

    我知道了,按原计划准备材料,明早八点,会议室。沈砚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挂断电话后,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江屿紧闭的房门。一丝隐隐的不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精密运转的心湖里荡开了涟漪。

    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来得毫无预兆。狂风卷集着乌云,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落地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得人心慌。沈砚还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合同条款做最后的推敲。手机尖锐的铃声突兀地撕破了雨夜的喧嚣。屏幕上跳动着市第一医院急诊科的字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砚的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抓起手机接通。

    您好,请问是沈砚先生吗江屿先生的朋友这里是市一院急诊……

    后面的话沈砚听得模糊不清,只有车祸、重伤、昏迷几个词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得让他窒息。电脑屏幕上价值千万的合同、林薇关于明天谈判的提醒邮件、所有精心规划的职业蓝图……在这一刻,统统化为虚无的灰烬。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书房,脸色惨白如纸,连外套都忘了拿,抓起车钥匙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引擎的咆哮声淹没在雷声雨声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不能有事!

    医院急诊科,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让人作呕。惨白的灯光下,江屿躺在移动病床上被快速推过。他头上缠着厚厚的渗血的绷带,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脆弱得像一件失手打碎的琉璃器皿。沈砚赶到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被推进手术室前那毫无生气的侧影。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沈砚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浑然不觉。手术室门上手术中的红灯,是他眼中唯一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红灯熄灭。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撞击导致脑震荡和颅内轻微出血,最麻烦的是……视神经受到严重压迫和损伤。暂时性失明,恢复期无法确定,可能…需要长期复健,也有永久性失明的风险。

    沈砚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用力扶住墙壁才站稳。失明……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世界被生生夺走,意味着赖以生存的根基被彻底摧毁。

    江屿被推入单人病房。麻药退去后,意识逐渐回笼。先是茫然的黑暗,然后是剧烈的头痛。他下意识地想动,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闷哼出声。紧接着,无边无际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黑暗,永恒的、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包裹着他。他看不见天花板,看不见窗户,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在哪里。

    江屿一个熟悉又让他此刻无比抗拒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小心翼翼。是沈砚。

    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和自厌点燃。谁!江屿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惊恐的颤抖,谁在那里!

    是我,沈砚。

    沈砚江屿猛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尽管眼前只有一片虚无,你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笑话吗滚!你给我滚出去!他激动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和失重感重重跌回床上,牵扯到伤口,痛得他蜷缩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伸过来,似乎想扶他,想安抚他。这触碰彻底点燃了江屿的炸药桶。

    别碰我!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得像砂纸摩擦,滚!听到没有!沈砚,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推开那靠近的气息,却只打到了冰冷的空气。巨大的绝望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撕裂。他引以为傲的世界崩塌了,而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竟然暴露在这个他最讨厌、最不想示弱的人面前!

    那只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了回去。沈砚站在病床边,看着床上那个蜷缩在白色被单里、像受伤小兽般激烈抗拒的身影。江屿苍白的脸上,愤怒和绝望交织,蒙着纱布的双眼下方,似乎有湿意蔓延。沈砚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心疼像针扎,自责如潮涌,不被理解的痛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还有一丝……被拒绝的狼狈。

    他没有离开。他沉默地退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他同样毫无血色的脸。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薇的号码,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薇,是我。明天的最终谈判……无限期推迟。对,推迟。所有后续事宜,由你全权处理,优先级……以稳定客户情绪为主。有任何无法决定的事情,随时联系我,但非极端紧急情况,不要打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望向病房紧闭的门,我这边……有更重要的事。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职业的风险、千万的损失、可能的非议……这些曾被他视为生命重量的东西,在江屿嘶吼着让他滚的那一刻,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然后拿出另一部更私密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K,帮我查件事。昨晚十点左右,滨江大道南段靠近西林路口发生的车祸,伤者江屿。我要所有相关监控记录、目击者信息,以及……肇事车辆和司机的全部底细。越快越好。

    他的声音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那个严谨、理性的精英律师暂时隐去,此刻守护在病房外的,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查明真相、守护伤者的男人,尽管病房里的那个人,正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第三部分:暗夜微光与唯一的颜料

    出院回家的路,对江屿来说,如同穿越危机四伏的雷区。曾经熟悉无比的云栖公寓,如今变成了一个充满未知陷阱的黑暗迷宫。他倔强地拒绝了沈砚的搀扶,摸索着墙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充满恐惧。

    咣当!

