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穿成邪术害人的巫婆鬼面娘,正被村民举着火把驱赶。怀里抱着被视作灾星的小女孩阿苦,我们逃进尸骨遍野的乱葬岗。
绝望时,我的眼泪落在枯枝上,白骨堆里竟瞬间抽芽开花。
三年后大旱,村民饿得啃树皮。
曾经要烧死我们的村长跪在田埂:求巫婆娘娘赏口饭吃。
阿苦冷冷伸出小手:想吃饭跪着求我娘。
远处瘸腿猎户突然开口:你前世是医仙,邪修夺舍才让你变成巫婆。
他递来染血的玉佩:该回去清理门户了。
雨下得又急又狠,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跋涉,每一次拔脚都像是要把整片黏稠的黑暗一起撕扯出来。刺骨的寒气顺着湿透的粗麻布衣钻进骨头缝里,冻得我牙齿格格作响。背上趴着的小身子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紧贴着我冰冷的脊背,每一次颠簸都引来她一声细微痛苦的呻吟。
娘……冷……阿苦的声音虚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断断续续飘进我耳朵里。
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咬紧牙关,把她往上托了托,那点微弱的重量此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脚下一个趔趄,泥水四溅,我死死抱住怀里这滚烫的小火炉,才没把她摔出去。
阿苦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连自己都听不清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这具同样在绝望中挣扎的身体。喉咙里堵着一团火辣辣的硬块,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身后,那催命的火光和喧嚣非但没有被雨幕浇熄,反而像跗骨之蛆,越逼越近。
鬼面娘!滚出来!
烧死她!烧死那个灾星!
不能让她们祸害村子!
愤怒、恐惧、刻毒的诅咒混合着噼啪作响的火把燃烧声,穿透哗哗的雨声,狠狠砸在我的背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我浑身发颤。那些火把的光在雨幕中扭曲、跳跃,如同地狱里窥伺的眼睛,死死咬住我们狼狈逃窜的身影。
鬼面娘……这个身体的名字,一个靠着些装神弄鬼、据说还懂点歪门邪术糊口的巫婆。而我怀里这个滚烫的、被所有人视作招来灾祸源头的小女孩阿苦,是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养女,也是她作恶时最顺手的道具。村民的恐惧和憎恨,早已像陈年的污垢,层层叠叠地糊满了我们这两个名字。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脑子里冲撞,属于鬼面娘的阴狠、贪婪、麻木,还有属于我自己的茫然、惊骇、彻骨的冰冷,两股截然不同的洪流搅在一起,几乎要把我的意识撕碎。背上阿苦滚烫的体温是唯一真实的坐标,提醒着我此刻最迫切的任务——逃!逃开身后那些要把我们烧成灰烬的火把!
脚下一滑,我猛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泥水里,尖锐的碎石瞬间割破了皮肉。我下意识地蜷缩身体,用整个后背护住怀里的阿苦,泥水混着血腥味猛地呛入口鼻。
娘!阿苦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别怕!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腿软得像面条。就在这片刻的迟滞,几支冰冷的铁叉尖端已经破开雨幕,带着死亡的气息,直指我的咽喉和胸口!
火把的光映亮了几张被仇恨和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的脸。为首的汉子,一脸横肉,眼睛瞪得血红,正是村里的屠夫王铁柱。他手里的叉子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极度的愤怒和恐惧。
鬼面娘!你……你这害人精!还想往哪儿跑!他的声音嘶哑咆哮,今年开春的鸡瘟,是不是你搞的鬼还有村东头老李家的傻儿子掉河里……是不是你这灾星克的烧了你们,村子才能太平!
