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我的人生在十五岁那年被劈成两半
前半截是浸在脏水里的抹布,后半截是羡宿夕指尖的温度
我第一次见到羡宿夕,是在初三那年的雨季
那天教室外下着绵密的雨,我的校服后领被人塞了只死麻雀,羽毛黏在湿透的衣料上,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后排男生们爆发出尖锐的笑声,而我只是机械地掏出课本,把死鸟扫进抽屉——比起上周被按进厕所隔间喝马桶水,这已经算是温和的恶作剧
你们很吵
一个陌生的声音切断了笑声
转学生站在讲台边,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枫叶
班主任介绍她叫羡宿夕,从省城转学来的优等生
她径直走向我身后空着的座位,经过时带起一阵带着柠檬香气的风
我的背绷得笔直,等待新一轮的嘲笑——优等生怎么会愿意坐在垃圾旁边但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同学,你衣服上有羽毛她递来一包纸巾,指尖温暖干燥
要帮忙吗
那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被人触碰而没有感到疼痛
后来
教室墙壁渗出水珠,在绿色墙裙上蜿蜒出类似血管的纹路
我数着第47滴水砸在水泥地上时,后颈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有人往我校服领子里塞了东西
生物课的麻雀标本!后排传来压低的嬉笑
变态配死鸟,绝了!
死鸟的爪子勾住了我的内衣搭扣,正在融化的福尔马林液体顺着脊梁往下流
我攥紧圆珠笔,塑料笔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响
上周他们把我的头按进马桶时,我记住了瓷砖裂缝的形状
前天在我椅子上涂强力胶时,我学会了站着听课
但这次不一样,死鸟的喙正抵在我第三节脊椎上,像是要啄开我的皮肉钻进去
报告老师,投影仪好像坏了
清凌凌的声音像玻璃珠砸在讲台上
我数着第53滴落下的水珠,听见她帆布鞋踩过水洼的声响,她刚刚上厕所回来,但...
她会像所有人一样绕开我吗还是会加入嘲笑的行列但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下了
同桌带着柠檬香气的阴影笼罩下来
你衣服上有东西
我僵着脖子不敢动
她的手指轻轻拨开我国领,动作小心得像在拆炸弹引线
死麻雀掉在她摊开的英文课本上,在freedom这个单词旁边溅开一小片水渍
真没创意她撇撇嘴,用印着樱桃图案的纸巾包住鸟尸,后排传来嘘声,她突然转身直视那群男生
你们谁养的宠物领回去
教室一片死寂
她若无其事地把包裹扔进垃圾桶,又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纸
垫着这个坐吧,你椅子在滴水
浅蓝色便签纸上画着简笔枫叶,边角还印着X.S.的花体字母
下课铃响起时,我仍盯着那张纸
便签被空调风吹起一角,像只欲飞的蝴蝶
喂走廊里有人阴阳怪气,变态也有人要了
我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却听见哗啦一声——羡宿夕把整瓶蓝墨水泼在那人校服上
深蓝色液体顺着白色衣料蜿蜒而下,像条突然获得生命的小河
手滑她晃着空墨水瓶微笑,阳光穿过瓶身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蓝影
当那个男生涨红脸冲过来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跑!
我们穿过三条走廊,在图书馆拐角甩开追兵
她喘着气松开我,腕间的枫叶胎记被汗水浸得发亮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她握着,掌心相贴处传来岩浆般的热度
你...我嗓子哑得不像话,为什么...
