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魏昌傲蹲在泥堆旁,双手熟练地揉捏着黄泥。初夏的阳光透过院里的老槐树,在他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泥坯。
手腕再沉一点。父亲魏友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灶不是捏泥人,力道要透进去。
魏昌傲咬了咬下唇,按照父亲的指示调整手势。他今年十六岁,跟着父亲学瓦工已经五年了。魏友仁是方圆二十里有名的打灶师傅,经他手打出的灶台,发火快、省柴火,连县里的厨师都慕名而来。
爹,为什么咱们家的灶比别人家的好烧魏昌傲一边揉泥一边问道。
魏友仁蹲下身来,粗糙的手指在泥坯上轻轻划过:泥要揉够三百下,里面不能有气泡。灶膛的弧度要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要像你娘年轻时候的腰线。
魏昌傲噗嗤笑出声来,手上的泥差点掉在地上。父亲很少提起母亲,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让他既惊讶又温暖。
笑什么魏友仁板着脸,明天刘家要起新灶,你跟我一起去。这次你来打灶膛。
魏昌傲眼睛一亮。这可是父亲第一次让他负责关键部分。他重重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子俩就推着独轮车出发了。车上装着打灶用的工具和提前准备好的泥料。刘家在十里外的张家村,要翻过两个山坡。魏友仁走在前面,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挺拔。
爹,我听说城里现在有卖铁灶的,比土灶好用。魏昌傲喘着气问道。
铁灶魏友仁头也不回,那东西费柴火,炒出来的菜还不好吃。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错不了。
魏昌傲撇撇嘴,没再说话。他总觉得父亲太固执,对新事物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到了刘家,魏友仁和主人寒暄几句就开始干活。魏昌傲按照父亲的指导,仔细地塑着灶膛的形状。他的手很稳,泥坯在他手中服服帖帖,渐渐呈现出完美的弧度。
昌傲这手艺见长啊。刘家老爷凑过来看,啧啧称奇,老魏,你后继有人了。
魏友仁哼了一声,脸上却掩不住得意:还差得远呢。
灶打好后,刘家媳妇迫不及待地试火。柴火刚放进去,火苗就呼地窜起来,锅里的水不一会儿就开了。
神了!刘家媳妇惊叹道,比原来的灶快了一倍不止。
魏昌傲看着跳跃的火苗,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这门手艺如此执着。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魏友仁难得地夸了儿子一句:今天打得不错。
魏昌傲心头一热,正想说些什么,父亲已经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
三年后,十九岁的魏昌傲已经能独立完成整个打灶流程了。他比父亲更受欢迎——年轻力壮,走路快(那时是要出门干活的),干活快,还愿意听主家的意见调整灶台设计。渐渐地,方圆二十里的人家都开始指名要小魏师傅。
这天,魏昌傲正在王麻子家打灶。王麻子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户,家里要办喜事,特意请他来打一口大灶。
小魏师傅,听说你打的灶比老魏的还好用王麻子摇着蒲扇问道。
魏昌傲手上动作不停,谦虚地笑了笑:我爹教得好。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王麻子意有所指,你爹那脾气...上次给我邻居家打灶,死活不肯按人家的要求改,差点吵起来。
魏昌傲没接话。父亲的固执他是知道的,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去年村里李婶想要个带烤箱的灶,父亲硬是说那样会影响火势,死活不给做。最后还是魏昌傲偷偷去给打的,结果李婶逢人就夸这灶好用。
王叔叔,您这灶我给您加个热水罐怎么样魏昌傲指着设计图说,这样一边做饭一边就有热水用。
王麻子眼前一亮:这主意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络。
灶打好那天,王麻子高兴得多给两块钱。魏昌傲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回家的路上,他盘算着用这钱给父亲买双新鞋——父亲那双鞋已经补了又补,都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刚进村口,他就看见父亲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面前摆着打灶的工具,却一个顾客也没有。魏昌傲心里一酸。自从他独立接活后,找父亲的人越来越少了。
爹,我回来了。魏昌傲走过去,王叔叔家的灶打好了,多给了两块钱。
魏友仁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又低头摆弄手中的泥刀:嗯。
我给您买了双新鞋。魏昌傲从包袱里拿出鞋子,您试试合不合脚。
魏友仁盯着鞋子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给王麻子家打的灶,是不是改了样式
魏昌傲一愣:加了个热水罐,王叔叔很满意...
胡闹!魏友仁猛地站起来,灶有灶的规矩,乱改会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魏昌傲也提高了声音,大家都说好用!爹,您不能总守着老一套!
