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亮,照得人眼睛发疼。我穿着母亲用旧窗帘改的红裙子,在田埂上疯跑,裙摆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扑闪的。四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只知道野菊花开了,我可以把它们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慢点跑,妮子!隔壁王婶在菜园里直起腰喊我。我没理会,赤脚踩过刚下过雨的泥地,溅起的泥点子把裙子下摆染成了褐色。母亲看到肯定会叹气,但她从来不舍得真的骂我。她会用那双长着茧子却异常柔软的手,把我脏兮兮的小脚按进温水里,一点点搓掉泥巴。
那天中午,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往家跑。老远就看见我家土坯房前围了好多人,黑压压的脑袋在门口攒动。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我们家在村西头,除了来借盐借醋的邻居,很少有人串门。
我放慢脚步,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角。走近时,我听见屋里传出哭声,那声音像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地撕扯着空气。路过我家门口的李大娘看见我,突然红了眼眶,粗糙的大手在我头上胡乱摸了两下就快步走开了。
这是咋了我心里嘀咕,踮起脚尖去够门把手。就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我奶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出乎意料的是,她今天没有用那种看苍蝇似的眼神瞪我,反而蹲下身,用我从没听过的温和声音说:小妮回来啦
我愣住了。奶奶的手——那双手平时不是拧我耳朵就是戳我脑门——此刻竟然在轻轻拍我的后背。她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药油味混着陌生的慈祥,让我浑身不自在。
屋里比我想象的还要拥挤。炕上、长凳上、甚至地上都坐满了人,大多是村里的婶子大娘。她们看到我,说话声突然低了下去,接着又此起彼伏地响起叹息。
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娘...
以后可咋办,老李家又不是宽裕人家...
听说是在河边洗衣服时晕倒的,等人发现已经...
我站在门口,感觉有无数小虫子在皮肤上爬。她们说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像天书。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总爱穿的那件蓝底白花褂子不在炕头,也不在灶台边。
我娘呢我的声音在嘈杂的屋里显得特别尖细。
屋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王婶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最后是向来心直口快的赵家媳妇开了口:小妮啊,你娘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胡说!我猛地挣开奶奶的手,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我娘去镇上换鸡蛋,她说回来给我带红头绳!昨天...昨天她还给我梳头来着...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记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母亲昨天确实给我梳了头,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轻,都要慢。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我能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的小泪珠。
妮子,她当时说,娘明天要去趟镇上,给你买扎头发的红头绳好不好就是供销社卖的那种,坠着小铃铛的。
我高兴得直蹦,缠着她问什么时候回来。她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我伸手拍她的背,摸到的全是骨头,像屋檐下晾着的干玉米棒。
娘很快就回来。最后她这样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要听话,别去河边玩,别跟野孩子打架...
屋里的啜泣声把我拉回现实。我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那些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奶奶突然把我搂进怀里,她的胸脯硌得我脸疼,那股药油味更浓了。
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她说。可我不想哭,我只是觉得口渴,特别特别渴,好像有人在我喉咙里点了一把火。
我要喝水。我说。
奶奶松开我,脸上那种罕见的温和正在一点点消失。她指了指水缸,又恢复成平时那个刻薄的老太太:自己舀,四岁的丫头了,连水都不会喝
我蹲在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水。水面上晃动着我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还有因为憋着不哭而扭曲的表情。我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们妮子笑起来最好看。
水瓢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那种小孩子耍赖的哭法,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呜咽。我知道,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在我摔倒时把我搂在怀里说娘吹吹就不疼了,没有人会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缝补衣裳,没有人会在我做噩梦时轻拍我的背哼唱走调的歌谣。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炕角,抱着母亲留下的一件旧衣裳。衣裳上有她的味道,是阳光、皂角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奶奶破天荒没有赶我去小床上睡,但她背对着我,鼾声如雷。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小格子。我数着那些光斑,心想母亲会不会变成其中一颗星星。供销社上的红头绳是什么样子的小铃铛会发出怎样的声响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瓦片,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是母亲回来看我了。但当我伸手去抓,只抓到冰凉的空气和一枕头的泪水。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和见到母亲了,母亲再也不会轻轻的抚摸我了。
转眼间,我五岁了。
自母亲走后,我的日子就像晒干的玉米壳,皱巴巴地蜷缩在角落里,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奶奶常说:小丫头片子,吃那么多干啥横竖都是别人家的。所以我的碗里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喝下去,肚子咕噜噜地叫,像养了一只永远喂不饱的青蛙。
春天,我光着脚在泥地里挖野菜,脚底板被碎瓦片划出血口子,结痂了又裂开。夏天,我穿着母亲生前改小的旧褂子,袖口已经磨得发亮,汗湿了又干,在后背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秋天,我踮着脚够树上的柿子,摔下来磕破了膝盖,奶奶用烧酒随便一抹,疼得我直抽气,却不敢哭出声——哭多了要挨骂:丧门星,整天号丧似的!
