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油污里的蓝印花第一章:相遇与初见
一九九三年夏,厦门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海风都裹挟着滚烫的咸腥。湖里工业区,这片被划定为特区中的特区的土地,充斥着金属撞击的喧嚣、机油浓烈刺鼻的味道,还有无数操着不同口音、年轻却已略显疲惫的躯体。空气里弥漫着汗水蒸腾的气息,混杂着钢铁被灼烧的微焦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哔——!尖锐的哨声撕裂了车间里永不停歇的轰鸣,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剪断了流水线机械的节奏。午休时间到了。巨大的厂房里,那令人心悸的机器嘶吼声如同退潮般骤然低落下去,只余下电机疲惫的嗡鸣和传送带最后几下的不甘抽搐。密密麻麻的人头从各自被焊死的工位上抬起来,无数紧绷的脊梁瞬间垮塌下去,响起一片混杂着解脱和劳损的沉重叹息。
质检台边的陈卫东摘下了那双边缘磨损、镜片布满细小划痕的近视眼镜,用力闭了闭酸涩刺痛的双眼。镜框在他鼻梁两侧压出两道深深的、一时难以消退的红痕。他习惯性地朝右手边第三台冲压机的方向扫了一眼。那个位置,此刻却空着。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拧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轻微却无法忽视的悬空感。流水线上少一个人,如同精密的齿轮卡进一粒突兀的沙,总会引起小小的涟漪。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很快在通往车间医务室方向的过道角落里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秀云正被一个同车间的女工搀扶着,慢慢往门口挪动。她垂着头,左手紧紧握着右手的手腕,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只受了惊又强忍着疼痛的小鸟。陈卫东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紧握的右手上,那几根纤细的手指,此刻正被一块浸透了暗红血迹、原本应是白色的粗布纱布潦草地包裹着,刺目的红在灰扑扑的工装底色上,显得格外惊心。
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膝盖撞到了身下的铁凳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旁边正收拾饭盒的几个工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陈卫东没理会,只是快步穿过开始喧闹起来、奔向食堂和门外阴凉处的人群,逆着人流朝林秀云的方向走去。
阿云他走近,声音不高,尽量压过周遭的嘈杂,但那份关切还是清晰地透了出来。
林秀云闻声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看清是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神采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覆盖,她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身后藏。
没…没事,卫东哥,她声音细弱蚊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就是刚才走神了,指头让机器…轻轻蹭了一下。
什么轻轻蹭了一下!旁边扶着她的女工阿萍快人快语,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抱怨,冲压机啊!那铁家伙没个轻重!我看那口子深得很!医务室那个老张头,就晓得倒碘酒,包得跟个粽子似的,顶什么用!我看得去医院缝针才行!阿萍是林秀云同乡兼室友,也是车间里少数几个能和林秀云说上话的人。
陈卫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团被血色洇染的纱布上,眉头锁得更紧。冲压机那力道他太清楚了。他没再多问,只沉声对阿萍说:你扶她先回宿舍歇着,医务室那点红药水不顶事。
他的目光转向林秀云,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别沾水,也别乱动,等我一下。
林秀云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陈卫东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工具箱。那是个半旧的绿色铁皮工具箱,放在质检台最下面一层。他蹲下身,熟练地打开锁扣,在一堆游标卡尺、千分表和擦拭用的棉纱下面摸索着。手指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塑料瓶,他迅速将它攥入手心,又飞快地合上了箱盖。整个过程不过几秒,动作干净利落。
他拿着那小瓶子,快步追上还没走出车间的阿萍和林秀云。午休的人流正汹涌地往外涌,陈卫东侧着身子挤过去,将那瓶小小的云南白药塞进了林秀云没受伤的左手里。他的手指干燥而粗糙,带着常年接触金属和油污的质感,短暂地擦过林秀云冰凉汗湿的手心。
拿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先洒上,止血消炎。下午我去跟组长说说,看能不能请半天假,得去医院看看。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
林秀云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个冰凉的小药瓶,瓶身硌着她的掌心。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水光,只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谢谢卫东哥。
谢啥,赶紧回去上药!阿萍替她答了,扶着林秀云继续往外走。陈卫东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汇入穿着同样灰蓝色工装的人流,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车间大门刺眼的阳光里,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她手心的微凉与颤抖。午休的喧嚣重新包裹了他,但那机器的嗡鸣声,似乎比之前更远了一些。
第二章:半块蓝印花
下午的流水线依旧像一头永不餍足的钢铁巨兽,吞噬着时间与精力。陈卫东站在质检台前,眼前的金属零件仿佛无穷无尽地流过。他戴着那双磨旧的线手套,拿起,翻转,卡尺测量,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棱角、每一处接缝,确认没有毛刺、裂纹或尺寸偏差。动作精准而机械,是他赖以生存、刻入骨髓的本能。只是偶尔,当传送带发出规律的咔哒声,或者午休的哨音在记忆里短暂回响时,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右前方那台沉默的冲压机。
