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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梨园惊梦

    民国十五年的北平,春寒料峭。

    前门外大栅栏的春华园戏院前,黄包车夫们哈着白气,在寒风中跺脚等候散场的客人。戏院门口挂着今晚的戏牌——全本《牡丹亭》,主演:沈清荷。

    许明远站在戏院对面的茶楼二楼,透过雕花木窗望着戏院门口熙攘的人群。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作为许氏洋行的大少爷,他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至少在他父亲许世昌眼中,戏园子是下九流的场所。

    少爷,老爷要是知道您又来听戏...身后的小厮阿福惴惴不安地提醒。

    明远摆摆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刻钟开演,我们过去吧。

    春华园内早已座无虚席。明远的位置在二楼包厢,这是北平城里听戏最好的位置之一,既不显眼,又能将台上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他落座时,戏台上锣鼓点刚刚响起。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随着一声清丽婉转的唱腔,沈清荷扮演的杜丽娘袅袅婷婷地出场了。她身着粉色绣花褶子,头戴点翠头面,水袖轻扬间,眼波流转处,活脱脱一个从画中走出的古典美人。

    明远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不是第一次听沈清荷的戏,但每次都有新的惊艳。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将杜丽娘的闺怨、相思演绎得淋漓尽致,仿佛她就是那个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杜丽娘。

    人立小庭深院...沈清荷一个转身,水袖如云般舒展开来,眼神却恰好与二楼包厢中的明远对上。只是一瞬,却让明远心头一颤。

    戏至《惊梦》一折,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相会。沈清荷的唱腔愈发缠绵悱恻: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明远听得入神,恍惚间竟觉得那唱词是为自己而唱。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在广和楼听沈清荷的《游园惊梦》,那时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儿,在倒数第二出戏里演个配角。可就是那惊鸿一瞥,让他记住了这个眉眼如画的姑娘。

    少爷,散场了。阿福的声音将明远从思绪中拉回。

    戏已终了,台下掌声如雷。沈清荷谢幕三次,最后一次抬头时,目光又不经意地扫过明远所在的包厢。明远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向她微微颔首。

    阿福,去后台。明远突然说道。

    少爷!这...阿福大惊失色。许家是北平有头有脸的家族,少爷去戏子后台,若被人看见...

    明远已经起身往外走:就说我是《北平新报》的记者,来采访新晋花旦沈清荷。

    春华园的后台比想象中还要拥挤杂乱。十几个戏子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卸妆更衣,班主大声吆喝着安排下一场戏的演员。角落里,沈清荷正对着斑驳的镜子卸下头面,从镜中看到明远站在门口,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位先生是...班主警惕地迎上来。

    明远递上一张名片:《北平新报》文化版记者,想采访一下沈小姐。

    班主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烫金名片,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原来是报社的先生!清荷,快,有记者要采访你!

    沈清荷转过身来,已经卸去了浓重的戏妆,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近距离看,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唇不点而朱。

    沈小姐的杜丽娘演得极好。明远由衷赞叹,尤其是《寻梦》一折中的没乱里春情难遣,将杜丽娘那种怅惘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清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先生懂戏

    略知一二。明远微笑,家父虽不喜戏曲,但家母生前是昆曲爱好者,我从小耳濡目染。

    提到母亲,明远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沈清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多问,只是轻声道:能得懂戏的人欣赏,是清荷的荣幸。

    后台嘈杂,不时有人来回走动。明远注意到沈清荷的戏服已经汗湿,贴在单薄的身子上,在这春寒时节显得格外辛苦。

    沈小姐住在哪里可否改日登门拜访,做个详细采访明远问道。

    沈清荷犹豫了一下:我住在樱桃斜街的班子里,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沈清荷摇摇头,先生若真有兴趣,三日后下午我没戏,可以在陶然亭见面。

    明远心中一喜:那就说定了。

    离开春华园时,阿福忧心忡忡:少爷,您真要去找那戏子老爷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明远不以为意,脑海中却全是沈清荷卸妆后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