对!烧了她们!旁边几个举着火把的汉子跟着嘶吼,火光在他们疯狂的脸上跳跃。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淌下,如同流淌的眼泪,却洗不净那眼底的怨毒。
冰冷的铁叉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皮肤。我死死抱着阿苦,仰着头,喉咙被巨大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任何声音。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逃还能往哪里逃这具身体的原主作孽太多,早已是过街老鼠。这茫茫雨夜,这举目皆敌的世界,哪有一寸地方能容下我和背上这个滚烫的灾星
就在那铁叉的寒光即将刺入的刹那,一道惨白的、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劈下!紧随其后的炸雷轰然爆响,震得脚下的泥地都在颤抖!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耳膜上。
啊!举叉的王铁柱首当其冲,被那霹雳惊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里的铁叉哐当掉在泥水里。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吓得齐齐后退,脸上血色尽褪,被雷光映得一片惨白。有人甚至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泥泞里,瑟瑟发抖。
天……天罚!是老天爷发怒了!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和震慑,我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蛮力,猛地从泥水里弹起来,背紧阿苦,不管不顾地朝着闪电劈落的方向——那片被村民们视为绝对禁忌、连白日里都绕着走的乱葬岗,亡命般冲去!
拦住她!别让她进死人地!身后传来王铁柱气急败坏的嘶吼。
但晚了。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那片比黑夜本身还要浓稠、还要死寂的黑暗之中。
腐烂的泥土、朽坏的木头、还有那无处不在、丝丝缕缕渗入骨髓的……尸体特有的腥甜与腐败混合的恶臭,瞬间将我们吞没。雨水砸在高低起伏的土包和散落的白骨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如同无数亡魂在暗处窃窃私语。脚下踩到的,不知是松软的腐殖层,还是硌人的碎骨。
我踉跄着,一直跑到彻底听不见人声,连那点微弱的火把光亮也完全被浓重的黑暗和雨幕吞噬,才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一个略微干燥些的小土坡下。背上的阿苦软软地滑落下来,瘫在我怀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滚烫,紧闭的双眼睫毛痛苦地颤动着。
阿苦……阿苦!我惊慌地拍着她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雨水冰冷,她却像个小火炉。再这么烧下去……我不敢想。
水……娘……渴……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干裂的小嘴微微翕动。
水我茫然四顾。只有冰冷的雨水,只有脚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泞。我徒劳地用手去接从坡顶淌下的浑浊水流,还没凑近,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就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这水……怎么能喝!
娘……疼……阿苦的小手无力地揪着我的衣襟,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手背上,灼得我皮肤一痛。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这乱葬岗的寒气,瞬间攫住了我。背井离乡不,是身陷绝境。唯一的依靠一个烧得神志不清的孩子。活下去靠什么靠这遍地的白骨,还是靠这能毒死人的腐水
视线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那是恐惧,是走投无路的愤怒,是对这操蛋命运的无力,更是看着怀中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我沾满污泥的双手上,也滴落在身下一根半掩在泥土里、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月的焦黑小树枝上。
就在我的泪珠接触到那枯黑枝干的一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我猛地一颤,惊愕地低头。
泪水浸润的那一小块枯黑树皮,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焦色,透出一丝微弱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机!紧接着,一点比米粒还要细小的、柔嫩无比的绿意,挣扎着顶破了那层腐朽的外皮,颤巍巍地冒了出来!然后,不可思议地抽长,舒展……在我死死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根枯死的树枝上,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生出了一条嫩绿的新枝!枝头,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洁白如玉的花苞,正缓缓地、无声地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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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的小花在凄风苦雨中微微摇曳,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雨撕碎。然而,它散发出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生命气息,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我心中沉沉的绝望!
白骨堆里……开花了
我的血……不,是我的眼泪
一个疯狂、荒诞、却又带着一丝绝境中唯一光亮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我所有的意识。我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尖锐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惨淡的雨夜天光下,那点红色刺目得惊心。我屏住呼吸,颤抖着将滴血的手指,缓缓靠近那根刚刚抽出嫩枝、开出白花的小树枝旁边,另一块光秃秃、死气沉沉的焦黑土壤。
血珠坠落,无声地没入那片象征死亡的黑色。
死寂。
只有雨声哗哗。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就在那点血迹即将被雨水冲刷淡去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种子破壳的声响。
一点针尖大小的、嫩得几乎透明的绿芽,竟真的顶破了那片焦黑的泥土,顽强地、不可思议地钻了出来!它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抖着,脆弱,却又带着一种睥睨死亡的倔强!
