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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嫁衣是血染透的。

    沈青瓷垂着眼,看着自己广袖上那片蜿蜒的暗红。

    金线绣的并蒂莲吸饱了血,沉甸甸地坠着,开得诡异又绝望。三天前,它还是明晃晃、刺人眼的红,挂在沈府她闺房里那架黑沉沉的檀木衣架上,像一道新鲜的、却注定要溃烂的伤口。

    如今,它裹在她身上,成了真正的血衣,裹着她走向一场命定的死局。

    红烛高烧,熏香甜腻得令人窒息。

    这里是敌国质子谢珩的府邸,是她沈青瓷的刑场,也将是她的埋骨之地。

    她是将军府庶出的女儿,一件被家族舍弃的祭品,穿着嫡姐沈明月避之不及的血色嫁衣,代替她献祭给传闻中乖戾暴虐的敌国质子。为了保全沈家满门忠烈的颜面,为了嫡姐能如愿入主东宫。

    袖中,那柄淬了蛇毒的短匕,刀锋紧贴着腕骨,传递来一丝唯一的、活物般的微温。她等待着,等待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等待一个同归于尽的契机。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喧哗声浪裹挟着浓烈的酒气猛地涌入。脚步声有些虚浮,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一声,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朝着这方被红烛笼罩的角落逼近。

    心,骤然停滞,随即疯狂擂动,撞得她胸口生疼。

    来了。

    高大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

    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一种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男子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指节修长有力,带着微醺的颤抖,捏住了那方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盖头。

    沈青瓷闭上了眼,牙关紧咬。

    袖中的匕首,蓄势待发。

    只待盖头掀开,看清那张仇敌的脸,她便会用尽全身力气,将淬毒的利刃狠狠送进他的心脏!

    盖头被猛地掀开!

    眼前骤然一亮,红烛的光晕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抬头,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瞪向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红烛的光跳跃着,映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的线条本该显得有些冷峻,此刻却因醉酒染上些许薄红。

    这张脸是陌生的,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微微睁大,带着同样猝不及防的惊愕,直直地撞入她的眼底。

    漆黑,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她惨白惊惶的脸。

    然而,让沈青瓷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力气被瞬间抽空的,不是这张陌生又英俊的脸,而是他咽喉上那道狰狞的旧疤!

    那道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修长脆弱的脖颈上,从左侧下颌骨下方一直蜿蜒至喉结正中,颜色深褐,皮肉翻卷愈合后的痕迹触目惊心!

    烛光下,疤痕的每一道褶皱都清晰得刺眼!

    沈青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死死堵住!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不…不可能!

    怎么会是他!

    三年前那个暮春的黄昏,悬崖下的溪水冰冷刺骨。

    她失足跌落,浑身剧痛,意识模糊。是一个路过的少年,用他单薄的肩膀将她从水里背起。

    他一身粗布短打,脸上沾着泥污,唯独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他把她安置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沉默地生火,沉默地递给她烤得焦糊的野薯。

    她叫他哑巴哥哥。

    后来,是追杀她父亲的刺客找到了那里。刀光闪过,她吓得闭眼尖叫,却只听到一声闷哼和滚烫的液体溅在她脸上。

    睁开眼时,那少年挡在她身前,刺客的刀尖正从他咽喉处拔出,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

    少年死死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痛苦地蜷缩在地,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枯草,却仍挣扎着用眼神示意她快跑!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声的催促。

    她连滚带爬地逃了,只记得他倒在地上,鲜血染红枯草的样子,记得他咽喉处那个狰狞的血洞,记得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哑巴,一个为了救她而差点死掉的哑巴少年。

    而现在……那道疤!

    那双眼睛!