魏友仁脸色铁青,抓起工具转身就走。魏昌傲站在原地,手里的新鞋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日子一天天过去,找魏昌傲打灶的人越来越多,而魏友仁的活计却越来越少。父子俩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不怎么说话。魏昌傲几次想缓和关系,都被父亲冷硬的态度挡了回来。
这天,村长家派人来请魏昌傲去打灶。村长儿子刚娶了县里的媳妇,据说是个讲究人,非要请最好的师傅。
魏昌傲精心准备了一番,带着上好的泥料去了村长家。新媳妇果然挑剔,对灶台的高度、大小都提出了具体要求。魏昌傲一一应下,还主动建议在灶边加个小架子放调料。
三天后,灶台完工了。新媳妇迫不及待地试火,火苗轰地蹿起老高,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火...魏昌傲皱了皱眉,感觉有些不对劲。还没等他想明白,突然一声巨响,灶台竟然炸开了!
啊!新媳妇尖叫一声,被飞溅的砖块划伤了手臂。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魏昌傲呆若木鸡,耳边嗡嗡作响。他打了这么多灶,从没出过这种事。村长铁青着脸走过来:小魏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魏昌傲声音发颤,我都是按照规矩打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小魏师傅的灶会爆炸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找他打灶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
魏昌傲把自己关在屋里,一遍遍回想打灶的每个步骤,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父亲这几天早出晚归,几乎不跟他照面,想必是对他失望透顶。
这天傍晚,魏昌傲正对着未完工的泥坯发呆,院门突然被推开。魏友仁大步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块砖头。
看看这个。父亲把砖头扔在魏昌傲面前。
魏昌傲疑惑地捡起来,发现砖头表面有细小的裂纹,轻轻一掰就碎了。这是...
村长家灶台用的砖。魏友仁沉声道,我偷偷去看了爆炸的现场。不是你的手艺问题,是砖窑偷工减料,砖里掺了太多煤渣。
魏昌傲瞪大眼睛:所以是砖的问题
魏友仁点点头:这种砖受热不均,容易炸裂。我年轻时也遇到过。他顿了顿,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村长家解释清楚。
魏昌傲鼻子一酸。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自责和恐惧,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出口。他低下头,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眼泪。
还有...魏友仁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这是我这些年记的打灶心得。各种砖料的特性、不同地形对灶台的影响...都写在里面了。
魏昌傲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魏氏灶法四个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传子魏昌傲。
爹...魏昌傲声音哽咽。
魏友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魏昌傲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哭什么。魏友仁语气生硬,却掩饰不住关切,明天去村长家,我教你如何辨别砖料好坏。以后...以后咱们一起干活吧。
魏昌傲用力点头,手中的册子似乎有千斤重。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传给他的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爱。
第二章
村长家的爆炸事件在魏友仁的澄清下渐渐平息。那个夏日的傍晚,当父亲把泛黄的《魏氏灶法》交到魏昌傲手中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父子之间悄然改变了。
这天清晨,魏昌傲端着热粥推开父亲的房门,发现魏友仁已经出门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唯有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账本。魏昌傲放下粥碗,目光扫过房间——这个他从小到大很少进入的私密空间。
墙角的老衣柜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魏昌傲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要修补,却一直没动手。他轻轻拉开衣柜门,想看看需要多少材料。就在一堆叠放整齐的衣物后面,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吸引了他的注意。
盒子不大,却做工精致,表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与父亲粗糙的生活用品格格不入。魏昌傲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发现上面挂着一把小铜锁。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花纹。一朵朵牡丹在盒面上绽放,花蕊处还镶嵌着小小的贝壳,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昌傲父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魏昌傲手一抖,盒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转身看见父亲站在门口,脸色异常复杂。
爹,我...我想看看衣柜要补多少漆...魏昌傲结结巴巴地解释,感觉手里的盒子突然变得滚烫。
魏友仁沉默地走进来,伸手接过盒子。他的手指在那把铜锁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
既然看见了...父亲的声音低沉,也该给你看看了。
铜锁咔嗒一声弹开。魏友仁掀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绣花鞋和一块未完成的刺绣。鞋子是淡青色的,鞋面上绣着精致的蝴蝶,虽然颜色已经有些褪色,但仍能看出当年的精美。那块刺绣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灶神图,针脚细密均匀,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这是...娘的魏昌傲屏住呼吸。
魏友仁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绣花鞋的边沿:她走的时候,就留下这些。
魏昌傲的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糊得如同晨雾中的影子。只依稀记得一个温暖的怀抱和淡淡的栀子花香。
娘...她是什么样的人魏昌傲鼓起勇气问道。
魏友仁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光:她啊...手巧,心细,脾气倔。他顿了顿,跟你一样,总想着改良这个改良那个。
魏昌傲惊讶地抬头:娘也懂打灶
父亲嘴角微微上扬:不懂。但她会看,会想。常说我的灶膛弧度可以再调整一点,火会更旺。他指了指盒子里的刺绣,这是她绣的灶神图,说要挂在咱们家灶台上,保佑火旺家兴。
魏昌傲小心地捧起那块未完成的刺绣。细密的针脚间,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灶神轮廓,周围环绕着火焰和五谷的图案。翻到背面,他发现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愿魏家灶火,永世相传。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绣布上。魏昌傲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听见父亲说:别擦了...你娘要是知道儿子为她掉泪,会笑话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魏友仁的话匣子。那天晚上,父子俩坐在院子里,就着一壶老酒,魏友仁断断续续讲起了往事。
你娘不是本地人...父亲抿了一口酒,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影,她家是县城的大户,姓苏。那年我去县里给苏家打灶,她躲在屏风后偷看...