    回到许府已是深夜。许世昌正在书房看账本,见儿子回来,头也不抬地问:又去图书馆了

    是,查些资料。明远面不改色地撒谎。

    你也不小了,该学着打理家业了。许世昌放下账本,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下个月天津分号开业,你跟我一起去。

    明远应了一声,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三日后的陶然亭。

    第二章

    陶然相知

    陶然亭的垂柳刚抽出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明远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手里拿着一本新出版的《月报》,不时抬头张望。他今天特意换了一身浅色长衫,看起来不那么扎眼。

    许先生。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远转身,看见沈清荷穿着一件淡蓝色旗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比舞台上更加清丽脱俗。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像是刚去买了什么东西。

    沈小姐。明远起身相迎,你来得真准时。

    沈清荷微微一笑:戏班子里最讲究的就是准时,误了场是要挨板子的。

    两人沿着湖边漫步,初春的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金光。明远发现沈清荷走路时脚步轻盈,仿佛随时都能起舞。

    沈小姐学戏多久了

    十年了。沈清荷望着远处的亭子,八岁被卖到戏班子,开始是学武生,后来嗓子出来了,师父让我改学花旦。

    被卖到戏班子明远心头一震。

    沈清荷神色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家里穷,孩子多,班主给了二十块大洋,我就成了沈家的人。

    明远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从小锦衣玉食,无法想象一个八岁女孩被亲生父母卖掉的痛苦。

    许先生不必同情我。沈清荷看穿了他的心思,戏班子里虽然苦,但至少让我学了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比起那些被卖到窑子里的姐妹,我已经很幸运了。

    明远更加惊讶于她的通透与坚韧:你识字吗

    班主请过先生教我们认些字,不过大多是戏文里的字。沈清荷有些羞赧,我能背很多戏词,但真正认得的字不多。

    明远突然有了主意:我每周三下午都没课,可以教你识字读书,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清荷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才见过两次。

    阳光透过柳枝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明远能看到她眼中混合着期待与警惕的复杂情绪。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因为...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不该被埋没。明远最终选择了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沈清荷轻轻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那我也教您唱戏吧,礼尚往来。

    一言为定!明远笑了。

    接下来的周三成了两人共同的期待。明远会带着新书和报纸去陶然亭,教沈清荷认字读书;而沈清荷则教明远戏曲的身段和唱腔。他们有时也会去北海公园,划着小船,沈清荷唱一段《游园》,明远则朗诵徐志摩的新诗。

    一个月后的周三,北平下起了春雨。明远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樱桃斜街口,等着沈清荷出现。雨水打湿了他的皮鞋和长衫下摆,但他浑然不觉。

    沈清荷匆匆跑来,手里举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许先生,下雨了怎么不去亭子里等

    怕你找不到我。明远自然地接过她的油纸伞,把自己的黑伞让给她,用我的吧,你的伞漏雨。

    沈清荷犹豫了一下,接过黑伞。两把伞在雨中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明远身上是淡淡的檀香皂味,而沈清荷身上则是廉价花露水和胭脂的混合香气。

    今天学什么沈清荷问。

    教你写自己的名字。明远从包里拿出纸笔,在陶然亭的石桌上铺开,沈、清、荷,三个字。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沈清荷的手因为常年练功而有些粗糙,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明远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会了,我自己试试。沈清荷抽出手,认真地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已经能辨认出来。

    写得很好。明远由衷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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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荷突然抬头看他:许先生,您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明远想了想:清荷...清雅的荷花

    班主说,捡到我的那天,戏班子正好在演《孽海记》里的思凡一折,唱到清荷朝露那句,所以给我取名清荷。沈清荷笑了笑,其实我本姓李,不过早就不用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亭子的瓦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明远看着沈清荷的侧脸,雨水带来的湿气让她的睫毛显得更加黑亮。

    清荷,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你想过离开戏班子吗

    沈清荷愣住了,随即苦笑:离开我能去哪一个不识字的女戏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你可以学,你这么聪明...

