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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老坎枯瘦的手掌抚过田垄间皲裂的土地,指腹下的裂痕粗粝如刀锋,深深浅浅,恰似妻子临终前干裂的嘴唇。这年近六旬的老农,皮肤黝黑粗糙得如同百年老树的厚皮,岁月在他脸上犁下纵横交错的深壑,浑浊的眼珠里沉淀着对脚下这片土地近乎偏执的依恋。二十年前那场暴怒的山洪卷走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只留给他一座空坟和洪水退去后满目疮痍的薄田。如今这片龟裂的土地,是他仅存的依托,是他与逝去时光唯一相连的脐带。

    村庄如同被烈日反复烘烤的果实,干瘪地蜷缩在焦土之上。田地干裂得如同巨大的龟壳,缝隙狰狞,深得能吞下孩童的手臂。村口的水塘早已见底,只剩下几处浑浊的水洼,在毒辣的日头下徒劳地蒸腾着最后一丝湿气。辘轳在枯井口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吱呀声,一声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绝望叹息。草木尽皆枯槁,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阳光白得刺眼,空气烫得灼人,连风都是滚烫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火炭。

    爹!您就听大伙儿一句劝吧!女儿秀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追在李老坎身后。她怀里抱着儿子小石头,孩子恹恹地缩着,小脸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秀云丈夫前年病殁了,孤儿寡母,日子本就艰难。她指着孩子:您看看小石头,饿得哭都哭不动了!家里那点粮,您都匀给了地,再这样下去……泪水在她干涩的眼眶里打转,终是滚落下来,瞬间被滚烫的地面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李老坎的脚步顿了顿,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压着沉重的木桶,扁担深深陷进皮肉里。他没有回头,只闷声道:地……是命根子。没了地,往后拿啥活拿啥养小石头他的目光死死粘在前方那片枯黄焦脆的庄稼上,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命根子儿媳玉兰猛地从灶房冲出来,手里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饼,声音尖利得刺耳,爹,眼下活人的命才是命根子!她冲到李老坎面前,指着院角那个用破席子半遮着的小坑,那是李老坎辛苦挑回的浑浊泥水一点点省下来积存的,这点水,是咱家最后一点指望!您倒好,全泼进地里!那几棵苗早死透了,神仙也救不活!您非要一家子都跟着陪葬不成她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硬饼几乎要捏碎。

    李老坎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骤然迸出火星,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的地!我自己救!那声音嘶哑却异常执拗。他挑起水桶,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绕过儿媳,固执地走向远处那条仅剩一线污浊泥水的河沟。沉重的脚步拖过滚烫的土路,留下模糊的印记。裤管下,他那双干裂得如同老树皮的小腿肚,正顺着竹扁担粗糙的纹路,渗出星星点点、细密的血珠,砸在脚下的焦土上,无声无息。

    王婶佝偻着背,颤巍巍地端了半瓢水过来,浑浊的水在瓢底浅浅晃荡。老坎哥,她声音抖得厉害,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切的无奈,算啦,认命吧。老天爷不给活路,人……拗不过天啊。她枯枝般的手想把水瓢递到李老坎面前。

    李老坎却像被火烫了般,猛地侧身躲开,动作大得几乎把肩上的扁担甩脱。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王婶,又扫过周围几张写满忧虑、疲惫乃至怨怼的脸,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咆哮:滚开!谁也别拦我!他不再看任何人,咬紧牙关,挑起空桶,像一头负伤的倔牛,朝着那渺茫的水源方向,更加艰难地跋涉而去。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铁板上。

    深夜,村中死寂。月光惨白,映着李家院角那个小小的蓄水坑。坑底浑浊的水映着月光,微弱地晃动着。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几个同样被绝望逼得走投无路的汉子。他们沉默着,用豁了口的瓦罐、破瓢,小心翼翼地从坑里舀水,动作迅速而带着一种被逼无奈的罪恶感。每一瓢水被舀走,坑底的水面便下降一分,那微弱的光也随之暗淡一分。这是他们家中老人孩子最后的指望,无声的掠夺在夜色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凉。

    住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夜的寂静。李老坎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月光下,他瘦削的身影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看清了坑里下降的水位,看清了那几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身影,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冲过去,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抡起手中的扁担就砸!