林秀云的工位空着,像一个突兀的缺口。那个位置上残留的,只有冰冷的钢铁、油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稀释了的血腥气。陈卫东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零件上,指尖传来的冰凉金属触感,却让他莫名想起塞进她手心时,那个小小药瓶的冰凉,和她皮肤的微颤。
下工的哨声终于再次尖利地响起,宣告着又一个漫长工作日的终结。巨大的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车间。人群松动、喧哗起来,拖沓的脚步声中混杂着饭盒碰撞的叮当声和迫不及待的交谈。陈卫东脱下油腻的手套,仔细地擦拭好卡尺,归位。他没有立刻随着人潮涌向食堂,而是拎起自己的旧帆布挎包,脚步略显急切地朝着女工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湖里工业区的女工宿舍楼陈旧而拥挤,红砖墙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斑驳。楼道里光线昏暗,飘荡着廉价肥皂、饭菜和潮湿衣物混杂的气味。陈卫东刚走到林秀云她们宿舍所在的二楼楼梯口,就看见她正倚在走廊尽头的栏杆旁。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涂抹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她的右手裹着厚厚的、干净的白色纱布,笨拙地垂在身侧,左手则无意识地扶着粗糙的水泥栏杆。
听到脚步声,林秀云转过头来。看到陈卫东,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下意识地站直了些,想掩饰那份病弱的姿态。
卫东哥她轻声唤道。
嗯,陈卫东应了一声,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包裹严实的右手上,去医院了医生怎么说
去了,林秀云点点头,声音不大,但比下午时平稳了些,缝了两针。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就是皮肉伤,按时换药,别感染就好。她顿了顿,微微低下头,花了…二十多块钱。
那笔钱对她来说,显然不是小数目。
人没事就好,钱可以再挣。陈卫东的语气很实在,带着一种朴素的宽慰。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那个药…用了吗
用了,林秀云立刻点头,抬眼看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感激,洒上去一会儿,就觉得火辣辣地疼劲儿小多了,血也止住了。真的…多亏了卫东哥的药。
她停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点局促,声音也更轻了,那个…药钱…
什么药钱不药钱的,陈卫东立刻截断她的话,语气里带上了点不容置疑的果断,一瓶药能值几个子儿收着,伤好了再说。
他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目光瞥向她空着的左手,吃饭了没
林秀云摇摇头:刚回来,阿萍帮我打饭去了。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是阿萍端着两个搪瓷饭盆上来了,盆里是食堂千篇一律的米饭和飘着几点油星的炒青菜。哎哟,卫东哥也在啊阿萍看见陈卫东,声音顿时扬高了八度,带着促狭的笑意,正好正好,省得我跑两趟了!秀云,你的馒头!
阿萍把其中一个饭盆递给林秀云,又把另一个塞给陈卫东:喏,你的!秀云特意给你留的,说怕你去晚了食堂没得吃了!她笑嘻嘻地,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满是心照不宣的意味。
林秀云的脸颊在夕阳下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她飞快地低下头,没看陈卫东,只小声对阿萍说:阿萍你胡说什么呢……
陈卫东也有点不自在,他干咳了一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饭盆。盆里是结实的白米饭和青菜,上面,赫然压着半个馒头。那馒头掰开的茬口很新鲜,不是食堂机器切的那种整齐划一,而是带着点随意的、手掰的痕迹。最特别的是,这半个馒头,被一小块靛蓝色的印花布仔细地包裹着。布是旧的,洗得有些发白,但上面的白色小碎花图案依然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子来自家乡的、朴拙而洁净的气息。那蓝,在夕阳和灰暗的走廊背景里,显得格外温润和宁静。
他认得这种布。老家县城集市上,常有乡下阿婆摆摊卖这种自家手织土布染的印花布,多是做包袱皮、围裙,或者给小孩做兜肚。这半块馒头,裹着这样一块蓝印花布,静静地躺在他的饭盆里,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仪式。
这……陈卫东看着那抹蓝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食堂的馒头,冷硬粗糙,裹在这样一块带着遥远家乡气息的布里,忽然就变得不同了。
林秀云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馒头有点凉了,用布包着…干净些。她没提药,也没提钱,只是用这半个馒头,裹着一块家乡的蓝印花布,笨拙而安静地表达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愫。
陈卫东的手指微微收拢,握紧了冰凉的搪瓷饭盆边缘。饭盆里那抹宁静的靛蓝,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无声的涟漪。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秀云低垂的发顶,望向走廊尽头窗外那片被夕阳点燃的、喧腾而陌生的工业区天空。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极低沉的、几乎被楼道里嘈杂人声淹没的回应:嗯。
他端着饭盆,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说什么。三个人在狭窄昏暗的走廊里,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沉默地吃完了这顿简单的晚饭。咀嚼的声音,饭勺偶尔碰到搪瓷盆底的轻响,以及远处工厂机器低沉的嗡鸣,构成了此刻的背景音。阿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噙着笑,也不再说话。只有那块包裹过馒头的蓝印花布,被林秀云小心地折好,收进了口袋里,像藏起了一个温暖的秘密。
时光在流水线上无声地滑过,如同传送带永不停歇。林秀云手上的纱布拆掉了,留下两道粉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像两条笨拙的爬虫,盘踞在她原本纤细的食指和中指上。她重新站回了那台冰冷的冲压机旁,动作似乎比受伤前更添了一份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每一次机器的落下,都让她瘦削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一下。
