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把游标卡尺按在霉斑边缘。褐色的菌丝正以每日0.73毫米的速度吞噬墙壁。五点十七分,楼下准时响起剁肉声,分贝仪屏幕跳上127。三天前,校长办公室的空气也这样闷,我用概率公式拆穿他儿子成绩造假:作弊成功率低于0.03%,唯一的变量是您修改了数据库权限。他脸涨成猪肝色,吼着叫保安把我架出去。精神不稳定的评语断送了我所有教职。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车不知道开到哪里也不知道在哪里飞出去的,反正一睁眼我已经在这个破旧的301。我仿佛一直就住在这里,没有人认为我是刚刚搬来的住户。
作为一个有个高度洁癖和高度数据洁癖的人,我还没有理解这个世界,为了自己不成为怪物标本,还是忍下来,先做好我-苏清远,一个失业的药剂师。
门被砸得砰砰响。我戴上双层手套开门。一张纸几乎戳到我鼻尖。
拆迁公告!门口男人唾沫星子喷在面罩上,月底搬走!补偿自己看!
他身后挤着几张惊慌的脸。我没接那张纸,视线锁在他袖口一块可疑的黄渍上。
公告栏下蜷着一团黑影,是拾荒的王伯。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突然身子一弓,哇地喷出一滩暗红黏稠的东西。几滴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裤脚,腥气穿透口罩缝隙钻进鼻腔。警报在脑中尖啸——不可控污染源!肠胃猛地抽搐,眼前发黑,我扶着墙才没栽进那滩呕吐物里。耳边嗡嗡响,是王伯断断续续的呻吟:药…没钱手术…胃穿了…
逃回301室。锁死三道锁。背抵着冰冷的门板,心脏撞得肋骨生疼。裤脚那点污渍像烙铁烫在腿上。我抓起强效消毒喷雾,对着裤脚猛喷,喷头压得吱吱响,白色泡沫瞬间覆盖了那片肮脏的印记。
不够。根本不够。脱下裤子,把它塞进厚实的密封袋,挤出所有空气,死死扎紧袋口,扔进阳台特制的隔离回收箱。那股恶心的腥气仿佛还粘在皮肤上。打开紫外线灯,惨白的光笼罩全身从头到脚一遍遍扫描杀灭可能存在的微生物。必须彻底净化。
房间浸在消毒水和紫外线冰冷的味道里。我重新装上新的防护服,开始用消毒湿巾擦拭所有可能的接触面。床头那盏便携式紫外线灭菌灯,像个忠实的小型太阳发出嗡鸣。
忽然,灯光扫过墙角一块略微鼓起的墙皮。那里颜色更深一点。鬼使神差地,我挪开床头柜,把紫外线灯对准那块墙面按下开关。
强光下,墙皮内部竟隐约透出线条!不是霉斑那种无规则的蔓延。是笔直的、清晰的几何线条!我的手很稳,抽出壁纸刀,沿着透出线条的边缘,极其小心地划开潮湿的墙纸。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泛黄的旧图纸。
展开它,是这个小区的原始管道结构图。密密麻麻的管线旁,注着清晰的数据坐标。核心承重墙位置:**X=3.214,
Y=7.889**。
记忆瞬间闪回公告栏那张纸。开发商最新的拆迁评估报告上,同一个承重墙的坐标是
**X=3.197,
Y=7.902**。
小数点后三位的差异。
心脏猛地一跳。不是误差范围。这是精准的、蓄意的篡改。他们挪动了数字,就像当年校长篡改他儿子的成绩数据。
冰冷的逻辑链条瞬间在脑中绷紧。为了降低评估价值为了绕过安全标准数据不会撒谎,但它可以被污染。
密封袋里,那条沾着王伯呕吐物的裤子在隔离箱里像个醒目的警告标志。楼道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粗暴的砸门声。拆迁公告上那个刺眼的拆字还在眼前晃。胃穿孔的王伯,楼下剁肉的噪音,四面八方涌来的混乱…还有这张被藏匿又被污染的图纸。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图纸上那串真实的坐标。冰冷的纸张质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混乱必须被终结。