    画室门口,他撞倒了立在墙边的画架,沉重的木架和画布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吓得猛地后退,脚下一绊,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强健的手臂及时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托住。是沈砚的气息。

    放开我!江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挣扎。

    沈砚沉默地松开手,退开一步。

    江屿凭着记忆摸索着想去客厅沙发,脚下却踢翻了一个水杯,冰凉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裤脚和拖鞋。他烦躁地低咒一声,狼狈地站在原地。

    沈砚默默拿来毛巾,蹲下身,想帮他擦拭。

    我说了别碰我!江屿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他摸索着往前走,却因为踩到水渍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沈砚精心打理过的、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骨头,更撞击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微微颤抖,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板上、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去扶,只是转身离开了客厅。片刻后,他拿着干净的毛巾和一套柔软的居家服回来,放在江屿手边不远的地方。

    地上凉。衣服湿了,换上。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后默默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扶起画架,擦干水渍,将可能绊脚的杂物全部清理到角落。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不再试图用语言去安慰或靠近,只是用行动无声地改造着这个空间:所有尖锐的桌角都贴上了柔软的防撞条;光滑的地板上铺满了厚厚的长绒地毯;江屿常用的水杯、药瓶、盲杖都被放在固定且极易摸到的位置;甚至连卫生间都加装了防滑垫和牢固的扶手。

    他学会了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描述空间:在你正前方两步,是沙发。向左转,直走五步,是餐桌,你的碗筷在右边。热水开关在你右手边,红色标记是热水,蓝色是冷水,先摸标记再开。

    一种沉默的守护,在冰冷的拒绝和笨拙的接受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江屿的愤怒像打在棉花上,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和茫然取代。他不再激烈地驱赶沈砚,只是把自己封闭在更深的黑暗里,像一株失去阳光的植物,日渐枯萎。

    直到那个深夜。

    沈砚被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画室。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推开画室虚掩的门。

    月光透过窗户,在室内投下朦胧的清辉。江屿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空白画布前。他身上穿着柔软的睡衣,赤着脚,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孤寂。他没有拿画笔。他的指尖,蘸满了浓稠的、鲜艳的颜料——是沈砚后来才认出的大胆的朱红和深邃的钴蓝。

    他就那样站着,指尖悬在冰冷的画布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笨拙的试探。然后,他开始摸索着涂抹。不是狂野的抽象,也不是他惯用的流畅线条。他的动作缓慢、迟疑,充满了挫败感。指尖在画布上笨拙地游移、按压、勾勒……一点一点,艰难地试图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沈砚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侧脸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清晰的下颌……那是他!是沈砚自己的轮廓!

    颜料蹭脏了江屿的脸颊、睡衣的下摆,甚至他的头发。他画得很慢,很艰难,手指常常因为找不到位置而悬空,在画布上方徒劳地移动。一次次的失败让他越来越焦躁。他猛地停下动作,沾满颜料的手指颓然地垂落下来,在身侧紧握成拳,颜料滴滴答答落在干净的地毯上。他微微仰起头,对着无尽的黑暗,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哽咽。

    该死……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让人心碎,沈砚……你在哪儿……

    他像迷路的孩子在呼唤唯一的依靠。紧接着,一句更轻、更脆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砚耳边的话,带着彻底的依赖和无法言喻的哀伤,在寂静的画室里低低回荡:

    沈砚……现在你是我唯一的颜料了。

    躲在门后阴影里的沈砚,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酸涩、疼痛、怜惜、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悸动汹涌地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他从未听过江屿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此脆弱,如此……需要他。他紧紧捂住嘴,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泄露分毫。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江屿坐在餐桌旁,摸索着拿起勺子,动作依旧笨拙。沈砚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放在他手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就走。他站在江屿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沾着一点干涸蓝色颜料的侧脸(昨夜画室的证据)。

    然后,沈砚做了一个让江屿浑身僵住的动作。他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坚定地握住了江屿那只沾着些许颜料的、有些抗拒想要抽回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动。沈砚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多日来的沉默坚冰。

    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不是需要颜料吗沈砚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江屿从未听过的、奇异的温柔,告诉我,你想画什么或者……

    他微微倾身,引导着江屿那只被他握住的手,缓缓地、轻轻地触碰上自己的脸颊,你想‘看’什么

    指尖下的触感温热而真实。皮肤的光滑,骨骼的轮廓,眉毛的走向,眼窝的凹陷,鼻梁的挺直,嘴唇的柔软……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通过敏感的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江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沈砚更用力地握紧。