羡宿夕她突然说
什么
你还没问我名字她歪头笑起来时,左眼角下有颗很小的泪痣
虽然老师说过,但你应该没听清
风送来庭院里玉兰花的香气,她白衬衫的衣角被吹得翻飞
在这个潮湿霉烂的雨季里,我第一次看清了阳光的形状——它落在羡宿夕的睫毛上,碎成无数金色的光尘
要尝尝吗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
柠檬味的
我剥开糖纸时手指发抖
糖果酸得让人眼眶发热,但很奇妙地,压住了喉间翻涌的铁锈味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给我的不仅是糖果和纸巾——而是溺水者抓住的第一口氧气
二
羡宿夕是违反所有常理的存在
她会在体育课后把冰镇汽水贴在我脸颊,会强行把耳机塞进我耳朵播放摇滚乐,更会在值日生往我课桌倒墨水时,直接把整桶脏水浇在那人头上
为什么某个放学的黄昏,我终于问出口
夕阳把她的轮廓镀成金色,她正踮脚摘围墙边野生的木槿花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管我
她把沾着花粉的手指按在我眉心,笑着说
因为你看世界的眼神,像随时准备从悬崖跳下去的幼鹿
花瓣顺着她手腕滑进我国文课本,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书签
十六岁生日那天,她翻进我家后院
父亲砸碎酒瓶的声音像玻璃渣滓滚进耳朵时,我正蜷在储藏室地板的霉斑上
十六岁生日的礼物是后背新添的皮带痕——因为打翻了他下酒的腌黄瓜
血点渗进棉布校服,黏腻地贴在伤口上
母亲隔着门板的啜泣声细若游丝,很快被新一轮的咒骂吞没
突然,后窗传来三声轻叩
心脏骤停
是那些混混他们总在深夜学猫叫,把死老鼠吊在我窗棂上
我屏住呼吸缩进阴影,直到熟悉的嗓音穿透玻璃:眠落,是我
羡宿夕的脸贴在蒙尘的窗户外,鼻尖压得扁扁的
她像只误入险境的幼鹿,怀里竟护着一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顶端颤巍巍插着根细蜡烛
开窗!她急急地做口型,烛火在她掌心摇曳,随时要被夜风掐灭
恐惧瞬间攥紧喉咙
父亲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
你快走...我气音颤抖,手却不受控地拨开插销
她裹着寒气的身体滚进来,蛋糕上的奶油蹭到我手臂,冰凉黏腻
储藏室弥漫着陈米和樟脑丸的酸腐
宿夕刚站稳,客厅突然爆出巨响——父亲踹翻了矮几
我们同时僵住,烛火在她瞳孔里疯狂跳动
黑暗中,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冰凉的指尖按在我腕骨淤青上
跟我来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熟门熟路地带我钻进后院篱笆的破洞
枯枝划破她手背,血珠渗出来,她却把蛋糕护得更紧
我们跌跌撞撞穿过堆满建筑垃圾的荒地,最后停在一截断裂的水泥管后面
这里曾是工地,如今只剩半堵危墙和疯长的野草
安全了她喘着气把蛋糕放在断墙上
烛光终于稳定下来,照亮她沾着泥点的脸颊
奶油在颠簸中塌陷半边,露出里面粗糙的海绵蛋糕胚,鲜红的酱从裂缝里溢出来,像凝固的血
生日快乐她划亮第二根火柴点燃蜡烛,火苗映亮她眼底的固执
现在许愿
远处传来父亲暴怒的吼叫,犬吠声此起彼伏
我盯着那簇微弱的火,身体止不住发抖
许愿我配吗上一个生日,母亲藏起来的煮鸡蛋被父亲发现,他把它碾碎在我头发上,蛋黄混着尘土流进眼睛
轰——!突然的巨响让我们同时抱头蹲下
是父亲在砸后院的铁门!宿夕猛地扑过来捂住我的嘴,两人蜷缩在水泥管阴影里
手电筒光柱像探照灯扫过荒地,父亲含混的咒骂声近在咫尺:...赔钱货...躲哪去了...
腐烂的草根气息钻进鼻腔,宿夕的掌心全是冷汗
当光柱终于移开,我才发现她胳膊在发抖,却还死死护着那坨变形的蛋糕
没事了她松开我,声音哑得厉害,他走了
她用手指蘸起塌陷的奶油,小心翼翼抹在我干裂的嘴角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混着泥土和血腥气
我忽然抓住她流血的手,舌尖舔过那道细小的伤口
咸涩的铁锈味冲散了甜腻,她颤抖了一下
因为我看见小狗就是这样给自己舔伤口的
疼吗我问的是她的手,也是我后背火辣辣的鞭痕
她摇摇头,把沾着奶油的指尖按在我眉心,像某种笨拙的祝福:吃蛋糕,秋眠落,今天你最大
我们分食了那块狼狈的蛋糕
奶油糊了满脸,酱滴在校服上变成新的污渍
宿夕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生日歌,跑调的音符惊飞了草稞里的夜鸟
我看着她被烛光镀亮的侧脸,喉咙里堵着的硬块终于融化,变成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
废墟之上,十六根蜡烛燃尽最后一滴蜡油
当黑暗重新吞噬我们,她沾着奶油的手指勾住我的小指
明年,她声音轻得像承诺,我们会有真正的生日
远处,家的方向灯火通明,却照不亮这片属于我们的、荒芜的乐园
宿夕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种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光不在天上,而在愿意为你捧起一团微弱火焰的人掌心里
三
高中我们考上同所学校
宿夕的追求者开始变多,情人节她课桌里塞满巧克力
我躲在顶楼废弃美术室吃冷掉的饭团,门突然被撞开
她气喘吁吁举着两盒便当:找了你三栋楼!