魏昌傲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这难得的倾诉。
后来她常来找我,问东问西...再后来...魏友仁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家里不同意,她就...偷跑出来了。
月光下,魏昌傲看见父亲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眼角。
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魏昌傲轻声问。
魏友仁沉默了很久,久到魏昌傲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突然,父亲站起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拿着那本《魏氏灶法》回来了。
看最后一页。他把册子递给儿子。
魏昌傲翻到最后,发现除了父亲工整的字迹外,还有几行娟秀的笔记,写着各种关于灶台改良的想法。最下面是一行字:友仁,灶要打好,儿子要教好。我这一生,无悔。
这是...
她病重时写的。魏友仁的声音沙哑,说让我一定要把打灶的手艺传给你,还要...还要允许你改良创新。
魏昌傲胸口发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他提出改良建议时,父亲的反应总是那么矛盾——既想坚守传统,又不得不遵守对妻子的承诺。
爹...魏昌傲喉头发紧,我...
魏友仁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明天开始,我教你选泥料。真正的魏氏灶法,从选料开始。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子俩就背着竹篓出门了。魏友仁带着儿子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山涧。这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淡红色,在晨光中泛着微微的光泽。
这里的泥,含铁。魏友仁蹲下身,抓起一把在手中揉捏,打灶膛最好的料。
魏昌傲学着父亲的样子取了一些泥,惊讶地发现这种泥比普通的黄泥更加细腻有韧性。
娘知道这个地方吗他忍不住问道。
魏友仁的动作顿了顿:知道。是她发现的。他指向山涧上方的一处平台,她喜欢在那里绣花,说听着水声,针脚会更匀。
接下来的日子,父子俩几乎形影不离。魏友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从泥料配比到火候掌握,毫无保留。而魏昌傲则惊讶地发现,那本《魏氏灶法》中,几乎每隔几页就有母亲的笔迹,有时是建议,有时是鼓励。
爹,娘真的不懂打灶吗一天晚上,魏昌傲忍不住问道,她写了这么多见解...
魏友仁难得地笑了笑:她是不懂。但她会观察,会思考。他指着册子上的一处笔记,看这里,她建议在灶膛侧面加个小孔,说是能调节火力。我试了,确实好用。
魏昌傲突然意识到,所谓的魏氏灶法,其实早已融入了母亲的智慧。父亲坚守的不仅是祖传的手艺,更是与妻子共同的创造。
随着对母亲了解的深入,魏昌傲发现自己对父亲的看法也在改变。那个在他印象中固执、古板的老人,原来心里藏着如此深沉的爱与思念。
这天,魏昌傲正在院子里练习新学的泥坯塑形法,邻居张婶急匆匆跑来:昌傲!快去看看吧,你爹在村口跟人吵起来了!
魏昌傲丢下泥坯就往村口跑。远远地,他就看见父亲正和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对峙,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我说了多少次,不卖!魏友仁的声音异常坚决。
魏师傅,您再考虑考虑。那男人陪着笑,我们老板出价很高,只要您那本《魏氏灶法》的抄本...
魏昌傲心头一震,快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那男人转向魏昌傲,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小魏师傅吧我是县里福满楼的掌柜,我们老板想买你们家的打灶秘方...
不卖。魏友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祖传的手艺,多少钱也不卖。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魏师傅,您可想清楚了。我们老板在县里有人脉,要是...
要是怎样魏昌傲站到父亲身边,强买强卖
掌柜的讪笑两声:不敢不敢。只是...现在城里都兴铁灶了,你们这土灶手艺,迟早要淘汰...