    哐当!一声巨响,一只盛满水的瓦罐应声而碎,浑浊的水和着泥浆四处飞溅。紧接着是咔嚓声,另一只木桶被扁担狠狠劈裂。碎片和水花四射,溅了众人一身。

    我的水!我的水!李老坎双目赤红,嘶吼着,声音凄厉如鬼哭。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扁担在空中疯狂地挥舞,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几个村民被他这不要命的疯劲骇住了,狼狈地躲闪着。混乱中,不知谁下意识地推搡了一把。

    李老坎本就精疲力竭,脚下虚浮,被这一推,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后脑勺咚地一声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眼前顿时金星乱迸,黑暗如潮水般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他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老坎叔!有人惊叫起来。

    月光冷冷地照着他枯槁的脸,额角一缕粘稠的暗红缓缓流下,蜿蜒如蚯蚓,渗进干裂的土地缝隙里。众人围拢过来,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恐惧、后悔和更深重的绝望。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远处野狗无力的哀嚎。

    秀云和玉兰闻声哭喊着扑出来,看到地上不省人事的父亲(公公),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玉兰抱着小石头,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混乱中,老村长拨开人群,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探了探李老坎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颈侧,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哑声道:快!抬屋里去!还有口气!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李老坎抬进那间低矮、闷热如蒸笼的土屋。老村长指挥着,用家里仅存的一点盐化了一丁点盐水,笨拙地清洗他额角那处狰狞的伤口。秀云流着泪,用一块破布蘸着水,不断擦拭父亲干裂出血的嘴唇。玉兰抱着小石头,缩在角落里无声地流泪,眼神空洞地望着炕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

    整整三天三夜,李老坎如同燃尽的灯芯,在死亡边缘沉沉浮浮。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枯干的身体。他时而陷入昏沉,时而在梦魇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的词句从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水……河沟……苗……活了……间或,又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滚过一声痛极的低吼:别动……我的水……浑浊的老泪,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脓血,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脏污不堪的枕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秀云守在炕边,寸步不离,用那点珍贵的盐水一遍遍擦拭父亲滚烫的额头和枯瘦的手臂,眼泪早已流干。玉兰沉默地操持着几乎不存在的家务,偶尔望向炕上,眼神复杂难言,怨恨、恐惧、还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怜悯交织在一起。

    第四天清晨,天还未亮透,一种异样的死寂笼罩着土屋。李老坎喉咙里那持续了数日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毫无征兆地停止了。秀云猛地抬头,扑到炕边,颤抖着手去探父亲的鼻息。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片冰凉的空无。她浑身一僵,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瘫跪在冰冷的地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抽动,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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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闻声进来,看到秀云的模样,再看向炕上那张彻底失去所有活气的脸,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地上,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尝到了血的咸腥。小石头被惊醒,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本能地感到巨大的恐惧,哇哇大哭起来。

    老村长来了,看到这一幕,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沉默地指挥闻讯赶来的几个后生,用家里仅能找到的几块薄木板,草草钉了一口寒酸的棺木。李老坎瘦小的遗体被放了进去。老村长布满厚茧的手,颤抖着拿起李老坎那顶被汗渍和泥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斗笠,轻轻覆在他脸上。指腹抚过老人额角那道凝固着血污的深沟,那是冲突留下的印记,也是抗争的最终句点。老村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声如同枯木断裂般的呜咽。

