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梅竹马,玉佩为盟,一场仇杀,让她家破人亡,从千金闺秀跌落青楼泥淖。命运垂怜,让伤痕累累的两人重逢,那支象征重逢喜悦的梨花簪,却成了诀别的信物,半块染血的玉佩,能否在轮回尽头,再续这场跨越生死的痴恋
1
我遇见陆周那年,才七岁。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父亲带着我去陆府拜访。陆将军是朝廷重臣,父亲虽为商贾,却因曾资助军饷而与陆家交好。我躲在父亲身后,偷偷打量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练剑的少年。
他约莫比我大两岁,一袭白衣,剑锋划过空中时带起细碎的光。一片梨花瓣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那柄剑。
怡儿,这是陆将军的公子,陆周。父亲将我往前推了推,去给陆公子见礼。
我怯生生地行了个礼,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角,整个人向前扑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我。
小心。他声音清朗,像山间的溪流。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眉如剑锋,眼若星辰,鼻梁高挺,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梨树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从那以后,我常常随父亲去陆府。陆周会教我认字、下棋,有时也偷偷带我去城外的山坡上看落日。他总说:怡儿,你笑起来最好看,像春天的第一朵花。
十二岁那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陆周听说后,连夜骑马去三十里外的雪山采来雪莲。他翻墙进我院子时,被家丁当贼抓住,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陆公子何必如此冒险母亲又惊又怕地问他。
陆周脸上还带着擦伤,却笑得灿烂:沈夫人,怡儿怕苦,雪莲性温,最适合她。
他站在我床前,从怀中掏出那朵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雪莲,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枕边。雪莲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气息。
怡儿,快点好起来。他轻声说,等你好了,我教你骑马。
我病愈后,他真的教我骑马了。那是个秋日的黄昏,他牵着马,我坐在马背上,紧张得攥紧了缰绳。
别怕,有我在。他仰头看我,夕阳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我永远不会让你摔着。
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我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歪向一侧。陆周眼疾手快地接住我,我们双双跌倒在草地上。他的手臂垫在我脑后,我趴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怡儿……他的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我唇上,又迅速移开。
那一刻,我们都红了脸。
2
十五岁及笄礼那天,陆周送了我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梨花,花蕊处一点红,像是雪地里溅了滴血。
我自己雕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手笨,刻坏了好几块玉料。
我对着铜镜,让他为我簪上。他的手指拂过我发丝,微微发抖。
怡儿...他声音低沉,父亲说...等明年我行了冠礼,就...就来提亲。
铜镜中,我看见自己脸颊飞红,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等你。我轻声说。
那一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陆周常翻墙来我院子里,带些小玩意给我——有时是一包蜜饯,有时是一本诗集。我们在梨花树下读书,他念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接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相视一笑,心意相通。
变故发生在次年春天。
边境战事吃紧,朝廷急调陆将军出征。陆周虽未及冠,却执意要随父从军。
我是陆家儿郎,保家卫国是分内之事。他对父亲说。
陆将军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消息传来那日,我冒雨跑去陆府。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裙,发髻散乱,狼狈不堪。陆周在书房收拾行装,见我这样闯进来,惊得丢了手中的书。
怡儿你怎么——
带我走。我抓住他的衣袖,雨水混着泪水滚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陆周叹了口气,用袖子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水渍:别说傻话。战场凶险,我怎能带你去
那你别去!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朝廷那么多将士,为何非要你去
怡儿,他捧起我的脸,额头抵着我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等战事结束,我就来娶你。
我摇头,泪水止不住:万一...万一你...