    虽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染上了风霜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可那轮廓,那眼神深处残留的一丝东西……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坠地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青瓷袖中紧握的淬毒匕首,从她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绝望的声响。

    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烛火,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拔步床柱上。眼睛死死盯着谢珩咽喉那道旧疤,嘴唇哆嗦着,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为…为什么…会是你……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谢珩的目光,缓缓从她惊骇欲绝的脸上移开,落在地上那柄泛着幽幽蓝光的短匕上。

    他眼中翻涌的惊愕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沉痛的平静。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却只牵动了咽喉处那道狰狞的旧疤,引得一阵细微的抽搐。

    他慢慢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带着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伸出手,不是去捡那把致命的凶器,而是缓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沈青瓷那只仍在剧烈颤抖的、冰凉的手。

    沈青瓷如同被火炭烫到,猛地一缩,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薄茧,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那热度透过她冰冷的皮肤,直直烫进她混乱的心底。

    他拉着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按向自己的左胸心口。

    那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大红喜服,是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声,震动着她的手心,也震动着她的灵魂。

    沈青瓷浑身僵硬,指尖传来他胸膛的温热和搏动,那感觉陌生而可怕。

    谢珩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再次锁住她。

    他张开了嘴,努力地,试图发出声音。

    咽喉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起伏、扭曲。

    空气艰难地摩擦着受损的声带,发出一种极其怪异,如同钝刀刮过粗粝砂石的嘶响,破碎,喑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悸的痛苦:阿…瓷……

    他艰难地唤出这个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的、她的闺中小名。

    沈青瓷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

    这…一刀……谢珩死死盯着她,额角因用力而迸出青筋,破碎嘶哑的声音继续艰难地摩擦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滴着血:…你该…刺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轰然向前栽倒!

    不——!

    沈青瓷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混乱的思绪,她几乎是扑了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抵住他沉重的倾颓之势。

    谢珩的身体重重地撞进她怀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一种清冽的、带着淡淡药味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他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她的颈窝。

    沈青瓷双臂死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脚下踉跄着后退,脊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床柱上,才勉强稳住。

    他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沈青瓷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狂跳。

    而他咽喉处那道狰狞的旧疤,此刻就在她眼前,随着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害死了他她亲手把毒刃送进了这个……曾经豁出性命救她的人的胸膛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混乱中,她想起袖中还有一小瓶延缓毒性的解药!

    那是她怕自己失手被擒后用来保命、争取时间的!

    她颤抖着手,从另一只宽大的袖袋深处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瓷瓶,拔掉塞子,倒出里面唯一一颗碧绿色的药丸。

    她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托起谢珩的头,试图将药丸塞进他紧闭的唇齿间。

    可他牙关紧咬。

    张嘴…谢珩…求求你…张嘴啊!

    沈青瓷带着哭腔哀求。

    情急之下,她心一横,将药丸含入口中,俯下身,用舌尖笨拙地、不顾一切地将那粒小小的、带着苦涩清凉的药丸顶入他紧闭的唇齿之间。

    她的唇瓣触碰到了他干裂滚烫的唇。

    她立刻拿起水杯,含了一大口温水,再次俯身,口对口地渡了进去,逼迫他吞咽。

    温热的液体混合着药丸的苦涩,顺着他的喉咙流下。

    昏迷中的谢珩似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

    直到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呼吸虽然依旧微弱滚烫,却似乎平稳了一些,她才虚脱般瘫软在脚踏上。

    她不敢离开,一遍遍拧了冷帕子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烛台上的红烛一点点矮下去,蜡泪堆积如血。

    窗外,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一般的沉寂。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就在她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床上的人呓语:冷……

    沈青瓷看着他单薄的中衣下微微发抖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

    她站起身,迅速脱掉了自己身上那件沉重、沾满血污的大红嫁衣,只剩下里面素白的中衣。

    然后,她掀开锦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躺在了谢珩的身侧。

    锦被里带着他滚烫的气息。

    沈青瓷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劲瘦却滚烫的腰身,将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贴向他冰冷的后背。

    她的脸颊贴在他光裸的、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脊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肌肉的紧绷,感受到那道横贯后背的、另一道凸起的、粗粝的旧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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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去。

    谢珩颤抖的身体似乎真的寻到了热源,下意识地、更深地往她怀里蜷缩了一下。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一个滚烫微弱,一个紧张急促。

    沈青瓷睁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感受着怀中躯体滚烫的温度和脆弱的心跳,感受着他背上那道旧疤的粗粝触感。

    所有的恨意,在冰冷的现实和滚烫的体温面前,早已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只剩下茫然、混乱和一种更深沉的悲怆。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中滑过。谢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终究是捡回了一条命。