饭盒里躺着歪歪扭扭的玉子烧,焦黑处用番茄酱画了笑脸
她抱怨家政课老师给的分数太低,我却尝到满嘴咸涩——原来煎蛋真的会放这么多盐,原来真的有人愿意为你浪费整个午休
梅雨季来临时我发了高烧
宿夕翘课翻进我家,用酒精棉擦拭我滚烫的额头
父亲突然回来的门响中,她把我裹进衣柜
樟脑丸的气味里,她的心跳贴着我的耳膜,像被困的幼鸟
门外皮带抽打的破空声与咒骂中,她捂住我耳朵的手在发抖,却始终没有放开
眠落黑暗里她呼吸拂过我睫毛
等我们长大,买间有落地窗的房子好不好要种满你喜欢的蓝雪花
我喉咙灼痛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攥住她校服下摆
那一刻我忽然恐惧起来——原来人有了想要珍藏的温暖,就会开始害怕失去
再后来,我与她有了共同的东西
放学后的旧琴房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废弃的立式钢琴积满灰尘,琴键早已喑哑
宿夕却总爱掀开琴盖,指尖悬在黑白键上虚弹
小时候我妈逼我学琴,某天黄昏,她突然说
说弹好了爸爸就会回家
夕阳从破窗棂斜射进来,把她睫毛染成金色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永远在发光的人,心里也有填不满的黑洞
她教我用小刀在松动的琴键下刻字
木屑簌簌落下,她刻夕,我刻落,两个名字挤在狭缝里,像偷藏进树洞的雏鸟
刻完最后一笔,她忽然抓住我沾满木屑的手按在胸口
隔着薄薄的校服,她的心跳又急又重
眠落,她声音发哑,我好像...
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宿夕猛地抽回手
学生会干部举着手电筒照进来:谁在里面
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宿夕已挡在我身前,笑嘻嘻踢翻角落的废谱架
抓老鼠呢学长!这破地方耗子比字典还厚!
那人嘟囔着离开
黑暗中,我们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琴板,彼此的心跳在狭小空间里共振
她的手摸索着找到我的,用力捏了一下
掌心相贴处全是汗,不知是谁的
危机在雨季爆发
宿夕的数学笔记本被传阅——有人用红笔在她画的函数图旁涂了恶俗漫画,两个穿裙子的火柴人紧紧相拥
更致命的是,漫画空白处抄着琴房刻字的内容:夕与落
流言像霉菌在潮湿空气里疯长
宿夕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回来时嘴角噙着冷笑
她径直走到始作俑者桌前,抓起对方昂贵的钢笔
还给我!
男生伸手要抢
好啊
她突然松手
钢笔垂直坠地,笔尖咔嚓断裂,蓝墨水在地面溅出放射状血痕
手滑,她耸耸肩,就像你‘不小心’传阅我的本子一样
男生暴怒扬手,宿夕不躲不闪,不一会两个人打了起来
我冲上去抓住他手腕的瞬间,听见骨头发出脆响——父亲醉酒时我练就的本能,知道哪里最疼
全班死寂
宿夕看着我,眼中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当晚父亲用皮带验证了流言
我跪在碎瓷片上,血顺着小腿流进袜子
他咆哮着要联系校长退学,母亲缩在墙角啜泣:早说她是怪物...
手机屏幕在裤袋里突然震动
宿夕的信息穿透皮肉的灼痛:看窗外
我踉跄扑到后院
隔着生锈的铁栅栏,她浑身湿透站在雨里,高举着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和十六岁生日那晚一模一样
雨水冲垮了奶油字,烛火在狂风中明明灭灭
秋眠落!
