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章Part
1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傍晚六点,我系着围裙,将最后一道松鼠鳜鱼端上餐桌。
糖醋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我满意地看着这一桌子菜,它们色香味俱全,全都是顾衍喜欢的口味。
为了这顿晚餐,我从三天前就开始构思菜单,又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
甚至还穿上了他送我的第一条裙子,一条月白色的连衣裙。
十年了,裙子依然合身,只是我的心境早已不同。
我解下围裙,坐在餐桌旁,安静地等待着我的丈夫。
墙上的时钟,秒针规律地跳动着,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像是在为我此刻残存的、可笑的期待倒数。
Part
2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立刻站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脸上堆起练习了无数次的温婉笑容。
门开了,顾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清冷。
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了他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
林薇。
她穿着一身纯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上去柔弱又无辜。
她回来了。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他却带着他的白月光回了家。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胸口。
小薇刚回国,一个人住酒店不安全,我让她暂时住家里。
顾衍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换好鞋,很自然地接过林薇手里的行李箱,将她领了进来,全程没有多看我一眼。
Part
3
林薇怯生生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扫过那满满一桌子的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歉意。
念念,你……你这是在准备晚餐吗天啊,我是不是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绞着手指,看起来手足无措。
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我能感觉到血液从四肢百骸退去,手脚一片冰凉。
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那精心烹饪的菜肴香气,此刻闻起来只觉得油腻恶心。
我看着顾衍,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愧疚,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不自在。
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然后走到林薇身边,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
你刚下飞机,肯定累了,先坐下休息。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透明的摆设,看着他们在我精心布置的家里,上演着久别重逢的温馨戏码。
Part
4
顾衍终于将视线转向我,眉头微蹙。
苏念,小薇身体不好,你别摆着一张脸。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命令和不耐。
懂事一点。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跟了我十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扯出一个麻木的笑容。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说的是实话。
这十年来,只要林薇一个电话,无论是什么重要的日子,顾衍都会立刻抛下我,奔向她。
我的生日,我们的纪念日,甚至是我父亲的忌日。
无一例外。
林薇柔弱地拉着顾衍的衣角,眼圈泛红,阿衍,我是不是打扰到念念了看她脸色不好,都怪我……都怪我突然回来。
不关你的事。
顾衍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是她小题大做。
他看着我,眼里的冷漠像刀子,苏念,跟小薇道歉。
Part
5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想笑。
十年婚姻,我活得像个高级保姆,一个随叫随到的工具。
笑死,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没有道歉,只是平静地看着顾衍,看着他眼中的不悦和厌烦。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沉默地反抗。
僵持中,林薇突然捂着胃,虚弱地皱起了眉,阿衍,我有点饿了……可是这些菜,好像有点油腻。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瞬间转移了顾衍所有的注意力。
他立刻俯身,紧张地问:胃又不舒服了是不是在飞机上没吃东西
林薇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蝇,就喝了点水。
顾衍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都没看那桌我准备了几个小时的菜,径直走向厨房。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想吃……你以前做给我吃过的阳春面,可以吗
可以。
顾衍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熟练地打开冰箱,找出面条和葱花。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洗手作羹汤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碗阳春面,我也曾在他生病时,笨拙地学着做过。
可他只是尝了一口,就冷淡地推开,说味道不对。
原来不是味道不对,是做的人不对。
Part
6
厨房里传来切葱花的细碎声响,和锅里水烧开的咕噜声。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端了出来。
顾衍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林薇面前,连语气都放轻了,小心烫。
林薇拿起筷子,抬头对我露出一个胜利者般无害的微笑。
念念,真不好意思,阿衍他就是太紧张我了。你别生他的气。
我看着她,内心一片死寂。
我没有力气再去表演贤惠大度,也没有兴趣再参与这场独角戏。
你们吃,我没胃口。
我转身,一步步走上楼梯。
身后,是顾衍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苏念,你闹够了没有!
我没有回头。
回到画室,我反锁上门,将自己隔绝在那个充满虚伪和背叛的空间之外。
我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
穿着他送的裙子,画着精致的妆容,像一个等待被观赏的玩偶。
而楼下,我的丈夫,正在为他的青梅竹马,庆祝劫后余生。
我们的十周年纪念日,成了她一个人的主场。
我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没有眼泪。
只是觉得,这十年,像一场荒诞的梦。
现在,梦该醒了。
第2章
Part1
我不知道在画室里坐了多久。
这个房间是我嫁给顾衍时,唯一向他提过的要求。
他说,顾太太不需要抛头露面,但可以在家里有点无伤大雅的爱好。
于是,我有了这个画室。
十年间,我从一个被人称作天才的青年画家,变成了一个只会围着灶台和顾衍打转的家庭主妇。画笔蒙尘,画布空白,这里成了我逃避现实的空壳。
直到三个月前,我收到了星辰杯青年画展的邀请函。
主办方是我大学时的导师,他或许还对我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
那一刻,某种熄灭已久的东西,在我心底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
我瞒着顾衍,开始创作这幅画。
我给它取名——《涅槃》。
画的中央,是一个蜷缩在烬中的女人,她的身体被无数灰色的锁链束缚。但她的指尖,却触及了一缕从裂缝中透进来的微光,眼中是挣扎,是痛苦,更是无法磨灭的渴望。
这是我的自画像,也是我最后的自救。
我想,等画展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就用它来和过去告别,和顾衍告别。
我看着画布,看着那片灰烬。楼下偶尔传来林薇娇弱的笑声,和顾衍温和的回应。
那些声音,像是锤子,一锤一锤,将我钉死在这片灰烬里。
Part2
叩叩叩——
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我没有动,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
门外传来林薇柔弱又无辜的声音,念念,你在里面吗阿衍担心你晚饭没吃,让我上来看看你。
她叫我念念,叫得亲昵又自然,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姐妹。
我的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想开门,不想见到她,不想让这个女人,踏入我最后一方净土。
念念,你开开门好不好我知道是我打扰了你们的纪念日,我很抱歉。你让我当面跟你道个歉,不然我心里会一直不安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句句都在扮演一个善良又懂事的闯入者。
如果我再不开门,等顾衍上来,就又成了我不懂事、欺负病人的铁证。
这十年来,这样的戏码上演了无数次。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拧开了门锁。
Part3
林薇就站在门口,她换了一身丝质的睡裙,眼圈红红的,看上去楚楚可怜。
念念,你终于肯见我了。她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被无辜的表情取代。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房间中央的画架上。
哇,好漂亮的画。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径直走了过去,眼神里充满了好奇,阿衍常说你画画很有天赋,只是一直没机会亲眼见到。这就是你的作品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温柔的针,精准地刺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它叫什么名字她偏着头问,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冷淡,《涅槃》。
涅槃林薇轻声重复着,随即捂嘴一笑,这个名字真有意思。听上去,像是要跟过去告别的样子。
她转过头看我,笑容纯洁无害,念念,你是有什么……新的开始吗
Part4
我没有回答她。
这个女人的心机,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沉。
她看到了我放在桌上的画展邀请函,又故意提起新的开始,分明是在试探我。
林薇见我不说话,也不尴尬。她绕着画架走了一圈,目光最终停在旁边工作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上。
这些颜色真好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一罐最刺目的猩红色油彩,念念,我能试试吗我从小就羡慕会画画的人。
别碰。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警告。
那罐红色,是我准备为画中人点上最后一笔,象征着鲜血与新生的颜色。
哦……林薇像是被我的语气吓到了,手一抖。
那罐被她拿在手里的红色颜料,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了画布最中央——那个女人挣扎着伸向光芒的脸上。