陈卫东的目光,依旧会在午休的哨音响起、或者在零件流经他面前的间隙,习惯性地投向那个位置。但不再仅仅是关切,那目光里,多了一层更深的、难以言说的东西。那半块裹着蓝印花布的馒头,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烙进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
第三章:书页与沙茶香
一个闷热的周日下午,难得的休息日。空气中黏腻得如同凝滞的油污。陈卫东拎着一袋从厂门口小摊上买的、表皮已经有些发皱的苹果,站在了女工宿舍楼下那片唯一能称得上有点绿荫的角落——几棵瘦弱的榕树下。树影稀疏,几乎挡不住多少烈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汗衫,后背洇开一小片汗湿的深色。他显得有些踌躇,目光在宿舍楼那黑洞洞的楼梯口扫视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卫东哥
一个带着点惊讶和不确定的声音从侧面传来。陈卫东猛地转头,看见林秀云正从宿舍楼侧面的小水房走出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脸盆,里面泡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侧,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她显然刚洗过头发,身上带着淡淡的肥皂清香,混杂着暑热的湿气,在沉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嗯。陈卫东应了一声,把手里的苹果袋子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生硬,刚路过…买了点苹果。给你…和阿萍。
林秀云看着那袋显然并非刚路过能买到的水果,脸颊微微泛红。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把沉甸甸的脸盆放在脚边,双手在身前有些局促地绞着湿漉漉的衣角。谢谢卫东哥…又让你破费了。她声音细细的。
没啥,不值钱。陈卫东把袋子塞到她手里,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微凉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移开。陈卫东的目光落在她刚洗过的、散发着湿气的头发上,又飞快地瞥开,落在旁边粗糙的榕树树干上。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刻意的随意,上次…你说想看故事书
林秀云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两颗被突然点亮的星子。她用力点点头:嗯!卫东哥,你…你有吗
陈卫东没说话,只是转身,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本书。书不厚,封面是深绿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纸张也泛着陈旧的黄色。封面上印着几个有些褪色的字:《平凡的世界》。他捏着书脊,递过去,动作带着一种珍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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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厂里阅览室借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路遥写的,讲…陕北农村的事。写得…挺好。
林秀云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用双手接过了那本书。她的手指拂过粗糙的封面,感受着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触感。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是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一束照进单调灰暗生活里的光。在机器轰鸣的间隙,在拥挤嘈杂的宿舍熄灯之后,这书里的世界,是她唯一能喘息的角落。
谢谢!谢谢卫东哥!她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紧紧地把书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陈卫东看着她骤然亮起的眼眸和那份毫不掩饰的喜悦,嘴角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那笑意很淡,却像一缕微风,瞬间软化了他惯常沉默冷硬的面部线条。他点点头:看完了…要是还想要别的,跟我说。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又像是怕这沉默继续下去会变得尴尬,转身就要走。
卫东哥!林秀云忽然叫住他。
陈卫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林秀云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她鼓足了勇气,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我抄了几首诗…你要看看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是用车间废弃的报表纸裁订的,纸张粗糙发黄。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用蓝色的圆珠笔,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抄录着几首短诗。字迹娟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认真。
陈卫东有些意外,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那本子上。他认得那些字,是林秀云的笔迹。他并不懂诗,甚至很少看这些没用的东西。但此刻,看着那娟秀的字迹,看着那些排列整齐、饱含着某种他无法言说却又能隐约感受到的韵律和情绪的文字,在泛黄的粗糙纸张上静静栖息,他心头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柔软的情绪涨满了。他想起自己工具箱里那些冰冷坚硬的卡尺和千分表,想起流水线上永无止境的金属零件,再看着眼前这小心翼翼捧出的、带着体温的诗句,喉咙有些发紧。
挺好…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字…写得真好。他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一下那本子上的字迹,但指尖在距离纸张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拂过纸页的边缘。
林秀云听到他的肯定,眼睛里的光更亮了,羞涩地抿着嘴笑了。
