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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姐与心上人私奔那夜,我被老爷按在梳妆台前替嫁。

    >新婚夜,风流皇子用匕首挑开我的盖头:又一个攀龙附凤的

    >我咽下血沫轻笑:殿下敢赌吗赌我能让您龙椅坐得稳。

    >他饶有兴致看我模仿小姐笔迹伪造密信,看我给宰相茶里下药。

    >宫变那夜,我替他挡箭时袖中掉出小姐的玉佩。

    >登基大典上,他当众撕碎废妃诏书:朕的皇后,从来只有你。

    ---

    雨,不是落下的,是砸下来的。

    铜钱大的雨点发了疯似的撞击着相府高翘的檐角,汇成浑浊的水柱,从瓦当上汹涌冲下,将青石板的地面砸出无数个转瞬即逝的水坑。狂风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昏黄的光在湿冷的雨夜里忽明忽灭,像垂死者最后挣扎的喘息。

    砰!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冰冷的、裹挟着腥湿水汽的风猛地灌进来,几乎吹灭了内室所有的烛火。两个身强力壮、神色冷硬的仆妇,像押解犯人一样,死死钳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将她粗暴地推搡进来。少女脚步踉跄,单薄的夏衫瞬间被门框上甩进来的雨水洇湿了大片,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肩胛骨。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无助地被按在冰冷的、雕着繁复牡丹花纹的紫檀木梳妆台前。

    铜镜冰凉,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湿漉漉的额发紧贴着光洁的额头,几缕发丝粘在颊边,更衬得那双眼睛大得惊人,漆黑的瞳仁深处,是强压下去的惊涛骇浪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她叫柳絮,名字轻贱,命也如絮。

    快!手脚麻利点!

    王嬷嬷尖利的声音刺破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寒光,小姐‘病’了,起不来身,误了吉时,整个相府都要掉脑袋!柳絮,这泼天的富贵,今日就砸在你头上了!给我梳妆!簪环!换上嫁衣!

    另一个仆妇已经手脚麻利地抖开那件摊在锦榻上的嫁衣。那是一件真正的凤冠霞帔,正红如血,金线盘绕出振翅欲飞的凤凰,缀满了圆润光洁的珍珠和璀璨夺目的宝石。那耀眼的、沉重的华光,几乎刺痛了柳絮的眼睛。这是相府嫡女苏云锦的嫁衣,价值连城,也是她柳絮此刻无法挣脱的镣铐。

    就在一个时辰前,这座府邸真正的明珠,那位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苏云锦小姐,跟着她那个除了满腔酸诗一无所有的穷书生表哥,消失在了这场倾盆暴雨之中。只留下一张墨迹被雨水晕染开、字迹却依旧透着决绝的纸条:爹,恕女儿不孝,此生非表哥不嫁。勿寻。

    纸条被相爷苏文渊攥在手里,几乎要捏碎。他脸色铁青,站在窗前望着无边的雨夜,身体因震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皇子迎亲的花轿眼看就要到府门口,这不仅是抗旨,更是将整个苏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鹰隼般扫过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丫鬟仆妇,最终,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了角落里那个身形最单薄、眉眼间却隐约与苏云锦有两分相似的柳絮身上。

    你,苏文渊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威压,换上小姐的嫁衣,替她上轿。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不容置疑的结局。柳絮连一声不都来不及出口,就被那两个如狼似虎的仆妇拖了下去。

    冰冷的梳子齿狠狠刮过头皮,带着一种惩罚的力道。沉重的金钗、步摇,带着冰冷的触感,一件件粗暴地簪进她浓密的发髻,扯得头皮生疼。那件华美绝伦的嫁衣被硬生生套在她身上,繁复的系带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金丝银线绣成的凤凰压在她瘦削的肩头,像是沉重的枷锁。镜子里的人影越来越模糊,被泪水糊住,又被仆妇用沾着冷水的帕子粗暴地擦去,重新敷上厚厚的、惨白的脂粉,点染上过于鲜艳的口脂。

    外面,喧天的锣鼓唢呐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喜庆的、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吉时已到——请新贵人上轿——

    尖锐的唱喏声在相府大门外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穿透雨幕,狠狠扎进柳絮的耳膜。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喜庆,却又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透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王嬷嬷最后用力将一支沉甸甸的、镶着硕大东珠的金步摇插进柳絮高耸的发髻,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头皮撕裂。冰冷的珠玉贴在额角,寒意直透骨髓。紧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花的鲜红盖头猛地罩了下来,瞬间隔绝了铜镜里那张被脂粉涂抹得陌生而苍白的脸,也隔绝了内室摇曳的烛光和仆妇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催促。

    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晃动的红。浓重的熏香气息混合着脂粉味,被雨水浸润的空气裹挟着,一股脑儿钻进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像一具被精心装扮的木偶,被两个仆妇强硬地架起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向外走去。沉重的嫁衣下摆绊着脚,镶满珍珠宝石的裙裾扫过冰冷潮湿的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从敞开的大门和回廊猛烈地灌进来,无情地抽打在她身上。薄薄的嫁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寒意,湿冷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冻得她牙齿都在微微打颤。盖头被风吹得紧贴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她能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锣鼓喧天,鞭炮噼啪作响,混杂着宾客们虚伪的贺喜声浪。

    新贵人到——!

    又是一声尖利的宣告。她被粗暴地推搡着,几乎是跌撞着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脚下是冰冷湿滑的青石板,雨水漫过了她的绣鞋鞋面,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就在这混乱的瞬间,一只冰冷粗糙、属于男人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贵人当心脚下。一个陌生的、毫无温度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是喜娘还是皇子府派来的管事柳絮无从分辨,只觉得那只手像铁钳,不容她有任何挣扎,强硬地将她拖向那顶停在府门外、装饰得如同移动宫殿般的巨大喜轿。

    轿帘被掀开,浓烈的、新漆混合着锦缎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被那只手毫不怜惜地塞了进去,身体重重地跌坐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轿厢里。轿帘唰地一声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喧嚣,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光亮。轿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外面喧天的锣鼓声和轿夫们沉重的脚步声,透过厚厚的轿壁,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黑暗,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轿厢像一个移动的、华丽的棺材,将柳絮牢牢囚禁其中。只有外面喧天的锣鼓和轿夫们沉稳却急促的脚步声,透过厚厚的锦缎和木板,闷闷地传来,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单调而沉重的背景音。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息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欲折,繁复的嫁衣层层包裹,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轿厢里残留的寒意激起一阵阵战栗。胃里空空如也,却翻腾着恐惧和屈辱,让她一阵阵作呕。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晕,不能倒。相府的生死,或许还有她这条蝼蚁般的小命,都系在这荒唐的替嫁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外面鼎沸的人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瞬间涌了进来,比相府门口更加喧嚣,更加热烈,带着一种属于皇家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落轿——!