    许先生,沈清荷打断他,您知道一个女戏子在外面会遭遇什么吗要么被有钱人收作外室,玩腻了扔掉;要么沦落风尘。戏班子虽然苦,但至少清白。

    明远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中,根本无法理解沈清荷所处的世界有多么残酷。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沈清荷收起伞还给他:谢谢您教我写字,下周见。

    明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纤细却挺拔,像一株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草。

    第三章

    情愫暗生

    初夏的北海公园,荷花初绽。

    明远和沈清荷坐在湖边石凳上,共读一本《红楼梦》。经过三个月的学习,沈清荷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读完简单的文章了。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沈清荷轻声念道,眉头微蹙,林黛玉为什么这么伤心

    明远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因为她爱宝玉,却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在一起。

    就像杜丽娘和柳梦梅沈清荷抬头问。

    有点像,但更复杂。明远解释道,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家族、礼教的阻碍,就像...

    就像我们沈清荷突然说,随即意识到失言,慌忙低头,对不起,我胡说的。

    明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几个月来,他早已意识到自己对沈清荷的感情超出了普通友谊,但他一直不敢挑明,生怕吓跑这个敏感又自尊的姑娘。

    清荷,他轻声唤道,看着我。

    沈清荷缓缓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安与期待。明远轻轻握住她的手:如果我说,你刚才说的正是我想的,你会怎么想

    沈清荷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许先生,您是许家的大少爷,将来要继承家业,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而我...只是个戏子。

    我不在乎这些。明远坚定地说。

    您会在乎的。沈清荷抽回手,当您的父亲知道您和一个戏子来往,当您的朋友嘲笑您的时候,您会在乎的。

    明远正要反驳,远处突然传来阿福焦急的喊声:少爷!少爷!

    阿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少爷,老爷找您半天了!天津来的客人在家等着呢!

    明远这才想起今天是父亲安排他与天津纺织厂老板见面的日子。他匆忙起身:清荷,我得先走了,下周...

    去吧。沈清荷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别让令尊久等。

    看着明远离去的背影,沈清荷紧紧攥住那本《红楼梦》,指节发白。她知道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可心却不受控制地越陷越深。

    许府大厅里,许世昌正与天津来的客人谈笑风生。见明远进来,他招招手:明远,来见见你周世伯。

    明远强打精神应酬,心思却还在北海公园,想着沈清荷那句就像我们和她黯然的眼神。

    当晚,许世昌把儿子叫到书房:明远,你今年二十二了,该考虑婚事了。周家小姐今年十八,天津女子师范毕业,知书达理...

    父亲,我还不想结婚。明远打断道。

    许世昌皱眉:男大当婚,有什么想不想的周家与我们家门当户对,周小姐品貌端庄...

    我有喜欢的人了。明远脱口而出。

    许世昌一愣:谁家的姑娘

    明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春华园的沈清荷。

    什么!许世昌猛地拍桌而起,一个戏子!你疯了不成!

    她不是普通的戏子,她聪明好学...

    闭嘴!许世昌脸色铁青,我许世昌的儿子要娶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传出去我还有何颜面在北平立足

    明远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震怒,但他没有退缩:父亲,清荷是个好姑娘,她...

    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踏出家门一步!许世昌厉声道,阿福!把少爷锁在房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明远被软禁了。接下来的两周,无论他如何抗议、绝食,许世昌都铁了心不让他出门。阿福偷偷告诉他,老爷已经派人去调查那个沈清荷了。

    第三周的一个雨夜,明远趁守卫打瞌睡,从二楼窗户爬出,沿着水管溜到花园,翻墙逃出了许府。

    雨中的樱桃斜街泥泞不堪。明远浑身湿透地敲响了戏班子的门。开门的班主见到他,脸色一变:许少爷您怎么...

    我找沈清荷。

    班主面露难色:清荷她...她不在。

    去哪了明远追问。

    这...班主支支吾吾,许少爷,您父亲前天派人来过,给了班子里一笔钱,让清荷离开北平...

    明远如遭雷击:她去哪了

    不清楚,听说去了天津...许少爷,您别为难小的,您父亲说要是敢告诉您...

