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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5.

    我轻轻搁下钢笔,偏过头向窗外看去。

    我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考场门口,那群人无能狂怒的样子。

    窗外突然炸开的哭喊声惊动了整个考场,监考老师急忙拉上了褪色的蓝布窗帘。

    肃静!保持考场纪律!

    主考官用力拍打着讲台,但此起彼伏的哀嚎还是透过窗户,传到了教室内:

    求求您......我准备了整整八年啊......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去,那些同学们正抓着铁栅栏疯狂摇晃。

    而有的人则是跪在地上,无力地捶打着地面。

    警卫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用红漆新刷的标语:

    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考场里的挂钟突然敲响十点半的钟声,我低头检查着卷子,耳边的哭嚎声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还有三十分钟交卷。监考老师的声音惊醒了发呆的考生们。

    窗外的骚动突然升级,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村妇女扑到铁门前,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栅栏:

    开开门啊!我娃寒窗苦读就等这一天!

    求求你们了!我们全家都在等这一天啊!

    老校长踩着解放鞋从办公楼疾步而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国家恢复高考是严肃的任务!你们当是赶大集晚了就是晚了!

    人群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老校长的声音还在操场上回荡。

    而这时,又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现在怎么办啊......我家已经没钱再供我读一年书了,我再也没机会上大学了!

    我爸妈一定会打死我的......早就说了首长千金肯定有救援队去救的,哪里轮得上我们!让你们不听我的话!

    你什么意思当时除了王秀英,大都同意掉头!现在又想推卸责任!

    都怪李振华!要不是他骗我们说什么悬赏,我们也不会轻易上当!谁知道首长女儿根本没有被困,都是他那群狐朋狗友编出来骗他的!

    我坐在考场里,听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上一世死后,我的灵魂还没有消散的时候,就飘在空中,得知了这一真相。

    那个所谓的救了她的人,本就是她的联姻对象。

    首长女儿一开始对他不满意,才想出这么个人性的方法。

    可没想到,那个人赶来后,二人一见钟情,就迅速结了婚。

    他们不是说自己是天才吗连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言都看不破,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既然这么厉害,那少考一门也没什么吧!哭什么呀!

    而听到李振华和首长女儿这两个词,人群顿时又炸开了锅。

    穿工装的汉子捶打着铁门:

    我家小子说了,是那个开拖拉机的突然掉头!

    他猛地指向路边,却发现旁边空无一人。

    哎那司机人呢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那辆拖拉机不知何时已经熄火,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李振华也不见了!

    张建军突然尖叫。

    记者们的闪光灯突然此起彼伏地亮起,老校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转身对警卫低语几句,很快教学楼里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哨。

    我透过窗帘缝隙,看见三个学生纠察队员正沿着附近的玉米地搜查。

    距离太远,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呵斥声:

    ......破坏高考......要挨处分......

    监考老师突然敲响讲台:

    最后十五分钟!

    这时,其中一个同学张建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茫然四顾:

    李振华呢他刚才还在这......

    话音未落,教学楼侧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6.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声:

    天台上!有人要跳楼!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记者们迅速扛起相机,就往声音的来源处冲去。

    只见李振华站在天台上,风吹着他的衣服,发丝纷飞。

    我对不起大家!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微微颤抖,仔细听,甚至还带着哭腔。

    都是我太相信王秀英了!要不是她一直煽动我们去救人,我们怎么会错过高考!

    张建军突然在人群中大喊:

    没错!就是王秀英!她一直说救人要紧,还威胁说要报告学校!

    其他知青也如梦初醒般附和起来。

    对对对!就是她!当时说见死不救要受处分!她还拿队长的身份压我们!

    都是因为她这个队长带头误导我们,我们才会轻易上当!

    这时,考试结束的铃声也落下,而刚走出考场的我,就看到了这一幕。

    我站在人群外围,手脚冰凉。

    这时,一个女人突然指着我尖叫:

    就是她!害得我儿子考不成试!

    话音刚落,她抄起地上的土块就朝我砸来。

    丧门星!

    害人精!

    不要脸的东西!

    谩骂声此起彼伏,我被愤怒的家长团团围住。

    有个穿工装的男人甚至揪住了我的衣领:

    你知道我闺女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吗!你这个丧良心的东西!

    他扬起粗糙的手掌,我下意识闭眼,却听见啪的一声——

    他抓起自己的破布鞋,砸在了我头上。

    七嘴八舌的指控中,我看见梳麻花辫的吴芳缩在最后,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被李振华瞪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

    都住手!

    老校长的喝止声被淹没在声浪里。

    突然,我瞥见李振华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溜了下来,正躲在老槐树后头。他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铁栅栏扯破的衣领。

    这副模样,哪还有半点要跳楼的绝望

    大家冷静!