她喊声混着雨声砸来,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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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破嘴唇咽下呜咽,对着摇曳的烛光闭上眼睛
父亲在身后砸门的巨响,母亲尖利的劝阻,全被暴雨吞噬
这一刻我只想要她平安
后来,父亲把我疼打了一顿,我还是没有退学,宿夕因为家庭有势力,学校没有多追究,后来宿夕给我上药时说我傻,我说,我不傻,是你傻,我们两个看着对方,没有说话,都笑了,那是我第一次露出幸福的笑容
四
转折发生在高三的初雪夜好的
教导主任的脚步声消失在器材室外的风雪里,像一把钝刀悬在了我们头顶
帆布罩下霉味刺鼻,宿夕滚烫的呼吸还喷在我颈窝,可紧贴的胸腔里,两颗心都在疯狂擂鼓,分不清是未褪的悸动还是冰冷的恐惧
他…看到了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手还死死攥着锁骨间那枚崭新的银枫叶吊坠,冰凉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
宿夕猛地掀开帆布,冷空气瞬间涌入
她冲到门边,耳朵紧贴在斑驳掉漆的木门上听了片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时脸上已挂上惯常那种满不在乎的笑,但眼底的惊悸没藏住
虚惊一场,老张八成是巡逻顺手查门锁她走回来,弯腰捡起掉在软垫上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我苍白的脸
吓到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校服下摆蹭上的灰
那个男生阴冷的笑容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别怕,她蹲下来,温热的手指抹掉我睫毛上沾到的灰尘,力道有些重
他敢乱说,我就把他初中偷试卷的事抖出来
她家有势有钱,没有她办不到的
雪还在下,透过破损的窗户缝隙飘进来,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很快融化
她拉起我冰凉的手: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宿夕说的好地方,是实验楼顶层的废弃天文台
圆顶的玻璃碎了大半,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冷得刺骨
但视野极好,能俯瞰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操场和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从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工具箱里变魔术般掏出半包受潮的饼干和一个瘪了的热水袋,又脱下自己的厚棉服裹在我身上,带着她体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寒意
看!她指着远处市中心最高的钟楼,兴奋得像发现宝藏的孩子
等明年夏天,我们溜进去,爬到最顶上,看全城的灯光亮起来!听说像银河掉进了人间!
她描绘的景象太美好,带着夏夜暖风的触感,几乎让我暂时忘记了器材室的惊魂
我裹紧带着她气息的棉服,贪婪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风雪中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宿夕,我轻声问,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
为什么是我
她正试图用冻僵的手指掰开硬邦邦的饼干,闻言动作顿住了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停驻的蝶
什么为什么她没回头,声音低了些
你那么…好,像太阳,你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去任何地方发光
我看着自己冻得发青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刻琴键时的木屑
为什么…非要拽着我这块发霉的木头
寂静在风雪中蔓延
远处传来模糊的汽车鸣笛声,更显得这方寸之地空旷寂寥
宿夕终于掰开了饼干,把稍大的一半塞进我嘴里
粗糙的饼干渣刮着喉咙,带着一股陈年的油蒿味
她自己也咬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太阳也需要影子啊,眠落
她咽下饼干,转过身正对着我,眼神认真得近乎执拗:没有影子的光,是假的,是虚的,是…是挂在橱窗里的假太阳
她冰凉的手指突然捧住我的脸,迫使我直视她眼底翻滚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暗涌
只有照在你身上,我才觉得…自己是热的,是真的活着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每一个字都砸进我心里
你懂不懂秋眠落,你是我存在的证明
我懂了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不是浮木需要被抓住,而是溺水者需要证明自己还在挣扎
可悲的是,我这根朽木,竟是她唯一的浮标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壮感瞬间攫住了我
宿夕,我反手抓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按在那片枫叶胎记上
我会当你的影子,一直当
风雪更大了,吹得破碎的玻璃窗框哐当作响
我们蜷缩在唯一一面还算完整的玻璃墙下,分享着那块受潮的饼干和瘪掉的热水袋残留的暖意
她靠着我,哼起一首不成调的英文歌,歌声断断续续,被风声撕扯着
我低头看着锁骨间那枚小小的银枫叶,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却固执的光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就算世界下一秒崩塌,能和她在这废墟里相拥着冻结,也是一种圆满
然而,世界没有崩塌,裂缝却在无声蔓延
钢笔事件后,那个叫陈骁的男生像条毒蛇,潜伏在暗处
流言换了更隐晦也更恶毒的面具
我的课桌里开始出现死蟑螂,课本被撕掉关键几页
宿夕的自行车胎三天两头被扎破,她的储物柜被人用红油漆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压力不仅来自学生
宿夕被频繁叫去办公室,每次回来脸色都更沉一分
他们说什么了午休时,我拉住在天台抽烟的她——这是她最近新染上的坏习惯
她吐出一口灰白的烟圈,眯眼看着远处,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眠落,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跟我一起下地狱她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试图剖开我的伪装
我夺过她指尖的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直流,却异常痛快:地狱我去过很多次了,宿夕,只要你在,地狱也可以是家
她愣住,随即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她一把抱住我,烟头烫到了我的校服袖子,留下一个焦黑的洞,我们谁都没在意
好!她在我耳边狠狠地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我们就一起,把这天堂搅成地狱!
