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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成了专送凶宅外卖的骑手。

    第一单是送到空置十年的别墅,保温箱里的烤鸭莫名消失,

    只在餐盒里找到三张烧给死人的纸钱。

    第二单送往废弃医院的停尸间电梯,

    牛肉炒饭的香气引来上百只老鼠集体撞墙自杀。

    第三单更离奇,城中村火灾现场的四楼窗口伸出一只焦黑的手,

    取走奶茶后留下黏稠的液体。

    第四单的备注写着:放到后院槐树下,敲碗三声,勿看屋内。

    我照做时,听见屋里传来菜刀剁骨的闷响,和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儿歌。

    地上浮现暗红色文字:

    明晚11点,送四人份宵夜来,菜要够硬。

    我查过档案才知,二十年前这户人家被灭门,

    凶手用母亲的头骨当碗,喂孩子吃下掺着父亲骨灰的肉羹。

    我的电驴子喘息着停在了鸿运茶餐厅的昏黄招牌下,像一条搁浅的老狗。刚推开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混杂着廉价洗洁精、隔夜油烟和湿抹布气息的老港味。几台挂壁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嗡嗡作响,徒劳地对抗着这个城市南腔北调汇集的溽热。几个满身汗气的汉子捧着冻奶茶,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刚才赌马场的得失输赢。

    这,是我这几天刚找到的据点。骑手们来来往往,信息在这里最快,像污浊水流里窜得最急的小鱼。

    喂,新来的!柜台后面传来一声带着浓重口音的招呼。老板老王正埋头在一堆油乎乎的塑胶饭盒里,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听到铃声猛地抬头,一双小眼睛精明地扫过店内,电话!他下巴朝角落一努,你的单。

    角落里,一部老掉牙的转盘电话机独自趴在油腻的吧台上,与这市井的喧闹格格不入。它的外壳是那种二十年前流行的土黄色塑料,如今已磨损得发暗发黑,布满经年累月的油污和划痕,显出一种肮脏的顽固。我走过去,听筒冷冰冰地贴着耳朵,一股金属锈蚀和灰尘混合的怪味钻进鼻孔。

    听筒那头,没有信号接通后该有的电流嘶嘶声。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信号线早已被人掐断,又像是话筒内部彻底掏空了所有元气。极短暂的、几乎是幻觉般的死寂凝固了一秒。紧接着,毫无征兆地,一个声音切了进来:

    旺角,碧桂园…十三栋…b座…声线粗糙沙哑得惊人,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砾和碎玻璃,艰难无比地在血肉中碾磨,挤出这些破碎的音节。那股冰冷的气息,就算隔着电话线,也像是突然从听筒口喷出一股寒冷的白雾,直灌我的耳道。

    啪嗒。嘟…嘟…嘟…

    盲音切断了那怪诞的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地响着。

    单子上写的哪儿老王隔着几张桌子喊,手里切烧鸭的刀寒光闪闪。

    碧桂园,十三栋b座。我放下听筒,随口应道。

    柜台那边动作一顿。嚓的一声,烧鸭腿被狠狠斩落,清脆地掉在不锈钢盘里。

    丢!老王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像牛铃,死死盯住我,扑街啊你!十三栋b座那个凶宅!

    店里那点嗡嗡的人声,像被无形的抹布一下子摁住了。那几个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赌徒,脖子齐刷刷转了过来。空气里的温度瞬间跌了好几度。风扇还在徒劳地转,吹过来的是阴风。

    ‘血楼’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发涩,像锈住的齿轮在转动,快二十年没人碰了吧邪门得要死!

    喂,后生仔,老王的声音压低了,那张油腻的圆脸上难得没了那种市侩的精明,只剩下真实的忌惮,听我句劝,这单…推了吧。他顿了顿,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无形的恐惧,真不是讲笑的,那地方…不干净。

    我沉默了几秒。老王的眼神是直勾勾的忧虑,甚至带着点哀求的味道。店里其他食客也停止了争论,几十双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抬起右手,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像条狰狞的紫色蜈蚣趴伏在皮肤上,那是去年冬天一场惨烈车祸的纪念。医药费单子厚得像块砖,至今压在出租屋唯一的抽屉里。我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

    没事,老板。我走过去拿那包好的饭盒,地址没错就成。

    保温箱是刚更新的那种硬壳材质,隔温极好,外壳擦得锃亮,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管。塑料饭盒装在里面,一点缝隙都没有,沉甸甸的安稳感。

    老王不再劝了,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把整个店面的灯光都拖拽下去几度。他把饭盒递给我,指尖无意识地避开与我的手相触,像是那盒子上附带了某种不洁的电流。那…那你可得放机灵点。他嗓音干涩,别好奇,放下东西掉头就走,千万别回头!

    电驴的后座绑着保温箱,马达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单调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属虫子。拐上通向半山住宅区的主干道时,路边的行道树越来越茂密浓黑,将两旁本就稀疏的路灯光剪裁得支离破碎。夜风也陡然变得阴冷黏腻起来,不再是流动的微凉,而像湿冷的蛇,缠绕在暴露的脖颈和胳膊上,使劲地往里钻。

    越往上走,路灯的间距就像被无形的手拉得更开。明亮的光圈成了汪洋中的孤岛,被广袤的黑暗紧密地围困着。两旁的独栋别墅或明或暗,大多是沉睡的样子。终于,碧桂园那块巨大的仿欧式雕花铁艺门牌出现在一个陡弯的上方,在仅剩的远处市区的光雾烘托下,像一块巨大而古老的墓碑。

    守门的是个秃顶老头,蜷缩在岗亭里唯一的亮光下——一台屏幕闪着白光的旧式小电视机。听到电驴的马达声,他推开关不严实的玻璃窗,探出半张脸。他脸上松弛的皮肉下垂着,眼袋浮肿,浑浊的眼珠扫过我的脸,又落到车前挂的外卖保温箱上,最后停在保温箱贴着的打印小票上。那眼神,与其说是审视,不如说是在确认某个令人不适的事实。

    送外卖的他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砂纸,带着一股浓重的烟酒气。

    对,十三栋b座。我把那张打印纸递到窗口给他看。

    老头的脸皮猛地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瞪大,露出混杂着惊骇和一丝怜悯的情绪。他接过纸条,手指捻过打印的地址,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后生仔,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夜枭般的沙哑诡异,放门口…放下就走!听到没千万别按铃!也别朝窗子里望!放下…立刻走!他把纸条像扔烫手山芋般塞回给我,同时猛地缩回脑袋,啪的一声用力把窗子关严了,动作快得几乎有些滑稽。

    岗亭里只剩下电视屏幕微弱的光芒勾勒出的他一个模糊僵硬的剪影,佝偻着,一动也不动。

    电驴沿着小区内蜿蜒爬升的盘山路前行,马达低沉的嘶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突兀。整片半山,如同沉入墨色的大海深处。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远处城市惯常的沉闷背景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绝对的寂静。路边造型各异的花园别墅,在稀薄暗淡的月光勾勒下,都显出一种轮廓模糊的阴森,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巨大的、永不合拢的眼。

    终于,一丛几乎要将路灯完全吞噬的高大橡树后,出现了一幢独立建筑的轮廓。老王的描述是精准的。它孤零零地戳在略高的一小块坡地上,方方正正的轮廓显得冷硬异常。外墙覆满了深色的爬墙虎,在夜色里浓黑如墨,如同整栋建筑披挂着一身厚重的、湿淋淋的毛发。所有窗户都被同样漆黑厚重的窗帘遮挡得密不透风,整座房子像一块巨大的、拒绝透露任何信息的墓碑。

    b座。一块小小的黄铜门牌被疯长的藤蔓纠缠着,在门廊暗淡的顶灯光线下,反射出几丝阴冷的光。门廊的灯大概是接触不良,灯泡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声,微弱的光晕颤抖着,照不到大门近半尺以外的地方,将门前的空地与后面的浓密黑暗切割开。我熄了电驴,抬脚迈进这片光晕的边界。

    几乎是踏入门廊光圈的刹那,四周本就稀薄的空气像被突然抽走了大半氧气。一股更加沉重的寒意猛地降临,不是皮肤上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冷,更像是身体突然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潮湿的棉花糖里,沉重,滞涩,带着一股尘土陈腐、木头和霉菌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几乎被尘土味彻底掩埋的油腻香气。

    我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背上汗毛瞬间直立。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和两侧的厚窗帘,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异常,只有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无形的压力粘附在空气里,如同胶质。

    按老王说的,我在心里默念,放下,走人,别做多余的事。

    我弯下腰,把保温箱放在冰凉光滑的水磨石地砖上,靠在大门一侧那根冰冷的罗马柱旁边。起身时,目光无意识地在保温箱崭新的硬壳表面上划过。

    我的动作瞬间冻住了。

    保温箱盖子边缘的金属扣,死死扣着。它的重量…就在弯腰前的一瞬间,我还清晰地感觉到装着一整只烤鸭和配餐的那份实在的沉重感。可现在,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棱角分明,毫无变化,但我身体最本能的记忆却在疯狂尖叫——它空了!里面刚才那份沉甸甸的食物存在感,消失了!像被人隔着箱体瞬间移走!