    这是眉毛……沈砚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导引的灯塔,眼睛在这里……鼻子……嘴巴……

    他耐心地牵引着江屿的指尖,在自己的脸上缓慢移动,描绘着每一个细节。

    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触感,代替了视觉,像微弱却顽强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传递着、流淌着。江屿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颤抖也渐渐平息。他放弃了抵抗,任由沈砚牵引着自己的手,在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又极度厌恶的脸上,小心翼翼地着。一种全新的、基于触觉和声音的沟通方式,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悄然建立起来。

    我想……画窗外的树。江屿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打破了心防的第一道裂缝。

    好。沈砚毫不犹豫。他扶着江屿走到窗边,握着他的手放在冰凉的玻璃上。现在是秋天,树叶大部分是黄色,像金子一样。但还有几片是深红的,特别鲜艳。阳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树干是深褐色的,很粗糙……

    沈砚用语言为他构建出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江屿根据他的描述,尝试着用手指蘸了颜料,在沈砚为他固定在画架上的纸上涂抹。沈砚则成了他的眼睛和画笔。

    深红不够,再加点朱砂……对,就是这种红!涂在左边那片叶子上……下面是树干,褐色加点黑……对,就是这种粗糙的感觉!沈砚,你手真笨,颜料调稀了!江屿的口吻渐渐找回了些许过去的鲜活,指挥着沈砚。

    沈砚笨拙地调着颜料,昂贵的丝质衬衫袖口不可避免地蹭上了大片的赭石色和群青。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听着江屿的指令,把调好的颜料递到他手里,甚至有时会握住江屿的手腕,帮他稳定方向,在画布上共同涂抹。混乱的、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和色块在画布上诞生。颜料弄脏了他们的手、衣服和地板,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却奇异地充满了生机。

    在某个颜料横飞的午后,两人靠在沙发上短暂休息。沈砚看着江屿安静下来的侧脸,缓缓开口:车祸,不是意外。

    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

    我查了。那辆车是套牌,司机收了钱。追查下去,线索指向一个叫‘宏达’的皮包公司,背后的人……沈砚的声音带着冷意,和你父亲那边的某个‘亲戚’有关联。他们不想你继承苏老的遗产,更不想你查到一些……关于你母亲当年被逼离开苏家的真相。

    江屿沉默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套。他没想到沈砚在照顾他之外,竟然默默做了这么多。

    我会处理。沈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强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会保护你。他们欠你的公道,我会替你讨回来。

    这不是同情,不是可怜,是承诺。江屿第一次在绝对的黑暗中,感受到了一种坚实可靠的安全感,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又一个深夜,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坐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旁边散落着几张他们共同完成的、色彩奔放的触觉画。空气里弥漫着颜料和雨水的潮湿气息,难得的宁静。

    我……其实不算真正的苏家人。江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妈当年是苏家的佣人,和我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有了我。事情败露,她被赶出苏家,带着我颠沛流离。后来她病了,很重……就把我送到了孤儿院门口。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讨厌规则,讨厌束缚,大概是因为……从小就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尖锐的刺,只是怕被再次抛弃的壳。

    沈砚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仿佛落进了他的心底。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很规范,很……秩序井然。但那种秩序,是冰冷的。我知道每一件东西该放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却不知道……‘家’该是什么温度。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所以我拼命工作,建立秩序,以为那样就能抓住点什么。直到……他没有说完,但目光落在了江屿沾着颜料的侧脸上。

    黑暗中,两颗孤独漂泊的灵魂,在彼此的伤痕里找到了共鸣。他们互相舔舐着伤口,分享着最深的脆弱。冰冷的盔甲在无声中剥落,露出底下柔软而渴望温暖的真心。

    这份温暖,却引来了暗处毒蛇的反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门铃被粗暴地按响。沈砚透过猫眼,看到两个戴着鸭舌帽、神色不善的男人。他眼神一凛,迅速反锁大门,低声对江屿说:别出声,去画室角落,有颜料的地方。

    江屿立刻明白了什么,摸索着快速退到画室角落,那里放着几罐未开封的喷漆和几桶备用颜料。

    门外的人见无人应答,开始用力踹门。老旧的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沈砚冷静地拿起手机准备报警。

    哐当!一声巨响,门锁被强行破坏。两个男人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

    姓江的瞎子呢识相的就……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男人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踩到了江屿之前打翻后、沈砚特意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留在地毯深处的一小片油性颜料!摔倒的男人痛呼出声。

    妈的!另一个男人咒骂着,环顾四周,目光锁定画室方向,就要冲过去。

    就在这时,躲在角落阴影里的江屿,凭着对声音方位的精准判断,猛地抓起手边一罐红色喷漆,朝着男人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用力一按!