从那一天起,借书和还书,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仪式,一条连接着两颗漂泊灵魂的、无声的丝线。陈卫东利用质检员能在厂区稍微自由走动的便利,成了厂里那个积满灰尘的小小阅览室的常客。他不再仅仅借阅那些枯燥的技术手册,目光开始在那些蒙尘的文学书籍上逡巡。他不懂文学,选择的标准简单而朴素:封面看着顺眼的,书名听起来像故事的,或者林秀云上次还书时无意中提到过某个作者名字的。
他借来《家》,借来《青春之歌》,甚至借来过一本残破的《聊斋志异》。每一次把书递到林秀云手中,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的欣喜光芒,听着她低声而真诚的道谢,陈卫东就觉得,顶着管理员那狐疑的目光在积满灰尘的书架间翻找,是值得的。
林秀云则回馈以更加工整的抄写。那个用报表纸钉成的小本子越来越厚。她抄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抄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抄舒婷的《致橡树》……她把自己在书中感受到的悸动、憧憬、淡淡的忧伤和坚韧的希望,都倾注在那细细的笔尖下。每次还书时,她总会把小本子也一并递给陈卫东,轻声说:卫东哥,这是我新抄的,你要是有空…就看看。
她的眼神里带着期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陈卫东每次都会郑重地收下那个小本子,放进他那个总是装着扳手、螺丝刀和游标卡尺的工具箱的最底层。晚上回到他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破木箱的男工宿舍,当同屋的工友鼾声如雷时,他会就着昏黄的白炽灯泡,翻看那些抄录的诗句。他未必能完全理解那些意象和隐喻,但那工整的字迹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那些陌生的文字排列组合在一起,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暂时驱散白日里机油和金属的冰冷气味,让他触摸到一种名为生活的、模糊而温暖的轮廓。他常常看着看着,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娟秀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抄写时那份专注的心意。
厦门深秋的夜晚,海风终于带走了白日残留的燥热,变得凉爽起来,甚至有些刺骨的寒意。一个周六晚上,加完班出来,已经快九点。厂区通往寨上那片城中村的小路,灯光昏暗,坑洼不平。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点微妙的、却又无比自然的距离。沉默是常态,但这份沉默里,不再是最初的陌生和尴尬,而是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路过村口那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食摊时,浓郁的、带着花生酱和沙茶辛辣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摊主老伯佝偻着背,守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陈卫东的脚步顿了顿。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林秀云。她裹紧了自己那件单薄的旧外套,目光似乎也被那锅热气吸引了一瞬。
饿了吧陈卫东问,声音在夜风里显得低沉而清晰。
林秀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加班消耗巨大,食堂那点油水早没了踪影。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好…
陈卫东没再问,径直走到摊子前:阿伯,一碗沙茶面,加…加两块豆干。他掏出几张零钱,递了过去。
面很快好了,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浓郁的酱色汤汁里浸着碱水面条,几片薄薄的瘦肉,两块吸饱了汤汁的豆干,撒着几粒葱花和炸过的金蒜末。香气扑鼻。陈卫东端着碗,走到路边一个被废弃的、半截埋进土里的水泥电线杆旁,把碗放在那还算平整的断面上。
来,趁热。他把唯一的一双筷子递给林秀云。
林秀云看着他,又看看那碗在昏黄灯光下冒着诱人热气的面,没有再推辞。她接过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挑起一筷子面,却没有立刻吃,而是抬头看他:卫东哥,你……
你先吃,陈卫东打断她,语气自然,我不饿,看着你吃。他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背靠着旁边粗糙的砖墙,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秀云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碱水面劲道,裹着浓郁鲜香的沙茶酱汁,豆干吸饱了汤汁,咬下去满口咸香。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瞬间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和加班的疲惫。她吃得很慢,很珍惜。吃了几口,她停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豆干,不由分说地递到陈卫东嘴边:卫东哥,你尝尝这个豆干,好入味。
陈卫东愣了一下,看着递到嘴边的豆干,又看看她亮晶晶的、带着坚持的眼睛。他没有躲闪,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把那块浸满汤汁的豆干咬了过去。酱汁的咸鲜和豆制品的特有香气在口中弥漫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
嗯,是挺香。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林秀云这才满意地继续低头吃面。两人就那样,一个安静地吃着,一个安静地看着。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坑洼的路面上。一碗廉价的沙茶面,在寒冷的异乡夜晚,被分食出了人间至味。那浓郁的、带着辛辣和花生香的暖意,不仅填满了胃,更悄然填满了两个漂泊灵魂之间,那最后一点名为孤独的空隙。
第四章:急电与二千八
日子在借书、抄诗、分享一碗热腾腾的沙茶面中,如同闽南冬季温吞的海水,缓慢而平静地流淌。陈卫东工具箱底层那个用报表纸钉成的小本子越来越厚,娟秀的蓝色字迹几乎填满了每一页。异乡的严冬似乎也被这份无声的温暖驱散了几分寒意。
然而,命运的风暴总是在人毫无防备时骤然降临。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厂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归心似箭的气氛。车间里机器的轰鸣似乎都带上了一种心不在焉的疲惫。林秀云正在工位上埋头整理一叠出货单,车间门口忽然传来门卫老张头粗哑的喊声:林秀云!电话!老家急电!