    怎么回事我的手指僵在半空,皮肤在冷空气里一寸寸绷紧,能清楚地听见血管里血液奔涌鼓动的声音,咚咚咚地撞着耳膜。老王的话、老门卫的表情、这栋房子的死寂,像冰水一样浇下来。理智和本能撕扯着:打开看看不,不能!放下就走!

    但动作比思维更快。或许是职业习惯带来的检查强迫症,或许是那股邪门的恐惧激发了畸形的执拗。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落在保温箱的金属卡扣上。

    咔哒!

    在死寂的门廊里,这声音简直像枪栓被拉开。我的心猛地一跳。硬塑料箱盖被我掀开一条缝。

    那股属于餐食的、带着温度的人间烟火气,一丝也无。

    一股混着陈旧油纸、发霉墨水和廉价烟草的怪味扑鼻而来,像是打开了一口沉埋多年的破棺材。箱盖被我哗一下完全掀开。惨白的顶灯光线照进空荡荡的保温箱内部。

    空的。彻彻底底的空。那只烧鹅套餐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颜色枯黄的厚草纸,像个廉价的廉价殉葬品,孤零零地躺在保温箱的塑料内胆上。那折痕新簇簇的。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捏住了那张纸的一角。纸张厚实粗糙,带着地下阴湿的气息。我慢慢地将它捻开。劣质的草纸上是几行笨拙僵硬的红色印刷字:

    天地银行通用

    冥都地府兑付

    壹佰万元整

    三张百万元面额的冥钞!红字如血,字字刺眼。那粗劣粗糙的纸张边缘,还黏着几星黑色的纸灰痕迹。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门廊深处不知何处的缝隙里钻出来,呼啦一声,三张冥纸像有生命般从保温箱里猛然掀起,散落着,打着转,被风吹卷着,一片贴上了我穿着牛仔裤的小腿,一片翻滚着落在地砖上,一片……竟像一片枯叶,带着沙沙的轻响,贴着那扇油漆剥落、爬满细裂纹路的大门门缝,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速度快得像错觉!

    门!它开过!就刚才那一刹那!

    胃里像吞了一块冰冷的铁疙瘩,猛地沉了下去,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冲上头顶,头皮轰然炸开一片麻。我甚至没看清那门缝是否真的一开即合,但那沙的一声纸片溜入门缝的轻响,像淬了毒的针尖扎进耳膜!

    逃!

    身体比大脑快了千分之一秒。我猛地向后弹跳开,脚跟撞在台阶上,差点绊倒。保温箱都顾不上盖,更别提捡那两张还在冰冷地砖上蠕动的冥钞。转身,跳上电驴,钥匙粗暴地拧下,马达爆发出嘶哑的尖叫,几乎要散架般剧烈地颤抖。后轮胎在光滑的地面短暂打滑,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像垂死的野兽在哀嚎。我一个踉跄冲下了矮坡,车身倾斜得几乎贴着地面甩过弯角,直冲向黑漆漆的盘山路深处。

    后背的皮肤肌肉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扎刺,僵硬麻木。那栋被藤蔓爬满的凶宅,像一只匍匐在黑暗深处的巨大怪兽,在车后镜里飞快地缩小、模糊。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第二眼。仿佛只要一回头,那惨白的光晕下,紧闭的门缝就会突然咧开一道阴森的口子,里面会伸出什么东西。

    冷。浸入骨髓的寒冷。它不止来自这辆破旧电驴在深夜呼啸带起的刺骨夜风,更从我的五脏六腑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渗透出来,冻得我握着车把的手指都僵硬麻木。胃里那块无形的铅冰不但没化开,反而越坠越深,沉沉地抵着肠子,坠得整个腹腔生疼。那是恐惧的重量。

    血楼……我脑子里只有老门卫和赌徒们那惊惧交加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还有老王那无奈的叹息和沉重的摇头,混合着保温箱里那三张劣质冥钞上刺目如血的壹佰万元整。它们在我混乱的意识里翻滚、搅动,最后都化为那栋被厚重爬墙虎严密包裹、像具庞大僵死尸骸般的别墅轮廓。

    叮咚——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伴随着廉价提示音的尖叫,在这死寂的归途上格外骇人。我手一哆嗦,车身猛地歪了一下,后轮胎在粗糙的路面擦出吱呀的噪音。狼狈地稳住车把,我靠边停下,车轮碾过路肩的杂草。腿有点软,撑着冰凉的车座才没滑坐到地上。

    掏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是那个我绑定不久的外卖平台骑手端APP推送的新订单提醒,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数字1。我深深吸了口气,夜间寒冷的空气灌入鼻腔,勉强压下喉咙口那股强烈的、带着铜腥味的反胃感。指尖冻得有些僵硬,在屏幕上滑动解锁,点开那个狰狞的数字1。

    订单信息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

    商户:利民大排档(新界分店)

    顾客地址:慈云山

    圣玛德莲女子医院旧址

    废弃南楼东侧电梯间

    (仅此一部电梯)

    送达时间:00:30分前

    菜品:秘制牛肉酱炒饭

    x

    1

    备注:务必送到电梯内,按下上行键,其余勿做。

    圣玛德莲女子医院旧址南楼废弃电梯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和沉甸甸的死亡气息。关于它的恐怖传说,像疯长的藤蔓一样缠绕在整个城市午夜电台的故事里和口口相传的秘密中:废弃多年的老医院,南楼闹鬼,那唯一还能动弹的老旧电梯……深夜无人的走廊会传来推着病床轮子滚动的声音……水龙头自己拧开流出带着铁锈的红水……而那个仅存的破电梯,在深夜里会自动地上升、下降,伴随着嘎吱作响的铁链声,有传说里面挤满了浑身湿透的白影……

    心脏猛地一抽,刚压下一点的寒意和恐惧感再次死灰复燃,像冰冷的火苗舔舐着神经末梢。又一座凶宅!而且听起来远比碧桂园那栋别墅更诡异、更具体、更…主动索求。那股油腻腻的香气,那种无形的目光黏附感,仿佛在我下车的一瞬间又缠了上来。

    我捏着手机,屏幕冷光映着我的脸,指尖微微颤抖。要不要接

    就在这时,手机顶部的状态栏闪了几下,一条电量不足的黄色警告图标无声地滑了出来,像个不怀好意的黄色眼睛。电驴的电量显示器上也亮起了红灯,那个刺目的标志在夜色里分外醒目。一个念头冰冷地浮上来:房租单子。医院账单。那个躺在抽屉里,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催缴通知。银行卡里那可怜巴巴、小数点后都显得寒酸的几位数字。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绿色的确认接单按钮,光标在上面虚虚地跳动着。老门卫那张褶皱里都刻着恐惧的脸,还有老王那句沉重的劝告,又一次顽强地浮现。手指悬在屏幕上,在冰冷的夜风里,每一次犹豫的细微颤抖都像是在与无形的重压做着无声的搏斗。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湿冷的、带着城市尘埃和野草腥气的空气,仿佛要把身体里那股盘踞不去的阴冷驱散,或者至少,给它裹上一层薄薄的麻木。那口气吐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白雾,迅速被深重的夜色吞没。

