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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恩情,可能被贪欲磨灭;恶习,可以消磨一切人间美好。

    1.夜话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将周遭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夏末的傍晚,暑气仍像一层无形的纱,笼罩在天地之间,让人喘不过气。聒噪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在枝头响起,仿佛要将这漫长夏日的最后一丝能量全部释放出来。

    院子里,奶奶正忙碌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撮箕里拿出一根一根晒干的陈艾。奶奶的手指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粗糙却灵活,她将选中的艾草收成一把,捆扎成一束。

    随后,奶奶划燃一根火柴,将艾绒点燃。

    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一股独特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香气不仅驱散了蚊虫,还为这宁静的院落增添了一丝古老而神秘的氛围。

    奶奶手持点燃的艾草,仔细地熏扫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祖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太爷爷从屋里走了出来。太爷爷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老,他缓缓地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藤椅发出

    吱呀

    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不一会儿,田埂上响起了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我们

    几个孩子疯跑着回来了,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汗津津的小脸上写满了期待。

    太爷爷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七里峡的方向,眼神中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夏夜的闷热与艾草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点点萤火虫在夜色中飞舞,如同散落的星辰。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就连周围的虫鸣似乎也低了几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太爷爷那悠长的叹息声。

    那年头,背盐巴,走的是鬼门关啊……

    太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就从那次在英萃困住说起吧。

    他缓缓地讲述着背盐的艰辛。那沉重的盐背篓压在肩上,仿佛要将人压垮,磨破的肩膀传来阵阵剧痛。崎岖的山路蜿蜒曲折,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路上不仅有土匪的威胁,还有野兽的出没,处处都充满了危险。

    太爷爷的话语将我们带入了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群背盐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的身影。

    就在我们沉浸在太爷爷的讲述中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开始详细描述

    齐头水

    的恐怖。

    那不是淅淅沥沥的雨,

    太爷爷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而是毫无征兆的,仿佛天穹裂开了一般,倾盆大雨瞬间就下来了。

    话音刚落,我们仿佛也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雨声。紧接着,山洪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如同万马奔腾,瞬间淹没了河谷。浑浊的浪头像一堵移动的、摧毁一切的巨墙,裹挟着巨石、断木,声势骇人。

    太爷爷讲述着盐帮众人仓皇退避的狼狈景象,他们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拼命地向高处跑去。最终,众人被困在了英萃的马店,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焦躁。

    到了马店在听说是干河坝暴雨。

    太爷爷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那时候根本不是雨季,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洪水呢

    2、灾难

    陈老幺灌下那碗滚烫的姜汤时,喉结剧烈滚动,溢出的汤汁在破旧的衣襟上烫出深色印记。

    他双手捧着粗瓷碗的指节泛白,整个人仍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仿佛骨头缝里还嵌着昨夜泥石流的冰寒。

    竹篾编就的矮凳在他身下吱呀作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山石崩塌声交织成诡异的节奏。

    黑云……

    像倒扣的墨缸……

    他突然喃喃开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三天前干河坝那场暴雨的前兆,在他记忆里刻下了炼狱般的图景:申时三刻的天空突然被浓黑云层吞噬,狂风卷着砂石打在马店门板上,发出密如鼓点的噼啪声。

    空气闷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让人喘不过气,连檐下筑巢的燕子都低低盘旋,发出惊惶的鸣叫。

    最骇人的是闪电。它们不再是平日里撕裂天幕的枝杈,而是化作千万条银蛇在云层里疯狂窜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电网。

    每一次闪烁都将天地照得惨白,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雷声,如同巨神在云端擂动战鼓,震得马店的夯土墙簌簌掉土,梁上悬挂的腊肉都在微微晃动。

    陈老幺当时缩在通铺角落,看着窗纸被闪电映得透亮,又在雷声中剧烈震颤,感觉整座山都在跟着咆哮。

    子时的梆子声刚响过,地面就猛地一沉。

    不是晃,是……

    是往上拱!

    陈老幺的声音陡然拔高,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凳脚,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房梁‘咔嚓’一声,瓦片跟下雨似的往下掉!