而冬天最难熬。
村里的孩子们裹得像圆滚滚的棉花包,崭新的灯芯绒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我只有母亲纳的那双单布鞋——浅蓝色的鞋面上还绣着她歪歪扭扭的小花,鞋底早就磨穿了,塞进去的稻草走两步就漏出来。
下第一场雪那天,我的脚趾冻得像十根红萝卜,又痒又疼。放学路上,我蹲在河边使劲搓脚,搓着搓着突然想起母亲。她要是还在,一定会把我的脚捂在怀里,用烧热的砖头包上旧棉布给我暖脚。想着想着,眼泪掉进冰窟窿里,瞬间就不见了。
哟,李家丫头又穿这双破鞋呢村口杂货铺的王婶嗑着瓜子,对着隔壁的李大娘努嘴,她娘死得早,亲爹又不管,造孽哟...
我低着头快步走过,脚底被冰碴子扎得生疼,却莫名想起去年冬天,母亲还在的时候。她熬夜给我做棉袄,煤油灯熏得她直咳嗽,我问她为啥不睡,她笑着说:妮子穿上新袄,在雪地里跑起来就像个红灯笼。而现在,我的棉袄袖口露出发黑的棉絮,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
最难受的是夜里。北风从墙缝钻进来,我把稻草垫在布鞋里当棉鞋,缩在灶台后面睡觉。有时梦见母亲回来了,端着热腾腾的玉米糊糊,可刚要喝,梦就醒了,嘴里全是冷冰冰的口水。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邻居家飘来糖瓜的甜香。我扒着门缝偷看,他们家的小孙子正举着芝麻糖在炕上打滚。奶奶看见我,一把拽过我皴裂的手:看什么看!扫把星克死亲娘,还有脸馋嘴她甩给我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吃吧,讨债鬼!
我蹲在柴堆旁啃窝头,碎渣掉进衣领里。忽然摸到内衬口袋里有个硬东西——是母亲最后那次去镇上前,偷偷塞给我的水果糖。彩色的糖纸已经褪色,糖块和口袋布料黏在一起,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我小心地舔了舔,甜味早就淡了,可我还是含着它,直到舌尖发麻。远处传来鞭炮声,雪又下了起来,我蜷缩着把冻僵的脚塞进胳膊底下,想着母亲说过年要给我买红头绳的事。
要是能回到那个有母亲的冬天,该多好啊。
我以为冬天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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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苦难就像田埂上的野蒺藜,刚拔掉一茬,又冒出新的一茬,扎得人满手是血。开春没多久,父亲带回来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像刚吃了生肉。
妮子,叫娘。父亲搓着手,眼睛盯着新刷的白灰墙。
我缩在灶台后面不吭声。这世上我只有一个娘,她埋在村东头的乱坟岗,坟头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
卷发女人的脸立刻拉得老长。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里屋尖着嗓子嚷: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以后咱自己的孩子咋办白吃粮食的赔钱货!父亲闷头抽烟,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像夜里饿狼的眼睛。
后娘进门第三天,就不让我上学了,我的饭碗也换成了缺口的陶钵。她舀粥时总要把勺子往锅底狠狠刮几下,确保我的碗里一粒米都不会多。有天我饿极了偷吃鸡食,被她逮住,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小畜生和它娘一样下贱!她揪着我耳朵往墙上撞的时候,我闻到她手上蛤蜊油的腥香。这味道让我突然想起,母亲从前也爱抹蛤蜊油,不过是装在用完了的万金油小铁盒里,省着用。
端午节那天,后娘破天荒给我换了件半新的粉褂子,还往我枯黄的头发上扎了根红头绳。我摸着滑溜溜的布料直发愣——自从母亲走后,我再没穿过不带补丁的衣裳。
死丫头傻乐啥后娘往我脸上抹了把唾沫,用力搓掉我颊边的泥垢,待会儿见了人机灵点,要是敢哭丧着脸...她掐着我胳膊内侧的嫩肉转了半圈,疼得我眼前发黑。
晌午时分,一个穿蓝布中山装的男人来了。他戴着茶色眼镜,镜片后头的小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像屠夫掂量待宰的羊羔。
七岁了看着不像啊。男人捏了捏我的手腕,骨头硌着他的指腹。
后娘堆着笑递烟:穷人家孩子长得慢,可能干了!会喂猪会砍柴做饭什么都会,您买回去绝对不吃亏。她边说边撩起我额前的头发,您看这眉眼多周正,养记几年准是个美人胚子...