    指腹重重地落在屏幕上,确认接单按钮被我按得凹陷下去,再弹起。绿色的光晕被黑暗吞噬,屏幕上冰冷的订单信息固执地驻守着。

    车闸被松开,轮胎重新碾过枯草。电驴发出一声疲惫的呜咽,重新没入被微弱路灯切割开的、前路昏沉一片的黑暗里。前方的慈云山方向,城市灯火勾勒出的轮廓边缘,更浓更深重的黑暗正张着无形的大口。

    圣玛德莲女子医院旧址废弃南楼的轮廓,在慈云山脚下墨色的林影中缓缓显现出来。它不像碧桂园那座精心设计的凶宅带着某种病态的华丽感,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败亡气息。整栋建筑的形状歪斜扭曲,像一个被粗暴踢倒、摔碎在阴影里的巨大积木,碎裂的玻璃窗像是无数空洞淌血的眼窝,沉默地对着星空,映不出任何微光。混凝土外墙遍布巨大的裂痕,露出里面惨淡灰白、早已朽坏腐朽的钢筋骨骼。墙体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深色水渍,像是凝固后发黑的血痕。整栋楼倾斜着压在寂静的荒地上,散发出一种无言的绝望。夜晚的风贴着破碎的窗洞和残缺的墙壁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远处城市霓虹的余光惨淡地涂抹在它庞大的残骸之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其衬托得更加阴森诡异。

    我循着导航,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那条穿过一片野蒿草丛、直通南楼背面的狭窄水泥通道。通道尽头,就是那部传说中的电梯。

    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如同肿瘤般的铁皮盒子,嵌在南楼坍塌歪斜的外墙缝隙里。锈蚀如同狰狞的红色伤疤,蚀穿了铁皮外壳,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狰狞丑陋的深褐色疤痕和暗沉的钢铁内核。通向它的,是一条半明半暗的、狭长得令人窒息的废弃走廊通道入口。通道深处黑得能吞噬手电筒的光。

    医院残骸的阴冷湿气混杂着浓烈的铁锈腥气,直冲鼻腔。这种铁锈味闻久了,舌尖竟能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甜的铁腥味儿。胃里那块冰冷的铅又往下沉了沉,在肠子里搅动着酸涩的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那锈铁味道更重了,直冲脑门。硬着头皮,电驴缓缓驶入那条通往电梯口的窄道。车轮碾过破碎的石块和凝固着可疑污渍的水泥地面,发出咯吱咯吱、沉闷而黏腻的摩擦声。

    离那部电梯越来越近,空气里的铁锈味反而淡了些。一股新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强势地涌了上来,浓得化不开——腐烂的肉,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是陈年脓血发酵出的甜腥和令人头皮发麻的鼠臊恶臭。这股混合气体浓烈得像是无形却又粘稠的实体,直接糊上了脸,钻进每一个毛孔。

    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喉咙里忍不住泛上一阵恶心的酸水。我强忍着,把保温箱里那盒利民大排档的秘制牛肉酱炒饭取了出来。塑料饭盒摸上去冰凉的,隔着盒子,连牛肉酱特有的油腻香气都完全闻不到,像捂着一块死硬的石头。也许冻了一路我甩甩头,抛开这些无用的想法。

    走到电梯前。巨大的铁门呈两扇状,暗沉的灰绿色油漆剥落殆尽,只有厚重的、冰冷的铁锈统治着一切。两扇门中间是条上下方向的巨大缝隙,黑得深不见底,像通往地狱的口子。门框右下角,一个剥落了红色按钮盒的塑料残骸歪斜地裸露着,里面探出两个蒙着厚厚灰尘和蛛网的按钮——▲和▼,箭头标记都模糊不清了。

    送到电梯内,按下上行键……那个冰冷的备注在脑海里回响。

    四周太安静了。除了自己心跳如擂鼓的怦怦声,就只剩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嘶鸣。那浓烈的腐臭似乎也在这片诡异的死寂里蛰伏起来,更加清晰地突显着我自己的紧张。

    捏着那盒冰冷的炒饭,我伸出食指——指尖有点抖——隔着那蜘蛛网,重重地戳了一下那个指向上的按钮。

    嘀——咔——滋啦啦啦——!!!

    按钮盒里猝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电子蜂鸣!紧接着,是生铁摩擦、锈得快要断裂的金属轴承令人牙酸的尖啸!巨大铁门内部深处,猛地爆发出轰隆巨响!沉重的链条剧烈晃动撞击着井道侧壁!电梯顶部的牵引机械像是濒死回光返照,剧烈地震动起来,裹挟着整条通道墙壁簌簌掉落下阵阵石灰粉尘!

    电梯门中间那道原本细小的竖直缝隙,猛地被一股蛮力从中左右撕开!生锈的铰链发出了如同垂死老兽被撕裂喉咙的恐怖吱呀声!门缝迅速扩张。漆黑一片的方形洞口在我眼前无声地打开。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地下几百米深处渗水井道般潮湿泥土味的寒风,夹杂着先前那股浓烈到顶点的腐烂鼠尸恶臭,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从黑洞洞的电梯口猛地扑出,兜头盖脸砸在我的脸上、身上!这股气流冰冷粘稠,带着死亡的实感!汗毛根根倒竖!

    电梯厢内部空空荡荡。四壁也是坑坑洼洼剥脱殆尽的铁皮,露出同样深褐色的锈迹内层。地面铁板上厚厚一层浮灰,在电梯门打开时,被那股阴风卷起,打着诡异的旋涡。

    没有任何人。空空如也。

    我浑身僵硬,像被冻在了那股阴风里。只有一个念头:放下。放下饭盒。快走!

    手指捏紧了那个冰凉坚硬的塑料盒边缘,手臂像灌了铅。我将手里的饭盒对准电梯里面那片漆黑的地面中央——

    咚一声闷响。饭盒掉落在布满浮尘的铁板上。

    几乎是同时!像是被那一声轻响引爆了什么!电梯内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突然爆发出无数点猩红的、疯狂跳动的细小光芒!密密麻麻,遍布轿厢的角角落落!无数嘶哑尖利、吱吱吱吱!的叫声汇聚成恐怖的声浪!伴随着一阵狂风骤雨般的、血肉撞击金属的啪嗒、啪嗒钝响!无数条灰黑色的、毛茸茸的、大小不一的影子,像失控的子弹,从电梯黑暗深处、角落阴影中、甚至是轿厢的顶部角落!朝敞开的电梯门口——朝我——亡命地喷射出来!

    老鼠!成百上千只!疯了的老鼠!

    那猩红的不是光!是密集到疯狂转动的、布满血丝的老鼠眼睛!

    它们像被无形的巨炮轰出铁盒子,劈头盖脸地砸向我!冲撞在我的头盔面罩上、肩膀上、胸前!冰冷的、带着湿滑恶臭绒毛的身体,疯狂撞上我的护膝、砸在我的电驴外壳上!然后如同撞上透明的巨大壁垒一般,又纷纷滚落在地!更多的老鼠,根本无视门外的空间!它们弹射出来,撞在两侧走廊的灰泥墙壁上!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连续不断的、沉闷的砰!砰!砰!肉体撞击声!粘稠的血点瞬间染花了脏污的墙壁!一只只撞得脑浆迸裂、肚破肠流的灰色尸体不断从墙壁上滑落,堆积在墙角。

    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般的景象钉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被那无数吱吱尖叫和肉撞墙壁的恐怖声响彻底淹没!下意识地,我死死捂住口鼻,几乎要窒息在令人作呕的腐臭和鼠臊气中!