急电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车间里沉闷的空气。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单据哗啦散落一地。她脸色煞白,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陈卫东正拿着千分尺测量一个零件的内径,听到喊声,手一抖,尺尖差点戳到手指。他猛地抬头,只看见林秀云消失在车间门口那仓惶的背影。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放下尺子,对旁边的工友匆匆说了句我去趟厕所,便快步跟了出去。
传达室的玻璃窗上凝着厚厚的水汽。林秀云紧紧抓着那部黑色的老式摇把电话的听筒,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爸……爸他怎么样……怎么会突然……妈你别哭……我……我马上回来……钱……钱我想办法……
听筒里隐约传来女人悲痛欲绝的嚎哭声,像钝刀一样刮着人的耳膜。林秀云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陈卫东几步冲上前,在她滑倒前扶住了她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还在剧烈地颤抖。
怎么了秀云他急声问,声音也绷紧了。
林秀云转过头看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卫东哥……我爸……我爸他……脑溢血……在医院……快不行了……要钱……要好多钱……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陈卫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用力扶稳她,斩钉截铁地说:别慌!人还在医院就有希望!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接下来的时间,林秀云如同失了魂。请假手续是陈卫东跑前跑后帮她办的。他陪着失魂落魄的她回到拥挤的宿舍,看着她胡乱地把几件衣服塞进那个小小的、印着褪色红双喜的旅行袋里,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宿舍里其他女工知道了情况,这个凑十块,那个掏五块,零零碎碎地塞到林秀云手里,加起来也不过百十来块。阿萍更是把藏在枕头芯里准备过年回家的五十块都拿了出来。
林秀云攥着那薄薄一叠沾着汗渍的零钱,嘴唇咬得发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不够……医生说……至少要先交三千押金……手术费……后面还不知道多少……
三千块,对这个月薪只有三百出头的打工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陈卫东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看着她手里那点杯水车薪的零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一个多小时后,就在林秀云被绝望啃噬得快要窒息时,陈卫东回来了。他额头上带着汗,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他径直走到林秀云面前,把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硬物塞进她手里。
林秀云茫然地低头,手指触到那纸包的坚硬和厚实。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崭新的蓝精灵(百元大钞)和皱巴巴的十元票子混杂在一起,散发着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陈卫东。
这里是两千八,陈卫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存折里取了两千五,又跟车间几个兄弟凑了三百。你先拿着,赶紧回家!救人要紧!
两千八百块!林秀云只觉得手里那沓钱重逾千斤,烫得她几乎拿不住。这几乎是陈卫东在厦门打工几年来的全部积蓄!还有他低声下气去借的钱!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承受的恩情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卫东哥……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这……这钱算我借你的!我一定……一定还!我打一辈子工也……她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陈卫东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的样子,眉头紧紧拧着。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但最终只是落在她紧抓着钱的手臂上,用力握了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很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不急。钱没了能再挣。人,比什么都强。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泪流满面的脸,而是落在了旁边桌上放着的几件待修的小工具上——一把断了柄的螺丝刀,一个豁了口的扳手。他走过去,拿起那把豁口的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豁口边缘,仿佛那冰冷的触感能让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快收拾东西,我送你去车站。赶今晚的火车,还来得及。
林秀云看着他沉默而宽厚的背影,看着他手里那把破旧的扳手,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落下。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把那厚厚一沓带着他体温的钱,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胸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也像是拥抱住了整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
第五章:月光下的圆圈
年关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湖里工业区在短暂的沉寂后,又恢复了它惯常的、永不停歇的轰鸣。林秀云是在元宵节后几天的一个傍晚回到厦门的。她比年前更瘦了,眼窝深陷,下巴尖削,脸颊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悲伤和疲惫,像一片被寒风吹打过度的叶子。但眼神深处,多了一抹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庆幸和感激。
她父亲最终挺了过来,虽然半边身体瘫痪,说话也含糊不清,但命保住了。陈卫东那两千八百块,是救命的钱。
回到宿舍的当晚,林秀云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陈卫东。她把他拉到宿舍楼后那片堆满废弃建材的空地,这里远离灯光,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用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塞进陈卫东手里。
卫东哥,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哑,但很清晰,这是…五百块。我爸出院了,家里…卖了粮,又借了点,先还你这些。剩下的…我每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一定能还清!
