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儋州月色照都市

    中年苏东坡误触时空节点,魂穿至2025年打工族王栋之身。

    现代办公大楼中灯火通明,他却被困于格子间,忍受房贷KPI之苦。

    月光洒落的深夜,他偶然看见窗外天空悬挂的明月。

    思绪突然牵引着他回到海南深夜:那时虽衣衫褴褛,却能自由饮椰子汁、观潮起潮落。

    现代困境中,他开始悄悄记录城市漂泊之苦于旧稿纸背面。

    一次台风席卷城市停电后,他在点蜡烛的刹那忽然被强光卷回北宋儋州。

    办公桌上只剩下了一首未完成的词稿《忆秦娥·数字围城》:

    屏光泻,千楼似狱数据噎。数据噎……

    纸页如深秋坠叶般簌簌作响,竟堆叠将书案一角掩得严严实实。王栋——亦或此刻更该唤作东坡——他停笔踌躇了。

    窗外正是夜色最浓稠时分,城市却恍若白昼。目之所及,只见幢幢巨大轮廓刺破夜幕,每一扇窗扉后皆亮如星河倾泻——冷冰冰的电子之河,无声喧嚷着,永无衰竭。霓虹彩光在透明玻璃外跳跃流转,映现他眼瞳深处的疲惫碎影,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茫然。掌中那支曾挥舞过旷达文风的健笔,此时竟沉重异常,似有千斤之力。案头堆放着一叠公司印制的雪白A4打印纸,那是经年累月堆积的数据分析日报,纸张边缘已被手指摩挲得发软卷起,显出灰黄印记——活像枯叶败落后固执留在枝头的颜色,久久不肯消褪。

    这叠纸底下,却深藏着一本泛黄、脆弱的笔记本。他动作极轻,亦极其珍重地将其取出摊开。纸页脆弱,其古意盎然的花纹边缘已有磨损,墨迹亦因时光晕染而些许模糊。这正是苏东坡当年自儋州北返途中随身携带的稿纸本,他凭依记忆在杭州一家仿古纸品店中按古法购得,并固执地要求店主仅以米浆而非寻常胶水粘合。封面上是他自己郑重写下的题签:他名之为《尘海拾珠集》。他轻轻抚平那页微微卷起的硬宣纸,手腕悬停其上,一时竟不知何处落笔。

    他的目光穿透窗玻璃上闪烁流转的光斑,望向无垠而深邃的夜空。那明月如古老铜镜,悬挂其间,历经亿万年清冷地注视着苍茫人世。刹那之间,他仿佛又被椰林沙沙声所包围,感受到海风裹挟着盐粒拂过脸颊的微痛与咸腥。那时他孑然流徙儋州,衣衫褴褛,粗粝的葛布摩擦皮肤如刀割,饥肠如鼓点般擂动,可犹能自泉中汲一瓢冰凉清冽的水,于竹舍前坐看月升月落、潮涨潮平。那是何等自在的无啊。而今高楼广厦,身居云端之上,竟连清闲如水流这般最朴素的愿望,亦成了稀有的奢侈品。月光清凉而遥远,如一条薄纱覆盖在身上。

    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扉,落进小小的次卧里。柔和的读书灯下,小女儿安琪儿盘坐于地板上,全神贯注地听着绘本故事音频。妻子温柔而疲惫的声音流泻在寂静的空气里,字句带着倦意。她目光瞥过书桌上摊开的XX房产项目规划图,眼神复杂,交织着对未来的一丝亮光,更有沉重的铅灰色忧虑深埋在眼底。这沉重的规划图,是王栋这身体原主背负在肩头的全部责任——房贷如无形的巨蟒,日复一日将人勒紧束缚。女儿偶尔清脆地笑着插嘴一句,那幼嫩嗓音里包裹着纯真无瑕的喜悦——这甜美的声响刺入东坡的心胸深处,如温热的针轻轻扎刺着肺腑。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弧度,饱含温柔与辛酸的暖流涌上胸口。王栋,这平凡的躯壳中承载着平凡得如同蝼蚁般的万千众生故事,却是安琪儿能依偎着安然入睡的唯一屏障。在这方寸天地里,在微弱的灯光下,东坡感觉自己体内沉眠已久的东西开始复苏——那不仅仅是属于苏东坡的旷达,更有属于王栋的,坚韧而柔软的守望。