我走向书桌,拿起红色记号笔,在那份被我打印出来的拆迁评估报告上,狠狠圈出那两个被篡改的坐标。然后,在它旁边,用力写下新的目标:
72小时。建立维权数学模型。误差率,小于等于0.5%。
污染源,必须清除。
物业的办公室吵得像菜市场。赵阿婆抱着个褪色的红布袋哭得浑身发抖:老头的骨灰…埋在石榴树下啊!挖了树,他魂儿往哪儿搁布袋里窸窣作响,大概是骨灰盒。
她对面的瘦高少年李航一脚踹翻塑料凳,眼睛赤红:拆谁敢动我家我就跳下去!从七楼!说到做到!唾沫星子和泪液在浑浊的空气里飞溅。
分贝仪在我口袋里尖叫,数值冲破110。
太阳穴突突地跳,心率监视手环震得手腕发麻——142。混乱的熵值在飙升。我带来的那份打印清晰、标注着三十七个关键量化指标的调查问卷,被赵阿婆的布袋扫到地上,瞬间踩满肮脏的鞋印。
安静!我的声音被淹没。
李航还在吼,赵阿婆的哭声更尖利。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灰尘味和老人身上陈旧的药味,像无数只黏腻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窒息感冲上来。不行。变量必须控制。
第二天下午,我敲开赵阿婆的门。她眼睛肿得像核桃,警惕地看着我。我没进去,递给她一个崭新的、医院用的白色腕式心率监测仪。
戴上。我把一张打印好的协议塞到她手里,协议第三款:当您的心率超过预设安全阈值120次分,设备会自动注射微量镇静剂。签字,或者看着石榴树明天被推土机碾碎。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镇静剂授权几个字看了很久,枯瘦的手指抖了抖,按下一个红色的指印。
李航家充斥着泡面和汗臭。他窝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枪林弹雨的游戏画面。我绕过地上堆积如山的垃圾袋,站在他身后。《末日孤城》新出的‘幽灵狙击手’套装,市价三千八。
我盯着屏幕上他破烂的游戏角色。他猛地回头,眼神像警惕的狼崽。关你屁事!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临时任务发布界面:撕掉一张开发商贴在楼道的通告,拍照上传,解锁‘幽灵护目镜’。贴满十张不同位置的通告照片,整套狙击手装备归你。
他盯着手机屏幕,又看看自己游戏里寒酸的角色,喉结滚动了一下。
楼里的安静只持续了两天。这天深夜,我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不是电话,是那个官方强推的社区服务APP在集体推送消息。
屏幕冷光映着我的脸。
第一张图,是王伯,蜷缩在废品堆旁,旁边配着巨大的红色数字:85.7%!下面一行小字:根据用户健康数据建模预测——拾荒者王**未来十五天内猝死概率高达85.7%!立即搬迁,远离致病环境!
几乎是同时,楼下传来李航母亲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冲到窗边。楼下灯光大亮,李航他妈挥舞着手机,屏幕上一个模糊的动态影像正循环播放——一个少年身影冲向窗口,纵身跃下,碎裂的特效鲜血淋漓!
影像下方标题触目惊心:高危青少年行为模拟预警!您的儿子李航跳楼风险指数:91.3%!强制搬迁是唯一保护方案!
楼道里响起杂乱的奔跑声和哭嚎。
李航家的门被撞开,他妈妈歇斯底里地拖拽着他:跟我走!离开这鬼地方!你不能死啊!