啊!林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整个人软倒在地,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对不起,对不起念念!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我的手……我的手突然没力气……
猩红的颜料,像一道狰狞的血疤,从女人的眼睛里流淌下来,瞬间毁掉了整幅画的构图与意境。
那片唯一的微光,被彻底覆盖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寂静无声。
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被瞬间攥紧的剧痛。
Part5
顾衍冲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林薇跌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我像一尊石像,僵硬地站在被毁掉的画前。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他径直冲到林薇身边,将她扶起来,揽在怀里,紧张地检查,小薇,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衍……林薇把脸埋在他胸口,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小心……不小心把念念的画弄脏了……
顾衍的目光,这才落到那幅画上。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随即,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冰冷和失望的眼神看着我。
苏念,你又在闹什么
我的身体在发抖,抖得几乎站不稳。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过是一幅画,毁了就毁了,你至于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他的声音里满是斥责与不耐,小薇身体不好,你为难她做什么
为难她
我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那个瑟瑟发抖、嘴角却隐藏着得逞笑意的女人,忽然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Part6
我笑了。
笑声很轻,从喉咙里溢出来,像枯叶碎裂的声音。
顾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顾衍,十年了,你永远都是这样。
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对错。
只要林薇流一滴眼泪,错的就永远是我。
苏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他眼中的厌烦,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我心里。
不可理喻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那幅被毁掉的画上。
那里曾寄托着我全部的希望,我破碎的梦想,我想要逃离这里的决心。
现在,它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笑话。
我的灵魂,好像随着那罐颜料一起,被泼洒出来,然后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踩进了泥里。
身体的颤抖停止了。
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笼罩了我。
我看着他,很轻地问:顾衍,你知不知道这幅画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他看到这幅画时的场景。
或许他会惊讶,或许会沉默,或许会从里面,看到一丝一毫我这十年来的挣扎。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他。
Part7
顾衍冷漠地回答:意味着你又可以借题发挥了。
他搂着林薇,语气像是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下最后通牒,跟小薇道歉,这件事就算了。
阿衍,你别这样……林薇还在他怀里演戏,都是我的错,念念,你别怪阿衍,要罚就罚我吧……
我看着他们,一个扮演着公正严明的审判者,一个扮演着善良无辜的受害者。
真是一对璧人。
我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干净的双手上。
这双手,曾经能画出最绚烂的色彩,现在,却连保护自己最后一点梦想都做不到。
也罢。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涅槃,本就是要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抬起头,最后看了顾衍一眼。
那一眼,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了任何期待。
就像在看一个,与我生命再无关联的陌生人。
好。我说。
然后,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我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把美工刀,一步步,走向那幅画。
在林薇的惊呼和顾衍的怒喝中,我举起刀,狠狠地划了下去。
刺啦——
画布被割裂的声音,清脆,又决绝。
我一刀,又一刀。
将那片灰烬,那道锁链,那个被血色浸染的女人,连同我十年愚蠢的爱恋,彻底撕成了碎片。
第3章
Part1
我站在画室的废墟中央,脚下是《涅槃》的碎片。
那些被割裂的画布,像我支离破碎的心,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周围一片死寂。
顾衍没有再上来,林薇的哭声也消失了。
他们大概在楼下,上演着一出受害者与保护者的温情戏码。而我,是那场戏里,面目可憎的恶毒反派。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吐得昏天黑地。
这阵恶心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无比熟悉。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拉开镜柜,从最深处翻出一个早已过期许久的盒子。
验孕棒。
是我刚结婚时买的,曾满怀期待,后来,期待变成了绝望,它便被遗忘在了角落。
我看着那两条鲜红的杠,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那不是胃病。
是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是我的孩子。
我和顾衍的孩子。
在那片烧尽一切的灰烬里,竟然真的,长出了一棵小小的,代表着新生的嫩芽。我捂住尚未隆起的小腹,冰冷的指尖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脉动。
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能让顾衍回头看看我。
能让他,想起我们之间,也曾有过温情。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溺水的人死死抓住。
我擦干脸,决定再为这个孩子,为我们这十年的婚姻,做最后一次努力。
Part2
我推开画室的门,准备下楼去找顾衍。
可我刚走到楼梯口,就愣住了。
画室的灯,不知何时又被打开了。
林薇就站在房间中央,我刚刚站过的那个位置。
她身上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沾着各色颜料的旧画衫,那衣服套在她娇小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格外滑稽。
她面前立着一个新的画架,上面绷着一块崭新的、洁白无瑕的画布。
她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对着画布比划着什么,姿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冲我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念念,你别生气。我看你把画毁了那么伤心,就想着……帮你再画一幅。
她晃了晃手里的画笔,像个献宝的孩子。
阿衍说,他最怀念的,是那个在画板前闪闪发光的你。我想,如果我学会了画画,他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
她的声音轻柔,话里的每一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她是在告诉我,顾衍爱的是一个会画画的女人,一个天才画家。
而这个身份,我已经丢了。
现在,她要捡起来,取而代-我代之。
Part3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上属于我的衣服,看着她企图染指我最后一方领地的野心,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
脱下来。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无辜的模样。
念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步步走近她,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把你身上不属于你的东西,脱下来。
我的逼近让她感到了威胁,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里的画笔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我只是想帮帮你……她眼圈又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阿衍看到你刚刚那个样子,很担心……
她又提起了顾衍。
总是这样,她总能精准地用顾衍来刺痛我。
你以为穿上我的衣服,拿起我的画笔,你就能变成我吗我看着她,忽然笑了,林薇,赝品终究是赝品,就算模仿得再像,也永远成不了真品。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脸上的柔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看穿的怨毒。
赝品她冷笑一声,苏念,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那个赝品!你这张脸,到底是怎么来的,需要我提醒你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像我,你以为顾衍会多看你一眼
Part4
她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我尘封已久的、最不堪的记忆。
十年前,我出了一场车祸,面部严重受损。
是顾衍,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他支付了所有的医疗费,为我请了最好的整形医生。
他说,他爱我,想娶我。
我信了。
我顶着一张陌生的、酷似他白月光的脸,嫁给了他。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拙劣的复制品。
我的手脚冰凉,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
林薇看着我惨白的脸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苏-我-代-之,现在,我回来了。你这个赝品,也该退场了。
她说完,直起身子,眼神轻蔑地扫过我的小腹。
阿衍最讨厌孩子了,你可千万别想用孩子绑住他。
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
看着我惊恐的眼神,她笑得更得意了。
你的验孕棒,我看见了。
苏念,带着你的野种,一起滚出顾家吧。
说完,在我的目光中,她忽然转身,朝楼梯口跑去。
然后,在顾衍恰好从书房走出来的那个瞬间,她脚下一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Part5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顾衍的身影闪电般冲了过来,他越过僵在原地的我,奔向倒在楼梯下的林薇。
小薇!