    此情此景触动了诗人深埋的灵魂,他悄然援笔题词于《尘海拾珠集》扉页:

    《鹧鸪天·尘海羁舟》

    客寓华城百尺楼,光河明灭夜如流。

    旧时星月何曾改海角涛声隔世休。

    舟莫系,网难收,浮沉都作稻粱谋。

    低头欲问儋州月,却照肩头万斛愁。

    指尖之下,键盘冷硬如铁,带着现代科技独有的疏离。一行行死气沉沉的数据像某种咒语符文,在屏幕上急速生成、蔓延、堆积如高墙。王栋凝视着跳动的光标,喉咙里像被一团无形的棉花堵得严实。身旁座位空着,属于老陈——那位总是早早坐定却从未提前到岗的老同事。空气里仿佛凝固着沉闷的尘埃和机器散发的热息。而经理办公室里,张经理三个字的铭牌反射着日光灯刺目的光,此刻门虚掩着,里面不断逸出张经理刻意压低、又恰好清晰到足够整个办公室听闻的训斥声浪。

    老陈……这次项目数据,张经理的声音里仿佛含着冰渣,怎么还少了七点八一个冗长的停顿足够每个人屏息去数自己沉重的心跳。上周客户满意度差零点三,你可是打包票……说……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耳膜上。东坡的视线掠过那扇虚掩的门,望见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正低垂压在人头顶。一株瘦弱的行道树在单调的水泥森林夹缝中努力伸展着虬枝,却又倔强地在楼宇投下的浓重阴影中微微颤动。

    恰在此刻,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妻子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上周陪安琪儿逛商场时拍的,照片中安琪儿正踮着脚,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渴望地盯着展示柜中那枚镶嵌钻石的发饰。妻子附带的文字如无形的针线,细细地扎进东坡脑海的褶皱里:安琪喜欢好久了,小寿星礼物就它吧……月底了,你那项目奖金定了么文字温柔,却透着沉沉的疲惫和期待。几乎是同时,屏幕上叮咚一声轻响,另一条信息闯入视野,是物业发来的缴费通知:三期月供到期,本月物业水电汇总,请查收。一连串冰冷的数字如同锁链上增加的一环。

    身体里属于王栋的脉搏沉重而清晰地搏动,每一次跳,都牵动着无形的压力绳索在抽紧。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回溯,倏忽间卷回海南儋州那个酷热难当的正午。彼时他挥汗如雨,在烈日炙烤的滩涂上挥动锄头,只为挖开层层叠叠的牡蛎壳,以期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汗珠如溪流般滑过眉毛,刺痛双眼,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一位黎族老汉步履蹒跚着路过,望着他艰难掘进的动作摇头叹息:学士公啊,吃食不在壳硬,在路子通哩!那声音带着古俚的音韵,穿过千年风尘,竟在此刻办公室的凝滞空气中奇异回响起来。东坡恍然记起,当日黎人老汉最后确实递给他一张撒满鱼肉的油亮蕉叶。他喉头动了动,苦涩地咽下回忆中那早已消散的腥咸和现实的滞涩,终是默默敲下了回复给妻子的文字:好,生日礼物听你的,项目……尽力了,应该快了。消息发送时,他指尖轻颤。