陈卫东借着月光,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却无比沉重的纸包。他没有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家里刚遭了难,钱紧,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这钱你拿回去,先紧着家里用,给你爸买点营养品。我这里不急。
他不由分说地把纸包塞回林秀云手里。
林秀云急了,执拗地又要塞回去:不行!卫东哥,说好是借的!我……
我说不急就不急!陈卫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少有的强硬。他按住林秀云推拒的手,那双在油污和金属中磨砺得粗糙的手,此刻却异常有力,也异常温暖。你爸刚捡回条命,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钱,放着也是放着。等你家缓过劲儿来再说。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你爸…现在能下地了吗
林秀云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温度,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她低下头,不再坚持推拒那五百块钱,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小声啜泣着:能…能拄着拐慢慢挪几步了…就是…说话还不利索……
能走就好,陈卫东的声音放得更缓,慢慢来,会好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试探的意味,秀云…这地方,太吵,也太挤了。我琢磨着…等开了春,我们…搬出去吧在寨上租个小单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林秀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搬出去租个小单间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无比清楚。长久以来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情愫,在这一刻,被他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轻轻挑破了那层薄纱。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句关于搬出去的提议,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分量。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和绝望。她看着他月光下棱角分明的、写满认真和担当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这一声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卫东沉寂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
寨上,这片依附于工业区的巨大城中村,是无数打工者疲惫身躯的栖息地。迷宫般狭窄的巷弄,头顶是蛛网般杂乱的电线,脚下是终年湿滑、混杂着油污和菜叶的污水沟。两三层高的握手楼鳞次栉比,墙体斑驳,窗户狭小,像一个个沉默拥挤的蜂巢。
陈卫东和林秀云租住的单间,在一条最偏僻巷子的尽头。房东用薄薄的空心砖在楼顶天台硬生生隔出来的一个鸽子笼。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勉强塞进一张吱呀作响的旧铁架床,一张瘸腿的旧课桌,还有一个充当灶台的破旧煤油炉。唯一的窗户,是墙上掏出的一个不规则方洞,钉着几根生锈的铁条,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当窗帘——正是当初包裹过那半个馒头的同一块布。
租金一个月八十块。对两人来说,这已是一笔需要咬咬牙才能承担的支出。但这个小窝,却是他们在这座冰冷城市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日子陡然变得具体而微。每天下工回来,两人挤在狭窄的灶台前。陈卫东笨拙地往煤油炉里添油,划火柴点燃,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林秀云则麻利地淘米洗菜,用一把豁了口的菜刀切着最便宜的青菜。呛人的煤油烟味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铁锅里翻炒的声音,是这简陋居所里最温暖的乐章。
今天这空心菜炒得咸了点。陈卫东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地说。
咸了你就多喝点水!林秀云嗔怪地瞪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顺手把自己碗里那块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夹到他碗里,喏,给你,堵住嘴。
陈卫东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荷包蛋,没说话,只是低头大口扒饭,耳根却悄悄红了。吃完饭,他习惯性地抢着收拾碗筷去外面公用的水龙头冲洗,留下林秀云在屋里擦桌子扫地。昏黄的白炽灯下,她忙碌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显得格外温馨。
第六章:雨夜的扳手圈
生活的艰辛也接踵而至。顶楼的铁皮屋顶,在厦门春夏之交那场著名的回南天里,成了最脆弱的存在。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墙壁永远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霉味。更要命的是,雨季来了。
第一场暴雨在深夜毫无征兆地降临。密集的雨点砸在薄薄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睡梦中,一滴冰冷的水珠精准地砸在林秀云的额头上,她猛地惊醒。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从铁皮接缝处、从某个锈蚀的小孔里,争先恐后地渗漏下来,在黑暗中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在水泥地上迅速汇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渍。
卫东哥!漏雨了!林秀云惊叫起来,摸索着想去开灯。
别开灯!陈卫东比她更快地坐起身,黑暗中他的声音异常清醒,小心触电!他迅速翻身下床,凭借着对狭小空间的熟悉,在黑暗中准确地摸索着。脸盆、搪瓷缸、甚至吃饭的铝饭盒,都被他迅速摆放在那些漏雨点的下方。冰冷的雨水滴落在金属器皿里,发出清脆又恼人的声响。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砸在铁皮上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屋顶的漏水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小小的空间里,很快摆满了接水的容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冰冷的雨水带着铁锈的腥气,滴滴答答,敲打在金属器皿上,也敲打在两人心上。
寒意和湿气弥漫开来。陈卫东摸索着找到一件旧工装外套,披在林秀云瑟瑟发抖的身上。他站在床边,环顾着这如同水帘洞般的窘境,眉头紧锁,在黑暗中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林秀云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身上裹着那件带着机油味的外套,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滴水声,看着黑暗中他沉默而高大的轮廓,心头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助笼罩。这逼仄、漏雨、冰冷的家,这望不到头的打工日子……所有的委屈和艰难似乎都被这冰冷的雨水无限放大。
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哭声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像针一样刺进陈卫东的耳朵。