他的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惊惶与恐惧。
他将林薇抱在怀里,看到她额头上磕出的血迹,整个人都失控了。
他抬起头,那双盛满滔天怒火的眼睛,死死地锁住了我。
苏念!他冲我咆哮,声音像是要将我撕碎,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她哪里对不起你!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他的指责像无数根钢针,刺得我千疮百孔。
恶毒
他竟然说我恶毒
林薇在他怀里悠悠转醒,她虚弱地抓住顾衍的衣袖,楚楚可怜地看着我。
阿衍,不怪念念,她只是太爱你了……
她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坐实了我所有的罪名。
因爱生妒,所以痛下杀手。
多么完美的逻辑闭环。
Part6
我看着顾衍,看着他眼中的厌恶与杀意,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十年。
我爱了这个男人十年。
我为他放弃了梦想,收敛了所有棱角,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他想要的、温婉懂事的妻子。
可到头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连解释资格都没有的、恶毒的疯子。
顾衍……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永远……只会信她。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身,朝我大步走来。
苏念!给小薇道歉!
他的逼近让我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可我什么都没抓住。
身体重重地向后倒去。
混乱中,我的后腰狠狠地撞在了楼梯的扶手棱角上。
一阵尖锐的剧痛从小腹深处猛地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我身体里剥离。
我低下头。
月白色的裙摆上,一朵刺目的红莲,正迅速地绽放开来。
Part7
身体的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捂着肚子,感觉生命力正随着那温热的液体,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逝。
我的孩子……
那个我刚刚才发现,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我以为能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纽带的孩子……
就这么没了。
原来,我的孩子,也只是一个不该出现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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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渐渐模糊,我看到顾衍脸上的怒火,瞬间被惊慌和错愕取代。
他似乎也看到了那片血色,脚步僵在了原地。
林薇靠在他的怀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对璧人。
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绝望的惨笑。
也罢。
涅槃,本就是要置于死地而后生。
旧的羁绊断了,新的才能开始。
顾衍,林薇。
我以我的孩子起誓。
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不死不休。
黑暗将我彻底吞噬前,我好像听到了顾衍惊慌失措的呼喊,和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声。
真吵。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完这场长达十年的噩梦。
第4章
Part1
我醒来时,看到的是一片刺目的白。
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冰冷、尖锐,像要把我的肺腑都清洗一遍。
身体是空的。
小腹处传来一阵阵绞痛后的空虚,那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我的生命里剜了出去,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血窟窿。
我的孩子。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他的心跳,他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宣告了他的离去。
我缓缓转动眼珠,病房里空无一人。
没有顾衍,没有那个他紧张到失控的林薇。
真好。
这样安静的场面,才配得上我和我孩子的葬礼。
我尝试抬起右手,想摸一摸那个空荡荡的地方。
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完全不听使唤。
我费力地将它举到眼前。
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几根手指僵硬地蜷曲着,无法伸直。
我盯着它,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丑陋的怪物。
这双手,曾是我全部的骄傲。
它能调和出最绚烂的色彩,能勾勒出最细腻的线条,能将我所有的梦想,付诸于画布之上。
现在,它废了。
和我的孩子一起,和我那十年可笑的爱情一起,被埋葬在了那个铺着月白色裙摆的血泊里。
Part2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很高,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神情沉稳,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外科医生,沈辞。
他看到我醒着,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走到病床边,拿起记录板。
你流产了,身体很虚弱。他的声音很平,没有多余的情绪,摔倒时右手尺神经严重受损,虽然手术很成功,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替他说了下去,但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对吗
沈辞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波动。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顾先生支付了你所有的医疗费用,但他没有留下来。
林小姐只是额头轻微擦伤,观察一晚,昨天已经出院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平静地剖开我最后的伪装。
轻微擦伤。
原来,那场让她梨花带雨、让他怒发冲冠的重伤,只是一场轻描淡写的闹剧。
而我,却为此付出了孩子和右手的代价。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很想笑。
你看,苏念,这就是你爱了十年的男人。
你的血,你的孩子,你的未来,在他心里,都抵不过他心上人的一滴眼泪,一场表演。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Part3
沈辞检查完我的情况,准备离开。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叫住了他。
沈医生。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他回过头,安静地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这个唯一告诉我真相的人。
一种荒诞而决绝的念头,在我死寂的心里,疯狂地滋生。
既然那个爱着顾衍的苏念,那个会画画的苏念,都已经死了。
为什么还要让这具躯壳,留在这个令我作呕的世界里
我看着他,很慢,很清晰地问:你能帮我……死一次吗
沈辞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良久,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告诉我,林薇只是轻微擦伤。我说,你没有和他们一起,用谎言来粉饰太平。
因为你眼中,没有怜悯。
只有对一个陌生人最基本的,事实的告知。
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会把我当成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他却忽然走回我床边,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想怎么死
Part4
我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写了一封遗书。
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丑陋又笨拙。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顾衍,放过我吧。苏念。
没有指责,没有怨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我只是累了。
像一个跑了十年马拉松的运动员,在看到终点线的那一刻,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不想再跑了。
我把那张薄薄的信纸交给了沈辞。
他接过,折好,放进了口袋。
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顾先生要求一切从简。沈辞的声音依旧平淡,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在这里,安静地死去。