    几秒钟。只有几秒钟,却漫长得像几个世纪。

    电梯门内喷涌的鼠流猛地停止!就像开关被拉断。最后几只老鼠撞在墙上,变成污浊的一滩碎肉,抽搐着不再动弹。

    滋——嘎——

    敞开的、沾满血肉污秽的电梯铁门,像完成了某种恶意的戏弄,发出刺耳的摩擦噪音,在令人心悸的慢动作中,徐徐地……合拢了。将那满地狼藉的鼠尸,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恶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封锁在了那个锈铁棺材内部。

    只剩下那条通往外面的窄道入口,还有倒在地上挣扎的我。胃里翻江倒海,晚饭夹杂着苦涩的胆汁猛烈地涌上喉咙。我再也控制不住,跪在地上,哇一声吐了出来。

    剧烈的呕吐带来的虚弱感还没完全过去,手机那该死的提示音又不依不饶地尖叫起来。叮咚——!

    我狼狈地撑着冰凉的墙壁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酸水,手上全是污物和冷汗。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发花。又是APP推送。红色的1如同溅上去的一滴污血。

    我操……一句低咒从牙缝里挤出。手指几乎是颤抖着点开。

    订单信息冷漠地在屏幕上铺开:

    商户:新旺记冰室(观塘分店)

    顾客地址:油麻地

    庙街118号后巷4楼天台楼梯口

    送达时间:越快越好!!!

    菜品:冻柠茶

    大杯

    少冰

    x

    1

    双份糖

    备注:楼梯口等,天台铁门开时,递入,别抬头,勿看勿问。手别伸进去。切记。

    油麻地庙街118号那个去年冬夜烧死了一对年轻情侣的劏房整个顶楼都熏得漆黑……大火后一直空置的凶宅

    备注里那触目惊心的冻柠茶、少冰、双份糖,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麻木紧绷的神经。冰冷……糖分……这些字眼勾起的,不再是正常人对饮品的需求联想。它们瞬间和脑海里某些冰冷滑腻的触感、灰烬的焦臭气息、还有那栋被烈焰舔舐过后形同朽骨的黑色建筑联系在一起。

    我的手指停在空中,离那个绿色的确认按钮只有几厘米。背后的医院废墟投下庞大而沉重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压垮这条通往旧城区道路的光明。鼻端似乎还残留着老鼠腐尸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吐泻物的酸腐。手机电量图标又跳了一下,那个黄色的低电量警告像个嘲讽的鬼脸。

    手指悬空了几秒钟。然后,重重地落了下去。确认接单。

    车灯只能勉强劈开眼前的夜色,油麻地庙街两侧拥挤破败的劏房如同嶙峋的怪石,层层叠叠压向窄小的街道。越接近118号,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灼热感就越发明显。那不是夏天燥热,是一种凝固在废墟里的、曾经毁灭一切的狂暴热量。118号整栋楼像一个被烧焦的巨大骨架,倔强而阴森地立在昏暗的路灯下。外墙原本就斑驳肮脏的廉价瓷砖被浓烟熏染得漆黑如墨,如同泼洒了一层又厚又粘的劣质沥青。所有窗户空洞洞的,玻璃早就烧炸飞溅得无影无踪,黑洞洞的窗框如同一个个烧焦的眼眶。那些被大火扭曲撕裂、翘起如獠牙的空调铁架,还挂在焦黑的墙壁上,在夜风中偶尔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像垂死怪物的低语。

    我把电驴停在楼后巷口。抬头望去,顶楼天台边缘几乎要融进低垂翻滚的乌云里,看不真切。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垃圾酸败、尿液膻臭和……某种极细微却无法被忽略的、如同烧焦皮革的刺鼻气味。那是火灾现场独有的、刻入建筑骨骼的毁灭气息。

    巷子尽头那扇通往楼内的铁门锈死了,像个忠诚又绝望的守墓人。老王那句别回头的警告像幽灵一样在我耳边回旋,伴随着前两单那些冰冷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遭遇。

    天台入口只有一个:从后巷这头攀爬锈蚀的、像被巨兽啃噬得七零八落的室外消防楼梯。铁架扭曲变形得厉害,如同盘踞在焦黑外墙上的狰狞蜈蚣残骸。每一级踏板都覆盖着滑腻的铁锈和污垢。我打开手机闪光灯,光束刺眼地切割着黑暗,在楼梯上投下我剧烈晃动的、扭曲的巨大影子。

    冷。攀爬时铁架上的寒气透过薄薄手套直渗进骨头缝里。越往上,空气越稀薄压抑,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便越浓,浓得呛喉咙。脚踩在倾斜变形的踏板边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屑灰尘簌簌落下。心脏撞得胸腔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黑暗里潜伏的东西。

    终于爬到顶。消防楼梯平台对接一个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豁口,通往天台区域。豁口处残存着一道仅剩扭曲铁框和少量碎玻璃的门洞,如同巨大骸骨狰狞的裂口。穿过它,眼前是天台。空旷、死寂,只有一些烧得只剩空壳的破烂家什散落在各处角落的阴影里。那盒要送的冻柠茶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塑料杯壁的冰凉透骨传来,上面的冷凝水沾湿了手套。

    手机惨白的光束扫过整个天台平台。平台中央堆着些发黑的破烂,角落的阴影格外浓郁。光束最终停在豁口平台靠里、通往真正天台入口的另一扇更为厚重的绿色铁皮防火门。

    门紧闭着。油腻的铁皮在光束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是这里吗楼梯口备注说天台铁门开时,递入。防火门内侧应该是封闭顶楼的楼梯间。我的目光在那扇紧闭的厚铁门上扫视。门楣上方的黑暗里像是钉了块硬纸板牌子,被烟熏得只剩一层焦黑,上面的字迹完全模糊。

    就是这扇门等着它开

    我靠在那残破的豁口门框上,冰冷的粗糙水泥硌着后背。冻柠茶贴在腿外侧,寒意隔着牛仔裤都能渗进来。眼睛死死盯住那扇在黑暗里轮廓模糊的防火门,像个固执的守望者。神经绷得几乎要断裂。

    时间仿佛被这股浓稠的寂静冻结了。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被刻意压低的吞咽口水声。手机电量不足的图标再次不甘地跳了出来,在刺眼光线下特别醒目。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除了越来越快的心跳和背后渗出的黏腻冷汗,毫无动静。

    或许是错觉我皱紧眉,侧耳倾听。防火门背后……真的只有一片死寂还是……那里面其实早有什么东西,同样屏息静气地……正通过门缝窥伺着我

    恐惧和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收紧。等等到什么时候被手机光束无意间照亮的地面上,隐约有什么东西拖拽过的痕迹……

    突然!毫无预兆地!

    嘎吱——吱呀——

    一股极其刺耳、锐利的金属扭曲摩擦声,猛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铁片在高音区域疯狂刮挠!

    我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如同被通上了高压电流!心脏狠狠撞在肋条上,几乎要裂开!惊骇猛地抬头望去!声音来自头顶天台的女儿墙!

    手机光束剧烈晃动,向上扫射!

    惨白的灯光扫过天台边沿那截焦黑的矮墙——

    一只东西!一只黑乎乎的手!

    它从矮墙内侧猛然伸出!搭在了矮墙外沿焦黑凸起的水泥棱角上!五指张开,死死扒着粗糙的边缘!

    皮肤是那种经过烈火煅烧后的深碳色!扭曲变形!表面的纹理像焦脆的树皮,裂开纵横交错的细小纹路,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如同湿冷生肉的颜色!那甚至不完全是人的手指形状,几根手指末端没有指甲,指骨以一种异常诡异的角度突出,弯曲着,如同烧烤架上粘连着一丝肉筋的枯瘦兽爪!

    那只焦黑的手只是死死地抠在矮墙上,一动不动。但它出现的位置……那正是防火门背后,楼梯间上方天台平台的边缘!

    铁门并没有开!它是从上面探出来的!

    那声音……是那爪子划拉墙皮

    一股刺骨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所有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冻结!