没有万一。他打断我,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一分为二,你看,我把我的心掰一半给你。它在你这里,我怎敢不回来
玉佩温润,刻着缠枝花纹,断裂处参差不齐。我握着那半块玉,哭得不能自已。
怡儿,答应我,他声音轻柔却坚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等我回来。
我点头,将玉佩贴在胸口:我答应你。
出征那日,全城百姓都来相送。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高头大马上的陆周。他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直到看见我,才露出笑容。
他悄悄比了个手势——那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意为等我。
我用力点头,直到军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仍站在原地,手中紧攥着那半块玉佩。
陆周走后,我每日都去城外的山坡上眺望。春去秋来,山坡上的野花开了又谢,我的思念却只增不减。
战事持续了一年,捷报频传。陆将军父子屡立奇功,朝野上下都在传颂他们的威名。父亲说,等他们凯旋,陆周至少能得个四品武官。
我每日都在绣嫁衣,一针一线都缝进我的思念。嫁衣上的鸳鸯戏水,用的是陆周最爱的靛青色丝线。
然而,命运从不眷顾有情人。
3
秋末的一个雨夜,一群黑衣人闯入沈府。他们见人就杀,见物就抢。父亲将我藏在密室里,自己却倒在血泊中。母亲为保护我,引开贼人,被乱刀砍死。
我在密室中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的惨叫与哭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天蒙蒙亮时,我爬出密室,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家仆死伤殆尽,值钱的物件被洗劫一空。后来才知道,是叛军残部为报复陆将军,才来屠杀与他交好的沈家。
我跪在父母尸身旁,哭干了眼泪。就在这时,债主们闻讯赶来,说父亲生前欠下巨债,要拿家产抵偿。
家产早已被抢掠一空,他们便盯上了我。
沈小姐姿色不凡,卖到醉仙楼至少值五百两。为首的债主摸着下巴,眼中闪着淫邪的光。
我挣扎、哭求,甚至以死相逼,都无济于事。最后,他们用麻绳捆住我的手脚,塞住我的嘴,将我卖进了城里最有名的青楼——醉仙楼。
老鸨见我姿容秀丽,又是书香门第出身,便起了栽培之心。她将我关在后院,请人教我琴棋书画,说要等我及笄后再接客。
我几次寻死,都被拦下。老鸨威胁说,若我再敢自尽,就将我父母的尸首丢去喂狗。为保住父母最后的体面,我不得不苟活下来。
每日清晨,我都要对着铜镜练习微笑。老鸨说,笑要露三分齿,眼要含七分情。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滴在梳妆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是陆周临行前的话。他说会回来娶我,我信他。我要活着,等他来救我。
及笄那天,老鸨逼我接客。我以死相逼,才求得只卖艺不卖身。她冷笑着说:沈小姐,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千金大小姐吗你父母尸骨未寒,连块像样的坟地都没有,若不是我可怜你……
我咬破嘴唇,鲜血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我弹琴,我唱曲,但我不卖身。若你逼我,我立刻撞死在这里。
老鸨见我态度坚决,暂时让步。但她警告我,醉仙楼不养闲人,若我不能成为头牌,迟早要被扫地出门。
从此,我成了醉仙楼的琴师。每日在纱帘后为宾客弹琴,偶尔也唱几首小曲。我总戴着面纱,老鸨说这样更添神秘,能引来更多客人。
弹琴时,我总望着窗外,盼着有一天能看见陆周的身影。我想象着他骑着高头大马来救我,带我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4
又是一年过去,战事终于结束。陆将军大胜而归,朝廷封他为定远侯,陆周也得了五品武职。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弹《凤求凰》,琴弦突然断裂,在我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data-faype=pay_tag>
听说陆小将军尚未婚配,多少名门闺秀都盯着呢。客人议论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低头看着流血的手指,竟感觉不到疼。陆周回来了,他一定会来找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他
我偷偷托人打听父母尸骨的下落,却得知早已被丢在乱葬岗,与无数无名尸混在一起,再也找不到了。那夜,我抱着陆周送我的玉佩哭到天明,第二天眼睛肿得无法见人,老鸨罚我三天不许吃饭。
陆周凯旋那日,全城欢庆。醉仙楼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老鸨命我摘下面纱弹奏,说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要我好好表现。
我穿着素白纱裙,坐在大厅中央的琴台前。指尖抚过琴弦,奏的是陆周最爱的《阳关三叠》。琴声如泣如诉,引得满座宾客静默聆听。
就在这时,大门被推开,一群武将簇拥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我抬头看去,心脏骤然停跳——是陆周。
他比从前更加挺拔,一袭墨蓝锦袍,腰间佩剑,面容俊朗如昔,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我的手指僵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
老鸨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各位大人见谅,我们沈姑娘见着这么多贵客,一时紧张……
沈姑娘陆周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先是疑惑,继而震惊,怡儿
我慌忙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了我,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
陆大人认识我们沈姑娘老鸨谄媚地笑着,沈姑娘可是我们醉仙楼的头牌琴师,卖艺不卖身的……
陆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大步走到琴台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怡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沈伯父呢沈伯母呢
我想解释,想告诉他我经历的苦难,想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可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我若说出实情,不仅自己名誉扫地,还会连累他的名声。
陆大人认错人了。我抽回手,强忍泪水,奴婢姓林,不是什么怡儿。
陆周的眼神从震惊变成愤怒:你撒谎!沈怡,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认我
我抬头看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轮廓在泪光中晃动,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想起他临行前的誓言,想起梨花树下的约定,心如刀绞。
陆大人,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您真的认错人了。
老鸨看出端倪,赶紧打圆场:陆大人,我们沈姑娘性子腼腆,不如先入座,让她为您弹一曲
陆周死死盯着我,眼中的怒火渐渐转为失望,最后变成一片冰冷:不必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我望着他走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那夜,我跪在窗前,对着月亮痛哭。我多想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我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什么,告诉他我每日每夜都在等他。可我更怕看见他眼中的鄙夷,怕他嫌弃我在这污浊之地待过,哪怕我清白仍在。
5
三日后,陆周派人送来一封信。老鸨亲自送到我房里,脸上堆满谄笑:沈姑娘好福气啊,陆大人看上你了,要为你赎身呢!