魏友仁突然从怀里掏出那本《魏氏灶法》,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这本册子,有我妻子一半的心血。你们出得起价吗
掌柜的愣住了。魏昌傲也惊讶地看着父亲——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起母亲。
走吧。魏友仁收起册子,拉着儿子转身离开,回家吃饭。
走出一段距离后,魏昌傲小声问:爹,那本册子...真有娘一半心血
魏友仁的脚步顿了顿:嗯。没有她的建议,魏氏灶法不会这么完善。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她总说,手艺要守正,也要创新...就像你。
魏昌傲心头一热。这是父亲第一次正面肯定他的创新尝试。
当天晚上,魏昌傲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女子站在灶台前,背对着他。当她转身时,魏昌傲看清了她的脸——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温柔坚韧。
娘...他喃喃呼唤。
女子微笑着指向灶膛,火焰在她身后跳跃,勾勒出一个温暖的轮廓。
魏昌傲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来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开始揉捏昨天从山涧带回的红泥。泥团在他手中变换着形状,渐渐呈现出灶膛的轮廓,却在侧面多了一个精巧的小孔——那是母亲笔记中提到的设计。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魏昌傲看着成型的泥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刻刀,在泥坯底部小心翼翼地刻下一行小字:守正创新,薪火相传。
厨房里传来父亲起床的动静。魏昌傲深吸一口气,捧着泥坯向屋内走去。是时候让父亲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魏氏灶法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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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灶台上,魏昌傲正在调试新打的灶眼。这个灶台融合了父亲的经典设计和母亲的改良建议——侧面加了热水罐,灶膛弧度调整得更加流畅,还在不起眼的位置刻了一朵小小的牡丹,那是母亲绣品上常见的图案。
昌傲,父亲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有客人。
魏昌傲擦了擦手走出去,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站在院子里,身后停着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那人一见魏昌傲就拱手作揖:这位就是小魏师傅吧久仰大名。
魏友仁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复杂:县里苏家来的佣人,请你去打灶。
苏家魏昌傲心头一跳,不自觉地看向父亲。母亲就姓苏,来自县里的大户人家。这难道是...
我们家老爷最近翻新宅院,特意要请小魏师傅去打几口新灶。佣人笑眯眯地说,工钱好商量。
魏友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本《魏氏灶法》的轮廓,声音低沉:你去吧。
爹,您不一起去魏昌傲问道。
老了,走不动远路。魏友仁摆摆手,却避开了儿子的目光,你一个人能行。
佣人在一旁补充:我们老爷说了,若是小魏师傅愿意,可以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工钱按天算。
魏昌傲犹豫了。自从知道母亲的身世后,他对县城既向往又畏惧。那里有母亲的根,也有抛弃了母亲的家族。
我...我需要准备些材料。他终于开口。
佣人连忙说:家里什么材料都有备,小魏师傅只需带上趁手的工具就行。
魏友仁突然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布包出来:带上这个。
魏昌傲打开一看,是母亲的那双绣花鞋和未完成的刺绣。他震惊地看向父亲,却见父亲已经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明天一早出发。魏昌傲对管家说,声音有些哽咽。
那天晚上,父子俩坐在院子里,谁都没提明天的事。魏友仁破天荒地喝了两杯酒,眼神飘忽地望着月亮。
爹,魏昌傲终于打破沉默,苏家...是娘的...
嗯。魏友仁简短地应了一声,又倒了一杯酒,她爹去年走了,现在当家的是她大哥。
魏昌傲握紧了拳头:他们知道我是...
不知道。魏友仁摇头,当年她离家,苏家就当没这个女儿了。他顿了顿,你去看看也好...看看你娘长大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魏昌傲收拾好工具,将母亲的遗物小心地包好放在行囊最底层。父亲罕见地送他到村口,在马车启动前,突然塞给他一个小布包。
要是...要是他们为难你,就打开看看。魏友仁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孤独。
马车颠簸了半日才到县城。魏昌傲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地方——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穿过热闹的市集,马车停在一座气派的宅院前。
魏昌傲的心跳加速了。这就是母亲长大的地方。
佣人引他穿过几进院落,来到后厨所在的小院。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等候,见到魏昌傲时,原本客套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这位就是我们家老爷。佣人介绍道。
苏老爷——魏昌傲的舅舅苏明哲——死死盯着魏昌傲的脸,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你姓魏苏明哲的声音发颤。
魏昌傲点点头,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给他母亲的遗物——他与母亲长得太像了。
魏友仁是你什么人苏明哲追问道。
家父。魏昌傲直视对方的眼睛,看见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苏明哲踉跄了一下,扶住身旁的石桌才站稳。他挥手示意仆人们退下,等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才长叹一口气:婉如...是你母亲
听到母亲的名字从舅舅口中说出,魏昌傲眼眶一热。他默默从行囊中取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苏明哲看到那双绣花鞋时,脸色瞬间苍白。他颤抖着手指轻触鞋面上的蝴蝶绣花:这是...婉如十六岁时的绣工...