    那毒虽烈,延缓的药剂和沈青瓷不顾一切的救治,加上他本身强健的底子,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只是身体依旧虚弱,咽喉的旧伤加上新毒侵袭,让他原本嘶哑的声音更加破碎难辨,高烧也反复了几次。

    沈青瓷成了他身边最沉默的影子。她不再去想袖中的匕首,不再去想替嫁的屈辱。

    她像一个最尽责也最疏离的看护,煎药、喂食、更换伤药,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沉睡时微蹙的眉头,不去看他因疼痛而紧抿的唇线,更不去看那道盘踞在咽喉、时时刻刻提醒她三年前血与恩情的旧疤。

    谢珩醒来后,也异常沉默。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沈青瓷看不懂也拒绝去懂的情绪。

    他从不问她为何刺杀,也不提那夜她衣不解带的照料。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由家国、血仇、和无法言说的恩情共同筑起的高墙。

    直到那日午后。

    沈青瓷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内室,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明亮的光线里。

    谢珩不知何时已起身,正站在窗边。

    他背对着她,褪去了厚重的外袍,只着素白中衣,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依旧带着病后清减的轮廓。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光裸的背上。

    沈青瓷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一窒。

    那宽阔的脊背上,除了旧日伤痕,在左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新疤赫然在目!

    皮肉已经愈合,但颜色深红,边缘微微凸起,狰狞地盘踞在那里——正是她新婚之夜,毒匕留下的印记!

    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那道新伤旁边,一道几乎横贯了整个背部的、更为陈旧可怖的疤痕!

    那疤痕颜色灰白,皮肉扭曲翻卷,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牢牢吸附在他的骨肉之上。

    那疤痕的位置……沈青瓷的指尖冰凉,三年前悬崖下,刺客最后劈向她的那一刀,被那哑巴少年用后背生生挡下的位置!

    哐当!

    药碗脱手坠落,滚烫的药汁泼洒了一地,浓烈的苦涩瞬间弥漫开来。

    谢珩闻声缓缓转过身。

    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窗棂的阴影里。

    他看到了她瞬间惨白的脸,看到了她死死盯着他后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平静地拉拢衣襟,遮住了那两道新旧交错的伤疤,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嘶哑的声音艰难地摩擦而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吓到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袖口无意间露出的同样泛着淡淡疤痕的手腕内侧——那是她替嫡姐挡下滚烫茶水留下的印记:这世间…谁身上…没几道疤。

    沈青瓷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口那股尖锐的酸楚和无处可逃的愧疚。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狼狈地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带着薄茧,坚定地握住了她流血的手指,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掌心依旧滚烫。

    沈青瓷触电般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干净的素帕,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她流血的手指缠绕包扎起来。

    别碰…脏。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却沉沉地锁着她。

    沈青瓷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了初见时的惊愕,没有了醉酒后的沉痛,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重的、仿佛能将她溺毙的复杂情愫。

    有无奈,有痛楚,有挣扎,甚至……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怜惜。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为什么救我两次……你明知我是沈家的女儿,明知我父亲……

    因为……谢珩打断了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悬崖下的溪水…很冷。你…发抖的样子…像只…落水的猫。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拂过的皮肤却激起一阵战栗。

    沈青瓷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包扎着她手指的素帕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高墙,在这一刻,被这平淡无奇却又重逾千斤的话语,被这迟来的、笨拙的触碰,悄然击穿了一道裂痕。

    她看清了他眼底深藏的疲惫,那不仅仅属于一个病弱的人,更属于一个被家国重担、被滔天血仇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

    他是敌国的质子,是沈家死敌的儿子,可他也是那个在冰冷溪水中将她背起、在山洞里递给她焦糊野薯、在刀光剑影中用身体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哑巴少年。

    她猛地抽回被包扎好的手,仿佛那包扎的素帕是烧红的烙铁。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桌角上,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她不能,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沈家满门的命运,父亲那日在她替嫁前冰冷如刀的话语——沈青瓷,记住你的姓!记住你娘是怎么死的!谢家欠我们的血债,你要用他的命来还!

    ——言犹在耳,字字泣血。

    她娘,那个温婉的、总是偷偷给她塞点心的姨娘,就是死在当年两国边境的冲突里,死在谢珩父亲麾下军队的铁蹄之下!