我浑身发抖,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把我卖掉。去年村西头李家的哑巴闺女就被卖到山里头,后来有人在山涧底下发现了她的破头巾。
灶台上煮粽子的水咕嘟咕嘟响,苇叶的清香混着男人身上的汗酸味。我死死盯着门框上母亲前些年划的身高线,那道歪歪扭扭的铅笔印子旁边,还写着她工整的小字:妮子四岁又三个月。
一百块,多一分没有。男人从内兜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新票子脆生生的响。后娘的眼睛亮得像饿狗见了肉骨头,涂着红指甲的手就要去接——
哐当!
我撞翻了煮粥的铁锅,滚烫的水泼在泥地上腾起白烟。趁着众人手忙脚乱,我光着脚冲出门去,后娘尖利的叫骂声追着我:小贱种!抓回来打断你的腿!
我拼命往乱坟岗跑。茅草划破小腿也不觉得疼,粉褂子被树枝扯开一道口子,崭新的红头绳早不知掉在哪里。
坟头的野草已经齐腰高。我趴在潮湿的土堆上,把脸埋进长满蒲公英的草丛里。
娘,我抠着泥土里露出半截的碎瓦片,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们不要我了...
暮色四合时,我听见父亲在远处喊我的名字。那声音飘忽忽的,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蜷缩在坟堆后面,看着萤火虫在母亲坟前明明灭灭。
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照得坟头那棵歪脖子枣树影影绰绰,像是母亲弯下腰来,要给我系上那根永远没来得及送到的红头绳。
我蜷缩在坟堆后面睡着了,露水打湿了破烂的衣衫。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嘴唇因为干渴裂开了几道血口子。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我知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后娘的藤条会抽得更狠。
可当我拖着冻僵的双腿蹭到家门口时,却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锃亮的自行车。不是村里常见的二八大杠,而是女式的那种,车把上还挂着个皮质的手提包。阳光照在车铃铛上,晃得我眼睛发疼。
妮子!
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声音突然炸响。我吓得一哆嗦,差点被门槛绊倒。屋里冲出来一个女人,烫着城里人才有的短卷发,穿着件米黄色的确良衬衫,一把就将我搂进了怀里。
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皂味,混合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这味道让我想起母亲——但母亲身上的味道更朴素,是阳光晒过的棉布和灶台烟火气。
造孽啊...她的声音在发抖,温热的手掌抚过我枯草般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胳膊上的淤青。我这才看清她的脸:眼睛和母亲很像,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嘴唇紧抿着,像在极力压抑什么。
屋里传来摔碗的声音,接着是父亲恼羞成怒的吼叫:张玉芬你少管闲事!我是她亲爹!
