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识字之争
入夏的第一场雨终于在昨夜落下。屋檐下的青苔湿透,路边的泥巴里淌着细小水流,狗儿在柴房旁躲雨,小夭则趴在门口石墩上,眼神有些飘。
她手里拿着块折角的瓦片,在地上写着不成字的线条。
“你写的是啥?”
沈绾将煮好的汤端来,蹲下看她划出的痕迹。
小夭抿抿嘴,低声说:“是‘夭’字。张婶说这字不吉利,问我愿不愿改。”
“你不想改?”沈绾问。
小夭摇头:“那是我娘给我取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名字里是不是有个‘绾’字?我不会写,但我想学。”
沈绾看着她写得乱七八糟的字,忽而笑了:“那我教你写‘绾’。”
她找来炭条,在屋门边干净石板上写下一个隽秀的“绾”字。小夭瞪大眼睛,认真地临摹。
写得歪歪扭扭,却兴致高得很。
次日,村中学塾开招试学生。
这学塾原是当地秀才所办,虽不及州县官学正规,却也收得几名孩童识字算数,平日讲些孝悌仁义、地理杂说。
张婶心动,小夭年方七岁,聪明懂事,不去白不去。
“沈姑娘,你若愿意,我想着让她试试。”
沈绾沉默片刻:“若她想读书,你送她试一试也好。”
她没多说什么,但次日特地为小夭缝了件浅青布衫,还在领口绣了个小小的“夭”字。
那天清早,小夭兴冲冲地去了学塾。
午后却垂头丧气回来。
张婶眉头紧锁:“塾师说,不收‘无父无籍’的野孩子,说收她会惹人非议。”
沈绾闻言,眉间微蹙:“她是以试学之名去的,不是要抢谁的学位。”
“但你知道的,这村里人……都盯着。那塾师家世清白,平日讲起经书,眼睛都不抬一下,他怕孩子在堂中叫人尴尬。”
小夭站在屋檐下,身上还穿着那件新衫,脚边一小滩水,是她手中的竹杯掉落溅出来的。
她没哭,只是低头看着地面,手指捏着袖角,倔强又委屈。
沈绾走过去,半蹲下轻声问她:“你还想学吗?”
小夭小声答:“想。”
沈绾没有劝她放下,只点了点头:“那我们自已来学,不去他们那学也没事。”
自那日起,沈绾便每日抽空教她识字。
先是《千字文》的头几句,再到几段《小儿语训》,她教得不快,每日三两个字,认真书写,读得滚瓜烂熟。
有时教到晚了,小夭会趴在桌边睡着。沈绾便给她盖块布,替她收拾课页。
这一日,苏砚之拄着竹杖走出屋外,见小夭在屋檐下复写“仁、义、礼、智、信”五字。
他笑问:“小姑娘,字写得不错。”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是沈姐姐教的。”
苏砚之叹道:“若每个孩子都能这样学字便好了。”
他停顿了下,又看向沈绾:“你教得细致。”
沈绾没回头,只在屋内冷冷道:“有手有眼,谁都能学。”
“不是人人有机会。”苏砚之走近几步,“你让她记得‘绾’字,会成为她一生不忘的东西。”
她忽而回头看他一眼,眼神淡淡:“你不是大理寺的?”
“是。”他坦然,“但也知道,小人物若没点坚持,连名字都会被抹去。”
那一瞬,沈绾似懂非懂。
她记得很多年前,她被人唤作“小沈”,再后来是“犯人”,是“她女儿”,是“那孩子”,却唯独没人再叫她“绾”。
那天夜里,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州里驿站的使役路过,带来一封信。
信是写给苏砚之的,上面只有几行字:
“案底有变,东岭复查。若欲明冤,七日内到达乌石渡口,与旧档会合。”
苏砚之读完信,将纸折好,久久未语。
他走入沈绾屋中,将信递给她。
“你该看看。”
沈绾看了一眼,却没接。
“你为何给我看?”
“因为我想让你通行。”他说得很轻,但坚定。
“我不是官吏。”
“你也不是村人。”
沈绾沉默许久。
“我只是……不想让一个孩子,连名字都被人拿来议论。”
苏砚之望着她:“那你更该离开。你一个人能护一个孩子,却护不住她长大的世界。”
沈绾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课页,上面是小夭写得歪斜却用心的“信”字。
她忽然问:“你说‘绾’字好认吗?”
苏砚之一怔,摇头:“不容易。”
她点头:“是啊,不容易。”
窗外,雨停了,月色淡淡。
沈绾将“信”字轻轻描了一遍,许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