    出殡那天,天空依旧蓝得刺眼,蓝得冷酷无情,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热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打在送葬人们麻木的脸上。队伍沉默地行进在通往半山腰坟地的崎岖山路上,脚步声沉重而拖沓。抬棺的四个汉子,肩膀被粗糙的棺木磨得生疼,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队伍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复杂情绪。张家媳妇低着头,偷偷抹着眼泪,想起上个月自家断炊时,李老坎硬塞给她那半袋干瘪如石的玉米粒。村东头的教书先生赵秀才,紧紧攥着手中那根光滑的旧戒尺——那是李老坎用家里仅剩的半块腊肉换来的,求他教小石头认几个字,说是李家不能出睁眼瞎。此刻,戒尺仿佛重逾千斤。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压抑,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李老坎的死,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着他们每个人在旱魃魔爪下挣扎的、摇摇欲坠的未来。

    队伍艰难地爬上一段陡峭的山坡。突然,一阵莫名阴冷的山风毫无征兆地横扫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人们脸上。队伍前方的小石头猛地挣脱了母亲秀云的手,指着天空西北角,带着哭腔尖声叫喊:爷爷!爷爷的云!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西北天际,一片浓重得如同泼墨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翻滚、积聚、膨胀,像一头苏醒的黑色巨兽,贪婪地吞噬着灼目的阳光。天空迅速阴沉下来。一股久违的、带着浓郁土腥和某种腐朽气息的湿润凉意,瞬间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直透肺腑。

    这骤变来得太过诡异,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不安的低语像水波般荡开。

    嗡——!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从天穹深处滚过,仿佛巨大的磐石在云层中碾磨。

    没有任何缓冲,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崩塌了堤坝,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砸向这干渴欲焚的人间!豆大的雨点冰冷刺骨,密集得如同亿万支利箭,瞬间将干燥滚烫的土地抽打得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烟尘,随即又迅速将其化作一片混沌泥泞的沼泽。山路变得如同抹了厚厚的油脂,湿滑无比。

    抬棺的汉子们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恐的呼喊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微弱而破碎。沉重的棺木剧烈地摇晃着,猛地从肩头滑脱!

    小心——!老村长嘶哑的喊声被暴雨淹没。

    在众人惊恐欲绝的目光中,那口薄棺翻滚着、碰撞着,顺着陡峭泥泞的山坡一路向下猛冲,最后砰地一声巨响,重重地砸进路边一个巨大的泥水坑里,溅起丈高的、污浊不堪的泥浪!浑浊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大半个棺木。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脸上,充满了老天爷最恶毒、最无情的嘲弄与讽刺。

    爹——!秀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顾一切地扑向泥坑。

    快!快救人!不,救棺!老村长嘶吼着,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众人如梦初醒,在倾盆暴雨和深及脚踝的泥泞中连滚带爬,拼尽全力,才将沾满污泥、沉重无比的棺木从泥坑里重新拖拽出来。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裹满了泥浆,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泥俑。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队伍根本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暂时退回山脚下的村口,躲进那座古老的祠堂暂避风雨。

    祠堂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木头、陈年尘土和新鲜雨水混合的沉闷气息。惊魂未定的人们或蹲或靠,精疲力竭,浑身滴着泥水,沉默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祠堂外,暴雨以毁灭般的姿态倾泻着,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瓦片和地面,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屋檐下,浑浊的水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模糊不清的水帘。

    所有人的目光,都沉重地落在那口停放在祠堂中央、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棺木上。它像一个巨大而污秽的问号,横亘在所有人面前。老村长佝偻着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凝视着那口泥棺,凝视了很久很久。祠堂外是喧嚣狂暴到极致的雨的世界,祠堂内是死寂冰冷如坟墓的沉默。终于,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坠地的苦笑,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砸在每个人心上:

    老坎啊……求了一辈子雨,到头来,就只换回这一场……给你送行的雨啊。

    这句话,苦涩、苍凉,浸透了宿命的荒谬感,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祠堂里死水般的人群。秀云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崩溃了,她猛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嘶哑的哭喊撕裂了祠堂的死寂:爹!爹——!您睁开眼看看啊!雨来了!您要的雨来了啊!您看看啊——她的哭喊声在狂暴的雨声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绝望,将这一幕的荒诞与悲怆推到了顶点。浑浊的雨水顺着祠堂破败的瓦缝不断滴落,敲打在棺盖的泥浆上,晕开一圈圈细小的、无奈的涟漪。

    这场迟来的、狂暴的雨,仿佛耗尽了积攒百年的力气,持续了许久许久,才渐渐显出疲态,由倾盆之势转为连绵不绝的冷雨。天空依然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水的铅块,空气湿冷刺骨。被雨水狠狠冲刷过的村庄和田野,显出一种异样的、病态的清新,但大地上那些深刻的龟裂伤痕,在泥泞的掩盖下依旧狰狞。

    人们再次抬起那口更加沉重的泥棺,踩着已经变成一片泥沼、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的山路,艰难地、沉默地将李老坎送达半山腰的家族坟地。墓穴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像一个等待吞噬的污浊池塘。

    葬礼在一种沉重、压抑到令人窒息和难以言说的荒诞感中草草结束。湿冷的泥土被一锹锹铲起,抛入积水的墓穴,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噗噗声,如同大地在艰难吞咽。送葬的人们默默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新堆起的、同样湿漉漉的土丘,孤零零地立在凄风冷雨之中。

    雨水暂时填满了干裂的土地缝隙,也漫溢了李老坎生前耗尽最后力气挖出的那个蓄水坑,浑浊的水面映着铅灰色的天光。然而,那些深深刻在大地上的龟裂痕迹,如同无法愈合的古老伤疤,在泥泞之下依然清晰可见,蜿蜒曲折,诉说着永恒的干渴与创痛。

    最后的光影,久久停留在那座湿冷的新坟上。雨水顺着新翻的泥土缓缓流淌。稍远处,在暂时被雨水浸泡的枯黄田垄下,大地深深的、纵横交错的干裂痕迹在泥泞中若隐若现,如同大地无声的、永恒的叹息与叩问。雨终于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水汽。但那巨大的荒诞感,那命运的沉重与冰冷,却如同这脚下吸饱了水、变得无比粘稠泥泞的土地,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浸入骨髓,再也无法摆脱。

    小石头挣脱母亲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他一直没舍得吃完、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胀软烂的硬饼,小心翼翼地放在爷爷的新坟前。雨水还在顺着坟头的泥土往下渗。孩子的声音很轻,带着稚嫩的困惑和悲伤:

    爷爷,雨来了……饼……泡软了,您吃……

    一阵带着浓厚湿冷水汽的山风呜咽着掠过坟头,吹动了孩子单薄破烂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寒意。那风盘旋着,却再也吹不动坟茔下那双曾经固执地丈量过每一寸干裂土地的枯瘦脚掌,再也吹不醒那个用尽一生与老天爷角力的倔强灵魂。

    湿冷的泥土终于掩埋了那口沾满泥浆的薄棺,也掩埋了李老坎枯槁的身躯和他那耗尽生命也无法浇灌的执念。新堆起的坟茔湿漉漉地立在山坡上,像大地新添的一道沉默伤口。送葬的人们踩着几乎没过脚踝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挪。沉重的脚步拖拽着的不只是疲惫的身体,更是沉甸甸的心事。暴雨虽然停歇,但空气里的湿冷和心头那挥之不去的荒诞感,比之前的干渴更让人窒息。