    当天下班的地铁如同巨大的腹腔闷罐车,挤满了被生活磨损得差不多的面孔。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机械地报出站名,淹没在人群自身散发的热气和叹息声中。王栋(东坡)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在推搡的人流里,一只手臂死死地护着公文包和肩上的电脑包,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衬衫布料按住内袋。那里面,仿佛有某种温热沉实的物体在紧贴着他,安静地搏动着,是他那本小小的《尘海拾珠集》。

    地铁列车猛地一晃,车厢瞬间黯淡。周围有人低呼出声,抱怨和更浓重的烦躁感立即弥漫开来,如同水面投下的石子晕开层层涟漪。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昏暗甬道光影里,东坡的眼神落定在斜对面一个靠门倚立的陌生青年身上。他疲惫地阖着眼,眉头深锁如同揉皱的纸。他西装领带依旧穿戴整齐,然而整个人似乎已褪尽了属于白昼的生命底色,只在每一次车身晃动时,头颅轻轻撞击着冰冷的车门立柱,如同被命运无情嘲弄的提线木偶。青年的身形单薄、失重,像一个被抽掉了支撑物的稻草人影子,在混沌里漂泊。

    列车灯光复明,一切嘈杂再次被尖锐地照亮。东坡将手掌从心口缓缓移开,指节微麻。周遭拥挤的身躯散发着汗味和隔夜食物的余味,青年也艰难地换了个站姿,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苏轼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崩裂开来,又迅即沉淀下去。那一刻,王栋的肉身与苏轼的灵魂同时抵达了一个共同的地界——一种深陷于庞大机械链条之中,齿轮般磨损而无法逃脱的窒息感,真实地穿透了时光的阻隔。

    data-faype=pay_tag>

    在摇晃的铁盒深处,东坡的手指悄然伸向贴身内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略显粗糙的封面。黑暗中,他内心的词语与儋州的月光交织着流淌:

    《南乡子·地底潮》

    地蚓潜光寒,人影如潮往复湍。

    未解营营何所似无言,铁轨延伸永夜前。

    屏锁稻粱艰,万点霓灯压瘦肩。

    海角风烟浮旧梦:深潭,埋尽明珠亦泫然。

    台风命名苏拉,气象台将其路径描绘成一只贪婪的红色蜘蛛,在网络、屏幕上向城市不断逼近。每个应用软件都在弹出警示框,字里行间充斥着不祥的隐喻。张经理捏着手机,眉毛扭成了麻花:王栋!数据模型,必须今晚上线!台风前,必须!最后两个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仿佛带着铁锈味儿。

    办公室瞬间被无形的狂潮席卷。键盘噼啪声响如骤雨打在铁皮屋顶,屏幕上光标疯狂奔跑,数据流倾泻成暴虐瀑布。空气压缩机般被一再压缩,沉闷滞重得叫人无法喘息。东坡目光扫过身边同事,一张张面孔或焦虑刷白,或赤红如炭;一具具脊椎在逼仄工位里僵直,犹如受刑架上的囚徒。他甚至能听见几排之外那急促压抑的鼻息,像某种垂危的动物。

    午夜时分,风力陡然升级。巨兽般的呼啸声撞击着高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楼体发出结构承压时低沉的呻吟。灯光骤然熄灭又挣扎复明,仿佛城市痉挛着抽搐了几下。办公室里瞬间惊呼四起,慌乱嘈杂。东坡下意识护住桌上屏幕,却听见滋的一声尖厉电流声响过——一片浓重的墨蓝色,带着某种宣告般的确凿感,吞噬了整个显示器。屏幕正中只余一个孤零零的白色警示符号:error。仿佛一声冷笑,凝固在墨蓝色的虚空中央。