    老校长挤进人墙,他的鞋都被踩掉了跟。

    组织上会调查......

    调查个屁!

    穿工装的男人红着眼睛,想要冲上去理论一番。

    我闺女这辈子就毁在她手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秀英!

    我猛地转头,看见爸妈跌跌撞撞地挤进人群。

    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制服,母亲还系着食堂的围裙,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赶来了。

    父亲的右腿在去年工伤后一直不太利索,此刻却跑得比谁都快。

    谁敢动我闺女!父亲一把将我护在身后,他挺直了常年佝偻的背,像堵墙一样挡在我前面。

    母亲颤抖的手抚上我额头的伤口,眼里满是心疼。

    她的围裙口袋里还插着把沾着菜叶的锅铲,她抽出来指向所有人:

    我们秀英从小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怎么可能害人!

    看着护着我的爸妈,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母亲颤抖着把我搂在怀里,她从怀里掏出一本红皮日记本。

    各位乡亲看看!这是我闺女这两个月每天的学习记录!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复习笔记,以及给各位同学们做的复习计划。最后一页还夹着我寄给他们的信。

    【爸妈,马上就是高考了,我一定会考上大学,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我闺女为了备考,三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还为她的同学们都设计了复习规划!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怎么可能鼓动别人放弃高考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

    是吴芳!

    她战战兢兢,满脸泪痕。

    我......我作证!

    7.

    那天......那天明明是李振华非要改道......

    吴芳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砸在泥地上。

    王秀英拦了,还被他撕碎了准考证,甚至还被推倒,磕破了膝盖......

    眼见形式不对,其他的同学们也面面相觑,话锋一转。

    对......对......是我记错了......

    却是是李振华唆使我们的......

    七嘴八舌的证词中,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而李振华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畜生!

    刚刚还揪着我衣领的那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冲上去,抡起胳膊就朝他的脸上扇去。

    啪!!

    李振华捂着脸,连连后退,嘴角渗出了血丝。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李振华。有人扯他的衣领,有人踹他的腿弯,更有人往他脸上吐唾沫。

    他精心打理的头发被抓成了鸡窝,整齐的的确良衬衫也被扯得皱皱巴巴。

    我打死你这个黑心烂肺的!

    你这个害人精!

    谩骂和殴打中,李振华抱头鼠窜。

    他想逃跑,却被一个妇女伸出的脚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水坑里,溅起的污水糊满了脸。

    都住手!老校长吼道,打人犯法!至于这件事,组织上会严肃处理!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停手,但依旧满眼怒火地等着李振华。

    他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嚣张气焰

    我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奇怪的是,看到他落得这个下场,心里并没有多么痛快,反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母亲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秀英......咱们回家休息休息,准备下午的考试吧......

    就在这时,广播里突然响起激昂的进行曲,挂在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开始播报:

    全体考生注意,数学考试将于下午两点准时开始......

    8.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我慢慢合上钢笔,看着窗外的雨水,仿佛要把这两世的委屈与不甘都冲洗干净。

    走出考场时,公社的喇叭正在播报新闻:

    知青李振华因破坏高考秩序,被取消报考资格,下放至......

    我没听完,就撑开了伞,朝家的方向走去。

    泥水溅在我的鞋上,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影正踌躇着向我走来。

    正是以张建军为首的知青们。

    秀英,我们......

    张建军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我没说话,只是把怀里厚厚一摞复习资料塞给躲在最后的吴芳。

    她的麻花辫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指紧紧攥着手帕。

    我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笑着鼓励她。

    明年,我们在大学校园里见。

    七月放榜那天,整个县城都轰动了。

    我的名字高高挂在县教育局的红榜第一位,数学甚至考了满分。

    老校长亲自骑着自行车来送录取通知书,车把上还系着朵大红花。

    清北大学!

    母亲捧着通知书的手一直在抖,父亲偷偷用袖口抹了好几次眼睛。

    开学前,收拾行李时,我在箱底发现了那本被李振华撕碎的准考证。

    碎片已经被母亲用米浆仔细粘好。

    我把这张伤痕累累的纸片夹进《共产党宣言》里,这是父亲用半年烟钱给我买的送行礼物。

    离乡的清晨,吴芳跑了十里路来送我。

    她塞给我一包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她轻轻开口:

    加油。

    绿皮火车鸣笛时,我靠着车窗睡着了,在梦里,出现了前世的种种,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下一站,京市。

    乘务员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摸了摸胸前崭新的清北大学校徽,突然感觉鼻腔发酸。

    都过去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然后,我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麦田正在晨光中泛起金浪,就像我的未来一样,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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