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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为临终关怀护士,我从未想过会爱上自己的病人。

    直到遇见莫云深,他要求签下死亡协助协议。

    三个月后请亲手结束我的痛苦。他笑着打印出格式化条款。

    我签署的每一页都在颤抖,明知职业伦理在燃烧。

    某夜抢救时,他攥着氧气管嘶吼:让苏蓝来...只有她能拔掉。

    在协议到期前夜,我用轮椅推他来到初见他的悬崖。

    浪花把月光揉碎成止痛片,他终于牵住我的手。

    提前一分钟停止心跳,算是违约吗我握紧注射器轻声问。

    他摘下我的护士帽,让海风吹散所有期限。

    朝阳刺破云层时,我们签署了最后一条增补条款:

    共享同一个心跳。

    病房门在我面前无声洞开。

    消毒水的凛冽气味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像是第二层皮肤。那气味里沉淀着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告别气息。心脏监护仪持续、恒定、毫无情感的滴答声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像一把冰冷的刻刀,锲而不舍地在静谧中雕刻着一寸寸即将终止的时间。这是我作为安宁病房注册护士苏蓝所浸淫了七年的日常空气,冰冷、精确,带着程序化的尊严与悲悯。

    新接手的病人资料捏在手中,薄薄的纸张似乎浸透了铅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莫云深。终末期肺动脉高压。

    这几个字像冰凌刺入眼帘。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一次看似平常的呼吸,都伴随着胸骨被无形巨石挤压的剧痛;每一次心脏搏动,都如同在濒临碎裂的薄冰上奔跑;氧气是枷锁,生命是酷刑。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在裤缝处无意识地碾了一下,抬步踏入室内。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以一种近乎圣洁的姿态倾泻进来,慷慨地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明晃晃的方块。窗明几净,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色雏菊,一切安宁病房力求营造的温馨归途细节都无可挑剔。

    然而,在房间中央,在那片过分慷慨的阳光中心,目标人物莫云深,却以一身格格不入的浓墨重彩刺穿了我所有的预设。

    他没有躺在那张宽大、柔软得足以包裹一切痛苦的病床上。他坐在靠窗的宽大单人沙发里,姿态竟是松弛的,甚至有几分锐利。身上穿着一件颜色异常扎眼的姜黄色套头毛衣,浓烈得像一团凝固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生命力。床头柜上,那台锃亮的超薄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折射出冷冰冰的幽光,与窗外的暖阳形成残忍的对比。他就坐在光与电的交界处,手指在键盘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轻轻敲击着,侧脸在光影下轮廓分明,带着一种被命运推至悬崖,却依旧不肯臣服的锋利线条,让人无法将他与被判了死刑的虚弱病人联系起来。

    莫先生我走近几步,维持着职业化的平稳声调,清晰地报出身份,我是苏蓝,您的责任护士。

    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几秒钟的静默里,只有监护仪持续而冰冷的滴答声。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一双眼睛撞入眼帘。

    那并非濒死者的浑浊或迷蒙。相反,这双眼睛极其亮,亮得惊人,像秋夜寒潭映着最清晰的星斗。只是那明亮深处,看不到惯见的愤怒、不甘或是悲戚,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荒原般的沉静。那是一种凝视深渊过久,最终化为深渊一部分的平静。锐利、疲惫,无悲无喜。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片刻,像精密仪器在进行扫描。没有问候,没有对新环境的惶恐,没有任何一个常规患者初次见面时会流露的情绪。

    沉默持续了两秒,他薄唇微启,吐出的第一句话,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划开了病房里精心维持的和谐假象。

    你们这儿的临终病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规矩里写没写,还让谈恋爱吗

    一句话,猝不及防,像一颗淬了寒冰的石子猛地投进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职业化的流程反应。我愣在原地,连手中那几张轻飘飘的病人资料都陡然重若千钧。

    心跳乱了半拍,撞在肋骨上,激起一阵微弱的回声。安宁病房七年,听过无数濒死的呓语和绝望的哀鸣,有人疯狂抗拒,有人悲泣不止,也有人安静接受,但从未有人一开场就瞄准规则最脆弱的那条边界线,问出一个锋利得如同挑衅的问题。

    空气瞬间粘稠起来。窗外洒落的阳光似乎也变得灼人。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正与那冰冷单调的滴答声形成令人窒息的对比。

    我强迫自己的表情维持在一个专业护士应有的、包容而不失分寸的边界线上。莫先生,开口时才发现喉咙有些发紧,我清了清,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安宁病房的宗旨,是尽可能满足患者在生命末期的合理需求与心愿,让最后的时光获得最大的安适与尊严。至于……情感范畴的问题,属于个人选择的自由空间。

    这话说得近乎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情感需求的存在,又将自由与规范之间的灰色地带轻巧地搁置起来。病房守则第一章第一条就白纸黑字地写着:杜绝产生任何不专业的情感纠葛。我七年来像一个优秀的精密仪器,从未偏离过轨道。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过分明亮、过分平静的眼睛审视着我。那目光锐利,几乎能穿透职业微笑的伪装,看到底下瞬间的惊惶和不安。

    然后,极其细微地,他似乎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寒冰裂开一道极浅的缝,旋即又被无边的冷意覆盖。很好。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古怪的了然。

    接着,在我不解的注视下,他的指尖在笔记本光滑的触控板上轻轻滑动、点击。

    打印机安静地躺在角落,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嗡鸣和运转声。轮轴转动,几张洁白挺括的A4纸被迅速吐了出来,落在托板上。

    他伸手拿起那几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一丝热度的纸。动作从容,仿佛只是递过一份再寻常不过的菜单。

    那麻烦您,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清晰地将那叠纸递到我面前,看看这个。看完,签字。

    纸张递到眼前,白得晃眼。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触碰到纸张边沿的瞬间,也触碰到他那带着冰凉体温的手指。那寒意像微弱的电流,沿着指尖倏地窜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指尖微缩,将纸接过。

    低头看向手中打印整齐的文件。

    抬头一行加粗黑体字,猝然撞入视线:

    《完全自主意愿下的痛苦终结协助协议》

    心脏猛地一沉。

    目光急速地向下扫去,那一条条冷冰冰、刻板到仿佛由机器生成的条款,像是一排排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视野里。