    他亲眼看见睡在对面的货郎被一块坠落的青砖砸中额头,鲜血瞬间糊满了半张脸,却还在本能地往门外爬。

    整间马店像个被顽童摇晃的积木盒,桌椅板凳倾倒的声响、瓷器碎裂的声响、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当

    山倒了

    的呼喊划破雨幕时,陈老幺正被几个背盐客推搡着往大厅跑。

    他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泥浆与腐叶的巨力从背后撞来,像被千军万马同时踹中,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在身体飞出破烂的木门时,他下意识回头看去,那景象成了他永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整座西侧山体如同被无形巨斧劈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浑浊的泥石流像一条黑色巨龙,裹挟着磨盘大的巨石和断裂的古树,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马店的前半部分在刹那间被吞噬,他甚至能看见刚才还在分食玉米饼的老掌柜,连同他那张油光发亮的木桌,一起被卷入黑色漩涡。

    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将最后一点灯火也彻底掐灭。

    暴雨在整个后半夜都未停歇,反而愈发狂暴。陈老幺不知何时滚进了一处石缝,冰冷的雨水顺着岩壁流下,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

    在昏迷与清醒的间隙,他总能在刺目的闪电光中,瞥见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扭动。

    太大了……

    比干河坝那条死鱼大百倍……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黑夜,像条鱼,又像条龙,浑身都是鳞片……

    被雷劈得‘滋滋’冒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呓语,雨不是雨,是天河倒灌;雷不是雷,是天锤在砸……

    好像在炼什么东西……

    旁边蜷缩着的几个老马帮闻言,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脸上刻满皱纹的老者颤抖着摸出旱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莫不是……

    真有精怪渡劫

    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山石崩塌声,仿佛在应和这可怕的猜想。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雨幕时,四下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远处河谷传来的流水声,以及近处陈老幺空洞的呼吸声。

    3、供神

    两天后,盐帮的骡马队踩着泥泞重新踏上通往七里峡的山道。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前日那场毁灭性的山洪在干河坝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半座山体滑坡后把原来的马店堆成了一座小山,灰褐色的泥石流冲刷出的沟壑如同大地裂开的狰狞伤口。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坝子里那具搁浅的庞然大物。一条足有十多丈长的娃娃鱼尸体半埋在淤泥里,暗青色的鳞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泥浆,巨大的眼珠暴突着,凝固着死不瞑目的惊骇。

    它扁平的头颅抵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张开的巨口足以吞下一个成年人,嘴角还残留着未消化的碎石和枯枝。

    背盐客们牵着骡马从旁经过时,无不屏息凝神,连最胆大的汉子也不敢直视那双空洞的眼睛。

    不知是谁先在它巨大的尾鳍旁插了三炷香,袅袅青烟在死寂的河谷里显得格外诡异,仿佛这具庞大的尸体成了这场灾难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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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时搭建的草棚沿着河谷零星分布,帆布和茅草在风中噼啪作响。这里聚集了劫后余生的山民和闻讯赶来的商人,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交易市场。

    有人在售卖掺了野菜的窝头,浑浊的河水上漂着几只木桶,里面装着勉强可饮用的清水。

    更刺眼的是一些摊位上摆着的物件:锈迹斑斑的银锁、缺了口的瓷碗、甚至还有成串的铜钱,显然是从废墟里捡拾来的。

    一个脸上缠着破布的老者正用一把缺刃的菜刀切割着一块发黑的腊肉,刀刃划过肉皮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盘旋。

    都看看嘞!刚从上游冲下来的山货!

    一个尖嗓子的小贩举起一串颜色古怪的珠子,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蓝光,便宜卖了!换口吃的就行!