我颤抖着拆开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怡儿,三日后午时,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你。你若来,我便带你走;若不来,此生不复相见。
我捧着信纸,泪如雨下。他还要我,他明知我在青楼待过,却还要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他他是朝廷新贵,前途无量,若娶了一个在青楼待过的女子,岂不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我三日未眠,辗转反侧。第四日清晨,我换上最朴素的衣裳,戴上那枚并蒂莲玉佩,悄悄出了醉仙楼。
十里亭外,陆周一袭白衣,站在梨花树下。时值暮春,梨花已谢,只剩满树绿叶。他看见我,眼中闪过惊喜,快步迎上来。
怡儿,我知道你会来。
我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陆周,我有话对你说。
我原原本本讲述了沈家遭难、我被卖入青楼的经过,告诉他我如何忍辱偷生,只为等他回来。说到父母惨死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陆周眼中满是心疼,伸手想为我擦泪,我却再次躲开。
怡儿...
陆周,我打断他,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不能跟你走。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若娶了我这样的女子,会毁了你的前程。
我不在乎!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怡儿,你知道这一年多我有多想你吗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怕你受委屈。现在找到你了,我怎么可能再放手
我轻轻挣脱他的手:可我在乎。陆周,我爱你,所以不能毁了你。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声音哽咽,眼睁睁看着你留在那种地方怡儿,跟我走,我们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梨花谢了还会再开,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陆周,我们的缘分,尽了。
说完,我转身就跑,不敢回头看他。我怕一回头,就会心软,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
身后传来他的呼喊:怡儿!我会等你!一直等到你回心转意!
我没有停下脚步,一路跑回醉仙楼,瘫倒在房中,哭到昏厥。
第二天,老鸨告诉我,陆周派人来赎我,她开价
5000
两,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沈姑娘好手段啊,老鸨阴阳怪气地说,不过你别高兴太早,我已经派人去查你的底细了。若发现你与陆大人早有私情,坏了醉仙楼的规矩,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心中一惊。若老鸨查出我与陆周的关系,必定会大肆宣扬,借此抬高我的身价,甚至可能编造谣言勒索陆周。
我不能连累他。
6
当夜,我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上那枚玉佩,趁守卫不备,从后门逃出了醉仙楼。我知道老鸨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派人追捕。为保护陆周,我只有一个选择——永远消失。
我连夜出了城,一路向南。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个私塾,缺个教孩子们认字的先生。我谎称是寡妇,夫家姓林,村民们善良,收留了我。
每日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日子清苦却平静。夜深人静时,我常取出那枚玉佩,对着月光思念陆周。不知他是否还在找我,是否已经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像我这样,满身污点,连父母尸骨都无法安葬的不孝女。
一年后,村里来了个货郎,说起京城的新闻。他说定远侯之子陆周拒了多门亲事,整日借酒消愁,有人听见他醉后总喊一个叫怡儿的名字。
我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个怡儿是谁啊有村民好奇地问。
货郎摇头:谁知道呢,听说是个青楼女子。陆大人痴情啊,为了她连前程都不要了,朝廷几次要升他的官,他都推辞了。
我借口头痛回到房中,锁上门,哭得肝肠寸断。我以为离开是对他好,却害他更苦。我多想立刻飞奔回京城,告诉他我还活着,我还爱他。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他
思虑再三,我提笔写了一封信,托货郎带去京城,交给陆府的门房。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望君珍重,勿以妾为念。
我没有署名,也不敢留下地址。只希望他知道我还活着,能放下执念,开始新的生活。
又过了半年,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官兵,说是追查逃犯。我躲在屋里,透过窗缝往外看,吓得魂飞魄散——为首的那个,赫然是陆周!
他比从前更瘦了,眼下带着青黑,像是许久未好好休息。他拿着我的画像,挨家挨户询问。
我蜷缩在墙角,捂住嘴不敢出声。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进我院子,大声喊道:林先生!外面有位大人找你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如擂鼓。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怡儿...