    签约人:莫云深,因末期肺动脉高压不可逆,自主决定委托特定人员苏蓝执行临终医疗辅助程序。

    我的名字,被如此冰冷刻板地嵌在一个终结生命的条款之后,瞬间成了烫手的山。血液仿佛冻结了一瞬。

    执行时间:自签约日起精确计时三个月(即90个自然日后)。

    执行方式:由受托人苏蓝独立操作,以静脉注射足量指定药物的方式,实现无痛苦生命终止。(后面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用括号列出了两种药名和精确剂量。)

    受托人义务:有义务在指定时限无条件执行协议内容,不得以任何个人情感、外部压力或道德困境为由进行拖延、拒绝或操作失误。执行过程需确保程序精准、快速、无外在痛苦流露。

    冰冷的条款一字字鞭挞着神经。

    受托人免责:苏蓝护士在执行本协议所述职责过程中产生的一切后果及潜在法律责任,签约人莫云深将在事前签署具备法律效力的豁免声明,完全免除其民事及刑事追责风险。

    空气凝固了。打印纸在我指间开始细微地颤抖,每一个铅字都重逾千斤,边缘仿佛在视线里轻微扭曲融化。

    他……他要求我在九十天后,亲手杀死他。并且,用最不容置疑、最格式化、最合法的条文,把这份死亡的重量、执行的责任、血腥的操作细节,打包成一份冰冷清晰的合约,推到我的面前。签名处标注着刺眼的横线,下方是莫云深已经签好的名字,墨迹干透后依旧凌厉张扬。

    怎么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种洞彻无情的平静,苏护士看完了觉得哪里不合理,我们可以增补。或者,不敢签

    我猛地抬眼,撞进他眼中那片深海般的沉寂里。那双眼睛清晰得可怕,没有任何试探,只有不容置辩的等待,仿佛这不是生死的邀约,而只是一份无足轻重的订单确认。

    莫先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这是违法的!在现行法律框架下,没有任何医疗机构或个人有权执行这种……喉咙发紧,主动生命终结程序!指尖下按压着的打印纸,质感从未如此鲜明,仿佛带着毒素,正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并未动怒,甚至嘴角似乎又浮现出那种冰冷的一丝弧度。苏蓝护士,他第一次完整地叫了我的名字,语气却没有任何温度,法律救不了我。这病,最后几个月是什么样子,我比你清楚。那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呼吸一点点被抹掉,痛感蔓延全身。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在摩擦,与其在无边的痛苦挣扎到面目全非,耗尽所有人最后的怜悯,我更愿意选择一个体面点的结束方式。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住我,我需要的是尊严地走向落幕,而非被痛苦和衰弱羞辱到极点后狼狈离场的遗骸。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磐石般的重量砸下来,所以,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疲惫,我找你。你不是安宁病房最优秀的护士吗‘最理解痛苦,最懂得尊严’——院内评价是这么说的吧那么,现在就是你来践行你信仰的所谓‘临终尊严’的最佳时机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沉静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帮我,也就是在帮我保留最后一丝被病痛吞噬前作为莫云深、作为一个人的样子。苏蓝,你敢签下你的名字吗三个月后终结我的痛苦,终结这具躯体不可逆的崩坏进程。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心口,咚咚作响。法律的红线在尖叫,职业道德在灼烧,可是肺高压终末期清醒地窒息这些词组合出的绝望图景,又冰冷地压在反驳的舌根之上。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被绑上了祭坛的祭品。打印纸的边缘几乎要被我攥破。签字笔躺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反射着窗外阳光冰冷的一角。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滴答的轻响和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四周的安详布局在此刻显得异常嘲讽。

    时间在滴答声中一秒一秒过去,漫长又短暂。

    最终,我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止住那种不受控制的战栗,够到了那支冰冷的签字笔。

    笔尖悬在空白的签名横线上方。

    签下名字的那一瞬间,似乎伴随着血肉被生生撕开的锐痛。

    一笔一划,沉重凝滞。我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直到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开来,也未能盖过那从五脏六腑深处翻涌起来的、冰冷而巨大的空洞与恐惧。苏蓝。两个字落在纸上,鲜红的印油颜色却像黯淡的血渍。我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协议紧紧攥在手中,指尖冰凉一片。

    莫云深靠在沙发里看着,脸上连那丝微弱的冰冷笑意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沉寂深不见底的沙漠。他的目光扫过我签下的名字,然后落到我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今天天气:那就这样。合作愉快,苏护士。我的命,现在算是在你手里了。

    咯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几乎被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淹没,却让我拿着口服药片的手猛地一僵。

    床上,莫云深牙关死死咬紧,因为剧痛而产生的短暂窒息感让他整张脸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发青。布满额头和鬓角的冷汗瞬间密密地渗出。痉挛从他的手部开始蔓延,指节扭曲得如同枯枝,狠狠攥着身下昂贵的埃及棉床单,那精心准备的柔软与舒适此刻成了无情的讽刺。被单下瘦削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

    才不到三周。那份协议签署后的第三周。药物和病情赛跑的结果正在呈现。

    冷汗瞬间从我背脊滑落。我飞快放下药盒和水杯,扑到床边。莫先生哪里最痛是胸口还是……我的手本能地搭上他紧紧攥着床单、骨节扭曲的手背,试图缓解那恐怖的痉挛。触手一片冰得瘆人的湿冷。

    滚……他喉咙里挤压出一个撕裂般嘶哑的音节,眼睛死死闭着,浓密而痛苦地拧结在一起,开!