    尖利的唱喏声穿透轿帘。

    轿帘被从外面掀开,依旧是那只冰冷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再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棺材里拖了出来。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盖头下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和铺着猩红地毯的地面。冷风夹杂着陌生的、混合了香料和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被牵引着,像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跨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门槛。脚下是柔软厚实的地毯,耳边是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谄媚笑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那层薄薄的红绸,刺在她的身上。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身和略显僵硬的步态上逡巡——相府千金,怎会是这般姿态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扎着她。

    繁琐到令人麻木的皇家婚礼仪式开始了。拜天地,拜高堂(空着的御座象征皇帝皇后),夫妻对拜。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起身,头上的凤冠都沉重得仿佛要将她的颈骨折断。每一次,当她被迫转向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时,即使隔着盖头,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冰冷、玩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蛇信子滑过皮肤,激起她一阵阵生理性的寒颤。那是七皇子萧景琰,那个以风流不羁、喜怒无常闻名帝京的皇子。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惊胆战。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她被一群陌生的、衣着光鲜的侍女簇拥着,送入了一座更为华丽却也更为幽深的宫殿——皇子府的新房。这里红烛高燃,锦帐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让人头晕。侍女们动作娴熟地替她卸下沉重的凤冠,解下部分繁复的外袍,只留下贴身的红色中衣,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最后的屏障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和那个尚未掀开她盖头的新郎。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盖过了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她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死死攥着身下冰凉的锦缎,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线里。每一寸皮肤都因极度的紧张和等待而变得异常敏感,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

    终于,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一侧的桌案。她听到轻微的、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是酒壶和酒杯。接着,是液体缓缓注入杯中的泠泠声。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朝着她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陌生的男性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瞬间将她笼罩。

    高大的阴影投射在她低垂的视线所及的盖头下方,挡住了烛光。一只骨节分明、极其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盖头下方的视野边缘。那手指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手中,没有象征喜庆的玉如意,而是握着一把匕首!

    冰冷的、锋利的刀刃,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芒,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审视。

    那薄薄的刀刃,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冰冷的触感,轻轻贴上了她盖头的下缘。然后,猛地向上一挑!

    鲜红的盖头被一股力量骤然掀飞,打着旋儿飘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上。

    强光刺目,柳絮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的形状,此刻却淬满了冰冷的锋芒和毫不掩饰的嘲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薄唇紧抿,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钩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锋利的剃刀,一寸寸刮过她因恐惧而褪尽血色、被脂粉覆盖的脸庞,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纤细的脖颈。

    他靠得很近,近得柳絮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冷冽的气息。那柄刚刚挑开她盖头的匕首,此刻并未收回,反而漫不经心、却又极具威胁性地,用那冰冷的刀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被迫仰起头,将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在寒刃之下。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柳絮甚至能感觉到刀刃上散发出的丝丝寒意,正顺着她的下颌骨,渗入骨髓。

    啧。一声轻嗤从他薄唇中逸出,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又一个……妄图攀龙附凤的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冰冷的玉石,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柳絮的耳朵里。

    苏相真是好胆色,好手段。他微微俯身,迫人的气势压得柳絮几乎喘不过气,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她惊恐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拿一个不知哪里寻来的下贱丫头,就敢塞进本王的洞房是觉得本王……很好糊弄

    下贱丫头四个字,像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柳絮的心上。屈辱和恐惧瞬间冲垮了堤坝,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泪水汹涌地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逼了回去。咸腥的血沫在口中弥漫开,带来一丝怪异的清醒。

    攀龙附凤下贱丫头

    是啊,在他眼里,她柳絮,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为了富贵不顾廉耻、甘愿替嫁的卑贱之人吗

    刀尖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地笼罩下来。求饶哭泣解释在这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子面前,在这样绝对的碾压力量面前,任何软弱的姿态都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甚至可能牵连相府那些无辜的下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绝望的深渊边缘,反而滋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

    她猛地抬起眼,不再闪避,直直地迎上萧景琰那双冰冷审视的眸子。眼中的惊惶水雾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和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下巴依旧被冰冷的刀尖顶着,她艰难地、却又异常清晰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涌上的血腥味:

    殿下…敢赌吗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萧景琰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眼中那冰冷的戏谑似乎凝滞了一瞬。刀尖微微一顿。

    柳絮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咽下口中那口腥甜的血沫,用尽全身力气,扯动僵硬的唇角,绽开一个极其苍白、却又带着某种近乎挑衅意味的笑容,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赌……我能让您那把龙椅……坐得稳稳当当。

    空气仿佛凝固了。

    红烛依旧高燃,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针落可闻的死寂里,却显得格外刺耳。浓烈的合欢香依旧甜腻地弥漫着,此刻却只让人感到窒息。

    萧景琰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冰冷的戏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惊愕、审视,随即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锐利的探究所取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替嫁丫鬟。

    刀尖,依旧稳稳地抵着她的下颌,那冰冷的触感没有丝毫移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充斥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较量。

    终于,他薄削的唇角缓缓勾起,那弧度不再是纯粹的嘲弄,而是混合了浓烈的好奇和一种危险的兴味,如同猛兽发现了值得一玩的猎物。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玩味:

    哦坐稳龙椅他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神经,口气倒是不小。本王……洗耳恭听。

    他并未收回匕首,反而微微用力,那冰冷的刀尖压迫感更强了一分,无声地强调着他掌控一切的姿态。

    柳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下巴处的压迫感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麻木,提醒着她此刻命悬一线的处境。然而,他话语里那丝松动的、愿意听一听的意味,却如同溺毙前抓住的一根稻草。她必须抓住!

    殿下明鉴,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尽管喉头依旧发紧,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奴婢若今日血溅洞房,于殿下,不过徒增一桩无关紧要的风流谈资,甚至……正中某些人下怀。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萧景琰的反应。他脸上的兴味似乎浓了一分,眼神示意她继续。

    相府欺瞒,罪无可恕。然此刻撕破脸,陛下震怒之下,殿下与相府,皆难逃重责。相府倾覆,殿下亦失一臂,岂非亲痛仇快柳絮的语速加快,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将平日里在相府书房外偷听、在小姐身边耳濡目染得来的零星朝堂信息,飞快地拼凑、组织,殿下天潢贵胄,龙章凤姿,然朝堂之上,虎视眈眈者,岂止一二三皇子外家势大,五皇子深得帝心,更有太子……稳坐东宫。

    当太子二字出口时,柳絮清晰地看到萧景琰眼中那玩味的笑意骤然一敛,瞬间被一层冰冷锐利的寒霜覆盖,如同平静的湖面骤然结冰。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那抵着她下颌的刀尖,似乎也沁出了更深的寒意。

    赌对了!柳絮心中猛地一凛,知道自己触碰到了最核心的禁忌,却也戳中了最深的痛点。

    她强压下心悸,迎着他骤然变得危险的目光,豁出去般地继续道:殿下需要一个‘苏云锦’,一个活着的、能稳住相府的‘苏云锦’。相府之力,纵非擎天巨柱,亦是朝堂一棋,弃之可惜!奴婢……愿做殿下手中这枚棋子!一个‘听话’的苏云锦,远比一具尸体,对殿下更有用处!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她死死盯着萧景琰的眼睛,像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

    萧景琰脸上那层寒冰般的冷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那冰冷的审视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是评估,是算计,更有一丝被挑起的、近乎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新房里回荡,如同寒夜里突兀响起的枭啼,令人毛骨悚然。他缓缓地、一点点地收回了那柄一直抵着柳絮下颌的匕首。

    冰冷的压力骤然消失,柳絮的下颌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不知是汗,还是被刀尖划破皮肤渗出的血珠。

    萧景琰直起身,姿态恢复了惯有的慵懒与优雅,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致命威胁的人不是他。他将那柄匕首随意地抛在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踱步到桌边,拿起方才倒好的那杯合卺酒,猩红的酒液在白玉杯中晃荡。

    棋子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侧过头,烛光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那双眼睛重新看向柳絮时,已敛去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邃,倒是个……有趣的提议。

    他举杯,对着柳絮的方向虚虚一敬,眼神却锐利如刀: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这枚‘棋子’的价值。但记住,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寒,若你证明不了,或者……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本王会让你,还有你身后整个相府,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狠戾。

    从今日起,你便是苏云锦。他放下酒杯,语气平淡地宣判,好好演。演砸了,便是万劫不复。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柳絮的脊椎一路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萧景琰最后那平淡话语里的杀意,比那冰冷的刀锋更加刺骨。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行差踏错半步,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