    灾难是别人的,生活总是顽强地继续。

    盐帮众人在一处相对宽敞的草棚歇脚,骡马被拴在旁边的歪脖子树上,不安地刨着蹄子。陈老幺蜷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破棉被,目光依旧呆滞,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呓语。

    掌柜吩咐伙夫烧了锅热汤,又让年轻的伙计去换些干粮。

    这干河坝……

    二十多年前也遭过一回大难。

    邻座一个卖烟草的老汉吧嗒着旱烟,看盐帮众人脸色凝重,便开口搭话,比这回……

    也差不离。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河谷对岸,声音低沉下来:那年头,水来得更邪乎。不是雨季,天说变就变,黑得跟锅底似的。河坝上有个开小店的王姓人家,男人出去背货了,就婆娘带着个娃在家。

    老汉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很快散开:那娃叫王小宝,才七、八岁,在河边玩。

    突然就发了山洪,那水跟墙似的冲下来,眼瞅着就把娃卷走了。

    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连草棚外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些。

    婆娘在岸上哭天抢地,眼看娃就要撞上前面那堆乱石了

    ——

    老汉顿了顿,用烟杆指了指不远处一堆犬牙交错的巨石。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娃身边的水突然往上一托,跟有只手似的,轻飘飘地把娃送对岸去了!

    真的假的

    一个年轻的背盐客忍不住插嘴。

    咋个假

    老汉瞪了他一眼,好多人都看着呢!那娃后来自己说,感觉像被一条大鱼顶了一下,软软的,不吓人。

    老帮主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后来呢

    后来

    老汉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王家两口子认定是河神显灵,就在对岸那崖壁下垒了个神龛。

    他抬手指了指河对岸一处相对干燥的山坳,也没供啥神像,就供了块天生像鱼头的石头,说是‘鱼神’。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的山坳里果然有个不起眼的石龛,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龛前似乎还摆着几个粗瓷碗。

    说来也怪,

    老汉继续说道,那王小宝打那以后,就跟得了福气似的。在河边玩总能捡到些稀奇玩意儿。先是捡着个银簪子,嵌着块绿石头,后来又摸出个玉坠子,再后来……

    老汉压低了声音,听说还在石头缝里抠出了金砂!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

    王家的小店本来快开不下去了,自打有了这‘福娃’的名声,来往的客商都爱去他那歇脚,买些东西图个吉利。现在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老汉脸上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

    4.回馈

    几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年的王家小店早已脱胎换骨,在七里峡一带崭露头角,发展成了首屈一指的大马店。店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生意蒸蒸日上。

    这一日,马店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游方和尚。他虽身着朴素的僧袍,却难掩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

    和尚在店内稍作休息后,目光落在了已长成少年的王小宝身上。此时的王小宝约莫十四五岁,眉宇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常人难见的

    水泽之气,仿佛与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和尚察觉到这一点,便私下找到了王氏夫妇,神情严肃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令郎福缘深厚啊。

    王氏夫妇闻言,面露疑惑。和尚继续解释道:皆因昔日水中灵物相救,令郎受其庇护,这才得以拥有此等善缘。此乃天大的福分,需善加珍惜与维护,如此福泽方能绵长。

    说完,和尚便飘然而去,只留下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在陈氏夫妇心中掀起了层层涟漪。

    和尚的话如同一颗石子,在王小宝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深受震动,内心对鱼神的感激与敬畏之情愈发强烈。

    从那以后,他便主动承担起了侍奉鱼神的责任,比以往更加虔诚。他会精心挑选干净的泉水,采来时令的瓜果,郑重地供奉在神龛前。

    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前往干河坝下游的深潭,在那里游泳,同时仔细清洁神龛周围的环境,每一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

    一个夏日,阳光正好,潭水清澈见底。王小宝像往常一样来到深潭,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他被一股暗流裹挟着,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了一个隐藏在水下岩壁后的神秘洞窟。

    洞窟内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石壁粗糙,别有一番原始的韵味。洞壁上嵌着一些发光的水晶,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为洞窟提供了照明。

    只见洞窟中央,端坐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他面容慈祥,却又带着几分鱼相特征,显然正是鱼神的化身。

    老人周围,安静地匍匐着数百条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娃娃鱼,它们的目光温顺,仿佛在虔诚地聆听着什么。

    鱼神化身温和地开口,声音如同潺潺流水,传入王小宝耳中:孩子,感谢你们王家多年来的香火供奉,尤其是你的虔诚,让我十分欣慰。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会继续护佑于你。