宿夕的反击来得迅猛又直接
她不知从哪里搞到陈骁父亲公司偷税漏税的证据复印件,匿名寄给了校长和教育局
虽然最终被压了下来,但陈骁被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暂时收敛了爪牙
然而,更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宿夕的父母似乎察觉了什么
一个阴冷的周末下午,宿夕的母亲,那位总是温婉和煦的语文老师,竟然出现在我家那栋破败的居民楼下
她穿着米色的羊绒大衣,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眠落同学
她叫住放学回家的我,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
阿姨想和你聊聊,方便吗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储藏室里,她端坐在父亲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姿态优雅,眼神却像手术刀般锐利
她环顾着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空间,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宿夕最近…状态不太好
她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柔和
总是心不在焉,成绩也有些下滑,问她什么也不说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住我,她只提过你,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攥紧了校服衣角,指甲陷进掌心
阿姨很感谢你在学校照顾宿夕
她向前倾身,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来,但你们这个年纪,友情固然珍贵,也要懂得…分寸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宿夕的未来很光明,她爸爸已经在联系国外的大学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划
阿姨希望,她身边的朋友,都能是…助力,而不是拖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瞬间淹没了我
是啊,我是拖累,是发霉的木头,是见不得光的影子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站在太阳旁边
好孩子她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触碰,比父亲的皮带更让我感到灼痛和冰冷
她留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说是宿夕托她带给我的点心,然后踩着高跟鞋,优雅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纸袋里是城中最贵的蛋糕店的招牌栗子蛋糕
精致的奶油裱花,诱人的香气。我盯着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想起十六岁生日那天,宿夕翻墙送来的那块塌陷的奶油蛋糕,想起废墟里分食的狼狈和甜蜜
眼前的精致点心,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与她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我抓起蛋糕,冲到后院,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昂贵的奶油和栗子泥溅得到处都是,像一滩肮脏的血
我和宿夕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冰冷的沉默
我刻意躲着她
走廊相遇时低头快步走过;她发来的信息石沉大海;放学铃声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
我能感觉到她焦灼的目光追随着我,带着困惑和受伤
秋眠落!终于在琴房门口堵住了我
她眼睛里有血丝,脸色憔悴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躲着我
储藏室里母亲的话语、栗子蛋糕砸在地上的画面在我脑中翻腾
我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快期末考了…我想专心复习
撒谎!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看着我!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妈找过你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被她眼中的痛楚灼伤,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一想到她母亲那句拖累,想到她光明的未来,想到陈骁阴冷的笑,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化作了更深的退缩
没有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你妈没说什么,是我自己…觉得累了我看着琴房破旧的门板,不敢看她瞬间苍白的脸
宿夕,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冷静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受伤
秋眠落,看着我!你告诉我,在器材室吻我的人不是你在天文台说要当我一辈子影子的人不是你现在你跟我说要冷静!
她的质问像鞭子抽打在我心上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冷漠
那都是…一时冲动,我们这样…不正常,你爸妈说得对,我们该…保持距离
不正常她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从愤怒一点点冷却,变成一种让我心碎的、冰冷的失望和陌生
秋眠落,原来在你心里,我们的感情,只是‘不正常’她后退了一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
好,很好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空洞又悲凉,像碎了一地的玻璃
是我自作多情了,打扰了,秋同学
她转身,决绝地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声都像踩在我心上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慢慢滑落,蜷缩在琴房门口,无声地泪流满面
锁骨间的银枫叶吊坠贴着皮肤,冰冷刺骨
我知道,我亲手推开了我的太阳,而我黑暗的世界,将再无光明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傍晚降临
宿夕失踪了
她没有来上学,电话关机,家里也没人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压过了之前的疏离和恐惧
我发疯般地找遍了所有我们曾去过的地方:旧琴房、天文台、器材室、甚至那片堆满建筑垃圾的荒地……都没有她的踪影
最后,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强烈的不安,冲到了城郊废弃的货运火车站
夕阳的余晖将生锈的铁轨染成血色,荒草长得比人还高
在一条废弃铁轨旁的信号塔下,我看到了她
她蜷缩在冰冷的铁轨枕木上,身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
夕阳的残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宿夕!我冲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她抬起头,眼神涣散,脸颊有不正常的红晕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哟,秋同学走错地方了吧这里可没有你要的‘正常’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的心揪成一团,蹲下去想拉她起来:你喝酒了快起来,这里冷!
别碰我!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秋眠落!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用‘不正常’三个字就把我…就把我们的一切都否定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对抗他们有多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多…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她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对不起…宿夕…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道歉,滚烫的眼泪滴进她后颈
是我错了…是我懦弱…是我害怕…
她僵硬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软化,最终卸下了所有力气,将脸深深埋进我肩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的衣领
呜咽声压抑而绝望,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在空旷荒凉的铁轨间回荡
眠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好累…真的好累…他们都在逼我…爸妈…老师…陈骁…所有人…都想把我们分开…连你…连你也…
不会了!我捧着她的脸,急切地保证,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再也不会了!宿夕,我错了!我不会再躲了!我们一起扛!管他什么正常不正常!你就是我的太阳!没有你,我的世界就是黑的!我不要什么光明未来,我只要你!