    断电彻底降临。空调停止抽吸,办公室瞬间沦为闷热蒸笼。电脑风扇刺耳的啸声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风更猛烈的击打玻璃声,间杂着办公纸被旋风吹起拍打的哗啦声,还有四周同事们此起彼伏的叹息和叫骂。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焦塑味的沮丧气息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东坡在一片嘈杂的黑暗里坐着,心绪却如同被这骤然而来的黑暗过滤得愈发清晰。一个微小却笃定的念头浮现:离开此地。他摸索着关掉已经僵死的显示器、主机电源,动作有种奇异的平静。他拎起公文包和笔记本电脑,肩膀轻轻推开那些在黑暗中摸寻手机光源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穿过已然慌乱的办公室,走向电梯间。电梯停运了,仅剩下幽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在昏暗中勾勒出逃生梯的轮廓。他转向楼梯,深吸一口气踏了下去。

    三十二层高的螺旋状楼梯如同巨兽幽深的喉管。楼道里偶尔掠过应急灯昏黄的光晕,微弱地映亮脚步下行的路径。每一道窄窗都被狂风撼动得瑟瑟发抖,雨水狂乱泼打在玻璃上,划出道道急促的水痕。东坡的鞋跟在冰冷的混凝土台阶上叩击出有节奏的回响,在这片近乎原始的黑暗中格外清晰。他并未在某一层驻足,只一心下坠。风吼声在竖井般的空间里被扭曲变形,像无数绝望灵魂的哭嚎在耳边穿梭。

    终于,双脚踩上坚实的水泥地面。楼梯间的出口正对着一堵残破的墙基,墙边横倒着一株连根拔起的绿化树。风势猛烈得仿佛要将人掀翻。他踉跄一步,紧紧抱住墙角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墩子才稳住身体。风雨如鞭抽打,脸上瞬间湿透。他抹了一把脸,抬头间,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那堵破墙不远处,竟巍巍然立着一座古意盎然的木质凉亭!黛色小瓦覆盖其顶,在雨水冲刷下反而显得温润剔透;八角飞檐如同苍鹰正欲乘风展开的翅翼;亭侧数株不知名的古树枝干虬劲,枝叶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却仍执拗地护卫着它。亭子如此真实地矗立在那里,周身泛着与周边摩登城市格格不入的陈旧微光,像个沉默倔强的句号被误植在此处,嘲笑着这片风雨肆虐的现代废墟。

    东坡心头剧震,一时间只疑是精神耗竭下的幻觉。然而就在这疑窦丛生的刹那,一道白炽刺目的闪电猛地撕开沉厚云幕。惨白光芒瞬时点亮整个空间,将风雨中的亭角轮廓映刻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清檐下悬挂的铜铃在狂风中乱颤却寂然无声。那光亮过于短暂,却如同在东坡瞳孔深处拍下了一张无法磨灭的底片——紧接着,整个城市都陷入更深沉、更彻底的黑暗,仿佛被那巨兽一口吞下,所有的光源都消失在它的腹腔里。

    暴雨疯狂砸落,在他脚边激起浑浊的水花。东坡却似乎浑然不觉。黑暗里,他摸索着公文包的外侧夹层,手指微颤着抽出那本薄薄的、已被体温焐热的《尘海拾珠集》。又胡乱摸出一支公司发的最廉价的黑色水笔,笔头粗糙地刮过硬宣纸脆弱的纤维表面。雨水从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颤抖着指尖,不顾纸张边缘被雨水晕染开一小片墨迹,决绝地挥笔疾书。凉亭的轮廓在他脑中燃烧,如一根永不熄灭的火炬:

    《忆秦娥·数字围城》

    屏光泻,千楼似狱数据噎。数据噎,蓝屏幽焰,台风寒彻!海角椰摇清歌曳,心舟不系终辞越。终辞越,一亭悬梦,电镰撕裂!