    明远没等他说完,转身冲进雨中。他跑遍了沈清荷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陶然亭、北海公园、他们常去的小茶馆...都没有她的踪影。

    凌晨时分,精疲力尽的明远回到许府,发现父亲正坐在大厅等他。

    去找那个戏子了许世昌冷冷地问。

    明远双眼通红:您把她赶走了

    我只是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许世昌站起身,明远,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许家未来的当家人。那个戏子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应该由我来决定。明远声音嘶哑。

    许世昌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儿子,你现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等过段时间就会明白父亲的苦心。下个月你去英国留学,学成归来再谈婚论嫁不迟。

    我不会去英国。明远转身要走。

    如果你不去,许世昌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那个沈清荷就会在天津的窑子里度过余生。我许世昌说到做到。

    明远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不能这样...

    为了许家的名声和你的前途,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许世昌拍了拍儿子的肩,去休息吧,明天开始准备留学的事。

    明远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瘫坐在床上。窗外,雨越下越大,仿佛上天也在为这段夭折的爱情哭泣。

    第四章

    乱世重逢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沦陷。

    七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事。许世昌在明远留学期间病逝,许家产业在战乱中大半凋零。明远回国后弃商从戎,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的一名少校军官。

    这年冬天,明远奉命回北平执行秘密任务。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处处可见日军哨卡和太阳旗,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

    任务完成后,明远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樱桃斜街。春华园早已关门大吉,门口贴着大日本帝国陆军征用的告示。他向街边卖烤白薯的老人打听戏班子的下落。

    散了,早散了。老人咳嗽着说,卢沟桥事变那年就散了,有的逃难去了,有的...唉,这世道,戏子最苦。

    您知道沈清荷吗以前班子的花旦。

    老人想了想:沈清荷...哦,那个唱杜丽娘的丫头她没走,还在北平。听说在同仁堂旁边的巷子里租了间屋子,靠给人家洗衣服过活...可怜啊,肺痨,怕是活不久了...

    明远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按照老人的指点,找到了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最里面那间屋子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他轻轻推开门,昏暗的屋子里,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弯腰在木盆边搓洗衣物。听到动静,那人缓缓转身——

    尽管病容憔悴,尽管衣衫褴褛,明远还是一眼认出了沈清荷。她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如今深陷在苍白的脸上,但依然清澈。

    清荷...明远声音颤抖。

    沈清荷愣住了,手中的衣服掉回盆里,溅起水花。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明远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带你去看医生。

    沈清荷摇摇头,虚弱地推开他:许...许少爷...您不该来...

    我找了你七年。明远紧紧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当年我被迫去英国留学,回国后又赶上抗战爆发...我托人找过你,但都说你离开了北平...

    班主收了钱...让我去天津...沈清荷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在天津唱了两年戏...后来病了...班主嫌我...嫌我不能唱了...就把我赶了出来...

    明远心如刀绞。他环顾四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待洗的衣物,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

    我带你离开这里。明远坚定地说。

    沈清荷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了血。明远慌忙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却发现手帕很快被鲜血浸透。

    没用的...沈清荷惨然一笑,大夫说...我撑不过这个冬天...

    不!明远几乎吼出来,我不会让你死!

    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沈清荷,冲出屋子。沈清荷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她在明远怀里微弱地挣扎:放我下来...我不值得...

    值得!明远声音哽咽,你比什么都值得!

    他抱着沈清荷跑向最近的医院,却被告知医院只收治日本人和汉奸。他又跑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愿意收中国病人的小诊所。

    肺结核晚期,营养不良,还有严重贫血...老大夫检查后摇头,准备后事吧,最多还有一个月。

    明远掏出一叠钞票: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行!

    老大夫叹了口气,接过钱开始配药。

    接下来的日子,明远每天都来诊所陪伴沈清荷。他为她带来干净的衣裳、热腾腾的饭菜和最新的报纸。沈清荷的病情时好时坏,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一天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病床上。沈清荷突然说:明远,我想去北海公园看看。

    等你病好了...