    奴婢……明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低哑却清晰。

    萧景琰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唇角又勾起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没再看她,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宽大奢华的紫檀木拔步床,和衣躺在了外侧,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

    夜深了,王妃,安寝吧。他阖上眼,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柳絮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那张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此刻在她眼中无异于张着巨口的猛兽。空气里残留的酒气和合欢香,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冷峻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压迫感。她屏住呼吸,踌躇了许久,才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一般,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躺在了最里侧,紧贴着冰冷的雕花床沿。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不敢有丝毫动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了身旁沉睡的猛虎。

    红烛泪流不止,在寂静中无声地堆积。这一夜,注定漫长无眠。柳絮睁大眼睛,望着帐顶繁复华丽的刺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踏入的不是什么富贵乡,而是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修罗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成为他手中那把最趁手、也最危险的刀。

    窗纸透出第一抹青灰色时,萧景琰便无声无息地起身离开了。没有只言片语,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然而,噩梦的余威才刚刚开始。

    七皇子府邸,这座在外人看来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华丽牢笼,向柳絮——或者说,顶着苏云锦名头的柳絮——缓缓展露出了它森然的獠牙。

    府中的管事、嬷嬷、侍女,乃至那些看似低眉顺眼的洒扫仆役,投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审视和刻骨的轻慢。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处不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出身和替嫁的原罪。送来的膳食,精美有余,却时常是冷的;奉上的茶水,温度不是烫得惊人便是温吞得难以入口;去花园散心,精心打理的花圃前总恰好有仆役在忙碌,扬起呛人的灰尘;就连她日常起居的东暖阁,炭火也总是烧得不足,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潮气。

    这些刁难并非明目张胆,却如影随形,钝刀子割肉般消磨着人的意志。柳絮知道,这是府中下人对她这个空降女主人的试探,更是萧景琰默许的考验。他在冷眼旁观,看她这只被强行塞进金丝笼里的麻雀,何时会崩溃、哀鸣。

    她默默忍受着。在无人时,一遍遍模仿着苏云锦的笔迹——小姐昔日的诗稿、信笺被她冒险从相府带出了几张,成了她唯一的教材。苏云锦的字迹清丽婉约,带着闺阁女儿特有的秀逸。柳絮的手指因长期做粗活而带着薄茧,执笔时总显得笨拙僵硬。她咬着牙,手腕悬空,在废弃的宣纸上反复临摹,一遍又一遍,直写到手腕酸痛肿胀,指节发白。汗水浸湿了额发,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她就换一张再写。模仿的不仅是字形,更是字里行间那种浑然天成的闺秀气韵。

    同时,她调动起在相府十年谨小慎微、察言观色所积累的一切。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景琰的喜好——他偏爱清淡的饮食,厌恶过于甜腻的点心;他惯用的熏香是冷冽的松木气息;他处理公务时最厌恶被打扰,书房重地,除了心腹侍卫秦风,旁人绝不可擅入;他对府中某些出身特殊的侍女态度微妙,隐隐透着疏离……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她小心翼翼地收集、拼凑,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张无形的网。她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管事、嬷嬷的名字、职责、可能的背景和彼此间微妙的关系。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脉络。

    机会,或者说,萧景琰给予的第一次考试,在柳絮嫁入王府的第十日降临。

    黄昏时分,萧景琰一身常服,斜倚在书房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神情慵懒。秦风,那个如同影子般沉默寡言的心腹侍卫,侍立一旁。

    柳絮被召入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冷香。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行礼:殿下。

    萧景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随意丢在书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随即,他拿起一张空白的洒金笺,提笔蘸墨,在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写罢,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推到书案边缘,靠近柳絮的方向。指尖在落款处——一个龙飞凤舞的苏字上轻轻点了点。

    看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柳絮的心猛地一沉。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上面是萧景琰的字迹,内容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那是一封以苏云锦口吻写给其父苏相的信!信中语气惶恐,控诉七皇子暴戾,新婚之夜便对其百般折辱,暗指其有不臣之心,恳求父亲看在骨肉情分上,设法将其救出牢笼,并暗示愿为三皇子传递消息……

    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这封信若真落到苏相手里,或者被有心人利用,不仅她柳絮死无葬身之地,整个苏府都将大祸临头,更会成为三皇子一系攻讦萧景琰的绝佳利器!

    冷汗瞬间浸透了柳絮的内衫。她猛地抬头,撞进萧景琰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冰冷审视的眼眸中。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他在逼她。逼她证明自己模仿的功力,更是在逼她交上一份彻底与过去、与苏相割席的投名状!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但仅仅一瞬,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便压倒了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殿下,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哑,却异常清晰,此信……笔力过于刚劲,锋芒外露,恐……恐非闺阁女儿手笔。且‘父亲大人’四字,小姐惯常写作‘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以示孺慕……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在脑中回忆苏云锦的书写习惯。

    萧景琰不置可否,只是将一支蘸饱了墨的紫毫笔递了过来,眼神示意她旁边的另一张空白信笺。

    柳絮的手心全是冷汗。她接过那支沉重的笔,指尖冰凉微颤。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苏云锦平日写信时的神态、语气在脑中重现。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孤注一掷的沉静。她悬腕,落笔。

    笔尖在洒金笺上流畅地滑动。不再是模仿形,而是努力捕捉那份独属于苏云锦的神韵——字迹刻意放柔,转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圆润,遣词造句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闺阁女儿的忧惧和对父亲的依赖。她甚至模仿了苏云锦写信时喜欢在开头空两格的习惯,以及结尾处那个小小的、习惯性的墨点。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秦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萧景琰则半阖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最后一笔落下,柳絮搁下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完全湿透,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微微退开一步,垂手侍立。

    萧景琰睁开眼,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两张并排的信笺。一张是他写的,笔力遒劲,锋芒毕露;一张是柳絮刚写的,字迹清丽,带着闺阁的婉约和刻意的惶恐。两者并立,高下立判,真伪自明。

    他拿起柳絮写的那张信笺,对着烛光仔细端详了片刻。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良久,他薄唇微启,只吐出两个字:

    尚可。

    那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听在柳絮耳中,却如同天籁。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意志力支撑着。

    收好。萧景琰将那张洒金笺随意地递给秦风,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柳絮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淡了些,却多了几分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明日申时,户部李侍郎的夫人会来府中‘探望’你这位新王妃。萧景琰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仿佛在谈论天气,李侍郎,是宰相张延龄的门生故吏,最是忠心的一条老狗。

    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投向窗棂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本王,不想再听到张相在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喋喋不休的‘谠言直谏’了。

    柳絮的瞳孔骤然收缩。户部李侍郎的夫人宰相张延龄的心腹爪牙申时的探望还有萧景琰这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模仿笔迹尚在闺阁手段的范畴,可这……这是要她直接对当朝宰相出手!下毒构陷无论哪种,一旦败露,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萧景琰没有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那细微的啜饮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毒蛇吐信。烛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隐藏在阴影里,窥探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柳絮的心脏,疯狂收紧,让她几乎窒息。下毒构陷当朝宰相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灭顶的恐惧。她甚至能想象出东窗事发后,自己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惨烈景象。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拒绝。拒绝就是承认自己的无能,就是坐实了无用棋子的身份,萧景琰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连同整个苏府碾碎。

    必须做。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做得让萧景琰满意,做得……不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证据!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房内的陈设,最终定格在萧景琰手中那只温润的青玉茶盏上。茶盏……李夫人来访……申时……一个极其冒险、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萧景琰那隐藏在阴影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