    第二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更剧烈的痉挛便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弓起身体,像一只被沸水烹煮的虾米,颈侧的青筋根根暴起,挣扎着想要撕裂皮肤,攫取空气。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和摩擦声。

    呼叫!8号房紧急!我按下床头护士铃同时,转身从托盘里抽出已经准备好的注射器。药液在针管里晃动。

    滚!他终于爆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充满憎恨的嘶吼,手臂猛地挥出,用尽全身的恶毒力气。冰冷的塑料注射器被猛地打飞出去,哐当一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药液喷洒出来,在墙上溅开一片透明的毒花。

    他还在痉挛,每一次痛苦抽搐都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碾过身体。浑浊的窒息感像墨汁一样迅速晕染上他发紫的嘴唇,意识开始模糊,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身体最后的防御机制即将彻底溃败。

    值班医生和护士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快!强心剂!呼吸囊!医生语速飞快地下令。

    但意识已然陷入泥沼的莫云深,在模糊扭曲的视线边缘捕捉到了穿着护士服、正准备被同伴替换下去的我。他沾满冷汗、紫绀的嘴唇猛地抖动着,涣散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钉在我身上,用尽胸腔里仅存的最后一点气息,嘶吼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

    让她……滚……不……不……让苏蓝……来!只……只有她能……拔……拔掉……

    最后几个字音已经破碎不堪,伴随着浓重的血沫从嘴角溢了出来。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早已失去了焦距,那里面却烧着一种极度清醒的、饱含命令意味的黑火,那目光穿透纷乱的人影、穿透药液的冰冷气息、甚至穿透他自己濒死的剧痛,直直钉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同样被协议条款烧穿的角落里。

    那句破碎扭曲的嘶吼像寒冰子弹射入心脏——只有她能拔掉。

    拔掉什么

    氧气插管维持心跳的药物……还是那份冰冷协议里等待执行的终结程序这究竟是临终的痛苦谵妄还是对死亡协助最不加掩饰的、歇斯底里的索求

    时间刹那停摆。房间里只剩下杂乱的抢救声和莫云深喉咙里发出的濒死喉鸣,每一声都像一个冰冷的秒表倒计时。

    拔掉什么

    所有指令性的动作瞬间僵死。医生急促的催促像隔着一层扭曲浑浊的水面,嗡嗡作响却无法穿透。手悬在半空,针剂的冰凉触感已遥远得像前世的记忆。莫云深最后那几个字,像一把沾血的尖锥狠狠凿穿了职业壁垒。他在叫嚣什么拔掉那份协议吗三个月还未过去三分之一的时限,他的每一缕灵魂已经在无法承受的病痛里剧烈燃烧,尖叫着要求我执行最终的承诺

    职业惯性在尖叫,催促我退后、服从流程、加入急救。但另一股更深、更黑暗的寒流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的嘶吼,究竟是死亡边缘的谵语,还是对那份协议最直接的确认那双在剧痛中仍然精准锁定我的眼睛,明明涣散,却燃烧着洞穿灵魂的执念火焰。

    ……苏蓝!别愣着!按住他手臂!

    医生的吼叫终于切断了凝滞的死结。

    我猛地一激灵,像是从冰冷的水底被人拽出水面。眼前一片金星,耳鸣未消,莫云深那被痛苦啃噬得扭曲不堪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命令火焰的眼睛还在视线里重叠晃动。喉咙发紧,口腔里全是干涩的铁锈味。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但还是强行抬起来,越过医生和另一个护士几乎要压不住的莫云深那因剧痛而疯狂颤栗的身体。手指擦过他冰冷汗湿的额角,最后落在他肩膀上方,努力想稳定住那抽搐的肢体。

    触手是冰冷坚硬的骨架,覆盖其上的皮肉剧烈地震荡着。他的皮肤像被冰水浸透的麻布,汗液混杂着某种绝望的气息。

    氧……压……医生在低吼指令。呼吸气囊面罩被飞快地扣上,人工的力量代替他罢工的胸腔进行着徒劳的输氧。莫云深的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反弓,像被无形电击贯穿,浑浊的喉音短暂切断,再发出时更加绝望破碎。

    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每一次搏动都在撞击着那份被藏在最贴身口袋里的协议。那张纸,此刻滚烫而沉重地压在我的肋骨上。

    莫云深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面罩、穿透了忙乱的人影,依旧死死地钉着我。每一次身体的抽搐痉挛,都像是无声的控诉和迫问。协议条款里执行过程需确保精准、快速、无外在痛苦流露一行字,在脑子里被染成了刺目的鲜红色。

    拔掉现在

    不,不是协议时间。那只是无边痛苦中的一种扭曲映射吗

    抢救持续着。时间在药液滴注和仪器尖鸣中碎裂又黏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一场几个世纪的漫长折磨后,莫云深身体的痉挛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筋疲力尽般濒死的虚软安宁。他重新被安置在靠背床上,氧气管重新探入鼻腔,胸廓一起一伏间依然伴随着那种病弱的艰涩感。

    初步稳定了。需要密切观察。医生疲惫地摘下手套,看了一眼心率监护仪相对平缓了些的曲线,又瞥了瞥床头的用药记录和那支撞毁在墙角的注射器。病人情绪强烈不稳定……苏蓝,他刚才……医生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大脑会做出应激反应,可能激活了之前某种深刻的心理连接……我说得冷静刻板得仿佛在背书。我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手心软肉里,只有疼痛才能压制下那种想要呕吐般的战栗感,医生请放心,后续用药我全程负责。只有我懂那拔掉的分量,那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回响。

    莫云深的眼神空洞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我走过去,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替他拉了一下滑落到胸口的薄被。

    那场混乱风暴般的抢救,撕碎了所有虚假的平静面具。我的职业盔甲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巨大缝隙。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指示灯幽微的光和墙角落地灯昏黄的一圈。莫云深已经在镇痛剂的作用下陷入浅度昏沉,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宇间那团深重的疲惫和疼痛盘踞不去,薄嘴唇在偶尔模糊的呻吟中微微开合。

    我坐在床尾阴影里的椅子上,履行观察职责。身体是僵硬的,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地粘在制服上。那份打印协议冰冷的条文和莫云深那句撕裂般的嘶吼——只有她能拔掉——在脑子里反复盘旋,如同两条毒蛇在交尾撕咬。

    滴答……滴答……监护仪规律的轻响在此刻的深夜里如同冷酷的嘲笑。三个月……这场协议的执行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有那么长的日日夜夜。而每次疼痛的发作都像一次凶险的试探,逼问着我的极限。

    一股沉重粘腻的疲惫感裹挟着窒息般的压力,让我猛地站了起来。我需要一点冰冷的水,需要逃离这间浸满了痛苦和最终承诺的屋子,哪怕只有几分钟。我的脚仿佛踩在棉花上。

    轻轻推开病房的洗手间门。顶灯开关啪嗒一声,亮起一片刺眼的白光。我径直走向水龙头,拧开。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捧起几把扑在脸上,寒意像细针扎入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片灼烧的混乱。

    扯下两张纸巾擦脸,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洗手池上方的镜子。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黑眼圈浓重,眼里的光彩被抽干了,只留下茫然与挣扎后的余烬。制服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头发按照规范塞进护士帽里。一个标准的、在生命尽头进行关怀工作的护士形象。