    送!送什么!还他妈的送!扔下快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僵在了原地,被那只爪子的恐怖景象攫住!本能让我第一时间想将那杯冻柠茶直接朝那只爪子扔过去,脱手逃命!但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那杯茶像是焊在了手套上!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喀拉……喀喀……一串奇怪的、细碎又密集的粘稠摩擦声,从那只爪子扒住的矮墙内侧响起。

    紧接着,那颗脑袋……

    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滞涩僵硬感,从矮墙后面……升了起来。

    那几乎不能被称作人头。焦黑的颅骨轮廓勉强可辨,上面稀疏地粘连着几缕被烧得卷曲、如同阴沟里油腻水草般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焦黑的前额上。脸颊部分大面积的皮肉消失了,烧融的皮下脂肪和肌肉组织凝结成暗红发亮的胶冻状,粘稠地半悬挂着,随着它抬头的动作,像融化的蜡油般缓缓蠕动、流淌。半截残缺的鼻子只剩下一团扭曲的烂肉疙瘩,下面本该是嘴的部分,皮肤和嘴唇完全碳化消失,惨白的牙齿和暗红色的牙床暴露在外,没有嘴唇包裹,形成一张永远无法闭合、无声呐喊的恐怖裂口!

    这面孔慢慢抬起,空洞的眼窝深处……原本该是眼珠子的地方,只有两团浓稠的、如同化不开的淤泥一样的黑暗,在惨白的手机灯光下没有任何反光,却……死死地!聚焦到了我身上!锁定了!

    那目光……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粘稠质感,带着非人的贪婪!

    我彻底崩溃!尖叫声堵在喉咙深处,身体疯狂后撤!被身后的门框残骸绊了个趔趄!手里的冻柠茶终于因为身体的剧烈失衡脱了手!

    啪!

    塑料杯砸在豁口门框旁边的水泥地上!盖子崩飞,杯壁裂开一道口子,里面带着碎冰的浑浊黄色液体喷涌而出,在地面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水渍,混杂着溅射的冰块和廉价的柠檬片。

    巨大的声响似乎刺激到了那只从墙上伸出的焦爪!它猛地一个痉挛!扒着矮墙的手指骤然发力!

    喀嚓!

    一块烧裂的水泥块被它抠了下来!碎石哗啦啦地落下!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

    矮墙后的整个东西随之消失了!

    只剩下一地狼藉的黄色水泊和冰块,还有我背靠着残破门框,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如同风箱的身体。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比之前更加浓重的死寂压了下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我却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那矮墙边缘,方才那焦黑爪子停留的位置。

    没有动静。只有地上那摊柠檬茶水在幽幽地反着惨淡的光。那东西……似乎真被砸杯子的声音惊吓,缩回去了

    突然!

    地上那片污浊的水渍边缘,像是不堪重负的沼泽表面微微鼓胀了一下。

    啵……

    极其轻微的一响。一团粘稠胶状、黑乎乎如石油般的东西从水液边缘分离出来,缓慢地、几乎是蠕动地,向我的方向延伸爬行!它颜色漆黑,质地粘稠如同冷却的沥青,表面滑腻反光,留下湿润扭曲的一道深色轨迹。

    是水脏水的自然流动不!它在动!缓慢却目标明确!穿过细小的地面裂纹,绕过冰块的障碍,如同有生命的地衣,冰冷而执着地向我脚边蔓延!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本能驱使我像被开水烫到的猫,猛地向后跳开!后背重重撞在背后的消防楼梯铁架上!冰凉的锈铁触感激得我再次一个哆嗦!

    那团粘稠的黑色液体状物质停在了我刚才站立的地方,如同一摊静止的污油。手机的光束在剧烈晃动中笼罩着它——那团物质边缘蠕动着,极其缓慢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彻底停止了扩散。

    但它停下的地方,就在我刚才洒落那杯冻柠茶的深色水痕中。一黄一黑,两摊诡秘的水液诡异地隔着几厘米对峙着,像是某种非人的契约刚刚完成交付。手机屏幕的光,让那摊黑色液体表面泛着一层令人极度不适的、冷冽的油光。

    短暂的寂静。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消防梯的铁锈味和焦糊气被一种新的甜腥味稀释了几分,那是某种阴冷潮湿腐败的气息正在空气中弥漫。天台豁口平台一片死寂,似乎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然后——仿佛时间突然又被拧紧发条。那扇紧闭的防火门背后,猛地传来一阵沉闷、潮湿、混杂着粘液搅动的拖拽声!那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钝感,像是湿透的麻袋在地面费力地摩擦移动,又像是浸透水分的腐败肉块被强行牵扯过粗糙的水泥楼梯。

    吱…嘎…吱嘎…

    它一路从铁门背后的楼梯深处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响!带着某种不可阻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目标明确的拖拽声分明就在朝这扇门接近!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凭着一股逃出生天的蛮力,手脚并用地扒住锈蚀的室外消防梯!双脚疯狂地向下蹬踏!金属框架在我的体重下发出剧烈摇晃和刺耳的呻吟!铁锈粉末噗噗地往下落!我不敢回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彻底地逃离这栋烧焦的骸骨、逃离这散发着致命诡异气息的天台!

    手机的电量图标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急促地闪烁着最后的警告光。就在我慌不择路地向下攀爬、双脚触碰到最后一级台阶快要摔进后巷的瞬间——

    滋——

    裤兜里震动传来,那该死的外卖APP提示音,如同鬼魅般,再次穿透了我几乎要被震聋的耳膜!屏幕在口袋里微弱地一亮。

    它简直像一道追魂索命的符咒,精准地在心脏最脆弱不堪的时候狠狠抽打下来!

    我的身体完全僵硬。恐惧、疲惫,还有一丝被这诡异订单戏耍的麻木愤怒,像冰冷的藤蔓绞缠住四肢百骸。背后那栋烧焦的旧楼如同冰冷的墓碑矗立,防火门内那潮湿拖拽声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回响。

    逃不掉根本逃不掉

    麻木的手指几乎是带着自我毁灭的冲动,探进口袋,摸出那部电量仅剩下5%、屏幕幽暗闪烁的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提醒着我无路可退的现实——房租单,医药费。黑暗里,那串数字的每一个零都重若千钧。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解锁,点开那个如同深渊入口的骑手APP。

    又是新订单推送。一个全新的1,刺眼地停在通知栏里。

    点开。

    新的信息像等待已久的毒蛇,缠绕而上:

    商户:张记烧鹅(红磡)

    顾客地址:西贡,清水湾道112号,独立宅院(原址)

    送达时间:明晚11:00

    务必准时

    菜品:四人份宵夜套餐(要求菜硬,分量足,口味重)

    备注:饭盒放后院槐树下,轻敲红碗三下。别进屋,别回头。明晚11点,再送四人份宵夜来。

    西贡清水湾道112号那个原址我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四肢冰冷。

    二十年前,曾轰动港九的灭门悬案!手段之残忍,多年后仍是大报小报咀嚼猎奇的猛料!清水湾道112号……一家四口,一个雨夜被灭门……凶宅拆掉前一直没人买,之后开发商重新建了新房子…新房子卖的不错……

    手机屏幕幽暗的光芒映着我的脸,冰冷的光线将五官的轮廓勾勒得硬挺僵硬。我死死盯着原址两个字,感觉一股冷气顺着尾椎骨蜿蜒而上,直冲脑髓。二十年的雨夜,灭门血案……那栋被雨水泡涨的旧宅……还有备注里那冰冷的指示:别进屋,别回头。

    但更让我的头皮如同过电般彻底炸开的是——

    在那段备注文字的中间,极为突兀地夹着几个触目惊心、仿佛还在滴血的扭曲字迹!

    暗红底色!凝固血块般的暗红底色!如同劣质油漆或者烧干的蜡烛油!

    上面用某种诡异的、仿佛指甲深深抠刻划拉出的字体写着:

    明晚11点,送四人份宵夜来,菜要够硬。

    那字迹潦草扭曲,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笔画末端拖曳出的痕迹,像是指甲在暗红底色上反复刮擦留下的痛苦印记!视觉冲击下它就像一张染血的古老符咒,被强行嵌入现代电子订单。

    这鬼东西不是人打的!绝不是!