    殿下……张相年事已高,为国操劳,夙夜忧叹,以致心火旺盛,虚不受补……若偶感风寒,再误用些……燥热太过的药材,恐于贵体有损,需得静养些时日,方能……继续为陛下分忧。

    她的话说得极其隐晦,点到即止。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的药物名称,却清晰地勾勒出了意外发生的路径——让张相偶感风寒,再在其养病期间,通过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让他误服燥热之物,加重病情,迫使他不得不告假休养。而燥热太过之物,范围太广了,许多常见的、甚至被视为滋补的食材药材都可能沾边,追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书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萧景琰摩挲杯壁的手指顿住了。阴影中,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亮了一下,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猎人。他缓缓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第一次真正用正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激赏,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瘦弱的替嫁丫鬟。

    哦他薄唇轻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如何……误用

    柳絮的心跳如擂鼓。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而清晰:

    听闻张相素喜……西山云雾此茶性寒,若辅以……岭南新贡的荔枝蜜调和,清润滋养,最是相宜。只是……此蜜过于甜腻,若与某些温补气血、药性峻烈之物同用……譬如,老山参汤

    她的话再次戛然而止。每一句都是事实,却又巧妙地引导着方向。张相爱喝寒性的西山云雾茶是事实;岭南新贡的荔枝蜜性温燥也是事实;老山参汤大补更是常识。但相宜、过于甜腻、同用、药性峻烈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的后果不言而喻。然而,从头到尾,她没有一句教唆,没有一句明确的指示,所有的可能性都隐藏在客观的陈述之中。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柳絮说完,他才缓缓靠回椅背,指节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落槌定音。

    岭南荔枝蜜……他低声重复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御赐之物,张相府上,前日恰好得了两罐。王妃明日待客,也需备些新巧茶点。秦风。

    属下在。一直如同石雕般侍立的秦风立刻应声。

    去库房,将那罐新得的‘南岭金桂蜜’取来,给王妃待客用。记住,是‘金桂蜜’。萧景琰的声音平淡无波。

    金桂蜜柳絮心头猛地一跳。岭南贡品中,只有荔枝蜜,哪来的金桂蜜这分明是萧景琰在为她铺路,也是在设置一道防火墙!一旦追查,源头只会指向皇子府误送了名称相似的普通蜂蜜,而非御赐的荔枝蜜!他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让柳絮遍体生寒。

    是。秦风领命,无声地退了出去。

    萧景琰的目光重新落在柳絮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丝奇异的满意。

    明日申时,好好招待李夫人。他淡淡吩咐,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寻常家务,王妃贤良淑德,体恤老臣,赠些‘滋补之物’,也是情理之中。下去吧。

    ……是。柳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屈膝行礼,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次日申时,皇子府后花园的临湖水榭。

    李侍郎夫人王氏,一个面容富态、眼神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簇新的绛紫色团花锦缎褙子,头上珠翠环绕,笑容可掬地坐在柳絮对面,口中满是奉承之词。

    哎呀呀,王妃娘娘真是好福气!瞧瞧这气色,真是愈发娇艳了,可见七殿下待您如珠如宝啊!我们这些做臣妇的,看着都替您欢喜!王氏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打量着柳絮身上看似华贵、实则处处透着拘谨的装扮,心中冷笑更甚。一个替嫁的丫头,也配坐在这王妃的位置上

    柳絮脸上维持着苏云锦式的温婉浅笑,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新嫁娘的羞怯。她亲手执起案上那套雨过天青色的薄胎瓷茶具,姿态优雅地为王氏斟茶。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散发出西山云雾特有的清冽寒香。

    李夫人过誉了。殿下……待我甚好。她轻声细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强颜欢笑的勉强,将一个在新婚夫君处受了委屈、却又不得不强撑门面的闺阁女子演得入木三分。她将茶盏轻轻推到王氏面前,指尖不经意地拂过盏壁。

    这西山云雾,是殿下特意吩咐为夫人准备的,清心降火。柳絮的声音温温柔柔,只是……略有些清寒,夫人尝尝合不合口若觉得味道寡淡,可添些蜜糖调和。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侍立的侍女。那侍女会意,立刻捧上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罐子,里面盛着金澄澄、浓稠诱人的蜂蜜。罐身上贴着一张素雅的红笺,上面是娟秀的楷书——南岭金桂蜜。

    这是府里新得的蜜糖,殿下说清甜不腻,最宜佐茶。柳絮微笑着介绍,眼神清澈无辜,夫人不妨试试

    王氏看着那罐诱人的蜂蜜,又瞥见柳絮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愁绪,心中了然,只道这替嫁的王妃在七皇子处果然不受待见,连待客的蜜糖都如此普通,远非御赐之物可比。她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虚伪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王妃娘娘真是细心体贴!这蜜看着就好,金澄澄的,定是上品。她拿起银匙,毫不客气地舀了满满一大勺,搅入自己那杯西山云雾中。琥珀色的蜜糖在清亮的茶汤中缓缓化开,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柳絮微笑着看她饮下那杯特调的茶,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三日后,朝堂之上。

    老迈的宰相张延龄,在早朝奏对时,突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竟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点溅落在他朱紫色的官袍前襟和光洁的金砖地上,触目惊心。

    满朝哗然!

    太医匆匆上前诊视,一番忙碌后,得出的结论是:张相年事已高,连日操劳,心火过旺,又偶感风寒,加之误用了药性过于燥烈的滋补之物(据查是其门生李侍郎夫人好意送去的老山参汤),以致虚火上行,气血攻心,需得卸去一切政务,闭门静养至少三个月,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消息传到七皇子府时,萧景琰正在书房练字。他听到秦风低声的禀报,手中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微微一顿,饱满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影。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却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墨迹。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目光却越过敞开的窗棂,遥遥投向柳絮所居的东暖阁方向,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那个单薄身影的存在。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暮色中婆娑摇曳,在书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不断变幻的光影。萧景琰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对着门口,手中拿着一份暗卫新呈上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柳絮近几日的一举一动——她在无人时依旧苦练苏云锦的笔迹,她默记府中所有管事仆役的名单和背景,她甚至悄悄打听过小姐苏云锦那位私奔表哥的下落(这举动让萧景琰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以及……她将昨日自己不小心打翻的那碟精致点心,仔细包好,偷偷塞给了在后院做苦役、因犯错被罚三天不许吃饭的一个小丫鬟。

    倒是个……念旧的。萧景琰低语一句,听不出情绪。他将密报随手丢进一旁燃着银丝炭的鎏金火盆里,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缕青烟。

    殿下,秦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声音低沉,宫里传讯,三日后春猎,陛下命所有成年皇子随驾,家眷可同往。

    萧景琰缓缓转过身。暮色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如同伺机而动的猛兽。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秦风,安排下去。另外……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告诉王妃,准备一下,随本王同去。让她……穿得利落些。

    利落些秦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萧景琰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血腥气的弧度:围场……刀箭无眼。本王这位王妃,总得学会些……自保的本事。

    他刻意加重了自保二字,眼神幽深难测。

    消息传到东暖阁时,柳絮正对着一面铜镜练习苏云锦惯常的、带着几分矜持和疏离的微笑。听到春猎、随驾、穿得利落些这几个词,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一点点褪去。

    皇家围猎!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皇子间的倾轧、各方势力的窥探,将在那片看似广阔的猎场上以最血腥赤裸的方式上演。萧景琰带她去,绝不仅仅是让她去散心!那句刀箭无眼和自保的本事,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告和另一场残酷的考验。

    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她只是个在深宅后院挣扎求生的丫鬟,何曾见过刀光剑影何曾面对过真正的生死搏杀