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掠过生锈的铁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暮色四合
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了大地,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灯光,像遥远而虚假的星辰
宿夕看着我,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尖冰凉
好,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记住你今天的话,秋眠落,就算下地狱,你也得陪着我!
她拉着我,踉跄着跑向铁轨旁一座废弃的信号值班室
木门早已腐朽,一推就开
里面堆满了杂物,灰尘呛人
没有光,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浓重的铁锈味
她反手锁上门,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黑暗中,我只能听到她和我同样急促的呼吸
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十指紧紧相扣,力道大得指骨生疼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濒死反扑的野兽
吻我,眠落
她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
现在!让他们都见鬼去!
她的唇带着酒气和泪水的咸涩,狠狠地压了上来
这个吻不再有初雪夜的青涩试探,而是充满了绝望、愤怒、不甘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
我们像两个在深渊边缘紧紧相拥的囚徒,用尽全身力气汲取对方口中最后一丝氧气和温暖,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门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像无数张嘴在诅咒
值班室冰冷墙壁的触感,她滚烫眼泪的温度,绝望而炽烈的吻,还有那深入骨髓的铁锈和灰尘气味…这一刻,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到极致
我们像两只扑火的飞蛾,在彻底焚毁前,贪婪地燃烧着彼此,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废墟里,偷取着最后一丝带着血腥味的甜蜜
风暴已然降临,而我们,在风暴眼中,用最激烈也最脆弱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五
再后来,我们的关系还是被发现了,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宿夕也被送走了,记得那天我们两个人是像要死了一样
精神病院的铁门合拢时,我仍攥着宿夕偷偷塞给我的字条
护士没收了它,但我早已背下每个字:等我从英国回来,一定找到你
电击治疗像把冰锥凿进太阳穴,药物让世界蒙上毛玻璃
每次清醒的间隙,我都数着窗外梧桐叶的变化。
第三年春天,新来的护士闲聊说留学生羡小姐下周回国,据说专程为探望儿时好友
那天夜里我做了梦
十七岁的宿夕站在雪地里对我伸出手,腕间枫叶红得刺眼
我向前奔跑,却看见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自己——原来在等待的岁月里,我早已从内里开始腐烂
清晨查房前,我爬上顶楼水箱
顶楼的风,带着初春清晨特有的、凛冽又微腥的气息,吹鼓了我身上过于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一面残破的旗
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边缘,脚下是沉睡的城市和遥远机场跑道上,一架正在缓缓降落的银色铁鸟
手腕上,偷偷磨尖的塑料片留下的新伤叠着旧伤,但最深的那道,早已结痂成丑陋的暗红沟壑
药物带来的混沌迷雾被这刺骨的风短暂吹散,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清明
十年了还是更久她记不清
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粘稠物,只有墙上刻下的正字记录着绝望的长度
我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人
一个有着枫叶胎记,笑起来像熔化了太阳的女孩
护士们偶尔的闲谈像针,扎进我麻木的神经:…羡小姐下周回国…
羡…宿…夕…
这三个音节在舌尖滚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铺天盖地的酸楚
昨夜,我又梦见了那个雪夜,梦见宿夕温热的唇和那句灼烫的誓言:毕业就逃走吧…
可她们终究没能逃掉
这污浊的世间,容不下一点干净的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针孔和电击疤痕的手臂,曾经被宿夕珍视地握在手心的手臂,如今枯槁如朽木
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头发干枯,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我不能让宿夕看到这样的自己
不能让那轮太阳,照见这具早已从内部腐烂的躯壳
我配不上那光了
一丝解脱般的笑意,极其缓慢地,在她干裂的唇角漾开
晨光熹微,染红了天际线
我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丝线的、笨拙的蝶