李航挣扎着,眼睛死死瞪着母亲手机里那个不断坠落的自己,脸色惨白。
清晨,王伯那个角落空了。只剩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废品和一个打翻的医用便盆,污物淌了一地。李航家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人不见了。
消毒水的味道盖不住心头的冰冷。
宋砚之。他用数据杀人。
我站在王伯消失的角落,脚下是肮脏的水渍。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金属罐头瓶、弯曲的铜丝。一个念头闪过。我拿出手机,联系了王伯认识的其他几个拾荒者。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充满警惕。找活儿什么活儿废金属回收,单价翻倍。带上你们的金属探测器,目标:开发商新圈起来的工地边缘,特别是刚挖开的土坑附近。报酬日结,现金。我补充了一句,……王伯那份,也算上。
第三天下午,一个拾荒老头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压得很低:苏老师…挖到个怪东西!工地东头新填的坑下面埋的,俺们这行都认得,测绘用的铁疙瘩!可这东西…里面好像塞了别的玩意儿!
我戴上最厚的防护手套,拎着特制的密封箱赶到废品站。角落里躺着一个沾满泥污的仪器,确实是拆迁评估常用的那种精密测绘仪。但它的侧盖被强行撬开过,里面缠绕着几根额外的、不属于原装部件的彩色电线,连接着一个纽扣电池大小的黑色方块。
干扰发射器。这就是数据偏移的物理根源!
一个拾荒老头想去摸摸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别动!我的声音猛地拔高。他吓了一跳缩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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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密封箱,里面是半箱刺鼻的透明液体。福尔马林。我极其小心地用长柄镊子夹起那个沾满污泥的仪器,缓缓地、彻底地浸入刺鼻的防腐液里。浑浊的泥污在液体中晕开,仪器沉在箱底。
盖上箱盖,扣死搭扣。
我在箱体上用红色记号笔重重写下:**EP-001**。
污染源EP-001,清除完毕。
这种东西出现在这里,过于科幻了,如果不是我以前的工作带学生做过类似数据项目,小区的人不会了解的。这里肯定是有问题。但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个我,不知道哪里穿过来的灵魂。
法庭空调冷得像冰窖。
我把密封箱里的EP-001测绘仪和霉菌培养皿报告推到法官面前。数据表格打印得清清楚楚,坐标篡改,干扰信号源,还有那盆在开发商废弃样板间墙上刮下来的黑曲霉——它和拆迁报告里声称小区普遍致癌霉菌超标的样本基因序列对不上。
报告上鲜红的劣质涂料四个字像证据本身的判决词。
法官翻了几页,稀疏的眉毛皱着。宋砚之就坐在我对面,无框眼镜片反射着顶灯冷光。他什么证据都没带,只带了个银色的平板电脑。轮到他说话,他微笑着起身,像个上台讲课的教授。
尊敬的法官,我方充分理解苏女士…独特的数据偏好。他手指在平板上轻点,大屏幕瞬间亮起,密密麻麻的图表瀑布般刷下来。请看,这是通过合法安装的社区健康APP监测的居民生理指标大数据。
他指向一张心电图波形图,旁边标注着赵翠花(老年居民)。
心率变异系数高达0.38,远超0.25的临床警戒线。长期精神压力导致自主神经系统严重紊乱。她的证词可信度…他推了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光,…存疑。
屏幕切换,是李航的游戏账号登录记录,密密麻麻的击杀特效截图,旁边配着冷酷的文字分析:高频次、高暴力阈值游戏时长占比87%。结合其公开扬言的跳楼言论,行为风险评估:高度危险倾向。其证词可信度存疑。
最后,屏幕定格在我那份逻辑严密的维权模型上。宋砚之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嘲讽:至于苏女士建立在各种‘巧合发现’上的数学模型…他耸肩,动作优雅得体,缺乏经第三方认证的基础数据支撑,更像一部构思精巧的…科幻。
反对!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有点干涩,证据链完整!EP-001是物理篡改的铁证!霉菌报告证明他们造假!
法官重重敲了下法槌,不耐烦地打断:法庭不是科幻讨论会!原告苏清远,你提供的这些…个人实验数据和推测模型,缺乏法律认可的鉴定依据!驳回关联性申请!