    接下来的三日,柳絮是在一种高度紧绷的、近乎窒息的状态中度过的。她翻遍了衣箱,找出一套小姐苏云锦当年骑马时穿过、后来嫌不够华丽而弃之不用的杏色窄袖胡服。衣服有些旧了,但胜在行动方便。她反复练习着如何在颠簸的马背上保持平衡——在相府时,她曾偷偷骑过喂马老仆那匹温顺的老马,那是她贫瘠生命里为数不多带着自由气息的记忆。

    出发那日,天刚蒙蒙亮。皇家仪仗浩浩荡荡,旌旗蔽日,马蹄声踏破京郊官道的宁静,扬起漫天黄尘。萧景琰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金软甲,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骏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伐之气。柳絮穿着那身略显朴素的杏色胡服,骑着一匹温顺的栗色牝马,紧随在他身侧。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围场设在京郊百里外的飞云峪,山势连绵,林木茂密。号角长鸣,猎鹰盘旋,一场充满野性与杀机的盛宴拉开帷幕。

    起初几日,柳絮只是被安置在相对安全的皇家营帐区。萧景琰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亲卫策马深入密林,收获颇丰。他精湛的骑射功夫和那股狠戾的气势,在猎场上展露无遗,引得皇帝也多次颔首赞许。柳絮则谨小慎微地扮演着温顺王妃的角色,待在女眷圈中,听着那些贵妇们或真或假的奉承,心却时刻悬着,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变故发生在第五日午后。

    皇帝兴致高昂,决定移驾至黑风岭一带围猎一种罕见的白鹿。队伍行进至一处狭窄的山谷地带,两侧峭壁陡立,古木参天,光线陡然变得昏暗。就在御驾即将穿过谷口时,异变陡生!

    咻——!

    一声凄厉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谷的寂静!一支通体乌黑、箭头闪烁着诡异蓝芒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从右侧陡峭的崖壁密林中电射而出!它的目标,赫然是策马护卫在御驾侧前方的七皇子萧景琰!

    殿下小心!护卫在萧景琰身侧的秦风目眦欲裂,狂吼出声,猛扑过去试图格挡!

    然而,那箭来得太快!太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萧景琰的坐骑因地面碎石而微微侧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萧景琰瞳孔骤然收缩!他反应已是极快,在秦风吼声出口的刹那便猛地侧身拧腰,试图避开要害。但距离太近,箭速太快!他只来得及避开心脏位置!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支淬毒的乌黑弩箭,狠狠扎进了萧景琰的右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一仰,险些坠马!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玄色的劲装!

    有刺客!护驾!保护殿下!秦风睚眦欲裂,拔刀狂吼!整个皇家仪仗瞬间大乱!侍卫们如临大敌,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战马的惊嘶声、宫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无数道惊惶的目光投向崖壁上方那片幽暗的密林!

    混乱如同爆发的山洪,瞬间席卷了整个狭窄的山谷。御前侍卫们惊怒吼叫着拔刀,试图结阵护住御驾和受伤的皇子,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和血腥味惊得扬蹄嘶鸣,相互冲撞,将原本就混乱的队伍搅得更加不成阵型。宫娥太监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四处奔逃。

    崖上!刺客在崖上!

    秦风目眦欲裂,一边用身体死死挡在摇摇欲坠的萧景琰身前,一边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怒吼。那里,古木参天,藤蔓缠绕,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箭只是幻觉。

    柳絮的栗色牝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得扬起前蹄,发出惊恐的长嘶。巨大的颠簸让她险些脱手坠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攥住缰绳,身体紧贴马背,目光却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萧景琰身上。

    他伏在马背上,右手无力地垂下,肩胛处那支乌黑的弩箭异常刺眼,玄色的衣料被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渍浸透。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剧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崖壁上方那片杀机四伏的密林!

    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柳絮混乱的脑海中炸开!萧景琰若死在这里,她这个替嫁的王妃,无论是作为棋子还是陪葬,都绝无生路!苏府也必将被卷入滔天巨浪,万劫不复!

    恐惧被一股更强烈的、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想起了什么!

    小姐苏云锦!那位真正的相府千金,虽然娇生惯养,却也曾痴迷过一阵巾帼不让须眉的戏码,缠着府中一位告老还乡的边军老教头学过几手射箭!柳絮作为她的贴身丫鬟,耳濡目染,甚至在无人时,偷偷摸过小姐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华而不实的轻弓!

    技巧早已生疏,力量更是微弱。但此刻,她没有选择!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之中,就在所有侍卫的目光都被受伤的皇子和崖上的刺客吸引时,柳絮猛地一夹马腹!她那匹温顺的栗色牝马在混乱中被驱策着,竟歪歪斜斜地朝着萧景琰和秦风所在的位置冲近了几步!

    距离拉近的刹那,柳絮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从自己那身杏色胡服宽大的袖口中,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匕首,不是暗器,而是一把造型极其精巧、通体闪烁着暗银色冷芒的折叠手弩!弩身不过一尺余长,线条流畅,结构复杂精妙,一看便知绝非民间凡品!这是小姐苏云锦当年为了好玩,央求其舅父(一位掌管军器监的官员)私下打造的玩物,后来玩腻了便随意丢在库房角落。柳絮在替嫁前收拾苏云锦的遗物时,鬼使神差地将它偷偷藏进了袖中,只因其小巧便于隐藏,当作一件可能的防身之物。

    她从未想过,竟真有用上它的一天!

    时间仿佛在柳絮抽出袖箭的瞬间被无限拉长。周遭的混乱喧嚣——侍卫的怒吼、战马的嘶鸣、宫人的尖叫——都诡异地褪去,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崖壁上那片幽暗死寂、如同巨兽蛰伏的密林。

    那支淬毒的乌黑弩箭,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钉在萧景琰的肩胛,不断渗出的鲜血刺目惊心。秦风用魁梧的身躯死死挡在萧景琰身前,目眦欲裂地挥舞着长刀,徒劳地格挡着可能再次袭来的致命攻击。崖壁上,风吹林动,沙沙作响,杀机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片树叶的缝隙之间。

    柳絮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僵硬。她强迫自己回忆,回忆很久以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小姐苏云锦在相府后花园的箭靶前,如何被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教头指点着拉开那把花哨的弓。

    丫头,看好了!三点一线!心要静,手要稳!甭管那靶子多远,你就当它是块死木头!

    老教头粗嘎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死木头……死木头……

    柳絮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纤细的手指,以一种与她外表柔弱截然不符的、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扣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精钢手弩!弩弦紧绷,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额角的冷汗滑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没有时间瞄准,没有时间思考!纯粹是无数次偷看后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就在崖壁上那片浓密的树冠阴影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金属的冷光倏然一闪而逝的瞬间!

    柳絮扣动了悬刀!

    嘣——!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机括震动声!

    一道银色的流光,快如闪电,撕裂昏暗的光线,带着柳絮全身的力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激射而出!直扑崖壁上那片阴影闪动之处!

    噗!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从崖壁上那片茂密的树冠中传来!

    啊——!

    那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充满了痛苦和惊骇!

    几乎在同一刹那!

    咻!咻!咻!

    又是数道凄厉的破空之声!数支同样淬毒的乌黑弩箭,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从崖壁不同的方位暴射而出!目标却不再是萧景琰,而是直指射出银色弩箭的源头——策马立于混乱人群边缘的柳絮!

    王妃小心!距离柳絮最近的几名侍卫骇然惊呼!但箭速太快,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救援!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瞬间将柳絮完全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猛扑而至!带着一股决绝的、不顾一切的气势!是秦风!

    他刚刚为萧景琰挡开一支流矢,此刻根本来不及挥刀格挡,竟直接用自己魁梧的身体,悍然撞向了柳絮的坐骑!