风猛烈地灌满衣袖,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闻到了十六岁生日那天,废墟中奶油蛋糕的甜香,和宿夕发梢上,那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柠檬气息
我朝着那架正在降落的银色铁鸟的方向,纵身一跃,将自己彻底融入了那片,宿夕曾许诺要带她去看的、广袤而冰冷的晨光里
晨雾中的城市正在苏醒,远处机场有飞机降落
我张开手臂,风灌进病号服,恍惚间又变成那年被她拉着在雨中奔跑的少女
宿夕,你看,这次我终于学会自己飞翔了
对不起,我爱你
羡宿夕视角
飞机舷窗外是伦敦铅灰色的云层
十年了
我终于挣脱了父母精心编织的金丝牢笼,踏上了归途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片枫叶形状的淡褐色胎记
它曾是温暖的印记,如今却像一块冰冷的烙印,提醒着我心脏深处那道从未愈合、永远溃烂的伤疤
闭上眼,旧日景象如幽灵般纠缠不休
我一直是别人眼里的太阳
父母满意的优等生,老师信赖的班干部,同学环绕的中心
我的世界明亮、有序,充满掌声和期许
但没人知道,这光亮底下,是一片冰冷坚硬的荒原
我按部就班地发光发热,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娃娃,直到在那间弥漫着霉味和恶意的教室里,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的秋眠落
她像一团被世界揉皱又丢弃的废纸
死麻雀塞在衣领里,她竟然只是沉默地掏书,后背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那一刻,我心底某个被精心掩埋的角落,被狠狠刺穿了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近乎疼痛的熟悉感——那种被世界抛弃、被钉在耻辱柱上、连挣扎都显得多余的死寂眼神,我在镜子里见过
在母亲因为我钢琴比赛得了第二而沉默的晚餐后,在父亲缺席我无数次家长会的借口里
我的光鲜亮丽是盔甲,是面具,而秋眠落,她连面具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地、伤痕累累地暴露着世界的残忍
她是我内心那个被锁在黑暗里、无人问津的、真正的羡宿夕的倒影
帮她起初或许只是本能的反抗
对那群渣滓的厌恶,对这不公秩序的挑衅
但当她被我拽着奔跑在走廊,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掌心却传来微弱却真实的温度时
当她躲在废弃琴房的阴影里,像受惊的小兽,却在我刻下名字时,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触碰木屑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存在感在我胸腔里炸开
在她身边,我不是年级第一的羡宿夕,不是老师家长的骄傲
我只是宿夕
一个会翻墙、会打架、会刻歪歪扭扭名字、会捧着一塌糊涂蛋糕的、真实而笨拙的宿夕
她看着我时,眼睛里没有那些附加的光环,只有纯粹的、带着一丝茫然和巨大依赖的注视
那目光像火,灼烧着我虚假的盔甲,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是热的,是重要的——不是因为成绩,不是因为乖巧,仅仅因为我是我
她是我存在的证明
在明亮却虚假的天堂里,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有在她的黑暗里,我这道光才找到了落点,才感受到了真实的温度
帮她,护她,靠近她,像一种自救的本能
每一次为她挡开恶意,每一次看到她因为我笨拙的示好而露出一点点微弱的、像初雪融化般的笑意,都像在填补我自己内心那个巨大的、名为不被真正看见的黑洞
她的伤痕映照着我的空洞,她的依赖滋养着我干涸的灵魂
动情那是在无数次黑暗中的依偎里,在分享同一块狼狈蛋糕的甜腻里,在废墟里她舔舐我伤口时那滚烫的舌尖触感里,悄然滋生的藤蔓
当她用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只倒映出我一个人时;当她为了我,第一次颤抖着伸出手反抗世界时;当她蜷缩在衣柜里,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把我看作唯一的浮木时…我的心跳就不再属于我自己
那是一种混合着痛楚、保护欲、归属感和毁灭冲动的、近乎宿命般的吸引
我爱她破碎的灵魂,爱她沉默的坚韧,爱她在黑暗中依然能被我点燃的那一丝微弱的火苗——那火苗,也同时照亮了我内心那个长久以来被忽视、被压抑的、渴望真实和不顾一切去爱的自己
帮她,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未被驯服的影子;爱她,是因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脱下所有伪装,做回那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怕、也想在废墟里点一盏灯、等一个人来的、真实的羡宿夕
那晚在废弃信号值班室的抵死缠绵,是我们绝望的狂欢,也是毁灭的序曲
我们以为锁上门就隔绝了整个世界,却不知陈骁那条毒蛇,早已尾随而至
他用手机录下了门内压抑的喘息和破碎的呻吟,将这段扭曲的证据,连同精心剪辑的所谓亲密照片,匿名寄给了学校、双方父母,甚至教育局
风暴,以最肮脏、最彻底的方式降临了
校长办公室
空气凝滞得如同棺椁
我父母的脸惨白如纸,母亲精心描画的唇线剧烈地颤抖着,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失望,而是彻底的陌生与恐惧,仿佛我是从地狱爬出的怪物
秋眠落的父亲,那个被酒精和暴戾腌透的男人,赤红着双眼,脖子上青筋虬结,若不是教导主任死死拦着,他的拳头早已砸在我身上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溅:变态!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变态!带坏我女儿!毁了她!