这声呼唤如此轻柔,仿佛怕惊碎一场梦。我睁开眼,看见陆周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他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
7
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他紧紧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你怎么这么傻……他声音颤抖,为什么要离开我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吗
我泣不成声:我...我不能连累你...
傻瓜,他捧起我的脸,轻轻擦去我的泪水,没有你,我要这前程何用怡儿,跟我回家,好吗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庞,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点头。
陆周告诉我,他收到那封信后,派人追踪货郎,一路找到这个村子。他辞去了朝廷职务,说要带我离开京城,去江南定居。
父亲已经同意了,他笑着说,他说沈家的女儿,值得我放弃一切。
我父母的事,他也已经处理妥当。他找到了当年被丢在乱葬岗的尸骨,重新安葬在沈家祖坟,还请高僧做了法事。
怡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他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离开村子那日,阳光明媚。陆周扶我上马车时,我突然一阵眩晕,咳出一口鲜血。
怡儿!陆周大惊失色。
我勉强笑笑:没事,可能是太高兴了……
他立刻带我去看大夫。诊断结果如晴天霹雳——我因长期抑郁加上劳累过度,已经病入膏肓,最多只剩半年光景。
回京的路上,陆周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我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样子,心如刀绞。
对不起……我轻声说,又要让你伤心了。
他摇头,声音沙哑: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一定能治好你。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也安慰自己。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些年心力交瘁,早已油尽灯枯。
8
回到京城后,陆周不顾世俗眼光,执意与我成亲。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位至亲好友。我穿着当年绣的嫁衣,与他拜了天地。
洞房花烛夜,他小心翼翼抱着我,像是抱着易碎的瓷器。
怡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点头:记得,你在练剑,梨花落在你肩上……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姑娘真好看,我要一辈子保护她。他声音哽咽,可我食言了,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转身抱住他:不,陆周,你做到了。你给了我最好的爱,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如此珍视我。这一生,足够了。
婚后的日子,陆周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亲自煎药,喂我喝下;我睡不着,他就整夜给我讲故事;我想看梨花,他就让人从南方运来开花的梨树,栽满院子。
然而,我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到了深秋,我已经下不了床,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那天清晨,我精神突然好了许多,能坐起来喝粥了。陆周欣喜若狂,说要带我去看院子里的最后一朵梨花。
你看,怡儿,花还没谢,你也会好起来的。他红着眼圈说。
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笑着说:陆周,帮我梳头吧,我想打扮得漂亮些。
他细心地为我梳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梳着梳着,他的眼泪滴在我发间,滚烫灼人。
别哭,我抬手擦去他的泪水,我喜欢看你笑。
他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午后,我让他抱我到院中的梨树下。秋风拂过,那朵最后的梨花终于飘落,正好落在我掌心。
陆周,我轻声唤他,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走后,你要好好活着,娶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声音越来越弱,每年梨花开了,就带一朵来给我看看...
他紧紧抱住我,泣不成声:怡儿,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第一次看见他站在梨花树下的样子。
那么美好,那么明亮,照亮了我的一生。
陆周...我最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嘴角带着笑,谢谢你...爱我...
我的手缓缓垂下,那朵梨花从掌心滑落,随风飘远。
后记
1
沈怡的葬礼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举行。
我执意要用最隆重的仪式,将妻子葬在陆府后院的梨树下——那棵我和沈怡初遇时,我曾站在下面练剑的梨树。我记得七岁的沈怡躲在沈老爷身后偷看我的模样,记得梨花落在她发间的样子。
少爷,该下葬了。老管家红着眼提醒。
我恍若未闻,只是轻轻抚摸着棺木,仿佛还能感受到沈怡的温度。她穿着那件自己绣的嫁衣,面容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睡着了般。
怡儿怕冷,我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多给她盖层被子。
在场的人无不落泪。老管家抹着眼泪,又拿来一床锦被,轻轻盖在沈怡身上。我这才点头,允许封棺。
当棺木缓缓落入墓穴时,我突然扑到墓边,死死抓住棺木一角:等等!怡儿...怡儿还没跟我道别...