    可是……心底那个空洞正越扯越大。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悲悯和专业精神,而是混杂了契约血腥的诅咒、那份重逾生命之承诺的沉重压力,还有……一个在痛苦中固执、强硬、视死亡为解脱的男人带来的无形压迫。

    这份无法言说的矛盾,几乎要将这身整洁的护士服撑裂。

    镜子冰凉,寒意透过指尖蔓延开。疲惫感渗入骨髓深处,沉甸甸地压着肩头,竟一时不想出去面对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属于莫云深的绝望气息。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仿佛能穿透厚实墙板的动静隐约传来。

    那不是疼痛的呻吟,不是烦躁的翻身被褥摩擦声,更不是清醒时的刻薄言语。

    像是一个人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被寒冷包裹着,牙齿轻轻打着战的声音。

    那声音微弱、间断,夹杂着极力压抑但无法平息的痛苦喘息,像是濒死小动物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

    心口猛地一紧!

    这个声音……来自于病房,就在洗手间门外。但绝不会是病床上昏睡着的莫云深!

    一股冰冷的不祥预感倏地攥紧心脏,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几乎是本能的动作,我猛地拉开了洗手间厚重的隔音门。

    病床上,被窝微微隆起,莫云深似乎仍在昏睡。灯影昏暗,一切都凝滞在一种虚假的宁静里。可那极其轻微、却又刺耳得如同指甲刮过骨骼的牙齿碰撞声、喘息声,清晰地指明了方向——

    来自病床的另一侧,靠近墙角、光线更暗的地面!

    一步冲过去,心脏在喉咙里疯狂撞击!

    借着角落落地灯从斜上方投下的惨淡光晕,我看到一幅画面——

    墙角冰冷的阴影里,莫云深赤着脚蜷缩着。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像是风中的枯叶,每一次细碎的抖动都撕扯着筋骨。苍白的手指深深陷在凌乱发间,死死揪扯着,指关节扭曲痉挛得发白。他紧紧蜷缩着,额头用力地抵着冰凉的墙壁,试图从那坚硬中汲取一点能麻痹神经的抗力。

    ……呼……呼……呃……

    一声声压抑到极致,却因为病弱而无法被压下去的粗重喘息和噎住的哽咽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泄露出来。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痛苦汹涌到无法抑制时的生理崩溃!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已经被冻得透出不健康的青白色。他在躲避什么床上不够好吗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拧。他宁愿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角落,忍受噬骨的寒气和地板的坚硬膈痛,也要避开那张柔软宽大的病床,这本身就是对卧床安宁理念的一种无声而惨烈的反抗。

    我僵在原地,指尖瞬间冰凉。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无形的冰团堵住。我想触碰他剧烈颤抖的肩背,却又不敢。镇痛药呢常规的剂量在此刻汹涌的剧痛前如同螳臂当车。

    就在这时,莫云深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涣散空洞,意识似乎介于醒与梦的边缘。痛苦如黑水淹没了他,呼吸粗重破碎。

    当……当你老了……他喃喃自语,唇齿因寒冷和剧痛而打着颤,每一个音节都模糊得几乎破碎。头……发花白……他剧烈地喘息了两下,牙齿格格作响,睡……睡……思昏沉……

    声音干涩、断续,像劣质老唱片被强行转动。每一个词语都裹挟着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痛楚呜咽,几乎不成语调。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霹雳从头顶贯穿!

    时间在轰然巨响中裂开巨大缝隙,所有属于现在的场景色彩如潮水般飞速退去,被另一幅更古老、更遥远、也曾让我心悸不已的画面粗暴地涂抹覆盖——

    五年前的云南,腾冲高黎贡深山边缘一个叫不出名字的陡峭悬崖上。

    风,凛冽如同冰刀,裹挟着深谷蒸腾而上的湿冷雾气,一下下撕扯着我的外套。我,十六岁的苏蓝,孤零零地站在崖边。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陡峭坡度,再往下,是浓雾也遮掩不住的、灰黑色嶙峋怪石和深不见底。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能吞噬一切的暗渊凝视。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脸被寒风吹得麻木。那时的活着,沉重得像背了一座用荆棘编织的十字架。离家前书桌角落摊开的诊断报告上的字句,家人的争吵、担忧和无措的眼神混杂的痛楚压得喘不过气……我只想结束。

    脚步挪向更危险的边缘。泥土松软湿滑,碎石滚落深渊,悄无声息。就在我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重心前倾的刹那——

    一个身影猛地从山崖侧面湿漉漉的灌木丛里撞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旅行者,头发被山风吹得凌乱不堪,脸色冻得发青。他身上还沾着草屑和泥点,大口喘着气,显然是刚从那陡峭崎岖的小道爬上崖顶。

    没有任何客套询问想不开的废话。少年一步抢到我侧前方不远的地方,不是为了拦阻我向深渊坠落的身体轨迹,更像是隔断了我投向深渊视线所能触及的最核心区域,强行隔断了那片绝望的蛊惑。他没有靠近,保持着距离,目光锐利,像高山湖泊里浸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穿透力,直直刺入我灵魂。

    然后,他开口了。不是劝说,不是安抚,而是用一种沉稳的、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嗓音,开始……朗诵诗歌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他的声音不算华丽,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山风的粗糙,甚至有些紧张导致的微哑。但那韵律,那沉静叙述中自然而然蕴涵的力量,像是一股温暖而强韧的水流,猝不及防地冲开了我脑海中凝固的死结。那是叶芝的《当你老了》,一首关于时间,关于爱之凝视穿透岁月的诗。

    我就那样僵在离崖边咫尺的寒风中,听着少年朗读者用略生涩却极其庄重的节奏诵完那首诗。风继续呜咽着卷过悬崖,吹得他廉价运动外套的拉锁作响。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目光却一直稳定地落在我脸上。

    冰冷的悬崖、蚀骨的绝望、下坠的诱惑……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一个陌生少年的存在和声音本身,就成了一束意外的、穿透死寂的光。

    ……你如何……有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记忆深处,少年清瘦的身影在雾气弥漫的悬崖边缘与眼前蜷缩在墙角颤抖呜咽的病人影像轰然重叠!同样是狼狈不堪的身影,同样是在极致的冰冷和痛苦中挣扎的处境!