    嗡——手机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屏幕骤然熄灭。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如同墨汁浸透般的黑暗中。连远处市区模糊的光晕都似乎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殆尽。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方盒子,不再是一个工具,而像是刚刚从地狱深渊打捞上来、裹尸布缠绕的诅咒之物,贴着皮肤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黑暗像墨汁一样泼下来,瞬间吞没了眼前所有微弱的光源。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口袋里那部耗尽电量的手机冷得像块死人的骨头。西贡……清水湾道112号……那张灭门血案照片里女人扭曲的脸和碎裂的颅骨残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沉浮、放大。

    我狠狠甩了甩头,把那可怕的景象甩开。现在走直接回家可一种更深的、如同毒藤般滋生的念头缠绕上来——如果不去,如果不按那个染血的备注去做……会发生什么那些前两次收餐的东西…它们会追来吗找到我那个廉价的出租屋

    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咬得下颌骨生疼。恐惧像冰冷的钢针,一针针密密地扎进骨头缝里。那个被强行嵌入订单的暗红色血字烙印在我视网膜深处,像无法熄灭的磷火。它不只是提醒,更像是一个强硬的指令,带着不容抗拒的死亡威胁。

    没有选择。根本没有。

    我发动了电驴。冰凉的金属机身震动着,像一头疲惫老牛在低声呻吟。轮胎碾过深夜冷清的柏油路,朝着西贡方向艰难地爬去。一路上,风声呜咽,路灯的光晕在空旷的郊区公路上拉长又缩短,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动。

    当清水湾道那片规划整齐、散发着崭新油漆和水泥味道的新建洋房别墅区终于出现在导航尽头时,已经是后半夜。新修的道路笔直,两旁新栽的灌木和棕榈树影子幢幢,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地列队。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像无数空洞而警惕的眼窝。整片区域笼罩在一股刻意的、崭新的寂静中,崭新得近乎虚假。

    112号的定位,指向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幽深空地。它正好卡在一片漂亮的别墅群和一段规划中的绿化带之间,仿佛城市规划图上被强行挖去的一块不规则黑洞。没有明显的围栏,只有几块临时堆放的建筑余料和荒草萋萋的边缘作为模糊的分界。

    我停下车,关掉车灯。空气冰凉,带着新翻泥土和混凝土粉尘的冷硬气味。站在这片空旷的中央,环顾四周那些亮着零星灯光的昂贵新别墅,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被世界放逐到边缘的孤魂。荒地的中央,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如同唯一的原住民被遗留下来。它虬结的枝干扭曲伸展,在月光下投下浓重、诡异、如同鬼爪摇曳的影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棵槐树下。

    槐树主干对着一个方向,隐隐指向几十米外一个规模不小的建筑工地轮廓。那里有围挡,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深夜施工的钻机低沉的轰鸣,如同一头蛰伏在地下的金属巨兽。声音隔着夜色和空气传来,闷闷的,带着穿透力,更反衬出眼前这片空地的死寂。

    我打开沉重的保温箱。拿出那份打包好的、四人份的张记烧鹅套餐,外面套了厚实的红色塑胶袋。老王特意给的小红碗是只粗瓷的,深红色釉下彩,边缘有些磕碰掉瓷了。

    槐树下积着厚厚一层枯败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我把那包沉甸甸的、散发着油焖酱肉和热米饭混合香气的食物轻轻放在树下最粗壮的一处树根旁。

    四周安静得可怕。风似乎停滞了,连几十米外工地的闷响都像被按了消音键。只有我心脏撞击胸腔的沉重回音。那红碗冰冷、粗糙,托在手里感觉又硬又沉。

    我深吸一口气,凉气呛进肺里,一阵生疼。按照备注,拿起红碗,高高举起,在槐树那巨大的、如同盘踞着无数亡魂的粗壮树干上——

    咚。第一下,沉闷。枯叶震下几片。

    咚。第二下,声波在胸腔震动。

    咚。第三下……!

    就在这第三声落下的瞬间!声音似乎触及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锵——!锵——锵锵——!!!

    一墙之隔的工地那边!猛地爆发出几道极其尖锐、嘶哑扭曲的金属断裂和高速摩擦的噪音!短促!狂暴!如同钢骨被无形的巨爪撕裂!紧接着,嗵——!一声极其沉重的闷响!地面似乎都跟着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如同巨石砸入深水!

    我的动作和呼吸猛地凝固!

    随即,工地那边陷入一片混乱的嘈杂——

    顶!!见鬼!!

    钢缆!!!飞咗一半!!砸中了!!

    快!停工!妈的!!!

    叫头儿!!!

    隐隐约约的港式粗口和呼喊声隔着夜色传来,惊惶无比。工地高处的聚光灯乱晃了几下,像是受惊的眼睛在黑暗中扫射。几辆本来趴窝的大型机械忽然被发动,沉闷的柴油引擎嘶吼起来,像濒死野兽的喘息。

    工地的混乱声浪像涨潮般涌来又迅速退去,留下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我死死盯着槐树下那红色的塑胶袋。它在月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暗影,如同一个被丢弃的包裹。

    敲完了。饭放下了。

    快走。就现在!老王和那个保安的话重叠着在耳边炸响:别回头!放下就走!

    逃!

    身体下意识地扭动——没有预兆的,那声细微的、几近幻觉的咔哒声,比指甲刮过木头还要轻微短促。但我的动作,像被一股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彻底冻住。

    声音来自槐树后面的方向。那是我背后。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但那个声音……像是什么老式门栓被极其轻巧地拨开。

    一股冰彻骨髓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身后猛地卷来!带着地下深土才有的、混着铁锈和新鲜泥土腥气的寒意!这风裹挟着一股极其浓郁、几乎令人晕眩的——炖肉的香气!

    浓郁的,带着油脂丰厚胶质的肉香,还混合着某种奇异香料爆炒过的焦香气息。这味道如此熟悉——张记烧鹅那锅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没错!就是我刚刚放在树下的那份!但这香气……此时此地,浓烈得极不真实,像是被高温瞬间加热、气化了,蒸腾出来的!

    风过处,树影摇曳扭曲如群魔乱舞,脚下的枯叶随之打着诡异的旋涡。那奇异的肉香……仿佛就是从那个被拨开的门缝后面弥漫出来的……

    我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像塞满了冰碴子。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那门栓拨动的声音,门内渗出的寒风,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炖肉香气……像冰冷的触手缠住我的每一寸知觉。

    不敢回头!绝对不能!

    逃!!必须现在就逃!!!

    僵硬的双腿爆发出求生本能的最后力量!我猛地往前一扑,连滚带爬地扑向不远处的电驴!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枯枝败叶和碎石上!管不了那么多了!手指发狂地插向电驴钥匙孔!拧开!车身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电驴的惨白车灯猛地切开眼前的黑暗!光束扫过槐树下的地面——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完全冻结!

    地上空了!

    那个红色的塑胶袋,那份沉甸甸的四人份宵夜,不见了!

    就在我转身到启动车子这几秒钟的功夫!它消失了!槐树下那层厚厚的枯叶,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微微凹陷下去的轮廓!像个刚刚才卸下重物的印记!

    呜——嗷嗷——嗡——!!

    电驴的马达爆发出濒临散架的嘶鸣!后轮疯狂地空转起来,在湿润的泥土上刨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泥土飞溅!车头却因为前轮深陷在一个突然出现的软泥坑里,纹丝不动!无论我怎么拧油门,巨大的噪音撕破了夜的寂静,车体剧烈震动几乎将人掀翻,却像被焊死在地上!

    怎么回事!之前明明不是这样!我刚才放东西时脚下的土还相当硬实!

    车灯刺眼的光柱颤抖着晃动,锁定在前轮胎下陷的地方。

    冷!刺骨的寒气顺着车把爬上手臂!灯光照亮了前轮陷入的泥坑。新翻开的深褐色泥浆表面,粘稠,湿漉漉地反射着灯光。而在那新鲜泥浆的边缘……

    一张纸片!巴掌大小!正随着轮胎卷起的气流微弱地飘动着,却刚好在灯光柱下清晰得如同聚光灯下的主角。

    土黄色的劣质草纸!上面,是刺目猩红的墨字:

    天地银行通用

    冥都地府兑付

    肆佰万元整

    四百万元冥币!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濒临崩溃的呜咽猛地从我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胃部猛烈地抽搐,灼热的胃液连同酸涩的苦胆水疯狂上涌!