我瘫坐在冰冷的、散发着尸臭的泥水里,背靠着不知埋葬着谁的土包,怀里紧紧搂着滚烫昏迷的阿苦,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枯枝生绿,焦土萌芽。
我的血泪……能让死亡之地,重焕生机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被这诡异生机点燃的、疯狂摇曳的火苗。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为了怀里这个滚烫的小生命,也为了……这白骨堆里开出的花!
三年。
足以让一个婴儿蹒跚学步,也足以让一片白骨森森的诅咒之地,改头换面。
当初那场差点将我们吞噬的冷雨和追杀,早已成了模糊而狰狞的背景。如今占据我全部世界的,是脚下这片用血汗浇灌出来的、不可思议的田。
三年前那个雨夜发现的秘密,成了我们在这乱葬岗安身立命的唯一基石。我的血泪,蕴含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催发生机的力量。它无法凭空造物,却像一把奇特的钥匙,能强行撬开死亡土壤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潜能,让本该绝迹的生命,在尸骨滋养的沃土里,以近乎狂暴的速度生长。
代价是巨大的。每一次动用这力量,都像是从身体最深处狠狠剜走一块肉。头晕目眩,手脚冰凉,眼前阵阵发黑。有时为了催发一小片新垦出的地,我不得不咬破舌尖,用那更精纯的心头之血,换来几株能在尸气中存活的特殊药草破土而出。剧烈的消耗之后,往往需要昏睡一整天才能勉强恢复一点力气。
娘!
一声清脆的呼唤,带着小女孩特有的甜糯,驱散了我短暂的眩晕。我抬起头,抹了把额角的虚汗。
阿苦像只灵活的小鹿,从几座长满荒草的坟包间轻盈地蹦跳过来。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片卷起的大叶子,里面盛着浑浊的雨水。三年前那个在雨夜里烧得滚烫、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如今已长高了许多。虽然依旧瘦,小脸也晒成了麦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乱葬岗最亮的星星,灵动又带着一丝早熟的警觉。她身上穿着用染成靛蓝色的粗麻布缝制的短褂,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却洗得干干净净。
娘,喝水。她把叶子凑到我嘴边,大眼睛里满是关切,您脸色好白,又累着了
没事,娘歇会儿就好。我接过叶子,就着浑浊的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目光越过她,落向我们的田。
曾经高低起伏、白骨半露的乱坟堆,如今已被规整出一片片错落有致的田垄。奇特的作物取代了荒草。靠近外围的田里,生长着一种低矮的、叶片呈诡异紫黑色的植物,那是尸菌草,它的根瘤能吸收土壤中残留的尸气和阴气,是极好的驱虫药引子,偶尔会有胆大的游方郎中,隔着老远抛下几个铜板换取。再往里,是一种藤蔓植物,缠绕在特意留下的粗大枯骨上,结着一种外壳坚硬、布满尖刺的黑色果实,叫刺骨果,砸开坚壳,里面是雪白、饱含油脂的果仁,是我们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嚼起来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而最核心、也是耗费我最多心血的几块垄上,则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特意从远处松林里运来的枯松针。松针下,隐约可见一种深紫色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着的块茎——血米。这是用我心头之血反复浇灌,才在这至阴之地培育出的异种。它产量极低,成熟缓慢,却是真正的救命粮,蕴含着强大的生机,能吊命续气。
娘,您看!阿苦指着靠近乱葬岗边缘的一小块新开垦的试验田,语气带着小小的雀跃,那几颗‘苦灯笼’好像又长大了一圈!您说等它们熟了,里面的红籽籽真能换布吗那是一种结着灯笼状小果的灌木,果实成熟后会变得透明,里面鲜红的籽粒像凝固的血珠,据说有镇痛的奇效。
能的。我揉了揉她有些枯黄的头发,心里酸软又骄傲。这孩子太懂事了。三年乱葬岗的相依为命,她不仅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更是我在这孤绝世界里唯一的光。她的眼睛不再是三年前的懵懂恐惧,而是充满了对这片田的珍视和守护。那些关于灾星的恶毒诅咒,似乎被这坟茔间的生机一点点冲淡了。
一阵风掠过坟岗,带着远处村庄方向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和……一丝更加不祥的、难以形容的燥热气息。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天空是令人心悸的、浑浊的铅灰色。太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铜盘,终日悬在那里,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已经整整三个多月了。没有一丝云,没有一滴雨。远处的山峦褪去了绿色,变成一片枯黄死寂。那条曾经蜿蜒流过村边、滋养一方的小河,早已断流,露出龟裂的、狰狞的河床。
大旱。
百年不遇的酷旱,像一张无形的、滚烫的巨网,早已笼罩了这片大地。连这乱葬岗边缘的草木,都失去了最后一点绿意,蔫头耷脑。
娘,村里……阿苦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小脸上的雀跃消失了,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昨天我偷偷去岗子边上看,看到……看到有人在挖观音土。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指节有些发白。
我的心猛地一沉。观音土……那东西吃了会胀死人!旱魃肆虐,人间的惨剧早已开始上演。我们能躲在这乱葬岗,靠着这片诡异的田勉强维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外面……
一丝极其轻微的、被刻意放轻的枯枝折断声,忽然从乱葬岗边缘的枯树林方向传来。
阿苦的小耳朵极其敏锐,几乎是同时,她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兽,猛地转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属于孩童的天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锐的、近乎野性的警觉。
谁她脆生生的声音在死寂的坟岗响起,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冷意。
枯死的树林边缘,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几个人影。他们走得极其缓慢,脚步拖沓,在龟裂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群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
当那几个人终于磨蹭到我们开垦出的田垄边缘时,饶是我早有心理准备,心头还是猛地一抽,胃里一阵翻腾。
太惨了。