    砰!

    巨大的撞击力让柳絮身下的栗色牝马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猛地向侧面踉跄栽倒!柳絮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甩飞了出去!

    噗通!

    她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左肩胛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呃!她痛苦地蜷缩起来。

    然而,就在她身体被撞飞、重重落地的瞬间,一道乌黑的毒影,几乎是贴着她的鬓角,带着刺耳的尖啸,笃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她刚才位置后方的一棵粗壮树干上!箭尾犹自剧烈震颤!

    是那支射向她的毒箭!若非秦风这奋不顾身的一撞,她此刻已被洞穿头颅!

    秦风自己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摔倒在地,但他一个翻滚便迅速跃起,不顾身上擦伤,狂吼着再次扑向柳絮的方向,试图将她护在身后。

    混乱仍在继续,侍卫们终于锁定了几个刺客藏匿的点,怒吼着向崖壁发起冲击,箭矢如雨般向上覆盖。

    但柳絮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摔落时的剧痛让她几乎昏厥,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胛处撕裂般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剧痛中,她感觉到有什么硬物从她因翻滚而敞开的胡服衣襟里滑落了出来,叮当一声轻响,掉落在她脸颊旁冰冷的碎石地上。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那掉落的物件上。

    那是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上面精雕细琢着一朵盛放的玉兰花,花蕊处一点天然的红沁,如同点睛之笔。玉佩的络子,是苏云锦最喜欢的、用最上等的湖蓝色冰蚕丝亲手编织的同心结样式。

    这是小姐苏云锦的贴身玉佩!是她私奔前夜,慌乱中遗落在妆台上的!柳絮在替嫁前收拾时,不知出于何种复杂的心绪——或许是留个念想,或许是作为万一暴露时的护身符——将它偷偷藏在了身上。

    此刻,这枚象征着真正苏云锦身份的玉佩,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之间,暴露在混乱的现场,暴露在……刚刚被侍卫搀扶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钉着毒箭的萧景琰的视线之下!

    柳絮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比身体上的剧痛更甚的,是灭顶的绝望!

    完了!

    身份暴露了!在这最凶险、最混乱的时刻!在他刚刚亲眼目睹她射出那救命的、却也暴露了她绝非真正闺阁小姐的一箭之后!

    萧景琰被两名侍卫搀扶着,肩胛处的剧痛和毒素蔓延的麻痹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鬓角。秦风那一撞和柳絮被甩飞的惊险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当那枚温润的、雕着玉兰的羊脂白玉佩叮当一声掉落在柳絮脸颊旁时,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收缩!

    那枚玉佩!他认得!

    大婚之前,宫中画师曾为各位待选贵女绘制小像,以备皇子相看。苏相嫡女苏云锦的小像上,腰间佩戴的,正是这样一枚羊脂白玉兰佩!画师还特意标注了那点天然红沁的特征!此玉佩是苏云锦及笄时苏相所赠,算是她标志性的物件之一。

    眼前这个替嫁的丫鬟,她怎么可能有苏云锦的贴身玉佩!

    刹那间,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贯通!

    她那足以以假乱真的字迹模仿……她对苏云锦习惯细致入微的掌握……她身上这绝非普通丫鬟能拥有的精钢袖箭……还有此刻这枚掉落的、铁证如山的玉佩!

    她是谁她绝不仅仅是一个被临时推出来顶替的、粗鄙无知的小丫鬟!她是苏府精心培养的、深藏不露的暗棋还是……另有所图

    惊疑、震怒、被愚弄的冰冷杀意,如同狂暴的冰潮,瞬间席卷了萧景琰的心头!甚至压过了肩头伤口的剧痛!他看向柳絮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披着羊皮的、极度危险的毒蛇!

    把她……萧景琰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带着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给本王……拿下!

    是!

    距离柳絮最近的侍卫毫不犹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柳絮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剧痛和绝望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冰冷的刀锋架上了她的脖颈,粗粝的大手像铁钳般将她从地上粗暴地拖了起来。左肩胛处(很可能是摔落时撞到了石头)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完了。一切都完了。身份暴露,功亏一篑。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清算。

    她被粗暴地拖拽着,经过萧景琰身边时,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和刺骨寒冰的眼眸。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黑风岭的刺杀最终以刺客被尽数剿灭或服毒自尽而告终,未能留下活口。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整个行营笼罩在一片肃杀的低气压中。萧景琰肩头的毒箭被御医小心拔出,剧毒虽险,幸得救治及时,性命无虞,但伤及筋骨,需要长期静养。

    柳絮则被严密地看管在皇子府最深处一座守卫森严的偏僻小院里,形同囚犯。每日只有哑婆送来冰冷的饭食,无人与她说话,也无人告诉她任何消息。肩胛的骨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疼痛日夜折磨着她,高烧反复,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形销骨立。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窗外一方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心如死灰。

    身份暴露,欺骗皇子,图谋不轨(至少萧景琰会如此认定)……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死上千百次。她甚至能想象出苏府此刻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悔恨、恐惧、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唯一支撑她没有彻底崩溃的,是萧景琰没有立刻杀了她。这微弱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缓刑,成了她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滑过,如同钝刀割肉。京城的局势却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皇帝因春猎遇刺和宰相张延龄病重而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太子监国,动作频频,不断安插亲信,打压异己。三皇子、五皇子也各显神通,暗中角力。七皇子萧景琰因伤闭门谢客,似乎退出了权力核心,但皇子府邸周围的暗哨却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深秋的一个深夜,寒意已浓。柳絮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肩伤和心头的重压让她难以入眠。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在紧闭的门外响起,停驻。

    不是哑婆!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柳絮的心脏骤然缩紧,猛地从床上坐起,牵动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是地狱的入口。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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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深秋的寒气,出现在门口。昏暗的廊灯光芒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肩部似乎还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正是养伤多日的萧景琰!

    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就站在那片光影的边缘,沉默地看着床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瘦骨嶙峋、眼神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女人。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带着无形的重量。

    柳絮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冰冷的被褥。

    伤,萧景琰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如何了

    柳絮浑身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惶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托…托殿下的福……她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嘶哑破碎,还…还活着。

    萧景琰似乎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向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柳絮几乎窒息。他没有靠近床边,而是在离床几步远的圆桌旁停下,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嚓地一声轻响,点燃了桌上那盏半旧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萧景琰的脸。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跳动的灯火下,锐利如昔,如同寒潭中淬炼的刀锋,直直地刺向柳絮。

    活着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活着,才有价值。死了的棋子,一文不值。

    棋子……他依旧称她为棋子。柳絮的心沉了下去。

    春猎那一箭,萧景琰的目光扫过她依旧不自然塌陷的左肩位置,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本王记下了。

    柳絮的心猛地一跳,不知他这话是褒是贬,是记恩还是记仇。

    萧景琰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冰冷肃杀,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太子等不及了。张延龄那个老东西,病榻之上,竟还秘密联络了京畿卫戍营的旧部。

    柳絮的呼吸瞬间停滞!京畿卫戍营!拱卫帝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太子这是要……兵变!

    十日后,父皇六十圣寿。萧景琰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太子欲借献寿之名,于大宴之上,发动宫变,清君侧,夺神器。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柳絮耳边炸响!清君侧夺神器这分明是弑君篡位!一旦成功,所有与太子作对的人,包括养伤的萧景琰,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本王蛰伏多日,等的就是此刻。萧景琰的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烈焰,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唯有背水一战的决绝,然,欲破此局,需有人……能打开皇城西侧,玄武门!