    就在这时!我头顶上,槐树高处一根扭曲的枯枝,突然发出嘎巴一声脆响!

    一根细长的枯枝应声折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脚踏碎!

    这声音像按下了一个更加惊悚的开关!

    咚…咚…咚…

    刚才被我敲击过的大槐树干内部!突然由内而外!传来几下沉闷的声响!如同沉重的钝器,或者……握紧的拳头!在厚实的木头里面……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动!整个树皮都在闷响中轻微地震颤!沉闷!压抑!充满了某种不甘的狂躁和垂死般的挣扎!

    轰!!!

    猛地!工地那边再次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沉重得如同陨星砸落!地面像被巨人狠狠踩了一脚!剧烈晃动!泥土和沙砾簌簌地滚动!

    哗啦啦——轰隆——!!!

    一面巨大的、在围挡灯光照耀下呈现惨白底色写着血红拆字的工地围墙,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地砸中!轰然向内炸裂、坍塌!钢筋扭曲断裂的尖啸、砖石倾泻滚落的轰鸣!混杂着人的惊呼惨叫瞬间爆发!

    烟尘像爆炸的蘑菇云冲天而起!

    混乱到顶点!工地那边彻底炸了锅!

    快闪开——!承重墙塌了——!!

    地基坑!!!地基坑裂了!!!

    啊——!

    下面!!!坑底!!!快看!!!

    烟尘弥漫中,几道工地高处的强力探照灯如同受惊的眼睛,齐刷刷打向那倒塌围墙内部,照亮了混乱的中心——一个巨大的、地基施工挖掘出的方形深坑!就在那坍塌围墙的下方!

    坑底刚刚被围挡遮住的部分,此刻暴露无遗。在刺眼得如同白昼的灯光下……

    几根刺出泥层的灰白物体,在灯光的直接照射下泛着冰冷、毫无生命光泽的惨白!

    是人的骨头!一根斜斜刺出深褐色泥土的大腿骨,连着下端扭曲如枯爪的脚踝骨!旁边半埋着一截断裂的肋骨!再旁边……是一个被泥浆包裹着、但仍能清晰辨认圆形穹窿结构的……人类颅骨!

    泥土!被翻开!骨殖在刺目的灯光下暴露无遗!

    下面埋着东西!!!工头的吼叫声在喧嚣中炸裂,死人骨头!!!好多!!!

    我的眼睛瞬间瞪到了极致!眼球酸涩欲裂!死死盯着坑底那些惨白的骨头形状!槐树砸在我背上!工地的混乱尖叫和挖掘机轰鸣撕破夜空!但更恐怖的寒意来自脚下!

    就在我拼命想要挪动被陷住的车轮时——槐树下的泥地深处,就在我刚才踩踏、车轮现在深陷的位置……一股冰冷到骨髓里的感觉顺着脚底板疯狂上窜!

    脚下……也是被翻开的泥土!这地方……这112号的原址!地下深处!埋着什么!

    一股极其微弱却极其清晰的震动感……像是有无数细密的、冰冷的东西……在我的脚下,在这片空地厚实的泥土层深处……骚动、攀爬、蠕动!

    呃啊啊啊——!!!

    再也无法承受!濒死的绝望感混合着对脚下深土的莫大恐惧彻底冲垮了神经!我不顾一切地松开电驴车把!整个人像炮弹一样从车座上滚落下来!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疯狂攀爬、向前扑!

    不知道逃了多远。终于被一片灌木从的枝桠狠狠绊倒,脸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柏油马路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我找回一丝濒死的人间清醒。我瘫在冰冷的路面,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张开嘴,只剩下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血腥味。胃囊里已经空无一物,只有强烈的痉挛还在不断折磨着腹腔。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草叶上的露水,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西贡清冷死寂的夜风拂过汗湿的脊背,带起一阵阵恶寒的颤抖。脑海里像有个失控的幻灯机,疯狂地闪回着刚才地狱般的画面:焦黑的爪子;满地撞得稀烂的老鼠尸体;槐树下消失的宵夜;泥坑里随风翻动的百万冥钞;深坑下刺目的森森白骨;脚下泥土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感……

    以及,最后在工地探照灯下,那深坑里一闪而过的颅骨穹窿……那圆顶骨的弧度边缘,似乎有着一道极其不自然的斜向断裂痕迹,边缘参差,像是被某种沉重钝器狠狠击打过……

    如同砸碎的椰子壳。

    咣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让我猛地惊跳起来!是头盔!我那顶系在车把上的红色头盔,在我摔下车时掉落在地面。它磕在柏油路上,滚了几圈,红色的外壳在昏暗的路灯下幽幽反光。

    红色头盔。昨晚敲红碗三下。

    心脏猛地抽紧!我几乎是爬过去,手指颤抖着捡起那头盔。冰冷的硬塑触感,红色……像那个特意准备的红碗……

    不对!哪里不对!

    我脑海里一个激灵!昨晚敲碗三下之前……那声来自槐树后面、细微如门栓拨动的咔哒轻响!那股冰寒的土腥气!那浓得化不开的炖肉香气!

    还有!我放饭盒的位置!槐树朝向的方向——正是那个后来爆发出惨白骨骸的工地深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刺透了我的脊椎骨!它像是把所有混乱惊恐的碎片强行焊接到了一起!

    那工地深坑的位置……就是当年的清水湾道112号!原址!拆除了旧凶宅才开发的新楼盘!工地挖地基……直接挖穿了埋着那一家四口尸骨的泥层!

    所以昨晚槐树下那咔哒声和肉香……根本不是什么门被打开!

    那是……地下!

    一家四口!灭门!埋在地下深处二十年!

    肉香……那被灭门的孩子,传说中……是被凶手……喂食了……

    二十年前的血案细节,如同冰水灌顶般冲进混乱的大脑——那个最小的孩子……凶手用劈开碎骨的瓷碗碎片…装着自己父亲骨灰掺入的……

    菜要够硬!四人份!

    备注里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意识上!

    那坑边……那被我头盔的灯光无意扫到的工地围挡,惨白的底色!上面血红的巨大拆字!

    那个拆字的结构……昨晚工地的烟尘弥漫中,光线折射下……

    像不像一个更大、更扭曲、更狂暴的血色凶!

    唔——!胃里再次翻搅,这次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粘稠的涎液。浑身冰冷,比刚才摔进泥里更甚。

    必须去确认!否则我真的会疯掉!

    清水湾道工地现场。外围的围挡破损了一大片,昨晚坍塌的位置被黄色的警戒带拉出了一个巨大的隔离区,如同丑陋的伤疤。挖掘机停止了咆哮,像一个垂头丧气的钢铁巨人耷拉着铲斗。一辆警车停在警戒带外,蓝红色的警灯沉默地旋转着,光线在地面上拉出冰冷晃动的影子。几个民工聚集在稍远的角落,低声议论着,脸上满是惊魂未定和后怕。

    我没有靠近。只在远处的树影下,看着那个被强力射灯照亮的巨大地基深坑。坑底的景象在强光下清晰得如同刑侦照片——深褐色的泥浆中,横七竖八地暴露着更多惨白扭曲的骨头残骸!粗壮的是腿骨,细小的是手臂骨,还有一个碎裂得不成形状的、几乎被拍扁成几块碎片的颅骨残骸散落其中!一块最大、带着明显凹陷撞击痕迹的颅骨碎片边缘,恰好对着一截碎裂的上臂骨。现场像被巨力碾碎过……

    一些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坑底小心翼翼地拍照、清理,其中一人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从一个泥堆里捡起半个白惨惨的东西。

    那东西沾满泥浆,椭圆形,边缘有断裂的茬口。

    像半个倒扣的粗瓷碗。

    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风灌进领口,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

    夜幕再次无声地坠落。像一块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漆黑绒布,严密地笼罩了整个城市。离十一点还有最后一个钟。