我的指甲在棺木上抓出几道血痕,最后被家丁强行拉开。泥土一铲一铲落下,渐渐掩盖了那具单薄的棺木。我跪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全身,一动不动。
从那天起,我辞去所有官职,整日待在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对着墓碑说话,有时只是静静发呆。
怡儿,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我让他们放在你墓前了。
怡儿,梨树结新芽了,你看见了吗
怡儿,我又梦见你了……
府里下人常见我半夜提着灯笼站在墓前,轻声细语如同与活人交谈。老管家心疼不已,却不敢劝阻。
春去秋来,梨花开谢十度。我的双鬓已染上霜白,挺拔的背脊也微微佝偻,唯有每日去墓前陪伴沈怡的习惯从未改变。
第十年的清明,我病倒了。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说是积郁成疾,加上常年不注重调养,已是油尽灯枯。
陆大人这是心病,无药可医啊。大夫叹息着写下药方,却知道无济于事。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梨树。又是一年花开时节,雪白的梨花在风中摇曳,像极了沈怡爱穿的白纱裙。
怡儿...我轻声呼唤,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恍惚间,我看见沈怡站在床边,还是那么年轻美丽,一袭白衣,笑靥如花。
陆周,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庞,我来接你了。
我笑了,十年来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你终于...来接我了...
我努力抬起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却扑了个空。再定睛看时,床边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被风吹进的梨花,落在枕畔。
少爷!老管家冲进来,看见我面色潮红,眼神涣散,心知不妙。
我却突然精神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备轿...我要去怡儿那里...
少爷,您这身子...
快去!我厉声喝道,随即又软下声音,我答应过她...每年梨花开了...都要带一朵给她看...
老管家含泪命人备了软轿,小心翼翼地将我抬到梨树下。春日的阳光透过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靠在墓碑旁,伸手轻抚冰凉的碑石,就像抚摸爱人的脸庞。
怡儿,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我喘息着,从枝头摘下一朵最饱满的梨花,放在墓前,你看...多像你簪上的那朵...
一阵风吹过,那朵梨花被卷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回他掌心。我笑了,将花紧紧攥在胸前。
少爷!老管家突然惊呼。
我的手垂了下来,那朵梨花从我松开的手掌中飘落,正好落在墓碑上爱妻沈怡四个字中间。我的眼睛还睁着,嘴角却带着满足的微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美好的景象。
家丁们手忙脚乱地将我抬回房中,大夫来看后,只是摇头:准备后事吧。
当夜三更,我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手中还紧握着半块玉佩——那是与沈怡的定情信物,另外半块随沈怡长眠地下。
按照生前嘱咐,我被葬在沈怡墓旁,两座坟茔紧紧相依,坟前栽满梨树。墓碑上刻着我亲自拟的碑文:陆周与爱妻沈怡同眠于此,生不同衾死同穴。
后记
2
奈何桥边,鬼影幢幢。
沈怡的魂魄已在桥畔徘徊十年,始终不肯喝下孟婆汤。她固执地等着,要见陆周最后一面。
姑娘,别等了,孟婆劝道,人鬼殊途,何必执着
沈怡摇头:婆婆,再等等,他说过会来找我的。
孟婆叹息:痴儿啊……
这一等,又是人间十日。第十一日,沈怡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奈何桥。他步履蹒跚,白发苍苍,却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陆周!她飞奔过去,泪水夺眶而出。
陆周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怡儿真的是你
他们紧紧相拥,魂魄没有温度,却感受到彼此最炽热的情感。陆周抚摸着沈怡的脸庞,哽咽道:你怎么...怎么还在这里...
沈怡微笑:我说过会等你的。
原来,沈怡死后,魂魄一直守在陆周身边,看着他日复一日地坐在自己墓前,看着他日渐憔悴,却无能为力。直到他病重那日,她才被鬼差强行带回地府。
傻瓜,陆周心疼地责备,为什么不先去投胎
我怕喝了孟婆汤,就忘了你。沈怡靠在他肩头,我们说好的,生死与共。
孟婆端着汤碗走来:二位,时辰到了。
陆周接过汤碗,却突然将两碗都倒进忘川河中:婆婆,让我们带着记忆转世吧,来世我还要找到她。
孟婆大惊:这不合规矩!
求您了。沈怡跪下,我们只求来世还能相识。
也许是他们的真情感动了天地,阎君特准他们带着模糊的前世记忆转世,并赐予一线缘分——若在来世相遇,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二十一世纪,某大学校园。
历史系教授陆周正在给新生讲课,主题是古代玉佩的形制与工艺。他拿起一枚仿古玉佩向学生展示:这种并蒂莲纹饰,在古代常用于定情信物……
教室后排,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脱口而出:这玉佩应该是一对,能分开的!
全班哗然。陆周教授惊讶地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生:同学,你怎么知道
女生也愣住了,摸着莫名发烫的心口: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
下课后,陆周叫住她: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沈怡。女生回答,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梨树下摇曳的光点。
陆周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仿古玉佩:这个……送给你。
沈怡接过玉佩,发现上面刻着半朵并蒂莲。她下意识地从颈间取出一条项链,链坠竟是另外半块。
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组成一朵完整的莲花。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终于找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