    然而撕字最后一笔,竟被突兀拦腰截断!笔尖失控地朝着黑暗深处斜斜划去——仿佛一只无形巨手自虚空而来捏住了他的腕。世界在他眼前骤然旋转、扭曲、溶解!木纹石纹雨水纹纠缠成浑浊的色带,耳中灌满海螺般的巨大轰鸣!如同被吸入一个漩涡的轴心,整个时空向着他猛烈地压垮,随后又无边无际地抛掷开去!他失去重量,感知中断,最后一缕知觉里涌上来的,竟是海南深潭之水浸入骨髓的那种冰凉……连同某种咸涩灼人的味道涌入口中,似泪非泪。

    意识沉浮了许久,如同坠入一潭黏稠的温泥。先是眼皮仿佛挂了沉重铁锚,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接着,无孔不入的、熟悉的咸腥气味如同苏醒的精灵,争先恐后地涌进鼻腔。

    是海!东坡猛地清醒过来。身体仿佛被掏空又重新塞回,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酸麻。他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手臂深深陷进身下的沙子里。沙粒细密、粗糙而带着白昼饱吸的微温。视线慢慢聚焦。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深沉的墨蓝色。波涛温柔地舒卷着,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碎成千万条跃动着幽白月光的弧线,发出连绵不绝的、韵律沉厚的哗啦声。近旁黑沉沉地立着几株错落有致的椰树,阔大的叶片在月色下微微反光。海风裹挟着浓烈的草木清芬、海藻的腥鲜还有潮湿沙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如此纯粹而蛮荒,与城市里混杂着机油与尘埃的浑浊空气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趾,感受着细沙从脚趾缝里溢出的奇妙触感。忽然间,他停住了动作,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袭粗陋的青麻布直缀,宽大松弛地套在身上,腰间仅用一根褪色泛白的布带束住。赤裸的脚踝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干结泥印。

    东坡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撞出胸腔。回来了!是儋州!是那片流放的土地!他霍然站起,急切地环顾四周。远处黝黑的林木轮廓后,依稀透出一点细小的、跃动的昏黄火光。他认得,那是邻村黎人的方向。

    他跌跌撞撞地沿着沙岸小径奔跑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翅膀的绳索。衣衫在夜风里猎猎扑动,胸膛起伏如同潮汐。跑过一段熟悉的小坡,几块巨大的磐石映入眼帘。就在那磐石下方,一个小小的竹亭静静矗立。亭是黎人听闻他缺书少纸,特意用刚砍下的绿竹与干茅草为他搭就。亭角挂着一串黎人赠送的驱蚊避邪草铃,此刻被风吹拂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石桌上空无一物。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间,他急切地在身上摸索。手探入怀中,却只触碰到粗砺的麻布衣料。那本熟悉的小笔记本消失了,连同那支硌手的廉价塑料笔也无影无踪。然而,指尖似乎带起了某种奇异的异物感。他茫然低头,将手举到眼前。皎洁的月色如水银泄下,清晰地照见他指掌间残留的、几道微微闪光的淡蓝色粉末——是那台崩坏的液晶屏炸裂时溅出的残留荧光粉!它像某种幽灵的信物,固执地沾在他的皮肤纹路上,宣告着那场荒诞穿越的真实不虚。

    东坡颓然跌坐在竹亭的石凳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震。手掌无意识地抚过桌面粗糙的纹理。指尖下,细微的凹痕清晰地传来触感。他凑近,借着亭角微弱的月光细看。桌面上竟然留下了一小片新鲜刮擦出的痕迹——那是他昨夜在暴风雨的破墙旁情急落笔时失控划下的那最后一笔。凌厉的斜线与粗糙桌面划痕竟如出一辙。

    他缓缓挺直身躯,面朝大海的方向站定。月光慷慨地倾泻在万顷波涛和广袤的椰林之间。风拂动草木发出的沙沙声,与海浪低回的絮语应和着,形成大自然深沉而恒久的呼吸节奏。他闭上眼睛,城市玻璃大楼的冰冷,办公室压榨般的噪音,地铁车厢的汗腥气,还有女儿安琪晶亮的、望向发饰的双眸……一幕幕如破碎冰片在脑海中撞击沉浮。