为首的是村长赵老蔫。那个曾经在雨夜里带头举着火把、眼神怨毒刻薄的瘦小老头,此刻简直脱了形。原本就干瘪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得像要刺破皮肤,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浑浊的眼珠在里面呆滞地转动着。他身上的粗布褂子破得不成样子,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露出的手臂和脖颈皮肤松弛干瘪,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和肮脏的泥垢。他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架。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状态更是不堪。其中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已经看不出年龄的婴儿,那婴儿瘦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包着骨头,小小的头颅无力地耷拉在妇人同样枯瘦的肩膀上,眼睛半睁着,空洞无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另一个汉子,裸露的小腿上赫然有一个流着黄水的溃烂伤口,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所有人的嘴唇都干裂翻卷,起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死皮,眼神里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了汗馊、尘土、伤口腐烂和……观音土特有的腥涩气息。这气味比乱葬岗的尸臭更令人窒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缓慢而绝望的死亡。
阿苦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摆。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厌恶和……某种深埋心底的旧日阴影被重新勾起的冰冷情绪。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赵老蔫那张枯槁的脸,眼神复杂难辨。
赵老蔫浑浊的眼珠终于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或者说,落在了我身后那片在死寂坟岗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充满生机的田垄上。当他看到垄上那深紫色、微微搏动着的血米块茎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贪婪的绿光!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动。
这个曾经在雨夜里趾高气扬、叫嚣着要烧死我们的赵老蔫,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跪倒在了田埂边缘龟裂的硬泥地上!膝盖砸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身后那几个麻木的村民愣了一下,随即也像被抽掉了骨头,接二连三地跟着跪了下去,扑倒在尘土里。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的脸,只是卑微地、把额头紧紧贴在滚烫肮脏的地面上。
巫……巫婆娘娘……赵老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痛苦,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谄媚和极度的恐惧,求……求您……赏口饭吃吧……娘娘慈悲……救救……救救我们这些……快要饿死的……猪狗……
他艰难地抬起枯枝般的手臂,颤抖着指向身后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娃……娃快不行了……求娘娘……发发善心……给口吃的……什么都行……
求娘娘开恩……
给口吃的吧……我们……我们给您磕头了……
几个村民也跟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扬起一小片灰黄的尘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苍蝇嗡嗡的飞舞声和他们粗重绝望的喘息。
我看着眼前这跪倒一片、卑微如尘的昔日仇人,看着他们深陷的眼窝和枯槁的面容,看着那妇人怀中奄奄一息、连哭泣都无声的婴儿。三年乱葬岗的挣扎求生,早已磨平了鬼面娘的怨毒,却也无法让我立刻生出纯粹的悲悯。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荒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只小小的、同样有些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忽然从我身后伸了出来。
是阿苦。
她没有看我,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小树苗。她径直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跪倒的赵老蔫面前,挡住了他那贪婪望向血米田的目光。
曾经瘦弱的小女孩,此刻背对着我,肩膀挺得前所未有的直。阳光(如果那还能被称为阳光的话)从她身后斜斜照过来,在她身前投下一道虽然矮小、却异常清晰的影子,正好落在赵老蔫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
她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像烂泥一样匍匐在地的村长。那张晒成麦色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怯懦或同情,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
然后,她伸出了那只小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开,干净,却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
想吃饭阿苦的声音响起,清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穿透了苍蝇的嗡嗡和村民粗重的喘息,落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坟岗之上。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滚烫的油锅。
她顿了顿,乌黑明亮的眼睛扫过赵老蔫那张因极度渴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扫过他身后那几个拼命磕头、额头渗血的村民,最后,落回自己摊开的小手上。
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而清晰的弧度。
跪着,她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落地,敲在死寂的空气中,求我娘。