    我姓沈!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像是在提醒他,更像是在警告自己:我爹是沈牧!我娘死在你们谢家军刀下!悬崖下的恩情……我还你一次命!

    她指着自己袖中早已不存在的匕首位置:那夜我没刺死你,我们两清了!

    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仿佛身后有噬人的恶鬼。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她心中翻江倒海的痛苦。

    两清如何能清

    那道咽喉的疤,那道背上的旧伤,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她的灵魂上。

    恩与仇,爱与恨,像两股狂暴的巨蟒,在她体内疯狂撕咬纠缠,要将她彻底撕裂。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的微凉触感。

    他抚上自己咽喉那道狰狞的旧疤,又慢慢移到心口的位置,那里,是匕首留下的新伤,也是她温热指尖曾按过的地方。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口的苦涩。

    两清

    这由血与命织就的网,早已将他们死死缠缚,如何能清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

    沈青瓷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谢珩。

    送药、送饭,她都掐准他休息或外出之时,将东西放在外间便匆匆离去。

    偶尔在廊下迎面撞见,她也是立刻垂眸,侧身让过,如同面对一个真正的需要戒备的敌人。

    然而,避无可避的,是那些无孔不入的线索,如同命运抛下的碎屑,拼凑出令人窒息的真相。

    一次清理谢珩书案时,她失手碰落了一卷看似普通的画轴。

    画轴滚开,里面掉出一枚断裂的、只剩下半枚的羊脂白玉玦。

    玉质温润,断口却锋利。这玉玦…为何如此眼熟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颈间——那里,贴身戴着一根红绳,红绳上,也系着半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玉玦!

    这是她娘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说是她爹年轻时赠予的信物,让她千万收好。

    爹…

    沈牧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娘的话犹在耳边:…你爹年轻时…在南境…结识过一个知己…交换了这玉玦…

    难道…难道那个所谓的知己…

    她不敢想下去,慌乱地将地上的半枚玉玦捡起,塞回画轴,手抖得几乎无法复原。

    几日后,一个自称是谢珩贴身暗,名叫影七的冷峻男子,在廊下拦住了她。

    他奉上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旧册子,声音平板无波:主子吩咐,此物交由沈姑娘。他说…姑娘或许想知道悬崖那夜的真相。

    沈青瓷迟疑着接过。

    册子很旧,纸张发黄,是某种边境戍卒的私人手记。

    她颤抖着翻开,里面一段用朱砂圈出的文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腊月十八,奉命截杀沈牧。沈狡猾,以幼女为饵引开追兵,女坠鹰愁涧。后遇一哑少年相救…然沈牧反手一箭,直取少年后心!少年为护怀中女童,以身挡之,箭透胸背!沈牧大笑:‘蠢货!’扬长而去…少年重伤濒死,女童不知所踪…

    鹰愁涧!

    就是那个悬崖!

    字字如刀,剜心剔骨!

    轰的一声,沈青瓷只觉得天旋地转!

    手记啪地掉在地上。

    原来…原来当年不是刺客找到了山洞!

    是她的父亲!

    是她的父亲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

    为了甩开追兵,他竟能毫不犹豫地将亲生女儿作为诱饵推下悬崖!

    为了灭口,他甚至要射杀救了她命的无辜少年!

    那贯穿后背的、差点要了哑巴少年性命的恐怖一箭,竟是她亲生父亲的手笔!

    她才是那场刺杀的起因!

    她才是那道狰狞旧疤的根源!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喉咙!

    沈青瓷猛地抱住头,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像个疯子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在脸颊上划出血痕。

    她一直背负的家族血仇,她一直想要杀死的仇人,到头来,她才是那个欠下累累血债的人!