    只不过那时他以朗读者姿态挡在他人与深渊之间,试图用诗句去缝补裂隙……

    ……而此刻,他自己却被另一种不可逆转的疼痛深渊吞噬殆尽,蜷缩在角落喃喃念着熟悉的诗句,试图从中汲取最后一点对抗痛苦的力量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开——

    眼前这个在病痛折磨下不成人形、签署了残酷的死亡协助协议、逼迫我成为终结他生命执行人的莫云深……

    竟然是五年前悬崖上那个用破碎声音挽留我走向深渊的无名少年

    心脏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

    那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身体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眼眶酸涩发烫,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汹涌冲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莫……云深……一个破碎的音节逸出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和巨大的悲伤。喉咙里堵得像是塞进了一整颗仙人掌,每一次吞咽都剧痛无比,泪水彻底失控,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冰冷反光的地砖上,晕开深色的水迹。

    墙角的莫云深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叶芝的诗句片段,身体像在暴风雨中被打断了桅杆的残破小船般摇晃挣扎。那记忆碎片里的明亮少年身影在我泪眼婆娑的视线中不断闪回重叠,每一帧都鲜明如刀,狠狠切割着此刻现实的残酷。

    为什么

    命运是瞎了眼,还是故意编织如此惨烈的闭环那悬崖上的救赎之手,那穿透浓雾与绝望的稚嫩声音,终究没能抵抗住时光与疾病的风暴反而要由我这个被他偶然之光暖过一片灵魂角落的人,握着那冰冷的终结药剂,亲手熄灭他生命中最后的光焰还要在他的要求下执行得精准无波这究竟是何等荒谬而又残忍的轮回

    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言说的命运讽刺感如同海啸,将我卷入无边的黑暗与窒息。眼前病人的莫云深和记忆里少年的身影疯狂交替,每一次切换都带来更深切的痛楚。我背靠墙壁滑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用力捂住嘴,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在巨大冲击下彻底崩塌了。

    原来,所谓死亡协助协议,早已超越了护士与病人的冰冷契约界限。从悬崖那刻起,我们的灵魂丝线就被彼此牵扯在生死与时间的漩涡两端。

    滴答…滴答…滴答…

    生命体征监护仪的显示屏上,鲜红、加粗的倒计时数字如同正在滴落的心头血——

    协议执行日倒计时:0天:0小时:03分:17秒

    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多一点。秒数无情地、决绝地向下跳动着,每一次跃动都狠狠剐蹭着神经末梢。空气被这冰冷的读数彻底冻结。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千斤巨石撞在胸口,压得人无法呼吸。

    病房里只剩下单调的滴答声和我无法平复的沉重心跳。

    轮椅上的莫云深穿着早上出门时那件异常鲜艳的姜黄色厚毛衣,外面裹着柔软的毛毯。药物暂时压抑了持续撕咬他的苦痛,他靠在椅背里,侧着头,目光望向车窗外。路灯的光线飞快地流淌过他清瘦得几乎脱形的侧脸,雕刻出深刻而脆弱的线条。那双眼睛比三个月前更加沉静,像沉船滑向万米海沟前的最后反光。

    车厢狭窄,他的膝头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帆布软袋。

    我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握方向盘而根根泛白。方向盘上覆盖着一层冰冷的薄汗。车子碾过路面细微的震动顺着椅背传来,如同某种终结临近的预兆。每一次心跳都和仪表盘时钟的秒针重合,震耳欲聋。

    终于,车灯撕破海岸公路的浓重黑暗,停在公路尽头一片开阔的崖地边缘。引擎熄灭。万籁俱寂中,海浪冲刷悬崖基座的声音陡然放大——哗——哗——哗——深沉,有力,带着亘古不变的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岩石和时间的边缘。

    海风呼啸卷过,带着刺骨的咸腥寒意。我推开车门,风瞬间裹挟着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绕过车尾,打开副驾驶门。浓烈的海风夹杂着深夜潮气扑面而来。莫云深在药物作用和室外寒冷的双重刺激下轻轻咳了两声,但眼睛却像被某种磁石牵引,始终望着悬崖之外那片被夜墨浸透的、汹涌激荡的大海。

    到了

    他声音极其低弱沙哑,几乎要淹没在风声浪声里,但我听得异常清楚。那里面有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安宁。

    到了。我的回答同样轻飘飘的,像随时会被海风卷走的羽毛。

    吃力但异常小心地将他从副驾驶座挪到轮椅上。他瘦得可怕,身体轻得像一束干枯的芦苇,裹在厚毛衣和毛毯下的骨头依旧硌得人生疼。他微微闭着眼,每一次接触,他皮肤下那种生命将熄的微弱搏动都清晰地传导过来。

    轮椅压过碎石和低矮坚韧的沙地植被,发出轻微的声响。夜空的幕布是纯粹的深蓝紫色,如同丝绒被巨大的力量缓缓撕裂,几道苍白锐利的裂纹贯穿其中——那是即将冲破云层的初阳酝酿的光痕。清冷的月光尚未完全退场,竭力将苍白破碎的光屑洒落海面。风大得惊人,呼啸着撕扯我们的头发和衣角。

    悬崖的边缘一片狼藉。

    昨夜的风暴似乎在这里肆虐过。低矮的枯灌木丛枝桠断折、凄怆地扭曲着。满地都是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杜鹃花残骸。那些原本柔韧娇艳的深粉色、艳红色的花瓣和枝叶混着泥土,被风卷起,又抛掷在地,碾入泥泞之中。有的被吹落悬崖,消失在下方怒吼的幽深海浪里。

    轮子碾过满地落花和断枝时发出的咯嚓轻响,在这片风声浪吼的宏大背景下显得异常刺耳,如同生命的挽歌在脚下无声演奏。

    我用力稳住沉重而笨拙的轮椅,顶着狂风,一步一步,将他缓缓推上悬崖之巅。轮椅下发出碾碎花枝时不绝的断裂声。最终,停在陡峭悬崖边缘不到一尺的地方。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水,滔天巨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峭壁底座,发出震撼天地的轰鸣巨响。

    风骤然更强大了,从正面咆哮着撞击而来。

    我绕到他轮椅前方,半跪在冰冷的崖边湿冷岩石上,微微仰头看着他。巨大的浪声和海风呼啸中,他苍白憔悴的脸庞是唯一的参照点。

    时间所剩无几。我颤抖的手伸进护士服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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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早已填充好药液的注射针剂。针筒外壳在口袋中已浸染上了我的体温,内里流淌的却是足以瞬间熔断一切的低温指令。