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谢谢。
不必。他说,我只是在救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这三天,我像一个真正的死人,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不言。
我的世界被隔绝了。
听不到顾衍的咆哮,也看不到林薇的眼泪。
我沉浸在自己的死亡里,享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安宁。
苏念死了。
死于十年婚姻的最后一晚,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死于她丈夫冰冷的审判。
真好。
这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Part5
葬礼那天,天色阴沉。
我没有去,沈辞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丝室外的寒气。
他来了。沈辞说,一个人来的。
我没有问他是谁。
他全程没有表情,很平静。沈-我-代-之辞继续描述着那场与我有关,又与我无关的葬礼,火化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看着。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顾衍穿着黑色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冷漠如霜,看着属于苏念的一切,化为青烟,化为灰烬。
他会不会有一丝难过
或许不会。
他大概只会觉得,终于甩掉了一个麻烦,一个让他厌烦的,赝品的影子。
最后,沈辞的语气有了一丝变化,他没有用公墓准备的骨灰盒。
我睁开眼。
他拿出一个很小的瓶子,将你的骨灰装了进去,做成了一条项链,挂在了脖子上。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
我仿佛能看到他抚摸着那条项链,冰冷的指尖感受着那不存在的余温。
我仿佛能听到他贴着胸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偏执地低语。
这样,你就再也跑不掉了。
你看,他连我的死亡都不肯放过。
他要将我挫骨扬灰,锁在身边,变成一件永远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藏品。
可他怎么会懂。
涅槃,从来不是为了被囚禁。
我看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
那光落在我的脸上,没有温度,却足以照亮前路。
死了。
苏念就死了。
从今天起,我是为自己而活的新生。
第5章
Part1
我死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九十天里,我住在一间属于沈辞的,位于城市边缘的公寓里。
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我笼罩其中。
我正在用左手练习写字,一笔一划,都像是在和陌生的肢体重新建立联系。
字迹依旧笨拙,但比最初的鬼画符,已经有了筋骨。
我的右手安静地放在腿上,它还活着,却没有了灵魂。
尺神经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它再也握不住画笔,画不出我心里的世界。
沈辞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将一个密封好的快递盒放在我面前。
按照你的要求,所有寄件信息都抹掉了,无法追踪。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手术台上的柳叶刀,精准又冷漠。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
里面躺着一支小小的录音笔。
是我送给顾衍的第一份礼物。
他会信吗沈辞问,他似乎对我这个复仇游戏,产生了一点医者之外的好奇。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很蓝,很干净。
他信不信,不重要。我轻声说,重要的是,他会怕。
一个他亲手埋葬的亡魂,从地狱里爬出来,对他轻声低语。
这比任何实质性的报复,都更能摧毁他那固若金汤的自负。
Part2
录音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在一个深夜,我对着小小的收音孔,用我此生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那些话。
顾衍,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泣怨怼。
我的声音像冬日湖面结的冰,平滑,坚硬,没有一丝温度。
你以为死亡是结束
不,是对你审判的开始。
录下这句话时,我仿佛能看到他听到时,脸上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瞬间龟裂的模样。
他把我当成一件物品,一个赝品,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影子。
他从未想过,影子也会反噬。
最后一句,我停顿了很久。
你囚禁了我的爱,我就拿走你的余生。
你送我的十年噩梦,我会加倍奉还。
说完,我按下了停止键。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爱他的苏念,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化成了灰。
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只为复仇而活的恶鬼。
沈辞将那个盒子递给我,让我做最后的确认。
我用左手抚摸着粗糙的纸盒表面,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宣战。
寄出去吧。我说。
审判的第一声钟响,该敲了。
Part3
我能想象,那个包裹会如何出现在顾衍的面前。
他大概正坐在顾氏顶楼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里,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繁华。
他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神情冷漠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件。
助理会将那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恭敬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会蹙眉,或许会觉得是谁送来的无聊礼物。
他会用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拆开。
然后,他会看到那支黑色的,再普通不过的录音笔。
他不会立刻就联想到我。
毕竟,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最后用死亡来麻烦他的女人。
他会按下播放键。
然后,他会听到我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会瞬间崩塌。
不可能……
他会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认知会告诉他,这是个恶作-我-代-之作剧。
苏念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火化的。
她的骨灰,就装在他胸前那个冰冷的瓶子里,被他日夜戴着。
可那声音,又那么熟悉。
熟悉到刻进了他十年的岁月里。
只是,那声音里的冰冷和恨意,是他从未听过的。
他会反复播放。
第一遍,是震惊。
第二遍,是怀疑。
第三遍,是恐惧。
他坚信不疑的世界,那个由他一手掌控的世界,出现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一个死人,在对他宣战。
Part4
紧接着,他的身体会背叛他的意志。
那种恐惧,会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他握着录音笔的手,会开始颤抖。
那支小小的笔,会变得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扔掉。
他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办公室里恒温的空调,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冷汗会从他的额角渗出,划过他英俊却苍白的脸颊。
他或许会下意识地去扯松自己的领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胸口的那条项链,那个装着我骨灰的瓶子,此刻会变得无比沉重。
那不是慰藉,不是囚禁我的勋章,而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信物。
他会伸手抓住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他想用这个来证明我死了这个事实。
可录音笔里我平静的声音,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无限循环。
游戏……才刚刚开始。
审判……的开始。
加倍……奉还。
他的骄傲,他的控制欲,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笑话。
Part5
最后的防线一旦被冲垮,就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会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他不再是那个沉稳冷漠的顾氏总裁。
他只是一个被亡魂缠住的,惊慌失措的男人。
他会冲到门口,对着门外嘶吼。
去查!给我查!
他的声音会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尖锐。
这个包裹是谁送来的!她在哪!