    玄武门!柳絮脑中轰然作响!那是皇城守卫最薄弱、却也最隐蔽的一道侧门,历来由宫中内侍省管辖,守卫多是太监!

    守玄武门的内侍监副总管,姓高。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柳絮瞬间失血的脸,此人……贪财好色,更有一桩要命的癖好。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痴迷于……收藏已故前朝书画大家,柳公望的……赝品。

    柳絮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柳公望!赝品!

    一个尘封多年、几乎被她自己遗忘的、属于柳絮而非苏云锦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雷劈开的古井,骤然翻涌上来!

    那是她颠沛流离、被卖入苏府为奴之前,极其模糊的童年记忆。一个破败但堆满画卷和书籍的小院,一个总是醉醺醺、却能在画纸上化腐朽为神奇的中年落魄书生……那是她的生父!一个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临摹匠!尤其擅长临摹的,就是前朝那位早已作古、真迹价值连城的书画大家——柳公望!

    她继承了父亲那双对线条和色彩极其敏锐的眼睛!幼年时在父亲醉酒的唠叨和偶尔清醒的指点下,她曾无数次看着父亲对着柳公望的残破画册,一笔笔地模仿!那些关于枯笔皴擦、飞白留韵的技巧,那些辨别纸张做旧、印泥仿古的诀窍,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童年的记忆深处!只是后来家破人亡,沦为奴婢,这些无用的技艺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萧景琰……他竟然查到了这个!他不仅知道她不是苏云锦,他甚至挖出了她深埋的、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过去!他一直在查她!从春猎那枚玉佩暴露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挖掘!

    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柳絮的四肢百骸!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仿佛赤身裸体,毫无秘密可言!他就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猎物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本王需要一幅柳公望的《寒江独钓图》。萧景琰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断了柳絮脑中翻江倒海的惊骇,一幅足以乱真,能让高公公爱不释手、甘愿冒险的……赝品。十日之内。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直直刺入柳絮惊惶的眼底,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

    柳絮,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画得出,你活,苏府活。画不出……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森然杀机,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昏黄的灯光在萧景琰离去的背影后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最后的审判锤音落下。

    柳絮僵坐在冰冷的床榻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泥塑木偶。肩胛骨碎裂处的剧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透彻心扉的冰冷。萧景琰最后那几句话,如同淬了冰的毒针,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

    柳絮……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叫出了她真实的名字。不再是王妃,不再是棋子,而是那个被尘埃掩埋、代表着卑贱出身的名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的替嫁,她的身世,她那点早已被遗忘、如今却成了唯一救命稻草的微末技艺……这个男人,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早已将她从里到外、从过去到现在,都探查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她毫无秘密可言,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崩溃。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再次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疼痛才勉强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画!《寒江独钓图》!

    生父醉醺醺的侧脸,布满老茧的手指握着秃笔在泛黄的宣纸上挥洒,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和廉价酒混合的气味……那些模糊而破碎的童年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浑浊水面,激烈地翻涌起来。

    她记得父亲临摹柳公望时那近乎痴狂的专注,记得他如何用隔夜的残茶一遍遍泼染画纸做出陈旧的包浆,记得他如何用香火头小心翼翼地烫出虫蛀的痕迹,记得他如何调配出与古印泥颜色别无二致的赭石色……那些被尘封的、属于柳絮而非苏云锦的记忆碎片,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画得出,你活,苏府活。画不出……

    萧景琰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从柳絮喉间挤出。她猛地从床上扑下,动作牵扯到左肩的伤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顾不得疼痛,挣扎着爬向房间角落那个落满灰尘、早已被遗忘的旧木箱——那是她当初带入王府、装着她仅有的几件苏云锦旧物的箱子。

    她疯狂地翻找着!旧衣被胡乱地扔到一边,几件粗糙的、小姐丢弃的首饰叮当作响……终于,在箱子的最底层,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长长的东西!

    一个陈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筒!

    她颤抖着双手,近乎粗暴地撕开油布。画筒里,是几卷早已泛黄发脆的旧画册——那是她父亲留下的、仅有的几本柳公望画作的印刷摹本!还有几支秃了毛的旧笔,一小块早已干裂的劣质墨锭,一个缺了角的破砚台!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些被遗忘的、代表着贫贱过去的垃圾,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柳絮彻底陷入了一种疯魔般的状态。哑婆送来的冰冷饭食常常原封不动。她肩伤未愈,左手几乎无法用力,只能用右手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因为房间里根本没有书桌),借着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画册上那幅《寒江独钓图》。

    没有合适的宣纸,她就拆开自己一件还算干净的旧中衣,用背面勉强作画。墨是劣质的,干硬发灰,她用残茶一点点化开,调出深浅不一的墨色。笔是秃的,分叉严重,她就用牙齿咬掉分叉的毛,在粗糙的布面上艰难地勾勒。

    柳公望的画,意境苍茫空寂,笔法看似简练,实则内蕴千钧。一叶扁舟,一个蓑笠翁,几笔枯枝,大片留白,却要画出寒江的辽阔、风雪的凛冽、钓者的孤傲与萧索。这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更是心境和对笔墨炉火纯青的掌控!

    柳絮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极致的专注和巨大的压力。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粗糙的布面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就用袖子胡乱擦掉,继续画。画坏了,就撕掉重来。指尖被粗糙的布面和分叉的笔毛磨破,渗出血丝,混入墨汁里,她也浑然不觉。

    困极了,就趴在冰冷的地上昏睡片刻,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继续挣扎着爬起来画。她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布满血丝,脸颊深陷下去,整个人形销骨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在与时间赛跑,更是在与死神角力。每一笔,都仿佛在燃烧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第九日的深夜。

    油灯早已耗尽最后一滴油。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一方惨白的光斑。

    柳絮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高烧和极度的疲惫而微微颤抖。在她面前,摊开着一幅勉强完成的画。

    画在粗糙的旧衣布料上。墨色灰暗不均,线条因手抖而略显滞涩。寒江的苍茫感不足,孤舟的线条也有些僵硬。蓑笠翁的神韵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整幅画,透着一股仓促、生硬和力不从心的匠气。

    失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别说骗过痴迷柳公望的内侍监副总管,就是稍微懂点画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拙劣的赝品。

    柳絮呆呆地看着这幅耗尽了她所有心血和气力、却依旧不堪入目的作品。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她彻底淹没。肩膀的剧痛、高烧带来的眩晕、连日来的恐惧和煎熬,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呵……呵呵……

    她发出一阵低沉而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笑声,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墨迹,狼狈不堪。

    画不出……她终究还是画不出……

    苏府……要完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意识渐渐模糊,沉向无边的黑暗深渊。也许,就这样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沉重的脚步声,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再次在门外响起。

    门被推开。萧景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廊下昏暗的光。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目光扫过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的身影,以及她身旁那幅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拙劣不堪的画作。

    他的脚步停在柳絮身边。居高临下的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地上的杰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俯下身,没有看柳絮一眼,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那幅画在旧衣布片上的《寒江独钓图》。

    粗糙的布料,劣质的墨色,生硬的线条……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柳絮紧闭着眼,等待着最后的判决,等待着那冰冷无情的画不出三个字,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

    然而,预想中的宣判并未降临。

    她只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是萧景琰直起了身。接着,是他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声音:

    秦风。

    属下在。秦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备车。萧景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去高公公外宅。带上……这个。

    他扬了扬手中那幅轻飘飘的、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可笑的布片。

    柳絮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月光下挺拔而冷酷的背影。他……他疯了拿着这样一幅垃圾去……

    殿下!秦风的声音也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这画……

    照做。萧景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威严。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柳絮一眼,拿着那幅画,转身大步离去,黑色的披风在门口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沉重的门再次合拢。