亲爹大姨——后来我才知道该怎么叫她——突然松开我,转身时衣角带起一阵风,李建国你个畜生!我妹子嫁给你短短几年就没了,你就这么对她的女儿让她穿破布鞋过冬让她吃猪食还要把她卖给山里的老光棍
我贴着墙根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姨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包裹着这个家的虚伪面纱撕得粉碎。
一百块钱!我妹子的命就值一百块钱是不是
你新娶的骚狐狸涂脂抹粉的钱,都是卖我外甥女换的吧
今天你要是不让我带妮子走,我就去公社告你买卖人口!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后娘尖利的反驳和父亲闷闷的辩解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灶台上煮着早饭的粥锅咕嘟咕嘟响,蒸汽顶得锅盖一跳一跳的,就像我胸腔里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脏。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我的脸。大姨蹲在我面前,她的眼睛红红的,但嘴角努力向上扬着:妮子,我带你走好不好她顿了顿,从手提包里摸出个东西,还有有这个。
那是一根红头绳。不是供销社上那种带铃铛的,但鲜红鲜红的,在阳光下像一簇小火苗。
你娘...我妹子小时候最爱这种红头绳。大姨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写信说,等妮子六岁了,要给她扎两个小辫,系上红头绳...
我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平时那种压抑的抽泣,而是嚎啕大哭,好像要把这一年多攒的眼泪都倒干净。大姨把我搂在怀里,我的眼泪把她漂亮的衬衫浸湿了一大片。
最后我几乎是空着手跟大姨走的。只带走了母亲纳的那双破布鞋——它被我用旧报纸包好,紧紧抱在怀里。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后娘在里屋摔摔打打,但谁也没敢拦。
自行车驶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我回头望了望。清晨的雾气笼罩着错落的土坯房,母亲长眠的那片乱坟岗已经看不见了。大姨察觉到我的动作,轻轻按了按我环在她腰上的手。
妮子不怕。风吹起她的卷发,发梢扫在我脸上,痒痒的,以后大姨家就是你家。
自行车碾过石子路,颠簸中,那根红头绳从我的口袋里滑出来,在阳光下飘啊飘,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处的红蝴蝶。
大姨家的阳台能看到铁路。
每天清晨,我都是被轰隆而过的绿皮火车惊醒的。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折叠床上方晾着的衣服——大姨总在凌晨洗好全家衣物,水滴有时会漏下来,在我的被角洇出深色的痕迹。
妮子,吃饭。
大姨的声音和搪瓷碗磕在桌上的声响同时抵达。粥永远是不稀不稠的恰到好处,配着半块腐乳或几根咸菜。她从不叫我多吃点,但每次我添饭时,都能发现锅底还留着刚好一碗的量。
后来我才知道,纺织厂下岗那天,大姨是抱着纸箱走回来的。箱子里装着用了十几年的搪瓷缸,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褪色。但是经过菜市场时,她买了条活鱼——那天是我来城里满三个月的日子。
张玉芬你疯了大姨夫踢翻板凳,厂里补的那点钱够吃几天
我蹲在卫生间搓自己的袜子,水流声盖不住门缝里漏进的争吵。大姨始终没提高嗓门,只在最后说了句:妮子的学费我有数。
第二天起,阳台上多了几串塑料珠子。大姨从街道办领来手工活,每天串完五百个才能领到三块钱。有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油烟机的灯光数珠子。食指缠满了胶布,像裹着惨白的茧。
客人来那天是周日。
穿皮夹克的男人自称是大姨夫的表哥,拎着网兜苹果登门。我正蹲在阳台写作业,突然被拽到客厅。这就是乡下捡来的丫头苹果的香甜混着烟味喷在我脸上,养得跟豆芽菜似的。
去给客人倒茶。大姨突然说。
我端着茶杯回来时,听见皮夹克笑着说:要我说,养这么个赔钱货不如养条狗...
砰!
大姨把菜刀剁进案板,砧板上的鲤鱼猛地一颤。
喝茶。她递过杯子,滚水溅在客人锃亮的皮鞋上。
大姨继续低头刮鱼鳞,鱼鳃处的血沫沾在她开裂的指甲缝里,我伸手想帮忙,却被推开。写你的作业去。她甩了下散落的头发,我看见她后颈有根白头发,在夕阳下亮得像截断了的缝衣针。
晚上那盘红烧鱼摆在正中间。大姨把鱼肚子夹给我,自己嚼着布满细刺的尾巴。皮夹克灌着廉价白酒,突然说:厂区老刘家想找个童养媳...