陈卫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出声安慰,只是默默地又挪动了一下地上的脸盆,试图接住一处新漏下的水流。冰凉的雨水溅了几滴在他赤裸的胳膊上。他站直身体,走到床边,挨着林秀云坐下。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中,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索着,轻轻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笨拙地握紧。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
林秀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地抽动。她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冷吗陈卫东低声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林秀云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声和滴水声。就在林秀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陈卫东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
秀云……
嗯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
我……我有了。
话一出口,林秀云的身体猛地僵住,埋在膝盖里的头倏地抬了起来。黑暗中,她看不清陈卫东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瞬间收紧了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炸得嗡嗡作响。什么意思他有了有什么了她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漏进来的雨水还要冰冷刺骨。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惊恐和茫然。
陈卫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了天大的误会。他明显顿了一下,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乎有些用力,像是要阻止她逃离。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粗重,然后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纠正道:
不是……我是说,你……你有了。
哐当!一声脆响。
是墙角一个接满了水的搪瓷缸被不断滴落的雨水压得侧翻,冰冷的水哗啦一下泼洒在水泥地上,迅速漫延开,浸湿了林秀云的拖鞋边缘。但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此刻却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林秀云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瞬间消失了。雨声,滴水声,翻倒的搪瓷缸声……一切嘈杂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陈卫东那句清晰无比、如同惊雷般在她耳畔反复炸响的话——你……你有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呆呆地坐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哭泣,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有那只被他紧紧攥着的手,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提醒着她这不是噩梦。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恐慌、茫然,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确认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过了许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漫长的几个世纪,她才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有……有什么了
她明知故问,仿佛只要他不说破,那个可怕的事实就不会存在。
黑暗中,陈卫东沉默着。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而压抑。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近乎逃避的问话,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她的手。林秀云感到手背一凉,心也跟着猛地一沉,仿佛唯一的依靠被抽离。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陈卫东似乎弯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很快,她感觉到一个冰冷、坚硬、沾着些许油污的东西,被他轻轻塞进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是那把豁了口的扳手。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陈卫东那只粗糙而温暖的大手,重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连同那把冰冷的扳手一起,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着她的手,用扳手那冰凉的、沾着油污的尖端,在床沿下方那片湿漉漉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缓慢地、用力地画了一个圈。
他的动作很稳,那个圈画得很圆。
画完圈,他的手停住了,依旧紧紧包裹着她的手和那把扳手。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沉重而清晰地敲打在林秀云的心上,也盖过了外面喧嚣的雨声:
结婚吧。
就这里。
林秀云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只握着冰冷扳手、又被陈卫东滚烫大手紧紧包裹着的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扳手尖端划过水泥地那粗糙的触感和微弱的摩擦声,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脊椎。那个被他用力画下的、湿漉漉的圆圈,仿佛一个烙印,透过黑暗,深深烙进了她的眼底,烫得她心头发颤。
结婚吧。
就这里。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死寂一片的心湖里轰然炸开,掀起滔天巨浪。不是甜蜜的求婚,没有浪漫的誓言,甚至没有一句关于未来的期许。只有最直白的两个字——结婚,和一个冰冷、油污、在漏雨陋室地上画出的圆圈——这里。这极致的简陋与直白,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巨大的震惊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委屈。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比窗外倾盆的暴雨还要猛烈。她不是为了这简陋的求婚而哭,也不是为了这逼仄漏雨的家而哭。她是为了他。为了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在她最绝望时倾其所有、在她最无助时扛起一切的男人。为了他此刻用一把扳手、一个油污的圈,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画出的承诺——无论多难,就在这里,我们一起。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那把豁口的扳手哐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她没有去捡,而是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头扑进陈卫东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精瘦却坚实的腰身。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汗衫前襟。