    呲——

    一大片刺目的、粘稠的红色油漆精准地喷了那男人满头满脸!男人猝不及防,被喷得睁不开眼,捂着脸惨叫起来:啊!我的眼睛!

    沈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猎豹般冲出,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将捂着脸的男人狠狠按倒在地。同时,他迅速拨通了早已准备好的报警电话,言简意赅地报出地址和情况。

    当警笛声由远及近时,两个闯入者已被沈砚用领带(牺牲了一条阿玛尼)牢牢捆住,一个摔得七荤八素,一个满头满脸刺目的红漆,狼狈不堪。江屿靠在画室的门框上,虽然看不见,但听着警笛和闯入者的哀嚎,嘴角勾起了一丝久违的、带着点狠劲和畅快的弧度。

    干得漂亮,江屿。沈砚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赞赏的笑意。

    彼此彼此,沈大律师。江屿摸索着,精准地朝沈砚声音的方向伸出拳头。沈砚会意,带着颜料的手握成拳,与他轻轻一碰。颜料在他们的拳头上交融。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死对头,而是并肩作战、心意相通的战友。

    第四部分:晨光熹微与永恒的色彩

    尘埃落定。幕后黑手被沈砚收集的铁证送进了监狱,苏老的遗产顺利完成交接。江屿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视力复健,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但已不再熄灭。

    一个雨过天晴的清晨。晨光熹微,带着清新的气息,温柔地透过画室巨大的窗户流淌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画室中央那幅巨大的画布。

    画布上,浓烈奔放的色彩肆意流淌、碰撞、交融。朱红、钴蓝、明黄、翠绿……大胆得近乎疯狂。仔细看去,画中融合了太多他们共同的印记:有早期江屿偷偷画下的沈砚那副滑稽侧脸速写的夸张线条;有失明后江屿摸索描绘出的、带着颤抖和笨拙触感的轮廓;有沈砚描述的、金灿灿的秋叶和深褐粗糙的树干;有两双紧握的、沾满各色颜料的手的抽象印记;甚至还有角落里,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波波的剪影,以及被撕碎又被颜料重新覆盖的《同居公约》残片……

    这是一幅由战争、伤痛、绝望、守护、笨拙靠近和最终救赎共同谱写的生命交响曲,充满了原始的冲击力和蓬勃的生命力。

    沈砚和江屿并肩站在画布前。江屿眼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但视力依旧模糊,只能感受到眼前一片朦胧的光影和浓烈的色彩块面。沈砚侧头看着他,晨光勾勒着他冷峻却无比柔和的侧脸线条。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颜料的气息和他们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宁静与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汐,无声地包裹着他们。

    江屿的手动了动,在朦胧的光影中,他试探着、摸索着,然后精准地找到了沈砚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指尖还带着一点未洗净的靛蓝。他紧紧地握住了沈砚的手,十指相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沈砚的手心温热,立刻回握,同样用力地扣紧。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未来,都在这无声而有力的交握中传递。

    江屿侧过头,努力地朝着沈砚的方向看去,尽管眼前依旧模糊不清。但他嘴角扬起,露出了一个久违的、释然而又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仿佛那个最初在客厅墙上肆意涂鸦、充满生命力的江屿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笑容里沉淀了太多太多。

    喂,沈砚…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属的温柔和笃定,看来这辈子,我这块调色盘,是离不开你这管‘特供颜料’了。

    沈砚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沾染着星星点点颜料、曾经让他抓狂不已如今却占据了他整个心房的人。晨光落进他深邃的眼眸,漾开温柔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的湖面。他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极其自然地、温柔地拂去江屿颊边不小心蹭到的一点蓝色颜料。低沉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清晰地回应:

    嗯。独家专供,不退不换。

    阳光越来越明亮,金辉洒满整个画室,照亮了紧紧相扣、沾染着斑斓色彩的两只手,照亮了那些记录着他们从硝烟弥漫走向灵魂相契的独特画作,也照亮了未来漫长而充满希望的道路。

    在一起!在一起!

    安静的画室里,突然响起鹦鹉波波字正腔圆、欢快无比的叫声。它站在高高的画架上,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下方依偎的身影,仿佛在为自己的新技能得意,又像是在为这混乱却无比美好的结局,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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