助理会被他从未见过的失控模样吓得战战兢兢。
顾衍会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眼神猩红。
他会摔掉桌上的文件,砸碎手边的水杯。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发泄,来证明自己依然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可当助理颤抖着声音,向他汇报最终结果时,他所有的挣扎都会化为乌有。
顾总……查不到,所有信息都是空的,完全查不到发件人……
查不到。
这三个字,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他可以掌控一个商业帝国,却找不到一个死人的踪迹。
他输了。
在这场游戏的第一回合,就输得一败涂地。
Part6
沈辞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他脱下外套,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让朋友查了顾氏集团内部的监控。他坐到我对面,如你所料,他失控了。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左手指尖的薄茧,是这三个月努力的证明。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把自己的办公室砸了,像个疯子。沈辞的描述很客观,然后,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个下午,谁也没见。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顾衍一个人坐在废墟里,被恐惧和偏执吞噬。
真好。
这只是一个开始。
当年我被他钉死在灰烬里的痛苦,如今,轮到他一点一点品尝了。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沈辞问我。
我抬起眼,看向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里,曾有我的一个家。
现在,那里是我的猎场。
不急。我看着自己的左手,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他活在怀疑里,活在恐惧里,活在永无止境的自我否定里。
我要他亲手撕碎他为自己编织的所有谎言。
我要他看清,他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顾衍。
你欠我的,不止一条命。
我会用你的余生,来慢慢清算。
第6章
Part1
我死后的第六个月,我在邻市办了一场小型的个人画展。
画廊不大,纯白的墙壁,明亮的射灯,每一束光都精准地落在画作上。
我的画,署名念。
这是我用左手画出来的世界,线条不再像过去那样细腻流畅,反而带着一种挣扎后的、野蛮生长的力量。
沈辞站在我身边,替我应付着前来询问的客人。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休闲西装,气质温润,像一块上好的玉,为我挡去了所有不必要的纷扰。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右手搭在膝上,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慢慢转着一支素描铅笔。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安静而美好,充满了新生的气息。
我几乎要以为,过去那十年,真的只是一场被我遗忘在身后的噩梦。
Part2
画廊的门被猛地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和奔波的尘土。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讶异地望向门口。
我看清了来人。
是顾衍。
他不再是那个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顾氏总裁。
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领带被扯得歪斜,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疲惫的锁骨。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下,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困在牢笼里,反复冲撞至力竭的野兽。
他的目光疯狂地在画廊里扫视,像一个雷达,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目标。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Part3
顾衍就那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神经质的苍白。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画上的署名念,看到了我闲适地坐在阳光下,看到了我身边温文尔雅的沈辞。
他更看到了我那只搭在膝上,永远无法再拿起画笔的右手。
他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个装着我骨灰的项链,此刻一定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嘲笑着他精心构建的、用以自我慰藉的骗局。
苏念没死。
她活生生地坐在这里,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平静地回望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他终于动了。
他像一具被抽掉所有理智的行尸走肉,踉跄着,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的步伐很乱,甚至差点被一张椅子绊倒。
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失控的男人。
Part4
念念……
他终于走到了我面前,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想伸手碰我,手臂抬到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
似乎是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一碰就碎。
念念,真的是你……他喃喃自语,眼中的猩红愈发浓重,你没死……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如何在我面前,上演这场迟来的、一文不值的深情。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他一丝希望。
他猛地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上了急切的、不顾一切的乞求。
念念,跟我回家。
我错了,我全都错了。
我把顾氏给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只要你跟我回去。
他慌乱地许诺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以为金钱,地位,那些我过去从未在意过的东西,能够成为他赎罪的筹码。
他以为一句我错了,就能抹去我流掉的血,我死去的孩子,我被毁掉的右手,和我那被他践踏了十年的真心。
多么可笑。
Part-5
我看着他那张因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就像在看一出与我无关的、蹩脚的独角戏。
这位先生。
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画廊。
你认错人了。
顾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这句话的含义。
我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一位正在观望的客人身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还有,我重新看向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别挡着我的客人。
这句话,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尊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不……念念,你别这样……他语无伦次,你是在怪我,对不对你恨我……
顾总。
沈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前,将我完全挡住。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请您自重。
不要在这里,骚扰我的朋友。
Part6
朋友。
这个词,从沈辞口中说出,像一把利刃,精准地斩断了我和顾衍之间最后那点虚无的关联。
顾衍的目光越过沈辞的肩膀,死死地锁住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他那深入骨髓的,不甘的偏执。
他想不通。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通。
为什么那个爱他爱到失去自我的苏念,会变成眼前这个连多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的陌生人。
他怎么会懂,那个苏念,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连同她的骨灰一起,被他挂在胸前,日夜折磨。
我不再理会他,对着身旁的沈辞轻声说:有点吵,我们去后面休息一下吧。
沈辞点点头,护着我,从顾衍身边走过。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给他一个眼神。
我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几欲将我洞穿的视线,一直黏在我的背上。
直到我走进休息室,关上门,将他彻底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门外,似乎传来了一声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巨响,和人群压抑的惊呼。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外面的混乱,内心一片平静。
哦豁,这么快就找来了
可惜,晚了。
顾衍,你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第7章
Part1
休息室的门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顾衍那道几乎要将我烧穿的视线。
我靠着门,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骚动,心如止水。
沈辞给我递来一杯温水,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走了。沈辞说,砸了画廊门口的一个花瓶,被保安请出去了。
我握着水杯,左手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感受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看上去,沈辞斟酌了一下用词,很不好。
我没有作声。
他好与不好,与我何干。
他会再来找你的。沈-我-代-之辞的语气很肯定。
我知道。我抬眼看他,所以,需要你帮我个忙。
沈辞安静地看着我,等我继续。
帮我看着他。我说,我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既然他那么喜欢掌控别人的人生,那么,我也该让他尝尝,时时刻刻活在监视下的滋味。
沈辞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说:好。
Part2
顾衍的疯狂,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
画展事件后的第三天,沈辞带来了第一个消息。
他动用了顾氏所有的人脉和技术部门,在查一件事。
沈辞将平板电脑推到我面前,上面是一份简报。
他在查半年前,你们家别墅二楼楼梯口的监控。
我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毫无波澜。
那段录像,不是早就被林薇删了吗我问。