    王小宝听后,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感激,连忙跪拜在地。

    鱼神接着说道:我的力量源于山水灵气和自身修行,护佑主要体现在平安、指引以及对水族的影响上。我可以帮你发现一些无主的遗落之物,也能让水族生灵亲近于你,使捕捞变得相对容易。

    他话锋一转,又隐晦地告诫道:不过,你要记住,天道有衡,福不可尽享;生灵有性,杀不可过度。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利益而违背自然之道。

    少年小宝当时满心敬畏,连连答应,将鱼神的话牢记在心。

    有了鱼神的承诺,再加上洞府中的奇遇,此时的王小宝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他请先生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王少东。

    他信心大增,凭借着对水道的熟悉以及在鱼神庇护下对鱼群习性的了解,开始涉足

    鱼生意。说来也神奇,无论季节多么恶劣,他总能满载而归。

    在他捕捞到的鱼类中,最珍贵的当属体型巨大的娃娃鱼。王家马店凭借着独特的烹饪技巧,将娃娃鱼烹制得美味绝伦,尤其是

    清炖娃娃鱼,更是成为了马店的一绝。

    这道菜声名远播,甚至传到了保宁府,吸引了无数食客慕名而来。

    随着

    清炖娃娃鱼

    的走红,王家的财富急剧增长。他们不再满足于小小的马店,开始在城里置办产业,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刻的王家马店,高朋满座,宾客们纷纷品尝着美味的

    清炖娃娃鱼,赞不绝口。

    王少东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繁荣的景象,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显得意气风发。

    然而,在他的眼中,对财富的迷恋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加深,那一丝潜藏的隐患,仿佛也随着王家的兴盛而慢慢浮现。

    5.贪欲

    父母的相继离世,如抽走了王少东生命中最后两道枷锁。曾经在父母目光下尚懂得收敛的少年,如今彻底沉溺于山外镇上的靡丽繁华。

    赌坊内,骰子撞击木碗的清脆声响、牌九堆叠的哗啦声与赌客癫狂的嘶吼交织成魔音,他红着眼眶将银两推上赌桌,赢时纵声大笑,输时便砸桌怒吼,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鸦片烟榻上,他侧卧着吞云吐雾,青灰色的烟雾缭绕间,眼神逐渐涣散,指尖的烟枪轻颤,烟灰簌簌落在锦缎枕头上。

    昔日购置的绸缎庄、米铺被他一件件变卖,银票如流水般换成了骰子的叮当声和鸦片的青烟。

    唯有干河坝的马店因能持续供应

    清炖娃娃鱼

    这道招牌菜,勉强维系着最后的现金流,如同他糜烂生活中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

    王少东对娃娃鱼的捕捞早已失去节制,尤其在繁殖季节,他带着伙计翻石掏洞,布设密不透风的

    绝户网,连尚未长大的幼鱼也难逃一劫。

    鱼神在洞府中目睹子孙惨遭屠戮,心痛如绞,第一次托梦给王少东。

    梦境中,先是当年幼童落水、娃娃鱼群相救的温馨画面,转瞬间却变成洞府内数百条娃娃鱼惊恐瑟缩的眼神。

    老鱼神的声音带着恳求:念及旧情,放过吾族稚子,留一线生机吧。

    王少东在梦中含糊应承,醒来后却嗤之以鼻,脑海里只有赌坊输光的银两和烟馆欠账的催讨声,反而变本加厉地捕捞,甚至发明了更残忍的手段。

    第二次托梦,梦境变得血腥。洞府的石壁被染红,垂死的娃娃鱼在水中翻腾。

    鱼神的身影笼罩在血色雾气中,声音悲怆:你可知,每一条生命皆有轮回

    王少东惊醒时冷汗涔涔,却在片刻后被

    不过是畜生

    的念头压下,抓起烟枪猛吸几口,试图用鸦片麻痹愧疚。

    第三次托梦,雷霆在梦境中炸响,鱼神面容悲愤,质问声如洪钟:天道好轮回,你贪得无厌,必遭报应!