旁听席响起嗡嗡的议论。
赵阿婆捂着手腕上新换的心率监测仪,脸色惨白。李航的位置是空的。我盯着法官松弛的下巴,胃里像塞满了冰碴。逻辑输了。输给了科幻四个字。
宋砚之走过我身边时,脚步停下,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苏老师,无菌室里玩过家家,很有趣。可惜,现实世界…有细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雪松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毒气。
回到301室,走廊里一片狼藉。传单被撕碎,赵阿婆贴在门上的保卫家园手写标语也只剩一半。我打开门,反锁三道。脱下沾了法庭空气的外套,塞进阳台隔离箱。消毒喷雾嗤嗤作响,喷向全身。不够。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宋砚之那句话,像看不见的孢子。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板白色药片——免疫抑制剂。副作用栏写着:增加感染风险。
没有犹豫。抠出两粒,干咽下去。喉咙里堵得难受。我拿出那张被我藏起来的开发商样板间门禁卡复印件(从王伯回收的废文件里找到的)。目标地点:开发商废弃样板间顶楼无菌舱。那里是霉菌最初的污染源,也是唯一能找到开发商自用涂料原始样本的地方。拿到它,就能彻底钉死他们的谎言。
手机屏幕亮起,是陌生号码发的图片。点开,瞳孔骤缩!照片里,李航正从开发商一个胖子手里接过一个崭新的游戏手柄包装盒,盒子上的LOGO正是《末日孤城》限量版幽灵套装!背景是开发商临时办公室!
下一张图,是赵阿婆哆哆嗦嗦地在厚厚一叠搬迁奖励金领取确认书上按手印。下面一行小字:感谢您的‘理性选择’。
就在这时——
砰!哐啷!
巨大的碎裂声从客厅传来!我冲出去。
阳台的紫外线消毒柜被砸穿了!厚实的玻璃罩碎了一地,里面的无菌服、密封袋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两个戴着口罩的陌生男人正从阳台窗户翻出去,手里拎着铁棍。
嗡……嗡……
消毒柜残骸里,那盏小太阳般的紫外线灯管,挣扎着闪烁几下,彻底熄灭。
房间里最后一点无菌的光,灭了。玻璃碎片反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我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微生物,正顺着裸露的皮肤,随着每一次呼吸,疯狂地向体内入侵。心率监视器疯狂尖叫。我靠着满是碎玻璃的墙滑坐下去,手指按在冰冷的玻璃渣上,刺痛传来。
微生物入侵…倒计时:6小时。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窗外的废品收购站招牌在风里晃荡。王伯走后,那里更破了。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破开混乱浮现出来。我拿出手机,点到手机里面一个叫废铁刘的人,王伯以前提到过,废品站临时工头。
电话接通,背景是金属撞击的巨大噪音。
喂谁啊
吼声几乎盖过背景音。
刘老板苏清远。谈笔生意。
没空!
收购你那个快倒闭的废品站。连带里面所有东西。现金交易。立刻转账定金。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噪音似乎都小了点:…多少
市价翻倍。但附加条款:你的人,给我干活。现在开始。
…你要干嘛
拍照。目标:开发商工地每一处角落,重点是承重墙。报酬:0.5元一张合格照片。日结。附加要求:工作时戴我提供的特制防护手套,触摸任何工地物品后,必须使用我指定的含氯65%消毒液洗手。违反一次,扣当日全部报酬。
…靠,毛病!不过…成交!
两天后的黄昏,废铁刘的加密邮件到了。
里面塞满了照片。大部分是工地外围的杂乱景象。我一张张快速翻看,像素粗糙,构图歪斜。直到——一张照片猛地钉住我的视线!
照片拍的是工地深处一段刚挖开准备做地基的承重墙根部。光线昏暗,但足够看清:墙根坚实的混凝土上,几条狭窄的、深色的裂缝蜿蜒着。但其中一条裂缝边缘,清晰地、极不自然地粘着一小片深灰色的东西——像嚼过的口香糖!
下一张照片拉近了点。那片口香糖物质边缘,还凝固着几个清晰的指纹压痕!像是有人把某种黏稠的速干填充物(伪装成裂缝材质)用力按在完好的混凝土墙上,结果不小心粘上了什么脏东西,又匆忙撕掉了一部分,留下了这片破绽和指纹!