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魏昌傲轻声说,父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苏明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当他再转身时,眼角还带着湿意:你长得...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阳光透过院中的老槐树洒在地上,斑驳如同碎金。苏明哲领着魏昌傲在石凳上坐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往事。
苏婉如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自幼聪慧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刺绣。十八岁那年,魏友仁来苏府打灶,她躲在屏风后偷看,被这个手艺精湛又沉默寡言的瓦工吸引。两人偷偷相恋,遭到苏家强烈反对。
父亲给她定了县太爷公子的亲事...苏明哲声音低沉,成亲前夜,她...逃走了。
魏昌傲握紧了拳头。他从未听父亲提过这些细节。
父亲大怒,宣布苏家再没有这个女儿。苏明哲苦笑一声,其实...我偷偷去找过她一次。那时你刚出生不久,他们住在山脚下的茅屋里,清苦但快乐。
后来呢魏昌傲急切地问。
苏明哲摇摇头:后来...父亲发现了,把我关在家里半年。再后来...他的声音哽咽了,就听说她病逝的消息。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厨房准备晚饭的声响,锅碗碰撞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你父亲...还好吗苏明哲终于问道。
魏昌傲想起父亲孤独的背影:他很好。就是...很想念母亲。
苏明哲长叹一声:明天开始打灶吧。就用...你母亲以前住的院子做工坊。
接下来的日子,魏昌傲在苏家住下了。他工作的院子据说是母亲少女时代居住的地方,窗前还种着她最喜欢的栀子花,虽然已经过了花期,但枝叶依然茂盛。
魏昌傲设计的灶台融合了父亲的经典技法和母亲的创新理念——传统的灶膛结构保证了火力旺盛,而侧面加装的热水罐和特制的保温层则是前所未有的设计。他在不起眼的角落刻下一朵小小的牡丹,就像母亲刺绣上常见的那样。
苏明哲每天都会来看他工作,有时带些点心,有时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魏昌傲能感觉到舅舅眼中复杂的情绪——愧疚、怀念,还有逐渐增长的欣赏。
这设计很精巧。一天下午,苏明哲指着热水罐说,不像传统瓦工的想法。
魏昌傲擦了擦额头的汗:是根据母亲的笔记改良的。她虽然不懂打灶,但观察力很强。
她从小就这样。苏明哲眼中浮现怀念之色,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细节。他顿了顿,昌傲...你有想过留在县城发展吗
魏昌傲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苏家现在我做主。苏明哲声音温和但坚定,你母亲的那份嫁妆...一直留着。你可以用它开个作坊,把魏氏灶法发扬光大。
这个提议让魏昌傲心跳加速。县城的机会确实比乡下多得多,而且...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他最终说道。
那天晚上,魏昌傲辗转难眠。他起身点亮油灯,打开父亲临行前给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父亲笨拙却认真的字迹:
昌傲,若苏家认你,不必顾虑我。你娘当年常说,好手艺不该埋没。爹老了,守着老宅就行。魏氏灶法交给你了,怎么发展,你决定。
纸的背面,是一幅简单的路线图,标注着从县城到村里沿途的休息点和茶摊。每一个标注旁边都写着此处水可饮或此处有荫凉之类的叮嘱。
魏昌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父亲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却还是让他自己选择。
第二天清晨,魏昌傲找到苏明哲:舅舅,灶台今天就能完工。我想...先回村里一趟。
苏明哲似乎早有预料,点点头:应该的。告诉魏...告诉你父亲,苏家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灶台完工那天,苏家上下都来参观。新灶台点火后,火苗立刻欢快地窜起,热水罐不一会儿就冒出蒸汽。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惊叹声。
神奇!新灶真好用!厨娘兴奋地说。
苏明哲站在一旁,眼中满是骄傲:婉如若在,一定会很高兴。
魏昌傲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苏明哲递给他一个精致的木匣:给你父亲的。。
昌傲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把精制的瓦刀。
还有这个...苏明哲又拿出一个小包袱,是婉如出嫁前的一些绣品。本来...是准备给她当嫁妆的。
回村的马车上,魏昌傲紧紧抱着这些珍贵的礼物。他迫不及待想告诉父亲,母亲的家族并没有完全忘记她;想告诉父亲,苏家的大门终于向他们敞开了;更想告诉父亲,无论有多少诱惑,他都会回到那个有着老槐树的小院,因为那里才是他的根。
当马车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熟悉的村庄轮廓出现在眼前时,魏昌傲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夕阳将那个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马车即将经过的路中央。
魏昌傲的眼眶又湿了。他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一口灶火,为他而燃。
第四章
马车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住,魏昌傲抱着包袱跳下车,看见父亲站在树下的身影比记忆中又佝偻了几分。秋风吹乱魏友仁花白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殷切的期盼。
爹,我回来了。魏昌傲快步上前。
魏友仁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包袱上:灶打好了
打好了,苏家很满意。魏昌傲轻声说,舅舅...让我带了些东西给您。
听到舅舅这个称呼,魏友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家走去。魏昌傲跟在后面,注意到父亲的脚步比往日轻快了些。
回到家,魏昌傲小心地打开包袱,先取出那把瓦刀,那是苏家对他工作的认可。
当他看到那些绣品时,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那是一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和一个小巧的香囊,针脚细密,配色淡雅。
这是娘出嫁前的绣品。魏昌傲轻声解释,舅舅说,原本是准备给娘当嫁妆的...