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跪在地上的赵老蔫等人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屈辱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淹没。赵老蔫那张枯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这小……他身后一个汉子似乎想骂什么,却被赵老蔫猛地用眼神死死瞪住。汉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屈辱的喘息。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苍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盘旋。
我站在原地,看着阿苦挺直的小小背影,看着她摊开在阳光下那只固执的手,心头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震惊,有酸楚,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这孩子……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铁叉,那些刻毒的诅咒和要将她烧死的火焰,从未在她心底真正熄灭。
就在这屈辱与绝望交织的窒息时刻,一个低沉的、略带沙哑的男声,突兀地打破了坟岗边缘的死寂:
她没说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在乱葬岗边缘,一棵被旱魔吸干了所有汁液、只剩下扭曲虬枝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是那个住在山坳最深处的瘸腿猎户,凌九。
他斜倚着老槐树嶙峋的树干,一条腿不自然地微曲着。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猎装,背着一张磨损得厉害的旧弓,腰间挂着空瘪的箭壶和一只同样干瘪的皮水袋。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束在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颚和一双……深得如同古井的眼睛。那眼神平静无波,越过跪在地上的村民,越过挺直脊背的阿苦,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般的审视和……了然。
他似乎一直就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阳光落在他身上,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绝与疏离。
你该求她。凌九的目光依旧锁着我,话却是对赵老蔫说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求她,你们或许还能活。
赵老蔫和他身后的村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惊疑不定地顺着凌九的目光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重新燃起的、更加卑微的希冀。
凌九却不再理会他们。他扶着粗糙的树干,拖着那条不便的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我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洞悉一切的锐利,有深沉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惜
他走到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枯草和尘土在他瘸腿挪动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乱葬岗的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
你以为你是‘鬼面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他知道了什么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凌九的手伸进了他破旧猎装的怀里。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仪式感。当他的手再次伸出时,掌心赫然托着一块东西。
那东西一出现,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块玉佩。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质地温润,一看就非凡品。但此刻,那纯净的白色却被一种刺目惊心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浸染了大半!黏稠的血迹在玉佩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路上蜿蜒流淌,凝结成诡异的图案,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玉佩的样式……那纹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猛地攫住了我!头痛欲裂!无数破碎的、闪烁着刺眼白光的画面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
丹炉氤氲的雾气……素白的手指拈着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一张张充满感激、涕泪横流的脸……一个模糊的、穿着青色道袍的身影,笑容温煦,眼神却……冰冷如蛇!
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捂住了剧痛的额头。
凌九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混乱的记忆碎片,直抵那被尘封的核心。他托着那块染血的玉佩,将它缓缓递向我,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之上:
柳清漪,前世的悬壶圣手,杏林医仙。他顿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冰,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彻骨寒意,被你那‘至交好友’、青云观的玄尘邪道,以邪法夺舍躯壳,顶了你的名,污了你的魂,才让你坠入此等污秽皮囊,背负一世恶名!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由我一手在尸骨上开辟出的、生机勃勃的田,最后落回我因剧痛和震惊而煞白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
该回去了。
他托着玉佩的手又往前递了一寸,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扑鼻而来。
拿着它。清理门户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