冰冷的数据流瞬间冲走了身体的沉重感。我拿起桌上最后一瓶未开封的含氯65%医用消毒液,瓶身在灯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就是它了。清洗证据的脏污,也清洗你们肮脏的把戏。
法庭里人挤人,汗味廉价香水味混在一起。我把最后那瓶含氯65%的消毒液和放大的照片扔在法官面前。
照片上那片黏在假裂缝边缘的口香糖污渍和指纹,在强光下像坨恶心的鼻涕。承重墙裂缝,伪造的。我的声音穿过嗡嗡的议论声,EP-002号污染源,成分鉴定报告附件C页。开发商人为制造‘危房’假象。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免疫抑制剂的后遗症让身体发虚,但数据链必须闭合。
法官皱着眉翻报告。宋砚之忽然站起来,嘴角还是那点假笑。法官,巧了。他手里拿着个银色的小遥控器,轻轻一按。他背后巨大的投影屏瞬间亮起,跳出复杂的线条和跳动的数字。正好,给苏老师的数据洁癖…消消毒。
屏幕上,是我的拓扑学模型三维图,一条条代表承重墙应力变化的彩色线条漂亮又清晰。宋砚之的手指在遥控器上点了两下。嗡的一声,模型旁边瞬间同步出现了一个工地实拍的视频窗口——正是照片里那面有假裂缝的承重墙!
视频里,那条用灰色腻子做出来的假裂缝,像条僵死的虫子趴在混凝土上。
各位请看,宋砚之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苏老师提供的模型,完美预测了承重墙的应力薄弱点分布…
他手指一动,模型图上代表应力峰值的红色区域瞬间放大,精准地覆盖了视频里那条假裂缝的位置!
…而这里,他指向视频里那条假裂缝,正是我们根据苏老师模型的计算结果,预先进行的应力模拟可视化标记!我们特意用一种可清除的环保材料做了标记,就是为了实地验证模型的准确性!
他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神冰冷得像手术刀,感谢您,苏老师。您的模型,完美印证了我们的需求和行动的科学性、必要性。这房子,非拆不可。
屏幕上,完美的数学模型和那条人工伪造的裂缝死死咬合在一起。
哄——!
整个法庭炸了锅。记者相机闪光灯亮成一片。
旁听席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和咒骂。开发商那边的人脸上全是憋不住的笑。我看见人群里的李航,他手里还下意识攥着那个崭新的游戏手柄包装袋一角,嘴巴张得老大,脸上一片空白。
法官猛敲法槌,吼着肃静,但没人听了。巨大的屏幕上,我的数学模型还在闪动,像在无声地嘲笑我。那瓶放在法官桌上的消毒液,瓶身折射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数据…我的数据…成了他的帮凶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
不是这样的!一个尖利嘶哑的声音突然刺破喧嚣。是赵阿婆!她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面,死死抱着那个褪色的红布袋,骨灰盒在里面磕碰作响。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屏幕那条裂缝的位置,浑浊的眼睛瞪得快要裂开:那底下…那底下有我家老头的骨灰!石榴树根缠着的!她猛地低下头,干瘪的嘴唇哆嗦着,竟然一口咬开了那个红布袋!粗糙的土黄色布被撕开一道口子。
她抓起一把里面暗红色的东西——混着干枯石榴花瓣的泥土——猛地塞进嘴里!浑浊的泪水混着泥土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下来,沾满了皱纹,糊在嘴角和下巴上。把我…把我砌进去!砌进墙里!你们拆…就从老太婆身上碾过去!