魏友仁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方手帕。他匆匆转身进了里屋,关门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魏昌傲叹了口气,开始整理其他物品。他从行囊底层取出一个小木匣——这是临行前苏明哲悄悄塞给他的,说是等合适的时候再给父亲看。
傍晚时分,魏友仁才从房里出来,眼睛红肿,但神色平静。他默默生火做饭,父子俩像往常一样对坐用餐,谁也没提白天的事。
舅舅说...魏昌傲终于打破沉默,苏家的大门永远为我们敞开。
魏友仁扒饭的手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还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县城过冬。魏昌傲小心地观察父亲的脸色,说老宅子空着也是空着...
不去。魏友仁斩钉截铁地回答,但语气并不像以往那样生硬,你若是想去...我不拦着。
魏昌傲摇摇头:您不去,我也不去。
秋收时节,村里家家户户忙着收割。魏昌傲天不亮就下地,父亲则在家修补农具。这天中午,他正弯腰割稻,忽然听见田埂上有人喊他。
小魏师傅!有贵客到你家了!
魏昌傲直起腰,看见邻居张叔气喘吁吁地跑来:县里来的大老爷,坐着四匹马的轿车!说是你舅舅!
魏昌傲心头一跳,扔下镰刀就往家跑。远远地,他就看见自家院门外停着一辆豪华马车,几个村民正远远地围观。
院子里,魏友仁和苏明哲相对而立,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魏昌傲快步走进去,正好听见苏明哲说:
...这些年,是我苏家对不住婉如,也对不住你。
魏友仁背对着门口,肩膀绷得紧紧的,没有回答。
舅舅,魏昌傲赶紧上前解围,您怎么来了
苏明哲转向外甥,脸上的严肃表情缓和了些:来送些东西。他指了指院中石桌上放着的几个锦盒,你娘的嫁妆单子,还有一些她从前的东西。
魏友仁终于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些盒子上。魏昌傲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却又不敢靠近。
进屋说吧。魏友仁最终说道,声音沙哑。
三人进了堂屋,苏明哲打开一个锦盒,取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婉如的嫁妆单子。
魏友仁接过纸,手指微微发抖。魏昌傲凑过去看,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种物品:锦缎二十匹、银器一套、金头面一副……。
这些...魏友仁艰难地开口,我们不要。
不是给你们的。苏明哲摇摇头,只是觉得...婉如应该看看。他的眼圈红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屋里陷入沉默。魏昌傲看见父亲喉结滚动,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
舅舅,留下吃晚饭吧。魏昌傲提议,我爹前些天打了只野兔...
出乎意料的是,魏友仁没有反对,只是默默起身去了厨房。
苏明哲看着妹夫的背影,轻声道:他变了很多。
您还记得我爹以前的样子魏昌傲好奇地问。
记得。苏明哲苦笑一声,当年他来苏府打灶,一身粗布衣裳却站得笔直,眼神倔得像头牛。他顿了顿,婉如就是被他那股劲儿吸引的。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油爆的滋滋响。魏昌傲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一坛酒:舅舅,尝尝我们自己酿的米酒。
晚饭时,三个男人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魏友仁做了红烧野兔、清炒时蔬和一盆蛋花汤,虽然简单,但色香味俱全。魏昌傲给每人斟上一碗米酒。
起初,饭桌上的对话仅限于客套的寒暄。但随着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缓和。
这灶...苏明哲突然说,是昌傲打的吧火候比普通灶好控制多了。
魏友仁点点头:他改良的。加了个什么...调火孔。
是根据娘的笔记设计的。魏昌傲补充道,她说灶膛侧面加个小孔,能调节进风量。
苏明哲的眼睛亮了起来:婉如从小就心细。记得有次厨娘抱怨灶火不旺,她蹲在灶前看了半天,第二天就画了个改进图...他突然停住,看向魏友仁,她后来...还爱画画吗
魏友仁的嘴角微微上扬:爱画。在...在我们家墙上画过花鸟,说这样看着暖和。他喝了一口酒,声音低了下去,下雨天墙皮脱落,她哭了好几天...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同时举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饭后,魏昌傲借口收拾厨房,留父亲和舅舅在堂屋继续喝酒聊天。等他再进去时,发现两人正凑在一起看母亲的一幅绣品,气氛已经融洽了许多。
昌傲,苏明哲招手让他过去,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想在县城开个灶具作坊,由你来主持。魏氏灶法这么好的手艺,不该只局限在乡下。
魏昌傲惊讶地看向父亲,后者微微点头:你娘当年...也这么说过。
我们可以先从小规模做起。苏明哲兴致勃勃地规划,用你改良的设计,主推省柴灶和多功能灶...