是。沈辞说,所以他现在像疯了一样,在找数据恢复专家,不计任何代价。
我能想象出顾衍的样子。
他大概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双眼猩红地盯着屏幕,一遍遍地催促下属。
那个他深信不疑的世界,在画廊里我那句你认错人了之后,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无法接受,那个爱他入骨的苏念会对他如此冷漠。
所以他开始怀疑,开始回溯,开始疯狂地寻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需要一个支点,来撬动他早已崩塌的认知。
他需要一个真相,来解释我的死而复生和我那冰冷的眼神。
多么可悲,他的悔悟,不是源于爱,而是源于他无法掌控局面的失控感。
Part3
又过了两天,沈辞再次出现在我的公寓。
这一次,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直接将平板递给我,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他找到了。
视频画面有些抖动,像素也不算清晰,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我们家的二楼楼梯口。
视频里,我穿着那件沾满颜料的旧画衫,一步步逼近林薇,对她说:把你身上不属于你的东西,脱下来。
然后,是林薇那段淬了毒的耳语。
紧接着,最关键的一幕出现了。
在我转身后,林薇怨毒地看了一眼我的背影,然后,她自己跑向楼梯口,在顾衍出现的那一刻,精准地,故意地,滚了下去。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被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的摄像头,记录得清清楚楚。
我平静地看着屏幕上的闹剧,看着那个曾经让我万念俱灰的瞬间。
心里,竟没有一丝涟漪。
他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我关掉视频,轻声问。
沈辞沉默了片刻。
我的人说,他把自己锁在放映室里,整整三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像个活死人。
他没有摔东西,也没有吼叫,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然后,就开始笑,那种很轻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笑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他的生理反应。
在绝对的真相面前,身体比意志更诚实。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人订了今晚林薇钢琴演奏会的票。
Part4
我没有去现场。
沈辞去了,并且为我开启了实时视频通话。
我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用平板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音乐厅。
林薇穿着一身洁白的演奏长裙,坐在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前,优雅地谢幕。
她像一只高贵的天鹅,享受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这时,演奏厅的侧门被猛地推开。
顾衍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身形落拓,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没有走上舞台,只是站在台下,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向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音乐厅的骚动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阿衍你怎么来了……
顾衍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抬起手,将脖子上那条项链扯了下来,狠狠地扔在了舞台上。
那个装着我骨灰的瓶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又讽刺的声响。
林薇。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你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阿衍,你……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顾衍的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红,里面装的,是不是苏念的骨灰
Part5
林薇彻底慌了。
她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想要去拉顾衍的手,却被他嫌恶地甩开。
阿衍,你听我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曾是她百试不爽的武器。
但这一次,顾衍没有再看她。
他转身,面向台下所有惊愕的观众,像一个行刑官,宣读着迟来的判决。
她没有死。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寂静的音乐厅里炸开。
我的太太,苏念,她没有死。
半年前,就是在这个女人,他指向林薇,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自导自演的一场陷害后,我的太太流产,右手被废,被我逼到……假死脱身。
全场哗然。
林薇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她看着顾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阿衍……你疯了你为了一个赝品,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人,要毁了我
赝品
顾衍转回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是无尽的悲凉和自我嘲弄。
你错了。
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了最残忍的真相。
从头到尾,真正的赝品,只有一个。
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Part6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沈辞切断了通话。
我放下平板,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浓重如墨。
沈辞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
后续的事情,已经上了热搜。林薇当场崩溃,被送去了医院。顾氏集团的股票,今晚开盘后,一直在跌。
一场盛大的、迟来的真相。
一场狼狈的、当众的审判。
顾衍亲手揭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将自己和林薇一同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回头吗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
沈辞。
嗯
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看着那只依旧无力的右手,轻声问:
林薇住在哪家医院
第8章
Part1
沈辞将平板电脑递给我时,屏幕上还停留着林薇被医护人员架走的狼狈照片。
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写着钢琴女神跌落神坛,疑似介入恩人婚姻致其惨死。
下面是一片幸灾乐祸的评论。
我知道她住在哪家医院。沈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问他,只是出于一个刽子手对行刑结果的例行确认。
去或不去,其实并不重要。
林薇的结局,从她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片虚假繁荣的星海。
不必了。我说,脏。
去见一个手下败将,只会弄脏我的眼睛。
沈辞没有意外,他收回平板,给我倒了杯水。
她被诊断出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精神崩溃症状。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顾家找了最好的律师团队,准备以诽谤和故意伤害罪起诉她。
顾衍的报复,向来如此,精准、狠戾,不留余地。
他这是在做什么
杀鸡儆猴,演给我看吗
用林薇的毁灭,来向我证明他的悔过
我拿起水杯,杯中的温水早已凉透,一如我此刻的心。
Part2
接下来的几天,世界仿佛都疯了。
顾衍和林薇的新闻铺天盖地,每一个版本的故事都比上一个更离奇。
我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在沈辞为我构建的这方寸安宁里,冷眼旁观。
我重新拿起了素描本,用左手。
笔触生涩,线条歪曲,画出的每一笔,都是一场与过去的割裂。
这天下午,我正在画室里对着一盆向日葵练习光影,沈辞却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林薇失踪了。他的眉头微蹙,她趁护士不注意,从精神康复中心跑了。
我的左手顿了一下,一截炭笔的黑灰,落在纯白的画纸上,像一滴无法抹去的污迹。
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极具攻击性。沈辞的声音沉了下去,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
我看着画纸上那个丑陋的黑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条被逼到绝路的疯狗,还能做什么呢
无非是临死前,再胡乱咬上几口。
她找不到这里的。我轻声说。
沈辞的公寓安保严密,信息也被完全抹去,林薇没有那个本事。
我担心的不是这里。沈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担心的是,她会去一个你可能会去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画廊。
那个我死而复生的地方,那个顾衍找到我的地方,也是林薇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
Part3
我终究还是去了画廊。
不是自投罗网,而是去取回我留在那里的画。
那是我用左手画出的第一个世界,是我重生的证明,我不能让它沾染上任何不该有的肮脏。
沈辞陪我一起,他开车,将车停在画廊后门。
我进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他解开安全带,神情严肃。
我摇了摇头。
不,这是我的事。
我推开车门,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画廊里很安静,老板认识沈辞,客气地将我们引向储藏室。
我走在前面,正要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股浓烈又刺鼻的化学品味道,忽然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我的脚步瞬间停住。
不是松节油的味道。
是……
一种更具腐蚀性,更危险的味道。
几乎是同时,储藏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林薇就站在门口,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头发凌乱,眼眶深陷,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扯得皱巴巴的病号服。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顾盼生姿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怨毒和毁灭的欲望。
在她手里,握着一个棕色的玻璃瓶。
瓶口已经打开,正对着我的脸。
苏念……她的声音嘶哑扭曲,像是破旧的风箱,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你这张脸,这张和他喜欢的脸一模一样的脸,一起下地狱!