    她父亲的贪婪、狠毒,像一盆污秽的冰水,兜头浇下,将她自以为是的复仇信念彻底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法洗刷的罪孽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窗外天色渐暗,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她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门口,挡住了廊下微弱的光线。

    沈青瓷没有抬头,她知道是谁。

    她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谢珩走了进来,步履无声。

    他在她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暖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山岳。

    许久,久到沈青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嘶哑破碎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尘埃的疲惫:我知…你恨沈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可他…终究…是你父亲。

    沈青瓷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毒,只有一片沉重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悬崖下…你…那么小…那么冷…他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梦呓,带着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温柔:我背起你时…你…抓着我的衣襟…喊…冷…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拭去她颊边冰冷的泪痕。

    粗糙的指腹擦过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那声‘冷’…我…记了…三年。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话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喉咙。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青瓷摇摇欲坠的心房。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如同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地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委屈、愧疚、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哭声嘶哑凄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谢珩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沉重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轻轻地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一种笨拙的、却无比坚实的慰藉。

    这一刻,高墙彻底崩塌。

    恩与仇的界限在血泪的浸泡中模糊、消融,只剩下两颗在命运洪流中伤痕累累、却不由自主相互靠近的灵魂。

    她不再只是背负血债的沈家女,他也不再只是承载仇恨的谢家子。

    他们是悬崖下相互依偎取暖的落难者,是这冰冷世间唯一能懂得彼此伤痕的人。

    然而,命运并未因此展露仁慈。

    短暂的相拥,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更大的阴影,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这座小小的、脆弱的质子府邸,轰然压下。

    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个阴冷的清晨,质子府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

    盔甲鲜明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刀戟森然,瞬间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沈青瓷的嫡母,沈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柳氏。

    她一身诰命华服,妆容精致,眼神却锐利如冰锥,淬着刻骨的恨意,死死钉在闻声而出的沈青瓷和谢珩身上。

    奉陛下密旨!柳氏的声音尖利刺耳,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查敌国质子谢珩,暗通前朝余孽,勾结边将,图谋不轨!其心可诛!现锁拿入天牢,听候发落!府中一干人等,皆为同党,就地格杀!

    最后四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淬毒的冰凌。

    禁卫军齐声应诺,刀锋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

    图谋不轨勾结边将

    沈青瓷瞬间明白了!这是沈家!是她的父亲沈牧!

    他从未放弃借谢珩的人头立下不世之功的野心!

    那场替嫁,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

    她沈青瓷,不过是这陷阱中最诱人的那枚饵,是最后用来钉死谢珩的通敌罪证!

    而她那个所谓的母亲,亲自来执行这最后的绞杀!

    不!

    沈青瓷下意识地挡在谢珩身前,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鸟:他没有!他是被陷害的!

    放肆!柳氏厉喝一声,眼神怨毒地扫过沈青瓷身上那件早已洗褪了血色、却依旧刺目的旧嫁衣:沈家没有你这种吃里扒外、认贼作父的贱婢!与敌国质子勾结,你也是死罪!

    她猛地一挥手:拿下!反抗者,杀无赦!

    禁卫军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走!谢珩猛地将沈青瓷往身后一拽,嘶哑的吼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反手拔出腰间佩剑,剑光如匹练般划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禁卫军惨叫着倒地!

    影卫!谢珩低吼一声。

    数道鬼魅般的黑影瞬间从屋檐、廊柱后闪出,如同融入阴影的利刃,无声地迎向扑来的禁卫军。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瞬间响彻庭院!

    抓住那个贱人!柳氏指着沈青瓷尖叫。

    更多的禁卫军绕过战团,直扑沈青瓷。

    谢珩目眦欲裂,一剑逼退身前的敌人,转身想去救援,却被数把长枪死死缠住!

    混乱中,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刁钻的角度射向沈青瓷的后心!

    谢珩眼角余光瞥见,肝胆俱裂!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旋身,不顾身后刺来的长枪,用尽全身力气,将沈青瓷狠狠撞开!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支原本射向沈青瓷的冷箭,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穿透了谢珩的后背!

    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前胸心脏下方透体而出!

    温热的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瞬间染红了他素白的中衣,也溅了被他护在身下的沈青瓷满脸满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青瓷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她仰着头,脸上是温热的、粘稠的、带着谢珩体温的血。

    她看到谢珩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钉住的蝴蝶。她看到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截带着倒刺、兀自颤动的染血箭镞。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暗红的血沫。

    谢珩——!沈青瓷的尖叫声凄厉得撕心裂肺!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珩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

    他用剑拄着地,支撑着身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向柳氏和那些面目狰狞的禁卫军。

    鲜血从他胸前背后的伤口疯狂涌出,迅速在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睥睨。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敌人,而是指向自己胸前那透出的箭镞。

    他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金属。

    然后,他笑了。

    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惨烈、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解脱的弧度。