    王少东惊坐而起,心脏狂跳,但很快被更强烈的贪欲吞噬。他踉跄着走到神龛前,看着那尊曾被他虔诚供奉的鱼神雕像,竟狠狠啐了一口:老东西,少管闲事!没了你的鱼,老子拿什么换钱

    唾沫星子溅在雕像上,仿佛玷污了一段早已变质的善缘。

    鱼神彻底心寒,收回了所有庇护。王少东惊恐地发现,往日随手便能捕到鱼的河段变得空空如也,深潭里再不见娃娃鱼的踪影,甚至连河蚌、小虾都销声匿迹。

    他冒险潜入曾经的洞府入口,却见水道被落石堵塞,洞窟坍塌,唯有冰冷的潭水和死寂的黑暗。

    神龛前的贡品再无人回应,曾经庇护他的

    水泽之气

    荡然无存。马店的

    清炖娃娃鱼

    断了货源,食客渐渐稀少,往日高朋满座的景象一去不返,只剩下破败的桌椅和弥漫的油烟味。

    正当王少东焦头烂额之际,保宁府的赵姓官员带着几位同僚突然光临马店。

    赵官员曾对

    清炖娃娃鱼

    的美味念念不忘,一进门便大声点名要这道菜。王少东连连推脱,先是说

    季节不对,鱼儿蛰伏,又谎称

    官府禁捕,不敢违规。

    赵官员的脸色从期待转为不悦,最后沉了下来。席间,他将王少东拉到一旁,语气阴冷:王老板,赵某念你这道菜是个妙品,才带贵客前来。你若扫了大家的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威胁的光。

    听说你这娃娃鱼捕捞手段不甚干净,若是以‘非法捕捞珍兽、经营违禁’罪名报官,怕不是要查封你的马店

    紧接着,他又抛出诱饵:当然,你若能满足贵客,赵某可以帮你减免些税赋,再介绍些生意。

    王少东听着这话,冷汗浸湿了后背。马店是他最后的财路,若被查封,他将一无所有。恐惧与贪念在他心中激烈交锋,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

    枯水季节,干河坝的河床裸露,露出斑驳的石块和干涸的水道。王少东站在河岸上,眼中闪烁着疯狂与绝望的光芒。

    他召集了几个被他收买的心腹伙计,沙哑着嗓子布置毒鱼计划:上游入水口筑个堰塘,多采些麻柳叶、乌头、断肠草、五朵云、夹竹桃,全部捣烂泡成毒汁!

    他亲自监督伙计们采集草药,看着那些剧毒植物被捣碎成墨绿色的浆汁,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

    偶尔,他会恍惚想起幼时的救命之恩,年少时在神龛前虔诚供奉的自己,但很快便甩甩头。

    他狠戾地低语:老东西,这都是你逼我的!若不是你断了我的财路,我何至于此

    夜色深沉,王少东带着伙计们来到上游堰塘。他挥挥手,伙计们便将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怪味的墨绿色毒汁倒入水中。

    毒汁顺着狭窄的入水口倾泻而下,迅速在干涸的河床上蔓延,如一条剧毒的巨蟒,吞噬着残存的水洼,渗入地下河的缝隙。

    王少东站在高处,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毒水一路向下流淌,嘴角勾起残忍而扭曲的笑容。他

    仿佛已经看到下游深潭中,无数娃娃鱼翻着白肚浮上水面,看到赵官员满意的笑脸,看到白花花的银两再次流入自己的口袋,足够他在赌坊翻本,在烟榻上享受许久。

    毒水无声地流淌,映着他疯狂的眼神,为这片曾经庇护过他的山水,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6.