    它旁边还放着一张被反复折叠、折痕处几乎要磨破的纸——那份签订于三个月前的《完全自主意愿下的痛苦终结协助协议》。

    指腹在口袋内壁上反复揉搓着纸张的坚硬棱角,留下湿滑的痕迹。

    在协议上白纸黑字约定的终点计时最后一分钟,我终于将这沉甸甸的、冰凉的注射器握在手中。金属和玻璃的质感沿着紧绷的指神经一路爬上心头。

    狂风撕扯着我的头发,我的声音必须提高,才能在惊涛骇浪和海风呼啸的交响中勉强送达。

    莫云深。我清晰叫出他的全名,协议倒计时已不足一分钟。每一个字出口都异常艰难,‘痛苦终结协助’程序……现在执行

    我将注射器稳稳地举到他眼前。透明的药液在针管中微微晃动。月光将它照得发出冷冽幽亮的光。海风瞬间变得更为狂暴,灌满我的衣袖。

    莫云深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我手中的针上。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我身后的天空尽头、悬崖与远海的交界线。那里,几道初阳的前奏金光,正以决绝的姿态奋力穿刺浓厚的阴霾云层。

    他苍白脱水的薄唇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奇异地复杂,像揉碎了所有的悲伤、疲惫、释然还有一丝不驯的嘲弄于其中。然后,他慢慢抬起一只手,那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无比迟缓,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

    他的目标竟是我头上那顶被狂风吹得有些歪斜的白色护士帽。

    我没有躲闪。

    冰冷得失去血色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到了帽檐。然后,一种奇异的力量似乎陡然注入他的指尖,他猛一用力,将它向前推去——

    风终于找到了一个畅通无阻的出口!

    白色护士帽瞬间被那股蛮横无比的海风裹挟、卷起!像一片被风暴捕捉的白羽,倏然腾空飞旋,翻滚着,划出一道仓皇又狂野的轨迹,瞬间飘向身后无尽的深墨色悬崖之外,消失在下方惊涛拍岸的巨大轰鸣之中。

    狂风再无任何阻隔,肆无忌惮地向我们两人扑打而来!

    一头长发彻底被解放,疯狂地在脑后飞舞缠绕,如同黑色的海藻在激流中狂舞。发丝抽打在脸上,带来微麻的刺痛。我的眼睛被吹得几乎睁不开,只能透过纷乱飞舞的发丝缝隙,紧紧捕捉轮椅上莫云深此刻的脸。

    他看着我,眼窝深陷,但那深邃的瞳孔里,却倒映着远方正寸寸撕开深沉云层、喷薄而出的第一线金色朝霞。

    提前一分钟停止心跳……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地穿透风声,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柔软笑意,那笑意随即化为更为深沉、更为炽热的东西,算不算……违约他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耗尽胸腔里残存的氧气。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搁在膝头的那只灰色帆布软袋,极其费力地抓起。

    布料过于沉重,虚弱让他的手指僵硬,动作极为艰难缓慢。帆布袋最终滑落在轮椅前的岩石地上。

    他没有低头看袋子,只是一瞬不瞬望着我,眼神专注得像要穿透我灵魂深处所有防御,烧化那个握着冰冷针剂的苏蓝。他声音如薄冰在即将碎裂前发出:这里……没有协议。只有……

    剩下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在轮椅上颤动不已,仿佛被海风不断击打的水草。

    等他勉强平复喘息,脸色已经因为缺氧而泛起不祥的紫绀,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却突然有了决然赴约的平静光芒,不再看地上的帆布袋。

    ……只有……苏蓝……和我。

    话音落下,我握在口袋里的手攥紧了那份刺骨冰凉的协议,纸张在指尖碾压下发出无法承受的低微声响。

    我喉咙干涩紧皱,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那……这药……我看着手中注射器,它映出远天金光,却冰凉如深渊寒冰。我声音不稳地漂浮在风与浪声中:现在……

    我依旧半跪在冰冷的岩石上,针剂停留在离他小臂一尺远的地方。

    他那只刚刚摘下我护士帽的手,缓缓抬起,艰难地悬停在空气里。

    悬停片刻后,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沉重和决然,缓缓落下。

    微凉、干瘦、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覆盖在我紧握着注射器、同样冰冷发抖的手背上。

    一股难以名状的电流瞬间从相触的皮肤窜遍全身!那不是愉悦,而是灵魂深处某种巨大堤坝被无声而绝对的力量轰然炸碎!

    我的手剧烈一颤,但被他虚弱的、却带着磐石般意念的手指坚决地按住、压牢。

    他看着我,被初生朝霞浸染的瞳孔里有清晰的光点跳动,那光点直直穿透我的眼底,抵达内心最脆弱最深藏的角落。

    不需要……那东西了……他说话异常艰难,却清晰,现在……每一个字都像挤尽生命最后气力:我只想……好好……看看你……

    时间像是被巨人的力量骤然扭曲拖缓。

    初升的太阳终于喷薄而出!

    悬崖东方的海平线上,撕裂厚重的云层,亿万道纯粹的、绚烂如熔金般的光芒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倾泻而下!瞬间染红了半壁天空,也将我们脚下的整个咆哮幽蓝的海面彻底点燃!一片辉煌的金红!汹涌奔流!