    柳絮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紧闭的房门,脑中一片空白。高烧带来的眩晕感更加强烈,意识在冰冷和灼热的交替中彻底沉沦。萧景琰最后那平静到诡异的态度和举动,像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谜团,压垮了她最后一丝清醒的神经。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再醒来时,柳絮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张冰冷的床榻上,但身上盖着厚实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左肩处传来被妥善包扎后的稳固感和一丝清凉的药意,不再是之前那种撕裂般的剧痛。高烧似乎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意识却异常清晰。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一个陌生的、面容和善的中年侍女正守在一旁,见她醒来,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王妃醒了谢天谢地!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吓死奴婢了。快把这碗参汤喝了吧,太医刚吩咐温着的。

    王妃柳絮心头猛地一颤。她还顶着这个称呼

    侍女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将温热的参汤喂到她唇边。柳絮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急切地扫视着房间。没有哑婆,没有冰冷和死寂。窗外,天色阴沉,似乎正下着绵绵的秋雨。

    发生了什么萧景琰……他拿着那幅画……去找高公公了结果如何

    无数的疑问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那个和善的侍女似乎得了严令,除了照料她的身体,对其他事情一概讳莫如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身体的状况在精心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转,但心头的巨石却越来越沉。府邸的气氛也愈发凝重肃杀,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感。柳絮知道,皇帝六十圣寿之日,近了!

    终于,在圣寿前两天的深夜,柳絮被那个和善的侍女唤醒。侍女动作麻利地为她换上了一身深灰色、毫不起眼、布料粗糙的仆妇衣裳,又用一块同样灰扑扑的头巾将她的头发和脸遮住大半。

    王妃,得罪了。殿下吩咐,带您去一个地方。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

    柳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有反抗,任由侍女搀扶着她,在浓重的夜色和细密的秋雨中,避开巡逻的侍卫,七拐八绕,最后来到皇子府邸一处极其偏僻、靠近后巷角门的荒废柴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柴房内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里一点如豆的微弱火光,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

    火光旁,站着一个人。

    萧景琰。

    他依旧穿着玄色的常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于深邃的阴影之中。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孤狼般的决绝和肃杀。

    他的目光落在被侍女搀扶着、裹在灰色仆妇装束里的柳絮身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穿透。

    能站稳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

    柳絮挣脱侍女的搀扶,强忍着左肩的隐痛和身体的虚弱,挺直了脊背,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问。

    萧景琰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他不再看她,转向火光旁另一个同样穿着不起眼深色劲装、气息沉稳如山的男子——秦风。

    都安排好了萧景琰的声音压得极低。

    是,殿下。秦风的声音如同磐石,玄武门,亥时三刻。高公公的人会准时打开西侧小门,放我们的人进去。信号,红灯三盏。

    宫内接应

    皇后娘娘身边的徐公公,会带人控制住陛下寝宫附近的禁卫。我们的人换上内侍衣服,混在献寿的队伍里,随时听候殿下号令。

    太子那边

    东宫卫队和京畿卫戍营的叛军主力,会从东华门和承天门强攻。我们的目标,是护住陛下,擒杀太子及其核心党羽!

    好。萧景琰只回了一个字。这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他猛地一挥手,熄灭了角落里那点微弱的火光。

    柴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走!萧景琰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出鞘利剑的第一声清鸣。

    冰冷的秋雨,无声地冲刷着帝都巍峨而沉默的宫墙。夜色如墨,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阴谋的皇城,紧紧包裹。

    柳絮被秦风半扶半架着,紧跟在萧景琰身后,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在湿滑的宫巷阴影之中。浓重的血腥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如同无形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宫变,已然爆发!比预想的更早、更猛烈!

    他们一行人刚刚从玄武门西侧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被高公公心腹打开的小门潜入不久,东华门和承天门方向就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和爆炸的火光!太子动手了!

    萧景琰的计划被打乱了!他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抢在太子之前,赶到皇帝的寝宫——养心殿!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巷中回荡,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萧景琰一马当先,玄色劲装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力量的线条。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宫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秦风护卫在他身侧,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柳絮被夹在中间,脸色惨白如纸,左肩的伤处因剧烈的奔跑而阵阵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但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

    嗖!嗖!

    突然,数道破空之声从前方宫巷的拐角处尖啸而至!黑暗中,几点寒芒如同毒蛇之眼,直扑萧景琰面门!

    殿下小心!秦风怒吼一声,猛地挥刀格挡!

    叮当!几声脆响!几支弩箭被磕飞!

    然而,就在秦风格挡的瞬间,一道更加迅捷、更加隐蔽的黑影,如同壁虎般从宫墙上方悄无声息地滑落!手中一柄淬着幽蓝暗光的短刃,带着致命的狠辣,直刺萧景琰毫无防备的后心!

    角度刁钻!时机狠毒!正是萧景琰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秦风又被弩箭吸引注意力的绝杀时刻!

    殿下——!秦风惊觉,却已救援不及,目眦欲裂!

    柳絮就在萧景琰身后一步之遥!那刺客滑落的角度,那柄淬毒短刃的轨迹,在她因极度紧张而变得异常清晰的视野中,如同慢动作般呈现!

    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大脑!

    小心——!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柳絮喉咙里迸发!

    她用尽全身仅存的所有力气,甚至不顾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向前一扑!

    不是推开萧景琰!而是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向那个从墙上滑落的刺客!同时,她的右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猛地探入自己那身粗糙仆妇装宽大的袖口之中!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

    剧痛!瞬间从左肩胛骨下方传来!冰冷,然后才是灼烧般的、蔓延至四肢百骸的锐痛!那柄淬毒的短刃,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身体!位置,离心脏只有寸许!

    呃啊——!柳絮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扑倒!

    就在她扑倒、那刺客因她的撞击而动作一滞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机括震动声,从柳絮倒下的方向响起!

    一支闪烁着暗银色冷芒的短小弩箭,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蝎,从她宽大的袖口之中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入了那个因撞击而微微暴露了咽喉要害的刺客的脖颈!

    呃……刺客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嗬嗬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动作瞬间僵住!

    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为萧景琰和秦风争取了宝贵的半息!

    找死!萧景琰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旋身,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向那刺客的头颅!

    秦风的长刀也如同狂风般席卷而至!

    噗!噗!

    两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血光迸溅!

    那刺客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头颅被萧景琰一剑斩飞大半,身体被秦风一刀劈开,瞬间毙命!

    王妃!秦风第一时间扑向倒在地上的柳絮。

    萧景琰持剑而立,剑尖犹自滴落着温热的鲜血。他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在雨夜中翻飞,如同索命的修罗。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昏暗的宫灯和飞溅的血光映照下,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倒在地上的柳絮,以及……从她被刺客短刃刺破、又被自己袖箭撕裂的袖口里,滑落出来的东西。

    不是玉佩。

    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乌沉、非金非木、边缘刻着古老繁复饕餮纹的令牌!令牌正面,一个古老的、笔锋苍劲如刀的篆体字在血污和雨水中若隐若现——

    墨!

    这块令牌滑落的瞬间,萧景琰那双翻涌着滔天杀意和戾气的眼眸,骤然凝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那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死死钉在令牌上那个古老篆字上,瞳孔深处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般的剧震!

    墨!

    >

    柳絮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萧景琰死死盯着她袖中掉出的令牌时,那惊涛骇浪的眼神。

    >

    直到登基大典那日,她才知道那块令牌是前朝暗卫墨鳞的遗物。

    >

    而萧景琰撕碎废妃诏书时,掌心赫然有一道与她袖箭同源的伤痕——

    >

    十年前冷宫那晚,射杀刺客救朕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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