    复仇

    翌日清晨,王少东带着伙计们来到下游深潭,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数不清的鱼尸,银白、灰黑、赤红的躯体层层叠叠,在浑浊的潭水中起伏。

    而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无数翻着白肚的娃娃鱼,大的足有半人长,小的不过巴掌大小,它们圆睁着失去光泽的眼睛,腹部肿胀,有的还在濒死边缘无力地抽搐。

    岸边的乱石堆里,也散落着不少中毒后挣扎上岸、最终僵硬的鱼尸,黏液混合着血水,在卵石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王少东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亢奋。他嘶哑着嗓子指挥伙计们:快!把那些还能动的娃娃鱼捡出来,装进铁笼里,小心点,别让它们跑了!

    伙计们战战兢兢地动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和草药的毒性气息,令人作呕。就在这时,有人惊恐地喊道:老板!快看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干河坝下游那处隐藏洞窟的入口方向,山体竟发生了局部崩塌。

    巨大的岩石从峭壁上滚落,堆积如山,彻底封死了那个曾经见证过鱼神恩典的洞窟入口。褐色的岩石缝隙间还渗着毒水的痕迹,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那段延续多年的善缘彻底断绝。

    王少东看着那堆巨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对金钱的渴望所覆盖。

    当天傍晚,陈家马店的厨房再次飘出了久违的

    清炖娃娃鱼

    的香气。赵姓官员带着几位同僚早已等候在贵宾间,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主菜正是那道让他们垂涎已久的招牌菜。

    雪白的汤水里,娃娃鱼肉块若隐若现,散发着诱人的鲜香。赵官员等人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大快朵颐,赞不绝口:嗯!还是王老板这里的味道正宗,果然名不虚传!

    王少东强颜欢笑,不停地为贵客们斟酒布菜,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空洞而疲惫,每一次举杯,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内心深处,巨大的空虚和罪恶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

    美味,也不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了。

    盛宴的喧嚣声在他听来,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嘲弄。

    与此同时,视角切换到了那片被摧毁的洞窟深处。鱼神的灵体在黑暗中痛苦地摇曳,曾经祥和的洞府如今只剩下死寂和血腥。

    数百年的修行,无数子孙的性命,还有那曾被他视为恩人的陈家后代的背叛,所有的悲愤、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族群灭绝,看着仇人逍遥法外。

    就在这时,鱼神感应到一股熟悉的邪恶气息再次靠近。

    那主导了这场屠杀的赵姓官员,他竟然带着人住进了重建后的马店贵宾间!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彻底点燃了鱼神心中的怒火。

    他仰天长啸,声音中充满了决绝:既然天道容不下我,那我便以身为引,借这化龙劫雷,与尔等同归于尽!

    刹那间,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鱼神庞大的灵体从深潭中升起,主动迎向那一道道撕裂苍穹的劫雷。

    这一次,他不再躲避,而是用尽全身力量,引导着狂暴的雷霆之力,精准地朝着干河坝马店的方向轰去!

    轰隆

    ——!

    第一道惊雷如同天崩地裂,狠狠地砸在马店的屋顶上,瞬间将瓦片炸得粉碎。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道闪电接连落下,每一道都裹挟着鱼神无尽的怨念和复仇的意志,目标直指那间贵宾房!雷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山谷撕裂。

    由于鱼神主动引导雷劫伤及无辜,天道震怒,降下了更为恐怖的暴雨。倾盆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短短片刻,干河坝的水位就急剧上涨。

    山体在雨水的浸泡和雷劫的震动下再次松动,碎石和泥土混合着洪水,形成了巨大的泥石流,朝着马店的方向咆哮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雷雨终于停歇。当幸存的盐帮众人战战兢兢地来到干河坝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曾经的王家马店连同其上的小山头,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泥石废墟。

    昔日的繁华喧嚣,如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烧焦的味道,仿佛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

    夏夜,虫鸣唧唧,艾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太爷爷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一群听得入神的孩子,缓缓磕了磕烟袋锅,声音低沉而苍凉:

    看见了吧,娃娃们那鱼神,有恩必报,有债也必讨,是条硬气的‘鱼’!那王家小子,忘了根本,被贪心蒙了眼,被烟枪和骰子蚀了骨,把活命的恩情生生做成了灭门的冤孽。还有那些仗势欺人的官老爷……

    唉,这干河坝的石头底下,埋的不光是房子,是人心换人心的秤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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