    东坡深深吸气,潮湿清冽的空气涨满了肺腑。他挺起胸膛,朝着汹涌不息、吞吐月色的夜海,张开了口——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正放声呼喊的是什么。或许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对那奇诡穿越的恐惧是对安琪和她母亲如焚的牵挂亦或是混杂着王栋肉身中那份困顿与苏轼自身沧桑的悲怆所有情绪在喉头熔融翻滚,试图寻找一种语言的出口。然而,最终倾泻而出的声音竟是——

    一串浑厚沙哑、却又带着豁达笑意的歌声!那调式非词非曲,如风啸,如鸥鸣,又隐隐残留着他从黎人口中听来的那些古老韵律的碎片。歌声冲开了沉寂的夜色,直入星空。月华流转,海潮不息。那歌声断断续续,不成章法,渐渐力竭,最终消融在夜风与浪涛更为宏大的和鸣中。

    东坡喘息着,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但奇异地,某种禁锢已久的东西也随之释放。他在海风中挺立良久,缓缓转过身,步伐坚定地走向竹亭深处。

    桌上,粗糙的纸张摊开着——那是岛民以拙朴之法造的厚皮纸,虽糙硬粗粝却带着自然的生命气息。一只陶碟盛着新磨的浓墨,黝黑温润如深潭水。一支削磨得趁手的硬竹笔斜靠旁边。海岛的笔墨,同样带着挥之不去的草木香气和海洋的咸腥气。

    他撩起那过长的麻布衣袖,蘸墨,凝神。笔尖悬停在微微泛黄的纸面上方。

    纸张的气息混着墨的浓稠钻进他的鼻腔。那在办公室格子间囚困数月、在A4打印纸上写下二十首词的沉甸甸的中年灵魂,那背负着房贷、担忧着女儿眼神的身躯,那属于王栋的呼吸与此刻属于苏轼的目光,连同儋州满月的清辉,悉数在他胸腔中奔突冲撞,最后汇成一股汹涌的暖流。笔尖终于落下,墨色在纸面迅速铺染、渗开——

    笔落纸面,墨迹如古树上悄然新生的一枝嫩芽:

    《鹧鸪天·珠还》

    海月重回旧寂滩,石桌深见裂痕残。

    荧尘指隙藏新劫,鬓底风霜凝故寒。

    椰影暗,夜潮宽,浮生悲喜作珠还。

    且收万里无涯事,俱化儋州墨一团。

    竹亭之下,海风永不止歇。墨滴落纸有声,微弱而真实地响在他心里。那本丢失在无尽时空彼端的《尘海拾珠集》,此刻也恍若隔空共鸣。

    结尾附全册《尘海拾珠集》完整二十首。此二十首长短句,依故事脉络交织王栋(苏轼)在数字围城的羁縻与儋州海风的回响间,是为当代尘海深处中年魂灵之低吟与长啸:

    1、《行香子·月移》

    窗泊千灯,指滞幽屏。错时光、海角流萤。椰杯椰酒,潮退潮生。问云边舟,沙边贝,酒边朋

    重楼影缚,网线身萦。似孤禽、失伴飘零。楼山不测,妻女叮咛。压肩如月,月初晦,月中行。

    2、《江城子·年轮印》

    晨昏流转电梯轮,指纹深,面容昏。工卡垂冰,映照倦灵魂。满眼光标皆似冢,埋年少,葬诗痕。

    忽惊海角少年身,破衫存,薯初煨。椰影扫尘,沙底贝轻吞。今有华巢安骨肉双背负,一秋尘。

    3、《风入松·城市气味》

    咖啡微苦漫唇舌,合铁锈浮尘。霓虹浸夜流光浊,辨不清、旧月星辰。海角咸腥漫卷,篝燃薯芋香醇。

    电梯吞吐影成群,疲惫碾苔痕。归途地铁箱摇晃,载人间、叹息余温。偶遇孩童甜笑,心头微破春痕。

    4、《水调歌头·数据潮汐》

    万楼吞星海,一粟困尘涛。指端游走,数字如浪复如礁。谁见当年椰岸,笑挽银涛千丈,赤足踏琼瑶方寸屏前搏,生计在深霄。

    房贷沉,妻女望,梦迢遥。忽闻父病,归心成箭隔云飙。主管重敲桌面:项目火烧眉角!潮水没腰高。偶瞥窗边月,冷似海南刀。

    5、《卜算子·屏里家书》

    屏亮暖光摇,稚女眸清澈。玉指轻划蛋糕图,爸比,能归不

    键底字如铅,胸底冰还裂。回语乖囡先许愿,海角同升月。

    6、《定风波·地铁口琴》

    地底长街朔气侵,老翁盘坐抚口琴。旧曲飘摇沙哑调,谁料忽如破浪见归禽。

    曲线翻飞成雪笠,微泣,椰冠犹覆少年心。投币箱轻声似叹,微颤,风中背影入楼深。

    7、《喝火令·雾霾晨》

    口罩蒙尘面,城埋铅色云。雾浓难辨海边身。椰影几时重认医嘱字犹存。

    海气冲胸臆,咳声震晓昏。当年礁角钓晨鲈,忘了阴晴,忘了计攀附。忘了鬓霜新染,赤脚踏鲸奔

    8、《苏幕遮·共享单车》

    链声嘶,铃舌锈。旧锁霜凝,晨色薄如旧。扫码车轻如故友忽忆滩头,木橹随潮溜。

    网约单,城铁漏。风卷尘沙,迷了归家牖。椰下苔阶终不朽,潮印消磨,印在深秋袖。

    9、《唐多令·年会醉语》

    霓彩转如轮,香槟沫似银。酒痕深、掩尽年轮。主管登台嘉奖令,潮水拍、耳边沉。

    醉眼觅椰村,歌台幻海魂。有人喧、唤我王君忽碰杯沿清响裂,波光碎、月如焚。

    10、《青玉案·售楼沙盘》

    微灯点活千家户,莹沙砌、黄金土。解说莺声穿耳度:采光无界,花庭私属。妻眼星燃炬。

    忽如海角茅棚雨,敲椰顶、数清珠。广厦安巢千万缕,半生拴缚,廿年征戍,月供深如墓。

    11、《菩萨蛮·午夜胃痛》

    霓虹流作肠中刺,廿层窗小灯如蚁。止痛片初融,蜷身橱柜弓。

    忽温椰角事,新薯柴烟里。暖意抵枯胸,涛声漫药盅。

    12、《减字木兰花·微信家族群》

    屏花闪烁,长辈图传康泰贴。问婿房贷妻代轻回月已还。

    倏忽图变,海角渔舟浪飞雪。键指冰凝,父咳声如沙粒咽。

    13、《蝶恋花·女儿钢琴赛》

    黑白键如潮叠浪,小指翻飞,笑靥生光晕。金奖杯莹如月刃,父喉暗锁欣还哽。

    忽掠儋州黎语近,蕉叶鸣沙,似有涛回应。满坐掌声花海沁,指缝微沾荧屑冷。

    14、《醉花阴·阳台盆栽》

    尺土椰棕盆里绿,浇灌晨昏蓄。忽有蚧虫生,药水勤喷,叶底愁暗续。

    当年手种槟榔熟,飞鸟啄红玉。根纵困钢窗,犹举苍枝,指向海南曲。

    15、《渔家傲·裁员疑云》

    工区风骤屏光裂,邮件迟滞如凝血。名册风传皆惧瞥,心似筏,洪流浮沫吞礁碣。