呜……卫东哥……她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恐惧、委屈、重压和此刻翻涌的复杂情感,都通过这哭声宣泄出来。哭声在狭小漏雨的陋室里回荡,盖过了雨声,盖过了滴水声。
陈卫东的身体在她扑进怀里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抬起手臂,有些笨拙地、迟疑地,最终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她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眼泪洇湿胸口的皮肤,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抱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山,无声地承接着她的悲伤和依赖。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屋内,脸盆和水缸里的滴水声依旧此起彼伏,像一首杂乱无章的背景乐。在这个冰冷、潮湿、窘迫得如同水牢的顶楼陋室里,两个被命运和贫穷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年轻人,紧紧相拥。一个在嚎啕大哭,一个在沉默守护。没有言语,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那个画在地上的、油污的圆圈,是他们简陋世界里唯一的圆心。
第七章:烟囱下的凤凰花
拍婚纱照的决定,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仓促做出的。
起因是林秀云在厂门口那家小小的杂货店里,看到了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港台明星画报。封面上的女明星穿着曳地的洁白婚纱,戴着闪亮的头冠,在碧海蓝天的背景下笑得璀璨夺目。林秀云的目光在那洁白的裙摆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老板娘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最终什么也没买,只是默默地把画报放回原处,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的封面,眼神有些空茫。
晚上回到顶楼的家,陈卫东正就着昏黄的灯泡修理一把漏水的烧水壶。林秀云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看着他那被灯光勾勒出的、专注而沉默的侧影,忽然轻声开口:卫东哥……我们……也去拍张照片吧
陈卫东握着钳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带着询问。
就……就像人家结婚那样,林秀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羞涩和不易察觉的期盼,拍一张……留着。
陈卫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看到了她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他放下钳子,在油腻的工装裤上擦了擦手,沉默地点了点头:行。找个时间。
时间定在了下一个休息日。地点是湖里老街一家门脸不大的照相馆,橱窗里展示着几张笑容僵硬、背景模糊的样板照。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黄的的确良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架沉重的海鸥牌相机。
当林秀云从简陋的更衣间里,穿着照相馆提供的唯一一件婚纱走出来时,陈卫东愣住了。那所谓的婚纱,不过是质地粗糙的白色化纤布料,缝制得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蕾丝或珠片装饰,腰身肥大,肩线歪斜,裙摆短得只到小腿肚,边缘还带着点洗不掉的黄渍。更刺眼的是,她鬓角别着一朵硕大而俗气的、粉红色的涤纶假花,和她清瘦憔悴的面容极不相称。
陈卫东自己则穿着一件领口磨得发毛、肩线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化纤西装外套,里面是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领口扣得紧紧的,勒着他不太习惯的脖子。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根被硬套上华丽戏服的木头桩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别扭和窘迫。
老板似乎对打工情侣的窘境司空见惯,麻利地指挥着:来来,男同志站这边,女同志靠过去一点,哎对,头稍微歪一下……笑一笑,开心点嘛!结婚是大喜事!
背景幕布缓缓拉开。不是画报上的碧海蓝天,也不是想象中的花团锦簇。老板按动一个开关,幕布后面亮起一片昏黄的光——那竟然是一幅巨大的、手绘的厦门湖里工业区背景画!画得极其粗糙,但几个标志性的烟囱却异常醒目,粗大的黑色线条直指幕布顶端,滚滚的浓烟被画成夸张的、凝固的白色云朵状,仿佛永远定格在喷涌而出的那一刻。
陈卫东和林秀云并肩站在那虚假的、浓烟滚滚的工业区背景前。头顶是简陋的摄影灯,烤得人额头冒汗。劣质西装的化纤面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林秀云鬓角那朵硕大的假花散发着一股塑料的怪味。
好,看我这里!一、二、三!
随着老板的口令和闪光灯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陈卫东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嘴角努力地、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扯动。就在这强光闪耀的瞬间,他感到一只微凉、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塞进了他僵硬地垂在裤缝边的手心里。
那微凉的触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陈卫东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收拢手指,将那带着薄茧的微凉小手,紧紧地、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粗糙、汗湿的掌心。
快门声落定。
强光熄灭后的短暂黑暗里,陈卫东依旧紧紧攥着那只手,没有松开。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林秀云。她也正仰着脸看他。或许是强光的刺激,或许是别的什么,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着,那笑容并不熟练,甚至带着点傻气,却异常明亮,像阴霾天里骤然刺破云层的一缕阳光,又像窗外五月里,正开到最盛、红得灼灼耀眼的凤凰花。
陈卫东看着她那傻气的、带着泪光的灿烂笑容,自己那刻意扯出的、僵硬的嘴角,竟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软化、上扬,最终定格成一个同样笨拙、却无比真实、无比舒展的笑容。那笑容,如同被她的光芒点燃,也像极了窗外那开得不管不顾、泼辣辣红透半边天的厦门凤凰花。
背景幕布上,那几根粗黑的烟囱依旧喷吐着凝固的浓烟。但这一刻,在那虚假的背景前,在这狭窄简陋的照相馆里,两个穿着廉价戏服、笑容傻气的年轻人,紧紧攥着彼此的手。他们的笑容里,没有碧海蓝天,只有对粗糙生活的全盘接纳;没有花团锦簇,只有相濡以沫的笃定温暖。这笑容穿透了劣质布景的虚假,凝固了时光,成了他们平凡世界里最盛大、最真实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