刺啦——
大姨突然站起来,围裙带倒了酱油瓶。黑褐色的液体在桌布上蔓延,像幅狰狞的地图。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鱼汤往我面前推了推。
深夜,我被压抑的哭声惊醒。
透过门缝,看见大姨坐在缝纫机前。那是她下岗后从废品站赎回来的旧物,此刻正咔嗒咔嗒响着。她踩着踏板,时不时抬手抹一下脸。缝纫机旁摊着我的旧书包——上面歪歪扭扭的补丁,是朵用红布头拼成的小花。
第二天清晨,我枕头底下多了五块钱。
皱巴巴的纸币上还沾着丝线头,折成了小小的方块。我知道这是下周的课外书费,昨天老师刚通知,我都没敢和大姨提。
火车又轰隆隆地开过去了。
我攥着钱爬起来,看见阳台上晾着的校服随风轻摆。袖口磨破的地方,已经被细细密密地缝好了,针脚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时间如梭,转眼间我上了高中。
这些年,我终于渐渐理解了大姨夫。
他从来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自我来到这个家,他和我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餐桌旁,抽着最便宜的烟,眉头紧锁,仿佛永远在计算着明天的米钱。
直到某个深秋的夜晚,我才真正明白了他。
那天,我从学校晚自习回来,推开门时,屋里没开灯。大姨不在家,而大姨夫独自坐在阳台上,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张总是绷紧的面容,此刻竟显得有些脆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大姨夫……
他像是被惊醒一般,迅速将照片塞进怀里,但那一瞬间,我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他年轻许多,身旁站着一对年迈的老人,想必是他的父母。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他们走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
我怔住了。
他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可那天晚上,或许是夜色太沉,又或许是回忆太汹涌,他难得地开了口。
我爹是矿工,肺里积了太多煤灰,走的时候咳了一夜的血。他盯着指尖的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娘……没过半年,也跟着去了。
我忽然想起,刚来这个家时,大姨夫曾摔过铁凳,怒吼着厂里补的那点钱够吃几天,而那时,他刚刚失去了工作。
原来,他不是在愤怒养我的负担,而是在恐惧——恐惧自己像当年一样,无法保护在乎的人。
你大姨……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她身体不好,年轻时就查出来难有孩子。
我心头一震。
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提过这件事。大姨和大姨父,两个被命运苛待的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在生活的夹缝里艰难前行。而我,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竟成了他们生命里唯一的女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姨父总在我考试前默默往我书包里塞一盒牛奶;为什么他明明嘴上说着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却还是在大姨熬夜做手工时,偷偷去厂区扛夜班,只为凑够我的补习费。
他们的爱,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
就像此刻,大姨父掐灭了烟,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崭新的钢笔,放在桌上。
听你大姨说,你作文比赛得了奖。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这个……奖励你的。
我低头看着那支钢笔,喉咙发紧。
他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背对着我,低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别熬太晚。
那一刻,我终于懂得——
有些爱,不必说出口。
它藏在清晨热好的牛奶里,藏在深夜归家时留的那盏灯里,藏在一支钢笔、一句平淡的叮嘱里。
而我,是他们沉默却坚定的选择。
研究生毕业典礼那天,我站在礼堂门口张望了很久。
六月的阳光很烫,照得我手里的学位证书有些发烫。我不断调整着学士帽的角度,直到在人群尽头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大姨穿着那件穿了十年的藏蓝色西装,大姨父则别扭地打着一条暗红色领带,那是去年春节我在地摊上给他买的。
他们走得很慢。
大姨的背比去年更驼了,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装着用报纸仔细包好的相机。大姨父的左腿有些跛,去年在物流仓库搬货时摔的,但他坚持不肯去医院,只说贴两副膏药就好。
妮子!这儿!大姨踮起脚挥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走近了才发现,大姨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大姨父的皮鞋也开了胶。但他们脸上的笑容那么亮,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艰辛都照散。
我们妮子真出息。大姨的手在发抖,她小心地抚过我学位证书上的烫金字,就像当年抚摸我补丁书包上的那朵小红花。
摄影师喊我们站好时,大姨父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梳子。头发乱了。他生硬地说,却动作很轻地帮我理了理帽穗。我闻到他手上还有机油的味道,想必是今早又去修车铺打了零工。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感觉到大姨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茧子,粗糙得像是砂纸,却温暖得让人想哭。