    忽记滩头独啸月,饥肠海胆凭手掘。起落波峰舟一叶,浪碎千层雪。

    16、《鹊桥仙·七夕项目结项》

    银河暗换,霓虹鹊桥,工卡消磨无数。妻传巧果女儿蒸,屏闪亮,新需求怒。

    忽如惊觉,海角星垂,篝火谣歌轻诉。银涛偷走旧诗痕,风起处,珠还泪注。

    17、《虞美人·体检报告》

    脂凝肝壁霜凝镜,警报红灯映。烟尘肺腑十年囚,数据奔流深处血压游。

    海角薯蓣消沉疢,黎药汤清润。今围药罐守愁城,忽念荒礁埋贝似埋名。

    18、《雨霖铃·台风前夕》

    楼群沉黑,电光狞笑,风撼窗格。千屏警报红跳,需求急迫,归程阻隔。忽见天涯椰树,向巨浪头立。

    廿载牢,千行代码,可抵得那晚涛击

    妻儿睡稳轻呼吸,暗忧焚,怕卷惊雷入。沙盘广厦如蚁,独此夜,雨泼如泣。半世营营,何物能凭,海退潮迹纵有万贯锁重云,不换石滩笠!

    **19、《满江红·海啸蓝屏》

    数据深围,风妖至、蓝屏如孽。光标死、海角梦返,天涯魂裂。城灭星燃电斧落,风撕混沌时空叠。指间尘、旧劫有余温,光微灭。

    千楼冢,终诀别;一亭角,重相接。踏沙痕尚在,冷涛呜咽。妻女叮咛融海雾,悲欢俱化儋州碣。立荒滩、放啸不成歌,声声血。

    20、《鹧鸪天·珠还》

    海月重回旧寂滩,石桌深见裂痕残。

    荧尘指隙藏新劫,鬓底风霜凝故寒。

    椰影暗,夜潮宽,浮生悲喜作珠还。

    且收万里无涯事,俱化儋州墨一团。

    二十首长短句终末,墨迹渐干于微凉的夜气里。东坡搁下那支削得光润趁手的竹笔,掌心微微汗湿。身后海潮如同亘古呼吸,一次次拍打月下白沙,每一道波峰都浸润过千年的盐分与月光。他将纸页小心压于砚台,墨痕深沉如凝固黑夜。

    这时,一阵奇特却似乎并非陌生的乐声穿透风涛,由远及近——像是竹板清脆又参差的叩击,交织着年轻、不甚熟稔的黎语歌谣,渐渐清晰可辨。脚步声杂沓在沙砾上轻快响起。

    东坡走出竹亭。只见月光朗照下,四五个黎族少年正笑闹而来。为首少年手执簇新小弩,背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野芭蕉,叶柄上淌下的水滴在他赤裸肩背折射月华。另一少年费力却骄傲地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陶瓮,瓮口塞着鲜绿蕉叶,甜酒气息已悄然弥漫空气。他们脸上洋溢着毫无修饰的、如同野生浆果般新鲜饱满的喜悦。

    学士公!为首少年眼尖地认出东坡,高高扬起手里的小弩,笑声飞扬如浪尖水珠,阿爹新制的椰油,弩身滑溜!今日礁盘好运气,射中只呆鸟!芭蕉熟透了!刚开坛的甜酒浆!一起喝!

    少年们热情簇拥上前。东坡目光掠过他们肩头湿亮的汗水,停留在那一陶瓮美酒上。瓮身透着陶土的温暖气息,那股甜暖的、未经驯服的微醺酒意扑鼻而来。

    此刻的海南秋夜,海风带着清朗气息扑面而来,他心底郁结的王栋印记逐渐被这气息轻柔涤荡。东坡眉宇展开,一抹真切笑容自唇边漾开,徐徐点头应道:

    酒、酒甚好……好!

    笑声朗朗,与涛声应和共振。少年们雀跃着奔向亭子角落开始张罗。东坡立于亭前,最后一次远眺墨海明月,海涛如宽宏臂膀,月华似慈悲灯火,将他与那些远方城市光影中的灵魂一同环抱——如同沙石最终在海浪抚慰下,变得圆融温静。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