她疯狂地咀嚼着嘴里的泥土和花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更多的泥土混着唾液从她无法闭合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那袋骨灰混着坟土的布袋,被她死死攥在胸前,指关节捏得发白。
阿婆!疯了吧!尖叫声四起。法警冲上去想按住她。
一股巨大的、混乱的、灼热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秩序的弦。数据被亵渎了。逻辑被玩弄了。人被逼成了这样…像垃圾一样被碾碎。
我猛地扯下一直戴着的、洗得发白的双层乳胶手套。啪嗒。手套掉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
我一步跨过去,穿过混乱的人群,冲向那个被泥土和泪水糊满了脸的阿婆。法官的吼声,法警的呵斥,记者的闪光灯…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只看到那张被绝望扭曲的脸,那顺着皱纹流淌的肮脏泥水,那死死抓着骨灰袋的、青筋毕露的手。
我伸出手,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握住了阿婆那只沾满湿黏泥土、骨灰和泪水的、肮脏不堪的手!湿冷、黏腻、粗糙的颗粒感瞬间包裹了我的掌心。像握着一块刚从坟墓里扒出来的腐土。胃部一阵猛烈抽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汗毛倒竖,皮肤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这可怕的污染!
但我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握紧那只冰冷、颤抖、肮脏的手。阿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里咀嚼的动作都停了,只剩下泥土顺着嘴角往下淌。
我抬起头,看向法官,看向对面脸色终于微变的宋砚之,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盖过法庭所有的喧嚣:
申请启动B计划。
作战名称:人体污染源。
空气死寂。只有赵阿婆压抑的、带着泥土味的抽泣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握着那只脏污的手,掌心传来的冰冷黏腻感是如此清晰而恐怖,像握住了这个肮脏世界本身的具象。但另一股更灼热的东西,正从被污染的接触点,顺着血流,蛮横地烧上来。
法庭死寂。我的手还死死攥着赵阿婆那只粘满湿泥和泪水的手。黏腻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法官的法槌悬在半空,忘了落下。
宋砚之脸上那点假笑终于冻住了。
B计划,启动。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法庭里像砂纸刮过玻璃。没有理会法官的质问,我松开赵阿婆的手,黏糊的污迹沾满了我的掌心。胃还在抽搐,但脑子异常清醒。
我掏出手机,直接拨打了一个保存在加密文件夹里的号码——社区诊所那个被我心率手环协议拿捏住把柄的退休老军医。
配方A,剂量按集体体重系数分发。立刻。我报了串数字代码。电话那头沉默两秒,只回了一个字:懂。
当晚的消息像瘟疫一样炸开。社区诊所外排起长龙。自愿注射不明药剂的居民捂着胳膊走回家。凌晨三点,第一户人家的体温计飙到39.5℃。救护车的呜咽声撕破夜空。防疫部门的白色封锁带连夜缠满了整个小区,巨大的红字警示牌钉在入口:高度疑似聚集性发热疫情!严禁出入!
宋砚之的电话在清晨打进来,背景是刺耳的警笛声。苏老师,玩火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背景里传来一声清晰的、玻璃碎裂的脆响(他在摔杯子)。你以为这种低劣把戏能拖多久防疫专家三小时就到场检测…
拖到你亲自到场就够了。
我挂断电话,看向窗外。废铁刘派来的、戴着双层口罩和特制塑胶手套的拾荒者们,正扛着沉重的塑料桶,沿着封锁线边缘,在冰冷的土地上喷洒浓稠的消毒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氯味。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那片被开发商圈起来、准备动手拆毁的工地核心区——特别是那几块关键的承重墙区域。
中午,毒辣的太阳底下。
宋砚之果然带着一群人来了。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专家拿着采样管和仪器。宋砚之自己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远远看着那片喷洒了大量消毒液的工地地面。他的表情在强光下看不真切。
废铁刘掐着点摁下了遥控开关。埋在承重墙根附近的几段管子噗嗤破裂,无色无味的强碱性液体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几处关键区域——那些被开发商用灰色腻子伪造的裂缝所在!
嗤——!
刺鼻的白烟猛地腾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嘶啦声。碱性液体疯狂腐蚀着那些涂抹上去的灰色腻子填充物!它们在强碱侵蚀下,像烈日下的劣质油漆一样,迅速起泡、变形、龟裂、脱落!而那些被掩盖住的、原本光滑完好的混凝土墙面露了出来!更可怕的是,碱性液体渗入裂缝内部,与残留的伪造材料发生剧烈反应,导致好几处假裂缝附近的墙面颜色发生诡异的、斑驳的深浅变化,像一块块突兀的、丑陋的补丁!