    那万顷熔金灼灼地映照在莫云深的瞳孔深处。

    他注视着我,覆盖在我手背上的五指微微收紧,一丝微弱但极其鲜明的暖意从他冰冷的掌心渗透出来。那暖意如此微弱,却奇异地盖过了指间针剂那冻穿骨髓的寒。

    远方朝阳以燎原之姿点燃海洋与天空,熔金的光流刺破了所有晦暗帷幕。

    莫云深那只覆盖在我紧握针剂手背上的手,不再只是冰凉的触感。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固的热力穿透了指尖,融化了注射器外壳浸染上的冰冷。那热力像一株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幼苗,在我布满裂纹的心底扎下根系。

    在这光芒撼动整个海岸悬崖的瞬间,莫云深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漫天熔金的气息都纳入肺腑。然后,极其缓慢地、异常吃力地,另一只手也从膝头的毯子下探出,摸索着伸进自己毛衣外套的贴身内袋里。

    拿出来的是两张叠放整齐的纸。

    给我……笔……他艰难吐出几个字,胸口微微起伏,喘息急促起来。

    我立刻从自己护士裙装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黑色墨水签字笔递过去。

    海浪依旧怒号。但在这悬崖之巅,时间的湍流仿佛被某种更高的规则强行阻滞、驯化,只为完成一个被熔金光芒点燃的终极瞬间。

    莫云深的手在巨大的虚弱中颤抖不停。笔尖落在他拿出的最上面的那张纸上的空白处,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划动。线条歪斜,力道虚弱,笔画深浅不一,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

    写罢,他几乎用尽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手指痉挛着,无法完成递过来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松。

    那张薄薄的白纸被呼啸的崖顶狂风瞬间卷起,在我眼前划过一道飞旋飘荡的轨迹。

    金色的晨光慷慨穿透了纸张,将上面的字迹如烙印般投映在我骤然睁大的瞳孔深处——

    《完全自主意愿下的痛苦终结协助协议》

    增补条款(最终)

    条款内容:共享同一个心跳。

    下方,歪歪斜斜却异常扎眼的,是他刚刚用尽最后力气签就的名字:

    莫云深

    墨迹被晨光浸润、晕染,灼痛了我的眼睛。

    纸张被风高高抛起,又快速飞向悬崖之外。它在空中旋舞、翻飞,被万丈金光穿透,如同燃烧的火鸟。

    我看着它在熔金般的光海里浮沉、飘落,最终被下方汹涌磅礴的暗黑海潮猛地吞没!只留下视线里一片炫目的金红震荡余波。

    同一瞬间,另一张几乎相同的纸也从莫云深那只失去了所有力气的手中无声滑脱。它打着旋,飘落在浸透冰凉夜露的岩石地上。

    那是三个月前,他在病床边递给我的那份协议副本。

    在乙方签名处下方,是他那时签下名字、墨迹凌厉如刀的莫云深。

    而签名栏横线上方,是我三小时后回到办公室,同样签上的名字——

    苏蓝

    海风骤然更猛,呜咽着卷过我们头顶仅存的稀薄空气。

    莫云深的手彻底丧失了支撑的力量,骤然从我紧握针剂的手背上滑落!

    沉重的冰凉如潮水般席卷上来,淹没了一切!

    我猛地抬头!

    朝阳熔金的光芒如同最强烈的视觉炸弹,瞬间充盈了整个视野,将莫云深映照得只剩下一个模糊深色的剪影轮廓。

    可那光芒太刺眼了。

    刺得我双眼剧痛,泪水在眼眶瞬间决堤。

    那熔金的光芒疯狂地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沸腾奔涌的金红之海!

    耳畔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那是巨大悬崖之下,亿万颗金色水滴在汹涌咆哮着冲撞、碎裂、消融!

    哗——哗——哗——

    时间在这一刻被凝固在金色的熔炉里,又被剧烈的浪吼声撞得粉碎。

    那只覆盖在我手背上、传来微弱但固执暖意的手,毫无征兆地骤然滑落!

    沉重的冰凉猛地攫取了我。血液在瞬间凝固,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枚冰针顺着脊椎穿透四肢百骸!

    我猛地抬头!

    悬崖尽头,浩瀚的海天被无尽的熔金灌满。初生的太阳,正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撕裂所有残余的阴翳,将万丈炽烈的光芒泼洒在莫云深身上。他的脸庞,他枯瘦的肩线,他靠在轮椅中单薄却依旧挺拔的身躯,都溶化在这片盛大燃烧的金辉里。

    在那片浓烈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金红光芒中,他的眼睛却依旧清晰地映出跳跃的光点。那光点直射进我的瞳孔深处。可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那锐利的、沉静的、燃烧着火焰的生命力消失了,只留下一片荒芜空寂的平静,如同风暴席卷过后狼藉无声的海面。

    莫云深!我仓皇的声音撞在猎猎的风墙里,瞬间破碎。

    回应我的,只有悬崖下永恒不息的、沉闷如雷的浪涛撞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

    他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身体被毛毯裹住,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搏动。方才那覆在我手背传递微暖的肢体,此刻瘫软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的边缘,指尖微不可查地蜷曲着,指向冰冷岩石上散落的花瓣残骸。他的唇角似乎还凝固着最后一丝复杂难言的弧度,像是嘲讽,像是疲惫,也像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巨大的金红色光影在他静止的身形上剧烈地流动、跳跃,将他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剪影。在这惊心动魄的辉煌背景里,一切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又顷刻间被真空抽走。我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带着巨大恐惧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钝响。

    我几乎是扑跪着上前,手指带着冰冷的颤抖,触碰到他垂落的手腕内侧——那里曾经有过生命的脉动,是我无数次用指尖感受体温、确认心率的习惯位置。

    入手一片彻底的、毫无生气的冰凉。

    皮肤下的血管像凝固的枯藤,沉寂得令人窒息。

    再摸向颈侧,同样冰冷坚硬。那片熟悉的、细微而坚定的搏动,消失了。

    真的……停了

    大脑空白了一瞬。协议上约定的执行时间,那一分钟倒计时的秒针,还残存在意识的某个角落疯狂跳跃,像是在做最后的倒数警告!那个冰冷的注满药液的针管,此刻还像一个残酷的信标,沉甸甸地压在我另一只颤抖的手心。

    没有执行。

    没有来得及。

    滴——滴——滴——

    幻听还是真实

    心脏在那一刹那像被巨大的铁钳绞紧!