Part4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成了慢镜头。
我能清晰地看到林薇脸上狰狞的肌肉纹路,看到她眼中燃烧的疯狂火焰,看到她举起瓶子,手腕倾斜的动作。
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烈的,属于硫酸的,死亡的气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的反应,快于意识。
一种熟悉的,被钉死在绝望里的麻木感,从我那只废掉的右臂开始,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动不了。
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我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致命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忍的弧线,朝我泼来。
结束了吗
以这样一种丑陋的方式。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我身侧猛地冲了过来。
他像一堵墙,瞬间横亘在我面前,将我紧紧地护在怀里。
我只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和液体泼在布料上发出的滋啦腐蚀声。
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恶臭,混合着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狠狠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被那股巨大的力道撞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上。
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顾衍因剧痛而瞬间惨白的脸。
Part5
他的黑色风衣后背,已经被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白色的烟雾正从伤口处升腾起来,画面可怖。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后怕,庆幸,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浓稠的哀恸。
别怕……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破碎不堪,却依旧固执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林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了,手中的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辞已经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将精神崩溃的她制服。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顾衍粗重的喘息,和林薇癫狂的尖叫。
我看着顾衍。
看着他用后背,替我挡下了这足以毁掉我一生的灾难。
他这是做什么
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苦肉计吗
用他的血肉,他的疼痛,来交换我的心软,我的原谅
抱歉。
我不会再心软了。
我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越过他那只想要抓住我的,却因剧痛而颤抖不已的手,拨通了报警电话。
我的声音,冷静到近乎残忍。
喂,我要报警。有人在这里,持械伤人。
Part6
挂断电话后,我没有再看顾衍一眼。
我甚至没有理会他那双写满了哀求和痛苦的眼睛。
我只是转身,看向同样震惊的沈辞。
我们走吧。
我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
这里,交给警察。
沈辞看了看地上蜷缩着身体,痛到几乎昏厥的顾衍,又看了看我。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肩上,隔绝了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好。
我跟在沈辞身后,从顾衍身边走过。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那道混杂着剧痛和绝望的视线,像有实质一般,黏在我的背上。
可那又如何。
如果疼痛能赎罪,那就让他替我,替我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好好尝一尝这人间地狱的滋味。
顾衍。
这不过是,你欠我的,万分之一。
第9章
Part1
从画廊出来,我坐进沈辞的车里。
他一言不发地启动引擎,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空气里那股皮肉烧焦的恶臭,仿佛还黏在我的嗅觉神经上,挥之不去。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光怪陆离,像一幅被搅乱的油画。
顾衍替我挡下了那瓶硫酸。
这个认知,没有在我心里激起任何波澜,既没有快意,也没有动容。
它就像一块石头,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就那么不好不坏地悬在心口。
他的苦肉计,演得真好。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演一出惊心动魄的救赎。
可惜,我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观众。
我需要一名律师。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最好的,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
沈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
这场闹剧,该落幕了。
我亲手拉开的序幕,也该由我来亲手合上。
Part2
一周后,我在沈辞介绍的律师事务所里,见到了那位据说从业十五年,从未输过一场离婚官司的金牌律师。
她姓张,一位四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士。
她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上面是顾氏集团的资产评估报告,一个天文数字。
苏女士,根据婚姻法,这些都是您和顾先生的婚内共同财产。您至少有权分割一半。张律师的声音冷静又专业,再加上他婚内对您造成的精神和身体伤害,我们可以争取到更多。
我没有去看那份文件。
那些数字,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不要他的钱。我说。
张律师和一旁的沈辞,都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苏女士,张律师试图劝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这是您应得的……
我应得的,不是这些。我打断了她。
我抬起眼,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
张律师,我的诉求很简单。
第一,解除我和顾衍的婚姻关系。
第二,我要求他,以顾氏集团总裁的身份,在所有主流媒体上,公开向我道歉。承认他对我长达十年的情感忽视,承认他在我流产和右手被毁事件中的判断失误,还我清白。
第三,我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毫无知觉的右手上,他需要支付我所有的医疗费用,以及对我画家生涯被彻底断送的,一次性赔偿。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除此之外,他婚内的所有财产,我一分不要。
张律师愣住了,她大概从未接过这样亏本的案子。
我不需要用他的钱来证明我的胜利。
我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我要他站在阳光下,为他曾经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黑暗,做一个了断。
我要我的清白,我的尊严,和我的自由。
这些,比他整个商业帝国,都珍贵。
Part3
法庭上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我坐在原告席,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套装。
我的对面,是被告席上的顾衍。
不过短短几日,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身上昂贵的西装松松垮垮地挂着,衬衫的领口也掩不住苍白的肤色。他坐得笔直,但那挺直的脊背,更像是一种硬撑着的,濒临破碎的姿态。
他的后背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便隔着衣料,我仿佛也能想象出那片血肉模糊的狰狞。
他没有看我,目光始终落在自己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上。
那双手,曾经无数次冰冷地推开我,也曾在画廊里,用一种我不懂的哀恸,想要抓住我。
庭审开始,我的律师,张律师,有条不紊地向法官陈述着。
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开始,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那些被他忽视的纪念日,那些我独自一人度过的除夕,那些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赝品就全盘否定的,我的画,我的爱,我的所有。
张律师将我那几本厚厚的日记,作为证据呈了上去。
里面记录着我所有的卑微和期盼,也记录着他所有的冷漠和残忍。
每一页,都是对他罪行的无声控诉。
我看着顾衍,他的身体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双曾经永远淬着冰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我看不懂的,浓雾弥漫的废墟。
他的认知,大概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海啸。
他深信不疑的,他所构建的那个世界,正在被我用最冷静,最残忍的方式,一片片拆毁,然后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Part4
肃静。法官敲响了法槌。
张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开始陈述我流产和右手被毁的经过。
当那段经过修复的,无比清晰的监控视频,出现在法庭的大屏幕上时,整个法庭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视频里,林薇那张纯洁无辜的脸,在转身的瞬间,变得怨毒而扭曲。
她是如何自己跑向楼梯,又是如何精准地在顾衍出现的那一刻,滚落下去。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让人不寒而栗。
顾衍死死地盯着屏幕,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般的颜色。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
我看到他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搭在膝上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当视频播放到我被他推倒,后脑撞在柜角,鲜血瞬间涌出的那一幕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撕裂开来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他的律师想要起身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放弃了所有辩护。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像一尊被宣判了死刑的雕塑,沉默地,承受着这场迟来了太久的审判。