    咽喉的旧疤随着他嘶哑破碎的笑声剧烈地起伏、扭曲。

    呵…呵呵……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在血腥弥漫的庭院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环视着那些被他的疯狂和惨烈震慑住的敌人,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海里捞出:这一箭…位置…偏了……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身体剧烈摇晃,却依旧死死拄着剑挺立着:……沈牧当年…射我后背那一箭…才叫…准……

    柳氏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胡说什么!她尖声叫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谢珩不再看她,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扑到他身边、浑身浴血、泪流满面的沈青瓷脸上。

    那目光里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温柔的眷恋。

    阿瓷…他嘶哑地唤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血气:…穿这衣裳…死…总算是…是我的妻…

    沈青瓷浑身剧震!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旧,此刻更是被谢珩的鲜血浸透的嫁衣。

    血红的底色,金线的并蒂莲,在粘稠的鲜血浸润下,仿佛活了过来,妖异而绝望地盛放。

    家仇国恨

    在这一刻,在谢珩胸前透出的冰冷箭镞面前,在他那句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吐出的我的妻面前,都化作了可笑的尘埃。

    爱而不得不!她得到了!

    在死亡降临的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心!

    她不要什么国仇家恨!她不要什么忠孝两全!她只要他!

    只要这个为她挡过刀、为她受过箭、用生命最后一点温度唤她阿瓷的男人!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决绝的明悟,如同烈火般瞬间焚尽了沈青瓷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交织,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温柔。

    她伸出手,不是去捂他流血的伤口,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握住了那支穿透他胸膛,却依旧兀自颤动的箭杆!

    谢珩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中,爆发出最后一点惊骇的光芒。

    不……

    他想阻止。

    太迟了!

    沈青瓷看着他,嘴角竟也缓缓勾起一个凄美绝艳的弧度,如同在血泊中盛开的曼珠沙华。

    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谢珩,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喊杀声:黄泉路幽冷黑暗…我陪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握住箭杆的手,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地向内一刺!再猛地向前一推!

    噗嗤——!

    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那支贯穿了谢珩身体的箭矢,被沈青瓷这决绝的一推,带着无匹的力量,彻底穿透了他的胸膛!

    染满谢珩鲜血的箭尖,带着巨大的动能,同时也狠狠刺入了沈青瓷紧贴着他胸口的身体,箭头毫无阻碍地没入她的心窝!

    两颗心,被同一支冰冷的箭矢,如同命运最残酷的恶作剧,也如同恋人最绝望的拥抱,彻底贯穿!

    剧痛瞬间攫住了两人!

    谢珩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瞳孔骤然放大!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沈青瓷的脸,似乎想将她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沈青瓷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心口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

    但她依旧死死地抱着谢珩,感受着那支冰冷的箭矢将他们两人的身体紧密地紧贴在一起,却极为残酷无情!

    温热的血从两人的伤口疯狂涌出,迅速交融在一起,浸透了那件早已分不清原本颜色的血嫁衣,将并蒂莲彻底染成了暗红。

    来世……

    沈青瓷的力气在飞速流逝,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贴着他渐渐冰冷的唇:……莫生在…帝王家……

    谢珩似乎想回应,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尽的痛楚,有刻骨的爱恋,最终都化为一片释然的平静。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轻轻搁在她的颈窝,如同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

    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被那支穿心而过的箭矢钉在一起,如同两株在狂风中相互依偎,最终一同折断的连理枝。

    他们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血,从他们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如同开出了一朵巨大、妖异且绝望的红莲。

    那件浸透了两人鲜血的嫁衣,在血泊中摊开,金线的并蒂莲在血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凄厉而永恒的光泽。

    风,不知何时停了。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都消失了。

    柳氏和一众禁卫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血泊中那对至死相拥的男女。

    阳光穿过云层,惨淡地照在血泊之上,照在那件象征着诅咒、牺牲、也最终见证了毁灭与永恒的染血嫁衣之上。

    沈青瓷最后模糊的视线里,是谢珩咽喉上那道狰狞旧疤的轮廓。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去触碰它,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暮春的悬崖下,冰冷的溪水里,少年单薄却无比坚实的后背,承载着她所有的恐惧和微弱的希望。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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