晚上在小饭馆庆祝时,大姨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你大姨父非说要给你这个。她笑着推过来,眼里闪着泪光。
盒子里是一块老式机械表,表盘已经有些泛黄,但走针依然精准。我认得这块表——它曾经躺在大姨夫的抽屉最深处,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你上班了,得有个像样的表。大姨父低头扒着饭,声音闷闷的,反正我也用不上。
饭馆的灯光很暗,但我还是看清了他花白的两鬓,和手上那些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渍。这些年,他修过自行车,送过煤气罐,在建筑工地绑过钢筋……那些我以为的冷漠,原来只是他不知如何表达的深爱。
回家的公交车上,大姨靠着窗户睡着了。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布包,里面装着我们在校门口的合影。照片里,我的学士服崭新笔挺,而他们的皱纹里,藏着这些年所有的风雨。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一盏盏亮起来。我轻轻握住大姨布满针眼的手,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握着我的小手,带我离开了那个要吃人的村庄。
到站了。大姨父小声提醒,动作很轻地拍了拍大姨的肩膀。他们相互搀扶着下车的样子,像是两棵历经风霜却依然挺立的老树。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在中间,一手挽着一个,就像小时候他们牵着我学走路时那样。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最珍贵的学位,是他们用一生的艰辛为我挣来的。而这块走时精准的老怀表,将会永远提醒我——有些爱,从来不需要华丽的言辞。
今天是个阴沉的下午,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压着铅灰色的云,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我正在审阅季度财报,秘书轻轻敲门,神色有些犹豫。
总监,外面有两位自称是您父母的人,说要见您。
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我缓缓抬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男的姓李,说是您父亲,女的……秘书欲言又止,妆化得很浓,说话有点……尖锐。
我合上文件夹,指尖发凉。二十年了。自从大姨带我离开那个村子,他们就再没出现过。如今我事业有成,他们倒找上门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门被推开时,我闻到了一股劣质香水和烟草混合的气味。父亲老了,背驼得厉害,脸上皱纹纵横,眼神却依旧浑浊闪烁。而那个女人——我曾经的后娘,嘴唇涂得猩红,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链子,一进门就四下打量,目光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和墙上的油画上流连。
妮子……父亲搓着手,局促地站在那儿,你出息了。
继母挤出一个夸张的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哎哟,我们闺女现在是大老板了!真有出息!这办公室真气派!
我没有请他们坐下。
空气凝固了几秒,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弟弟……就是你后娘生的那个,今年要结婚,想在县城买套房……
首付还差十五万。后娘迫不及待地接话,手指捻着挎包上的假珍珠,你现在这么有钱,帮帮你亲弟弟怎么了
我望着父亲躲闪的眼睛,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眼睁睁看着后娘要把我卖给山里的老光棍。而现在,他佝偻着背站在这里,竟是为了给那个女人的儿子要钱。
我没有弟弟。我听见自己说,我父母早死了。
后娘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你怎么说话的我们大老远跑来——
是为了钱。我打断她,从抽屉里取出支票本,十万,够吗
他们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后娘甚至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我在支票上慢慢写下数字,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这些钱,我宁愿捐给孤儿院。碎纸片雪花般落在垃圾桶里,就像当年,大姨收留了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后娘尖声叫骂起来,词汇肮脏得连秘书都变了脸色。我按下内线电话:保安,请这两位出去。
当他们被请离时,父亲在门口突然回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跟着骂骂咧咧的后娘走进了电梯。
雨终于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我摸出钱包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毕业典礼上,大姨和大姨父站在我两侧,他们的笑容比任何财富都珍贵。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大姨发来的语音:妮子,晚上回来吃饭吗你大姨父买了条鲈鱼,非说要给你清蒸。
背景音里,能听见大姨父嘟囔着放点姜丝去腥的声音。
我望着窗外的暴雨,轻轻按着语音键:回,我六点到。
雨幕中,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那些曾被抛弃的伤痛,终究被另一些人,用二十年的时光,一点点修补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