魏友仁突然起身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他犹豫了一下,递给苏明哲:婉如...临走前写的。说如果有机会...交给你们。
苏明哲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信纸。他小心地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大哥,见字如面。妹不孝,负父母养育之恩。然与友仁相守,此生无悔。唯愿家人安康,勿以为念。妹婉如绝笔。
一滴泪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苏明哲哽咽道:她...她一直想着家里...
魏友仁别过脸去,但魏昌傲看见他抬手迅速擦了擦眼睛。
夜深了,苏明哲留宿在魏家。魏昌傲把自己的床让给舅舅,自己打了地铺。半夜起来喝水时,他看见堂屋里还亮着灯,两个身影对坐而谈,时而传来低低的笑声。
第二天清晨,苏明哲准备回县城了。临行前,他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木匣,交给魏友仁:这是婉如最喜欢的琴。放在苏家也是落灰...不如放在该在的地方。
魏友仁接过古琴,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音响。
有空...常来。魏友仁生硬地说,但眼神真诚。
苏明哲点点头,又转向魏昌傲:作坊的事你考虑考虑。不急,等想好了再告诉我。
马车渐行渐远,扬起一路尘土。魏昌傲和父亲站在院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
爹...魏昌傲轻声问,您真的同意我去县城开作坊
魏友仁看着怀中的古琴,轻声道:你娘说过...好手艺应该让更多人受益。他抬头看向儿子,你想去就去吧...记得常回来看看。
魏昌傲突然明白,父亲给他的不仅是自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伸手接过古琴:我先帮您把这琴放好。娘的东西...该放在堂屋显眼处。
阳光洒在院子里,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飘出阵阵饭香。魏昌傲忽然想起母亲刺绣上的那句话:愿魏家灶火,永世相传。
这火,终于要烧得更旺了。
第五章
秋日的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洒进作坊,魏昌傲正在指导徒弟们制作新一批改良灶具。三十八岁的他眼角已有了细纹,但手上的动作依然精准有力。
师傅,庞家来取灶了。大徒弟在门外喊道。
魏昌傲拍了拍手上的灰,快步走向前厅。庞秀娟正站在柜台前,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见他出来,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魏师傅,我爹让我来看看新灶好了没。庞秀娟的声音清脆悦耳。
早就准备好了。魏昌傲引她到后院,按你说的,加高了灶台,这样你娘炒菜时不用弯腰。
庞秀娟是苏明哲好友的女儿,自从三个月前舅舅介绍认识后,魏昌傲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她的每次来访。
魏师傅手艺真好。庞秀娟仔细检查着灶台,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灶面,这弧度...很特别。
是我娘留下的设计。魏昌傲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她说这样火会更匀。
庞秀娟抬头看他,眼中带着温柔的理解:听苏伯伯说起过你母亲...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阳光透过院中的梨树,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昌傲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一种久违的悸动在胸口蔓延。
三个月后,在苏家老宅的花厅里,魏昌傲和庞秀娟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魏友仁特意从村里赶来,穿着崭新的衣服,显得格外精神。
爹,这是秀娟。魏昌傲介绍道,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庞秀娟向魏友仁行了一礼:魏伯伯好。昌傲常说起您。
魏友仁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婉如留下的。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做工精致,她说过...要给儿媳妇。
庞秀娟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小心地接过镯子,轻声道:我会好好珍藏。
第二年春天,魏昌傲和庞秀娟的婚礼在县城举行。又过了一年,他们的儿子魏荣浩出生了。小家伙结合了父母的优点,眼睛像母亲一样明亮有神,眉眼间却有父亲的坚毅。
魏昌傲的灶具作坊越做大。庞秀娟专心帮丈夫打理生意。每到周末,一家三口就会回村里看望魏友仁,老人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画面,成了村里最温馨的风景。
然而,命运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刻露出狰狞的面目。
魏明十岁那年秋天,魏昌傲接了个大活——给县里新开的酒楼打一口可供几十人用餐的大灶。这天下午,他正在屋顶砌最后的烟囱部分,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一黑。
师父!下面的徒弟看见魏昌傲身体摇晃,惊恐地大喊。
魏昌傲想抓住什么,但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他感觉自己从屋顶滑下,然后是一阵剧痛——一根突出的树枝挡了他一下,减缓了速度,他滑到房沿边停住了,双腿已经垂下屋面。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下来,送往医院。
当魏昌傲再次有意识时,已经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他听见妻子压抑的哭声和医生冷静的声音:
...脑出血,情况不太乐观...需要进一步检查...
他想开口告诉秀娟别担心,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嘴唇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更可怕的是,他的右半边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
昌傲!庞秀娟扑到床前,握住他唯一能动的左手,你醒了!别怕,会好的...