    带我去吧,求你了。沈清荷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我想再看看那里的荷花。

    明远不忍拒绝,向医生借了轮椅,推着沈清荷去了北海公园。战乱中的公园游人稀少,荷花池也无人打理,但仍有几株顽强的荷花在绽放。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读《红楼梦》吗沈清荷轻声问。

    明远点点头:你问我林黛玉为什么那么伤心。

    现在我知道了...沈清荷望着远处的荷花,有些爱情,注定没有结果...

    明远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清荷,我...

    别说...沈清荷用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唇,就这样,陪我看完这场荷花,好吗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沈清荷脸上,为她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血色。她靠在轮椅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清荷明远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清荷!明远提高了声音,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已经冰凉。

    沈清荷走了,在那个荷花残败的秋日傍晚,带着未说出口的爱与遗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辜负她的世界。

    明远跪在轮椅前,紧紧抱住沈清荷已经冰冷的身体,无声地哭泣。远处传来日军的号角声,北平的黄昏如此漫长,仿佛永远看不到黎明。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日本投降,北平光复。

    已经成为上校的许明远站在重新修葺的春华园戏院前,手里捧着一束白色荷花。戏院门口贴着今晚的戏码——全本《牡丹亭》。

    明远没有进去看戏,而是转身走向陶然亭。那里新立了一座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爱妻沈清荷之墓。

    他将荷花放在墓前,轻声哼唱起《牡丹亭》中的名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春风拂过,荷花瓣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他的歌声。明远想起多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第一次在春华园看到沈清荷扮演的杜丽娘,那惊鸿一瞥,竟成了一生难忘的遗憾。好的,我将为您完成这个民国爱情故事的结尾部分。这段文字将聚焦在许明远与沈清荷最后的告别,以及战争结束后明远对这段感情的追忆与释怀。

    第五章

    残荷永诀

    北海公园的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沉入西山。

    明远抱着沈清荷逐渐冰冷的身体,在长椅上坐了许久。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明远轻轻抚过她瘦削的脸颊,指尖描摹着她熟悉的轮廓——那曾经在戏台上顾盼生辉的眉眼,那唱出千回百转唱词的唇。

    清荷...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在初秋的风里。

    公园里的游人早已散去,远处传来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明远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但他不能把清荷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脱下军装外套,轻轻裹住她单薄的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

    沈清荷轻得不可思议,仿佛这些年的苦难已经消磨掉了她所有的重量。明远抱着她穿过昏暗的街巷,避开巡逻的日军,回到了那家小诊所。

    老大夫看到明远怀中的沈清荷,了然地叹了口气:节哀吧,长官。

    我需要一副棺材。明远的声音嘶哑,最好的。

    这年头...老大夫摇摇头,木材都被日本人管控着,连做棺材都...

    明远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又摘下手表:想想办法。

    老大夫看了看那块精致的瑞士表,犹豫片刻,终于点头:我认识个木匠,他那里或许...

    第二天清晨,一副简单的柏木棺材送到了诊所。明远亲自为沈清荷换上他买来的素白旗袍——那是他记忆中她最美好的样子。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手中握着那本已经翻烂的《红楼梦》,那是他们初识时共读的书。

    该合棺了。木匠低声提醒。

    明远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七年前用新买的柯达相机为清荷拍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清荷站在春华园后台,身着戏服,眼波流转。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清荷胸前。

    再见,我的杜丽娘。他俯身,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落下最后一个吻。

    棺木合上的声音如同命运无情的宣判。明远站在诊所后院新挖的坟前,看着木匠一铲一铲地将土填回去。他的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胸口处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着北风。

    要立碑吗木匠问。

    明远点点头,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小刀,在事先准备好的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爱妻沈清荷之墓。

    爱妻老大夫惊讶地问。

    是的,我的妻子。明远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木牌立好后,明远站在坟前,轻声唱起了《牡丹亭》中的名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的嗓音沙哑,走调得厉害,但这却是他能给清荷的最后礼物。唱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日军巡逻队的呼喝声。老大夫慌忙拉住他:长官,快走吧!被他们发现就完了!