而眠落,我的眠落,她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蜷缩在角落里最破旧的椅子上,头埋得极低,校服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脖颈,苍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上面还有…昨夜我失控时留下的淡红印记
那印记,此刻成了最刺目的罪证
她没有哭,没有辩驳,只是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一具空壳承受着这凌迟般的羞辱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碾成了齑粉
我冲她嘶喊:眠落!说话啊!告诉他们我们没错!告诉他们我们…
母亲一个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力道之大,让我尝到了满嘴血腥
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一种世界崩塌的绝望
出国前再次见到眠落,已是在那所被称为矫正中心的市郊精神病院
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外面后一丝自由的空气
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她穿着宽大、刺眼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坐在探视室冰冷的塑料椅上,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娃娃
曾经灵动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的麻木
手腕上缠着刺目的纱布——护士低声说,是试图用磨尖的塑料勺割腕留下的
她瘦得脱了形,锁骨嶙峋地凸起,那里,空荡荡的
我送她的银枫叶项链,连同她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了
眠落…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她冰冷的手指
她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滚水烫到,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落在我的脸上,却充满了惊惧和陌生
她嘴唇翕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脏…好脏…别碰…脏…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将我撕裂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失控地抓住她单薄的肩膀摇晃
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冷漠的男护工立刻上前粗暴地分开我们:病人情绪不稳定,探视结束!
放开她!
我尖叫着挣扎
眠落却在这混乱中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死水般的沉寂,却又在最深处,燃着一小簇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执拗的火苗
她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三个字:…等…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秋眠落
三天后,我像一袋垃圾被塞进飞往英国的航班
舷窗外,故乡的土地越来越小,最终被云海吞噬
我攥着偷藏下来的、她病号服上掉落的一颗小小纽扣,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混着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塑料扣子上
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砸碎那道铁门,带她离开这地狱
十年,每一天,这个誓言都在我心中滴血,支撑着我活下去
出租车穿过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街道,最终停在那栋森严建筑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这里早已废弃,蔓生的野草吞噬了围墙,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眶,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弥漫着荒芜与尘埃的味道
我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仰望着那栋死寂的、如同巨大墓碑的水泥楼房
风穿过空洞的窗口,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十年前那个清晨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清晰浮现,带着血淋淋的细节——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我的脚踝
我一步步走向大楼的阴影深处
在荒草掩映的角落,一块小小的、几乎被苔藓覆盖的石碑映入眼帘
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被风雨侵蚀的数字编号,和一个简陋的日期——十年前的那个春日
眠落…
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样子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石碑前
指尖颤抖着抚过那粗糙的石面,试图抓住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
十年锥心刺骨的思念、刻骨铭心的誓言、支撑我熬过异国漫漫长夜的恨与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我终究是迟了
迟了十年
那扇隔绝我们的铁门,我终究没能亲手为她砸开
她等到了我归国的消息,却用最惨烈的方式,拒绝了我迟来的救赎
冰冷的石碑贴着我的额头,如同她最后冰冷的体温
胸腔里空荡荡的,仿佛被人生生挖走了心脏,只留下一个呼呼漏着寒风的巨大空洞
原来最深的绝望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而是连泪水都已枯竭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的太阳,我拼尽全力想要追逐和守护的光,最终在我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为了不被我这迟归的阴影玷污,选择了自我焚毁,永远沉入了黑暗的地平线之下
我仰起头,望向她生命最后拥抱的那片天空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废弃的楼宇和荒芜的庭院染上一层凄艳而悲壮的金红
几只乌鸦哑叫着掠过铁灰色的天际,像飘散的纸灰
世界在她跃下的那一刻便已失却了色彩,唯余一片荒芜的灰白
我的余生,注定是一场在无边永夜里的跋涉,背负着未能赴约的罪,追索一道早已湮灭于尘寰的光
墓碑上没有她的名字,只有我心上永不结痂的刻痕,在每一个日落时分,与天边那抹熔金般的夕照遥遥相映,灼痛我空洞的余生
夕照熔金处,尽是未归人
终章诗句注解:
此句化用李清照落日熔金意象,将辉煌的夕阳比作熔化的黄金,极尽绚烂,却反衬未归人的永恒缺席,形成强烈对比
夕照既是宿夕名字的隐喻,也象征着逝去的美好与无法挽回的时光,而未归人则指眠落永逝,也暗指宿夕灵魂的一部分永远迷失在等待与失去的伤痛中,无法真正归来画面壮美而哀绝,意境苍凉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