    沉默笼罩着归途。没有人说话,只有脚下泥浆被拔起时发出的噗嗤声,单调而粘滞。每个人的思绪,都如同脚下这泥泞不堪的道路,浑浊、沉重,深陷其中。

    王老汉(佝偻着背,脚步蹒跚,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新坟,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迷茫):这老天爷……到底是开眼,还是瞎了眼老坎哥求了一辈子,一滴不给。人刚躺下,它倒好,泼天盖地倒下来。这是赏赐还是……活生生的打脸他拼了命要救的苗,没等到;这坟头草,倒是能喝个饱了。咱这庄稼人,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可这天……它到底想让人咋活是让你像老坎哥那样,豁出命去争还是像俺们,认命等死争了,争不过,落得这般下场;不争,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饿死……横竖都是个死局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上干结的泥块,仿佛想从中捻出个答案。

    张家媳妇(想起李老坎硬塞给她的那半袋玉米,心里堵得慌):老坎叔……你说他傻不傻那点子粮,自己都饿得皮包骨,还硬塞给俺。说他心狠吧,他对旁人……唉!可说他心善,对自己个儿,对秀云玉兰小石头,咋就那么狠心地里的苗,真就比活人的命还金贵他挑水挑得脚底板都烂了,血糊糊的印子烙在路上……那路,俺今儿踩着,都觉得烫脚!他到底是图的啥图那几棵注定要死的苗还是图心里那口气这口气……值一条命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已经泡得有些发软的玉米粒,觉得它们此刻重得压心口。

    抬棺的赵大壮(揉着被沉重棺木磨得红肿出血的肩膀,闷声道):俺爹常说,人呐,命里有八尺,难求一丈。老坎叔……他这是硬要拿命去够那一丈啊!可够着了啥就够着一场送他走的瓢泼大雨!力气俺们有的是,可这力气,用在跟老天爷较劲上,真他娘的白瞎!就像那水,你一滴汗一滴血挑回来,泼到地里,‘滋啦’一声就没了影儿,连个响动都听不着。这地,它就是个无底洞,吸干了水,吸干了汗,最后……连人也要吸进去!他狠狠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眼神里充满了对土地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还有一丝后怕——怕自己也变成下一个李老坎。

    年轻的李水生(看着自己沾满泥巴、骨节粗大的手,声音低哑):俺以前总觉得老坎爷太倔,太死心眼儿。可今天……看着那棺材在泥水里滚,听着秀云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俺这心里,像被犁头翻了一遍,又酸又疼。他拼了一辈子,就想守住他那几亩地,想证明他还能在这片土里刨出活路来。这有错吗咱庄稼人,不守着地守着啥可……守得住吗天不下雨,你就算把骨头熬成油,也点不亮一滴水!他这是拿自己的命,给咱所有人敲了个钟啊!这钟声沉得……能把人砸趴下。他抬头望着依旧阴沉、仿佛积蓄着更多泪水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老村长(走在队伍最后,步履格外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老坎啊老坎……你这犟驴!劝也劝了,拦也拦了,水也藏了……可你,还是把自个儿搭进去了。值吗(他内心无声地嘶吼着)你这辈子,就跟这旱魃较上劲了,跟这老天爷拧着脖子干。是,咱庄稼汉骨头硬,可再硬的骨头,也经不住老天爷一根手指头碾啊!你求雨,雨是来了,可它成了你的催命符,成了压垮棺材板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天意弄人还是……老天爷压根儿就没把咱这土里刨食的命当回事老村长痛苦地闭上眼睛,李老坎最后倒下的身影、棺木翻滚入泥潭的画面、秀云绝望的哭喊……在他脑中反复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或许……咱真该换个活法可离了这地,断了这根,咱还能是啥浮萍吗那还不如……烂在地里。

    回到村里,面对被雨水暂时填满的沟壑和水洼,以及泥泞下依然清晰可见的、如同巨大伤疤的干裂土地,村民们的心境更加复杂。

    王婶(舀起一瓢浑浊的积水,看着水面上映出自己憔悴的倒影):水……水是有了,可这心,咋比没水的时候还空得慌老坎哥用命换来的水……喝着,一股子泥腥味,还带着……血味。她手一抖,水瓢差点掉在地上。这水,能解渴,能活几天命,可解不了这心头的疙瘩啊。