    明远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简陋的坟,转身翻过后院的矮墙,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

    第六章

    故园遗梦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日本投降的消息传遍北平。

    许明远穿着笔挺的国民革命军制服,走在重新热闹起来的前门大街上。八年抗战,他从少校升到了上校,眼角添了皱纹,鬓边生了白发。

    春华园戏院门口贴着重新开张的海报,明远驻足观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春夜,他第一次见到沈清荷的场景。那时的她,水袖轻扬,眼波流转,唱尽了杜丽娘的相思与哀愁。

    先生要买票吗今晚是全本《牡丹亭》。售票窗口的小伙计热情招呼。

    明远摇摇头,转身离去。他手中捧着一束白色荷花,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向陶然亭——那里有他八年前亲手立下的墓碑。

    战争期间,他无数次想要回北平看看清荷的墓,但军务缠身,战事吃紧,一直未能成行。如今故地重游,北平城虽已光复,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陶然亭边的柳树更加粗壮了,当年那个小诊所已经改成了杂货铺。明远向铺主打听后院坟墓的下落,铺主一脸茫然:什么坟墓我接手时后院就是片菜地。

    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到后院,只见一片绿油油的青菜,哪还有坟墓的踪影他蹲下身,在菜畦间仔细寻找,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半截腐朽的木牌,上面模糊可辨清荷二字。

    对不起...明远轻声说,手指抚过那斑驳的字迹。八年战乱,多少生命如尘埃般消散,连一个简单的墓碑都无法幸存。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截木牌收好,又将白荷花放在发现木牌的地方。站起身时,一阵秋风吹过,荷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起,如同当年戏台上清荷飞舞的水袖。

    离开陶然亭,明远不知不觉走到了樱桃斜街。当年的戏班子早已解散,旧址成了一家裁缝铺。他在街角的茶摊坐下,要了一壶茉莉香片。

    先生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茶摊老板搭话。

    以前来过。明远含糊地回答,目光落在街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上,那棵树...一直在这里吗

    可不,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老板笑道,听我爹说,以前这街上有个戏班子,那些戏子常在树下练功...

    明远仿佛看见年轻的沈清荷在树下压腿、练嗓子的身影。那时的她,眼中还有对未来的憧憬,还不知道命运会给她怎样的打击。

    您知道那个戏班子里有个叫沈清荷的花旦吗明远忍不住问。

    老板皱眉思索:沈清荷...名字有点耳熟...突然一拍大腿,哦!是不是唱《牡丹亭》特别好的那个后来得了痨病死了

    明远的心猛地一缩:您认识她

    不认识,但我爹提过。老板压低声音,说是被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看上了,后来那少爷家里不同意,硬是把人赶走了...可怜啊,那么好的角儿,最后死得那么惨...

    明远的手紧紧握住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那少爷后来怎样了他声音干涩地问。

    谁知道呢八成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过他的富贵日子去了呗。老板撇撇嘴,这世道,哪有穷戏子得好结局的

    明远放下茶钱,起身离开。老板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是啊,在旁人眼中,他许明远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富家少爷,谁会知道他的痛苦与悔恨

    夜幕降临,明远鬼使神差地买了张票,走进春华园。戏院里人声鼎沸,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台上的杜丽娘正唱到游园惊梦,那唱腔、那身段,与记忆中的清荷有几分相似,却又远远不及。

    明远坐在黑暗中,恍惚间仿佛看见清荷在台上起舞。他想起她教他唱戏时认真的表情,想起她在陶然亭学写字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北海公园雨中她躲在他伞下的羞涩...

    戏至半场,明远悄然离席。走在北平的秋夜里,满天繁星如同清荷含笑的眼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半截木牌,突然明白,有些遗憾注定无法弥补,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

    但清荷留给他的,不仅仅是遗憾与痛苦,还有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关于勇气、坚韧与纯粹的爱。她教会了他,在这个充满不公与苦难的世界里,人依然可以保持尊严与善良。

    第二天,明远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的行囊里装着那半截木牌,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眼中有光。

    火车启动时,北平城在晨雾中渐渐远去。明远靠在窗边,轻声哼起《牡丹亭》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歌声飘散在铁轨的震动中,如同那些逝去的时光,和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的姑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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