那是什么!墙在变色!防疫专家队伍里爆发出惊呼。有人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宋砚之终于动了,他猛地往前冲了两步,似乎想阻止拍摄,脸色第一次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机会只有一瞬。
我掏出另一部老掉牙的按键手机,屏幕只有指甲盖大。这是王伯捡垃圾攒下的宝贝,一台还能开机的老式286电脑早就通过特殊接口连上了这部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闪烁的DOS命令行光标。我输入了昨晚从王伯那堆破纸里翻出的、二十年前的旧城区土地批文档案编号——宋砚之当年发家时第一次数据造假的关键源头。
回车键摁下。
命令像一道无形的电波窜入网络:cascade
purge
-f
-v
屏幕闪烁,跳出大段大段的白色错误代码流,最后定格在一行血红的字符上:
**BIOS
Lock
Override:
SUCCESS.
Rootkit
I:
ACTIVE.**
宋砚之西装内袋里的私人加密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滚过瀑布般的数据流警告!他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第一次裂开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想操作手机,手指却在屏幕上徒劳地滑动——手机完全失控!屏幕上,一份份被层层加密、深埋地底的原始土地篡改数据、资金流向、虚假评估报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封条,争先恐后地自动弹出、复制,涌向预设好的举报邮箱和公共云盘!最醒目的一张扫描件,正是那份二十年前、被他用DOS系统低级漏洞亲手篡改的土地批文原稿!
不…不可能!宋砚之失声低吼,手指痉挛般想抠掉手机电池。晚了。数据洪流已经决堤。
审判宋砚之那天,我没去。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新闻直播的声音从平板电脑里传出。
屏幕上,检察官正在播放一段监控录像。画面是宋砚之那间奢华的办公室。当他第一次得知拾荒者(不可追踪数据)干扰了他的算法,导致0.001%偏差时——那个永远精致、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正站在落地窗前。
他端起一杯咖啡,手指平稳。下一秒,当他看清助理递上的平板屏幕上的异常波动曲线时,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紧!精致的骨瓷杯子瞬间在他指间碎裂!滚烫的咖啡和锋利的碎片溅了一地!
他僵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咖啡渍的手和碎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恐慌虽然只有短短一两秒,他就恢复了平静,但那瞬间的失控,被高清摄像头捕捉得清清楚楚。
法官阁下,检察官的声音冰冷,这0.001%的失控,就是被告人宋砚之整个精密欺诈帝国唯一的、也是致命的裂缝。
屏幕暗了下去。我的新家在白箱公寓顶层。开发商倒台后,小区改造完成。整栋楼的空气过滤系统是我亲自设计的,医用级HEPA滤网能拦住0.3微米的微粒。
真正的无菌环境。窗外阳光很好,能看到楼下新栽的小树苗。
门铃响了。监控屏上是李航。他穿着蓝色的消毒防护服,笨手笨脚地帮废铁刘把一捆回收的旧纸壳装上三轮车。防护服对他来说太大了,袖口卷了好几道。
我转身,从恒温恒湿的标本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液氮罐。罐体冰冷刺骨。打开盖子,白色的冷气丝丝缕缕溢出来。我用长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罐底的深寒雾气中,夹起一枚小小的、干瘪的石榴籽——那是从赵阿婆遗落的布袋里捡出来的最后遗物。籽粒表面凝结着细密的白色霜晶。我凝视着这粒被绝对低温封印的种子,把它重新放回液氮深寒的中心。
混沌常数H,降至安全阈值。
我对着冰冷的罐体轻声说。
关上罐盖的刹那,一滴微小的、来自窗外现实世界的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罐壁光滑的不锈钢外壳上,拉出一道清晰的、向下延伸的水痕。
我将继续,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