    玉兰(默默清理着院子里被暴雨冲刷后更显破败的景象,目光扫过墙角那个曾经被争夺、如今积满浑浊雨水的蓄水坑):爹……您看见了吗坑满了。可您没了。(她心里一片冰凉)您要的雨,把您的棺材都泡在泥汤里了。这水……是您要的吗您要是泉下有知,是哭还是笑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荒谬和悲凉,手中的扫帚无力地垂下。守着这点水,守着这几间破屋,守着没了您的这个家……往后这日子,该怎么往下熬她看着在泥地里茫然玩耍的小石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秀云(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父亲曾经无数次挑水远去的方向):爹……雨来了,您安心了吗(她心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您用命跟老天爷争,争来了这场雨,却争不回您自己,争不回那几亩绝收的地……值得吗您总说地是命根子,可您……才是俺的命根子啊!您走了,俺和石头……这命根子,算是断了半截了。她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无。爹,您太狠心了……对地狠,对自个儿狠,对俺们……也狠。这求而不得的苦,这得非所愿的痛,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割锯着她的心。

    更深沉的思考,在夜晚降临后,在那些无法入眠的辗转反侧中悄然蔓延:

    对土地的重新审视:土地是母亲,哺育生命;土地也是坟墓,吞噬血肉。这份依恋,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枷锁像李老坎那样,将全部的生命意义都系于土地之上,当土地拒绝给予时,生命是否就必然走向枯萎除了向土地献祭自己的一切,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可离了土地,他们的根又在哪里

    对命运的抗争与妥协:

    李老坎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抗争的极限——人定胜天,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在绝对的力量(天灾)面前,个人的挣扎显得如此渺小和悲壮。那么,是像他一样撞得头破血流、玉石俱焚还是如王婶所说,认命等死或者……有没有第三条路一种在夹缝中求存,既不放弃希望,又不至于被执念烧毁的卑微活法

    对生命价值的朴素叩问:李老坎的生命,到底燃烧在了哪里是为那几棵注定枯萎的禾苗是为心中那口不屈的气还是为了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农人,对土地最后的忠诚他的死,除了换来一场迟到的、充满讽刺的暴雨和亲人无尽的悲痛,还换来了什么对于其他活着的人来说,他的死,是警钟是教训还是仅仅加深了绝望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吗当活着变得如此艰难和没有尊严时,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

    对天道的困惑与敬畏:

    这场雨来得太巧,太诡异,太残酷。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冷漠的玩笑。老天爷到底有没有眼它看到李老坎的挣扎了吗它是在回应,还是在嘲弄这迟来的甘霖,是恩赐,还是对不自量力的惩罚经此一事,村民们对冥冥之中的天意,除了延续千年的敬畏,更增添了一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茫然。他们跪拜祈求时,内心是否还存有真正的希望抑或只剩下一种习惯性的、绝望的仪式

    几天后,小石头独自跑到爷爷的新坟前。

    坟头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塌陷了一些,露出一点暗色的棺木边缘。他默默地把手里攥着的、已经干硬发霉的半块饼,小心地放在塌陷处旁边。雨水泡软的饼早已被太阳晒干,变得比石头还硬。

    爷爷,他小声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饼又硬了……雨……走了。

    他蹲下身,用小手抠了抠坟边湿润的泥土,下面是依然干结坚硬的土块。孩子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困惑和早熟的忧伤。他不知道爷爷求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雨意味着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到,爷爷拼命想要抓住的东西,就像这雨水一样,来了,又走了,最终什么也没能真正留下。只有地上那些被雨水冲刷后暂时隐藏、却依然深深刻在大地肌理里的巨大裂痕,如同命运无法弥合的伤口,沉默地横亘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成为这片干渴土地上永恒的烙印。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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