Part5
原告,请陈述你的最终诉求。法官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法官,声音清晰,不大,却足以让法庭里的每一个人听见。
我放弃对被告顾衍先生所有婚内财产的分割权利。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我只要求他,公开道歉,并赔偿我的医疗损失与事业损失。
张律师适时地追问了一句,像是在走最后的流程,也像是在替所有人发问:苏念女士,你确定吗我需要再向你确认一遍。
我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在法庭上,与顾衍对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绝望的红。
然后,我用此生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话。
是的,我确定。
他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我只要我的清白,和我的自由。
这句话,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尊严。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去,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对着法官,用一种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说出了三个字。
我……同意。
Part6
法槌落下,宣判我们婚姻关系的终结。
一切都结束了。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顾衍一眼,径直朝法庭外走去。
沈辞等在门口,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温暖,却不刺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外套,轻轻披在我的肩上。
我走下法院的台阶,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新鲜的空气。
再见了,顾衍。
也再见了,那个在十年婚姻里,爱到面目全非的,愚蠢的自己。
我仿佛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看着不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看着这个没有了他,却依旧鲜活的世界。
顾衍。
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10章
Part1
一年后。
我的第二次个人画展,在国家美术馆举办。
这一次,不再是邻市那个小小的画廊,而是国内所有画家都向往的艺术殿堂。巨大的展厅,挑高的穹顶,媒体的闪光灯像一片涌动的星海。
我站在展厅中央,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长裤套装,左手拿着一杯香槟,从容地应付着来自各家主流媒体的记者。
苏念女士,大家都称您为左手凤凰,您的经历堪称传奇。是什么支撑您从那样的低谷中走出来的
我举起酒杯,朝提问的记者示意了一下。
大概是,不想死。我回答,语气平静,甚至带了点笑意,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也就没什么能再打倒她了。
我的右手,依旧安静地垂在身侧。它无法再握笔,但已经可以自然地安放,不再需要刻意隐藏。
它是我身上的一道疤,我接受了它的存在。
就像我接受了那个错误的过去。
沈辞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与几位艺术评论家谈笑风生。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身姿挺拔,看向我时,眼中是纯粹的,为我感到骄傲的笑意。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施救者与被救者。
他是我的挚友,我的家人,是我重建这个世界时,最坚实的地基。
我看着他,回以一个安心的微笑。
你看,没有你,我的世界阳光明媚。
Part2
苏小姐,我们能聊聊这次画展的压轴之作——《骨链》吗一位资深记者将话筒递到我面前,目光灼灼。
全场的焦点,瞬间集中过来。
我领着他们,走到了展厅最深处,那面最显眼的墙壁前。
墙上,只挂着一幅画。
《骨链》。
画的背景,是一分为二的两个世界。左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压抑,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右边,却是刺眼夺目的白,是阳光,是新生,是无垠的自由。
一个赤裸的女人,正从左边的黑暗,一步步走向右边的光明。
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布料,却戴着一串项链。
那串项行链,是用森白的骨头串成的,链子的末端,是一个小小的,瓶子状的骨灰盒。它既是装饰,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曾将她牢牢地困在黑暗里。
但此刻,那串项链,断了。
女人抬起头,迎向光明,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张脸,是我的脸。
苏小姐,这幅画的灵感来源是……记者小心翼翼地追问,生怕触碰到我的伤口。
我看着画中那个决绝的,走向新生的自己,内心一片坦然。
来源于一个错误的过去,我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展厅里,和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个回答,充满了留白,也充满了想象的空间。
记者们面面相觑,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我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所有的故事,都在画里了。
言下之意,我的故事,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懂的人,自然会懂。
Part3
我从人群中抽身,独自一人走到了展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京市繁华的夜景,车水马龙,霓虹璀璨。
一切都与一年前,我在法庭外看到的景象,那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我是刚刚逃出牢笼的囚鸟,对未来,有期待,也有茫然。
现在,我站在这里,脚下是坚实的大地,眼前是属于我自己的,无限广阔的天空。
我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金色的液体,目光随意地在展厅里逡巡。
然后,我的视线,在一个偏僻的,几乎被阴影完全笼罩的角落里,停住了。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夹克,身形佝偻,再也不见往日的挺拔。人群的喧嚣与他格格不入,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与这个世界脱节的幽魂。
是顾衍。
我几乎没能第一眼认出他。
他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早已不见,露出的那双眼睛,浑浊,黯淡,像一潭死水。
他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骨链》。
像一个虔诚又可悲的信徒,在仰望着自己的神罚。
Part4
他没有发现我。
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那幅画。
我看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向自己的胸口。
隔着那层廉价的夹克,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小小的,玻璃瓶的轮廓。
那条曾经装着我骨灰的项链,他竟然还戴着。
我曾以为,在真相大白后,他会羞愤地,厌恶地将它砸碎。
可他没有。
他选择将这个天大的笑话,这个他亲手制造的,用以自我惩罚的刑具,永远地挂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日日夜夜,用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究竟杀了谁。
他的认知,大概早已在那场审判中,被我亲手拆得粉碎。此刻支撑着他这具躯壳的,是什么呢是悔恨是赎罪还是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动,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听不见声音,却能读懂那口型。
念念……
多么讽刺。
他终于学会了如何正确地呼唤我的名字,可我,已经不再是他的念念了。
我看着他,心底没有恨,也没有爱,甚至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片飘落的秋叶。
与我无关。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内心独白。
念念,我终于把你放回了人海,可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串冰冷的骨灰。
可那又如何
这地狱,是你自己选择的。
Part5
顾衍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画中刺目的光,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他痛苦地弓下身,脸色惨白如纸。
即便隔着衣服,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后背那片被硫酸灼出的,永不褪色的丑陋伤疤,正在隐隐作痛。
身体的痛,心口的痛,日复一日,凌迟着他。
这就是他的报应。
永恒的,没有尽头的惩罚。
他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扶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
他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周围偶尔有人投去惊疑的一瞥,但很快又被展厅里热烈的气氛吸引回去。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里,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没有人会把他和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顾氏总裁,联系在一起。
我听见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绝望的音节。
游戏……结束了。
而我,输得一败涂地。
Part6
在看什么
沈辞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
当他看清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需要我请他离开吗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保护。
我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将杯中剩下的香槟一饮而尽。
不必。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角落,背对着我整个荒唐的过去。
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我抬起头,看向展厅中央,那幅正在被无数闪光灯聚焦的《骨链》,看着画中那个挣脱枷锁,走向光明的自己。
顾衍。
游戏确实结束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