魏昌傲看见妻子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他想擦去她的泪水,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三天过去了,魏昌傲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主治医师李大夫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每次查房都匆匆忙忙,对庞秀娟的询问总是不耐烦地敷衍。
县医院条件有限,李大夫翻着病历说,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
庞秀娟咬着嘴唇:能不能转去更好的医院
李大夫冷笑一声:你以为省医院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他合上病历,老实待着吧,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魏昌傲躺在床上,听着这番对话,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怒吼,想争辩,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含糊声音。
当晚,庞秀娟找了她的表弟陈志远,陈志远是人民医院麻醉科主任。
表哥的情况确实需要更高水平的治疗。陈志远检查后说,我在省医有同学,可以安排。
转院过程比想象的艰难。省人民医院床位紧张,魏昌傲在急诊留观区一待就是五天。庞秀娟日夜守在丈夫身边,用湿毛巾擦拭他无法自主活动的身体,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吃饭。
秀娟...回...家...魏昌傲艰难地挤出几个模模糊糊字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庞秀娟坚定地摇头:不回…这是条件好…。
最终,高昂的费用及在异地就医的不便迫使魏昌傲再次转回县医院。检查结果不能互认,意味着许多检查要重新做一遍。
三个月后,魏昌傲出院了,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失语和右侧肢体偏瘫。曾经灵巧有力的右手如今软弱无力地垂着,连最简单的握筷动作都做不到。
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魏昌傲看着妻子忙前忙后地收拾药品、准备康复器械,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含糊不清地喊着,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捶打自己的右腿。
庞秀娟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紧紧抱住他:别这样...别这样...会好的...我们慢慢来...
废...人...魏昌傲痛苦地摇头,模糊不清地说着:离...婚...
庞秀娟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不重,但足够让他愣住。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魏昌傲,你给我听好了!当年我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手艺!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我就...
她说不下去了,伏在丈夫肩头嚎啕大哭。十岁的魏荣浩站在门口,小手紧紧攥着门框,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从那天起,庞秀娟开始了她漫长的抗战。她学会了按摩手法,每天坚持为丈夫做康复训练;她查阅各种医学书籍,尝试不同的语言康复方法。
最艰难的是魏昌傲的脾气。曾经的能工巧匠如今连吃饭都要人喂,巨大的落差让他变得暴躁易怒。有一次,他摔碎了庞秀娟刚熬好的药,然后看着妻子默默收拾碎片的背影,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庞秀娟把魏荣浩送到魏友仁那里暂住,然后坐在丈夫床前,握着他的手:昌傲,我知道你难受。但你不能放弃,为了我,为了荣浩,为了爹...也为了你自己。
魏昌傲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和粗糙的双手,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自己有多自私。他艰难地抬起左手,轻抚妻子的脸颊:对...不起...
渐渐地,在庞秀娟的坚持和县残联的帮助下,魏昌傲开始有了微小的进步。他能说简单的词语了,右手也能稍微动一动了。庞秀娟特意请人做了个特制的木架,让他能用左手继续画灶具设计图。
魏荣浩在父亲病后仿佛一夜长大。他放学后就帮母亲照顾父亲,有时念书给父亲听,有时扶着他慢慢走路。有一次,魏昌傲摔倒在地上,魏荣浩用瘦小的身躯拼命想扶起他,结果两人一起摔作一团。出乎意料的是,魏昌傲笑了,虽然笑容歪斜,但确实是真心的笑容。
民政部门了解到他们家的情况后,为他们办理了低保。这笔钱不多,但至少保证了基本生活。庞秀娟精打细算,竟然还能省下一点给魏荣浩买书。
岁月如流水,转眼魏荣浩高中毕业了。出成绩那天,他红着眼睛冲进家门:爹!娘!我考上省医科大了!我报的是康复医学专业!
魏昌傲已经能用拐杖短距离行走了,虽然右腿仍然拖沓,但比最初已经好了太多。他颤抖着抱住儿子:好...好...
庞秀娟站在一旁,看着丈夫和儿子相拥的画面,突然觉得这些年所有的苦都值得。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晚上,等魏荣浩睡下后,庞秀娟帮魏昌傲做日常按摩。他的右手现在能握住轻便的东西了,虽然精细动作还不行,但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秀娟...魏昌傲突然说,谢...谢你...
庞秀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揉捏他有些萎缩的肌肉:谢什么,你是我丈夫啊。
魏昌傲用不太灵活的右手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妻子。庞秀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粗糙的银戒指,明显是手工打造的。
这是...
我...做的...魏昌傲不好意思地说,丑...
庞秀娟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第一次见到魏昌傲时,就被他专注工作的样子吸引了。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认真而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很美。她轻声说,俯身吻了吻丈夫已经有些灰白的鬓角,比我见过的任何珠宝都美。
窗外,一轮满月挂在天空,洒下温柔的银光。灶台上的水壶发出轻轻的鸣叫,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