    我在鸿运茶餐厅的老王柜台前站着,手里提着一个比平时沉重数倍的巨大保温箱。箱子表面冰冷,里面是四人份的宵夜——张记烧鹅招牌的炭火脆皮烧鹅,油淋淋的整只。还有四碗扎扎实实的卤肉饭,肉汁浓厚得发黑。四个硕大的肉包子,掰开能渗出丰沛的油花。老王把店里所有能找到的硬菜全塞了进去,箱盖被顶得微微鼓起。

    老王没说什么,那张总是油光发亮、精明世故的脸上,头一次没了表情,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无法言喻的忌惮。他往箱盖上又加封了一层厚厚的红色塑胶胶带,动作有些僵硬。他只是默默地拿出一只新的、颜色更加鲜亮的红碗,碗沿厚实,釉色深重。他又塞了一捆用红绳仔细系好的、粗过手指的香烛给我,蜡烛是红色的。走背字的时候…烧点火光…挡一挡…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港式的气音,几乎淹没在头顶风扇的嗡鸣里。

    十点四十八分。清水湾道工地外围那片空地。

    新栽的棕榈树影子被稀薄月光拉得斜长,如同蹲伏的巨兽。白天嘈杂的工地也沉睡了,巨大的塔吊如同僵立的骸骨,无声地刺向墨蓝色的夜空。空气冰冷干燥,带着未散尽的钢筋水泥的味道。远处,那倒塌的工地围墙缺口被简易板材暂时遮蔽,像贴了块劣质创可贴。警戒带的黄色依然刺眼,在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把车停在白天同样的位置。拎着那个巨大得夸张的保温箱,一步步走向槐树。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泥土和枯叶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槐树的轮廓比昨夜更加清晰,那些扭曲的枝干在微光下伸展,如同无数条向上挣扎的臂膀。

    保温箱放在树下。新的红碗,放在箱盖上最平整的位置。指尖冰冷。拿出那捆红烛,抽出一根最长最粗的。防风打火机的火苗在夜色中跳出,噗地一声轻响,橙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粗糙的烛芯。蜡烛安静地燃烧起来,顶端腾起一缕笔直的、极细的青烟。火光不大,却暖融融的,晕开一小圈微弱的光晕,照亮了碗沿深红的釉色和箱盖红色的塑胶胶带。

    时间快到了。火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阴影。

    十点五十九分。最后十秒。

    我拿起那只冰冷、沉重的新红碗。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和烛火的微热灌入肺腑。

    咚。第一声,落在槐树粗粝的树干上,沉闷地穿透寂静。

    咚。第二声,像敲在自己的心门上。

    十一点整。

    咚——!

    第三声落下的瞬间!

    轰——咔啦啦啦——!!!

    工地那被临时封堵的围墙缺口后方!猛然爆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压抑了太久的巨兽挣脱了束缚!

    那堵刚刚加固的板材围挡!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力量从内部整个撞塌!破碎的板材四散横飞!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撕裂声和岩石粉碎的闷响!

    烟尘瞬间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遮蔽了原本稀疏的星光!

    一台挖掘机庞大的剪影在弥漫的烟尘中轮廓模糊,如同被激怒的猛犸巨兽!它竟然硬生生推开了那堵墙残骸!巨大的钢铁履带碾压着满地的砖石混凝土碎块,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碎裂声!

    它在动!它在横冲直撞!

    它的目标是——工地深处!那个敞开着、在夜色中如同黑色伤口的地基坑!

    拦住那推土机!!!远处工棚传来破锣嗓子般的嘶吼,带着极度的惊恐,疯了!它疯了!!!

    那钢铁的巨兽!履带转动!轰鸣震耳!笔直地朝着那巨大深坑的边缘!狂暴地碾了过去!

    它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对任何阻拦都视若无睹!朝着黑洞洞的坑口,像一头冲向悬崖的自杀之鲸,毫无停顿!

    那巨大的车体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坑边灯光的映照下猛地一闪!像是反光的金属片!悬挂在推土机铲斗的左侧铰链连接处!

    是一顶红色的头盔!!

    我的头盔!

    嗡!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我呼吸停滞!瞳孔骤然缩紧!

    那顶头盔!我的红色头盔!死死地卡在推土机巨大的铲斗连接杆上!随着那巨兽的狂奔而剧烈摇晃!像一个血色的、癫狂的标记!

    它在替我去完成!

    轰隆隆隆——!!!

    推土机履带凶狠地碾过坑边的土包!巨大的车身在惯性和自身重量下失去平衡!侧倾!朝着幽暗的坑口!沉重无比地翻滚下去!

    车体翻滚!与坑壁剧烈撞击!钢铁扭曲的尖啸、引擎濒死的狂吼、无数土石塌落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巨大的钢铁残骸裹挟着山崩地裂般的土石,狠狠砸进那个白骨嶙峋的地基坑底部!

    整个世界仿佛被这一声终极的巨响碾碎!又被无边的死寂重新缝合!

    我僵立在槐树下,手里的红碗冰冷坚硬。只有面前那根静静燃烧的红烛,火苗轻轻地跳跃了一下,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终结所惊扰,又旋即安静下来。烛光微弱而稳定,晕开一圈小小的、暖黄色的光晕,圈住了槐树的根,圈住了脚下的泥土,也圈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红色保温箱。

    火光中,保温箱安静地立着,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碑。

    远处工地塌陷激起的漫天烟尘开始缓缓沉淀。没有新的骚乱传来,只有最初的惊恐呼喊在夜色中消散。工地上应急的探照灯光柱,像受了惊吓的触手,慌张地在烟尘弥漫的巨坑上空徒劳地扫射着,光束穿过翻涌的尘埃,映照出坑底扭曲的金属残骸支离破碎的暗影。那顶刺眼的红色头盔,彻底消失在由泥土、钢铁和白骨碎块构成的巨大坟墓深处。

    槐树下,空气冰冷凝滞。那根粗壮的红蜡烛稳定地燃烧着,烛泪无声地滚落,在碗沿上堆积成粘稠的红色泪痕。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很小一块区域,槐树巨大的影子在我身后拉长,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保温箱沉默如斯,没有开启的迹象。那份四人份的、象征着硬菜的沉重祭品,依然安放在那里,无声无息。

    夜风吹过空地,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微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甚至连远处那不断扫视的探照灯光束,也像是失去了目标,变得有些茫然无措。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分钟,感觉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订单提醒那刺耳的尖叫,是普通的信息提示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芒。

    是APP通知栏里一行简洁的文字,来自系统:

    顾客已接收。

    任务完成。

    额外奖励已发放至账户。

    屏幕的冷光映着我的脸。任务完成。额外奖励。

    我缓缓收回了那只攥着冰冷手机、指节发白的手。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在烛光中安静等待的红色保温箱。它在暗影里纹丝不动。脚下厚实的泥土深处……那股曾经令人心悸的冰冷蠕动感……也彻底消失了。

    我拿起那根还在燃烧的烛。转身。

    没再看槐树,没再看保温箱,没再看那片被混乱标记过的空地。只有烛火在风中跳跃,昏黄的光芒映亮脚下泥土地上那些新鲜而凌乱的车辙印。那是我的电驴留下的,深深浅浅,如同逃离地狱的最后印记,指引着离开的方向。

    走出几步,来到电驴旁。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车灯亮起,惨白的光束切开前方的黑暗。就在灯光扫过车轮前方一片湿润泥土的刹那——

    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如同刚刚从泥土深处渗出的血线,在车灯光下显出刺目的颜色。它不是字迹,更像某种扭曲的符号印记。

    像一个封字。

    光束滑过,印记消失在光晕之外。我拧动油门。

    车子载着我沉重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空洞,驶离这片被深深踩踏过的泥泞边缘,向着市区方向。那里,城市的光源依然固执地亮着,如同无数只不知疲倦的眼睛。

    身后,那棵孤独的老槐树巨大的影子,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渐渐融入夜色。树根旁的保温箱如同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祭品,静静立在原地。那根新的红烛在晚风中燃烧,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粗瓷红碗碗沿上堆积的、如血般凝固的蜡泪。

    几公里外,一个光鲜亮丽的新楼盘广告牌高耸入云。

    屏幕上巨大的售罄二字在夜幕中散发着喜庆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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