    几乎是出于职业本能,我的手疯了一样探向自己胸前护士装的口袋。那个该死的、连接着病房里一直处于静默观察状态的生命体征监测系统的警报器!刚才它……它似乎在我被强烈冲击时短暂地嗡动了几下还是完全是我濒临崩溃前的臆想

    指尖颤抖着捏住那个小小的、温热的方形硬物。没有闪烁的红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寂静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它沉默着。如同轮椅上这具被熔金光辉笼罩、正在以无法阻挡的速度散失所有温度的身躯一样,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那份被莫云深撕碎、抛入海中的增补协议上最后的字迹——共享同一个心跳——像幽灵般在沸腾的金红光芒中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共享……

    同一……

    心跳……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悲伤瞬间拧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心理堤防。喉头腥甜翻涌,是拼命咬住嘴唇也无法阻挡的呜咽。

    我猛地伸出手,并非再去探查脉搏——那个动作在绝对的冰凉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可笑——而是用力抓住他垂落的、冰冷僵硬的手指。我的另一只手,还紧握着那支未能、也无需再被使用的注射针剂,滚烫的眼泪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奔涌而出,大滴大滴砸落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

    眼泪滚烫,却暖不热那不断沁入骨缝的、生命流逝后的冰冷寒意。

    就在这时,我握针剂的手指猛地触碰到了另一件坚硬棱角的东西——是那个被他从膝头滑落、跌在轮椅前方岩石上的灰色帆布软袋。

    先前所有的混乱和巨大的悲伤几乎将它完全吞没。在莫云深最后说出现在……我只想……好好……看看你……之前,他曾经用尽力气将这个袋子推向我的方向。

    袋子没有束口,软塌塌地落在那片沾满夜露和残败花汁的冰冷岩石上,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被狂风掀开了袋口的一角。

    我的手指僵滞着,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颤抖,慢慢松开了莫云深冰冷僵硬的手,转而一点点伸向那个袋子。

    指尖触碰到柔软但异常冰凉的布面。

    一点……极其突兀的……粉色

    在深灰色的帆布衬托下,那一点粉是如此刺眼。

    心脏像是在冰冷的海水里又沉了一下。

    手指仿佛有了不祥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拨开那厚重的灰色帆布,从袋中缓缓抽出了内里包裹的柔软物体——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围巾。

    围巾是手工编织的,用的是粗糙但异常温暖的羊毛线。颜色是柔和的浅粉色,带着点手染不均的细小瑕疵。

    抖开围巾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近乎被时光彻底冲淡的、极其特殊的气息逸散出来。那既不是海边的咸腥,也不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那是一种遥远、微寒、带着山野草木清冽气息的味道,被凛冽的寒风封存多年后,又在这个悬崖的边缘、莫云深的体温里捂了许久,才被重新释放出来——

    是高黎贡山。悬崖。湿冷雾气。沾满草叶与泥土的跋涉。

    五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刺骨的云南悬崖边缘。少年朗诵者身上沾满的草屑与山野气。

    我的大脑彻底空白!

    围巾展开时抖落了什么东西,轻轻飘落在岩石地面上。

    是一张泛黄、卷边的、拍立得相纸。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照片上,是十六岁的我。

    我站在那个云南悬崖边缘凌冽的风中,背景是翻涌无边的浓雾和怪石嶙峋的陡坡。瘦小的身影裹在薄薄的外套里,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满脸未干的泪痕混杂着被冷风吹出的红晕,眼神呆滞而绝望,正被狂风吹得眯起来。

    我的肩上……

    围着一条粉色的围巾!

    照片中的女孩,几乎是我记忆中模糊的碎片。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如何走向脚下那片虚空,怎么可能留意到肩上临时系上的、用来抵御寒风的陌生围巾它是什么时候披上来的是那个少年为了挡住刺骨的山风随手递过来的吗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被惊醒的蜂群,在脑海里尖啸着横冲直撞。

    那个朗诵叶芝诗歌的清瘦少年,在阻止我之后,在浓雾弥漫的山顶和我一起等待救援的时间里……他好像……确实解开过自己脖子上缠绕的一个灰扑扑的包状物当时太冷,他只穿着单薄的运动外套,山风夹着冰粒子能把人吹透……

    后来呢

    记忆一片模糊的苍白,只留下冷风和濒死绝望的冰冷质感。

    然后,照片后面,一行墨水写就的小字,笔迹在经年累月中晕开些微,却依旧如少年的眼神般清晰有力——

    活着。

    等你再来这条悬崖看杜鹃花开。

    ——崖顶朗读者

    下方没有日期,只有一个歪斜扭动,甚至有点笨拙的简笔图案:一小簇线条构成的……花

    那花……是杜鹃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捏紧、碾碎!连带着支撑身体的所有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

    围巾沉甸甸地坠落到我怀里,如同少年那个消失在迷雾里被我遗忘的背影,带着冷冽山风的气息和一丝微弱的暖意。浅粉色的粗糙羊毛触碰到被海风冻得麻木的脸颊,那五年前残留的、微弱又倔强的温度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在骤然碎裂的心尖上扎出血淋淋的洞。

    啊……啊……

    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滚烫的砂石,巨大的呜咽被死死堵住,胸口窒息的痛楚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眼泪疯狂地从干涩剧痛的眼眶里奔涌而出,视野中沸腾的熔金朝霞和海浪瞬间变成模糊的、晃动不息的金红色浑浊光晕。

    五年。

    那条我全然遗忘的围巾。那个曾经挡住悬崖厉风的声音。那些零碎的、带着温暖笨拙的善意。他……一直记得!甚至保留着这张仓促拍下、捕捉到我绝望瞬间的照片!

    他记得那个悬崖。

    他记得那句许诺。

    他记得……杜鹃花开。

    五年后,他终于等到了我再次来到这属于他的、被海浪撕咬的悬崖绝壁之上……却只能以这样惨烈的、最终在我指尖消逝体温的方式

    悬崖……杜鹃……混乱的哽咽声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身体在巨大的悲伤冲击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我猛地跪倒在轮椅前坚硬冰冷的岩石地上。

    膝盖骨被凸起的石头狠狠硌了一下,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被撕开的那道深渊的万分之一。

    手里的围巾被我紧紧攥着,攥得指骨发白,仿佛那是维系最后一点温热联系的救命稻草。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在浅粉色粗糙的羊毛线上,迅速洇开大片深色的泪痕。我呜咽着,被巨大的悲伤攫住喉咙,无法发出成调的词语。眼前是他垂落的手,指尖冰凉苍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痛。

    我再也无法遏制,像只濒死的受伤动物,向前扑倒,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轮椅中那具迅速流失温度、变得僵硬冰冷的身躯!

    隔着那件鲜艳得像凝固落日余烬的姜黄色厚毛衣,属于生命的一切柔软温润感都在飞快地抽离。胸腔里感觉不到任何振动。骨骼的硬度透过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只有山风吹透毛衣后残留的一点点极淡的、属于他本身的气息,混杂着海边盐雾的味道。

    可我把脸深深埋进那冰凉的毛衣里。手臂死死勒住,用力地、像是要将他早已冷却的骨骼按回自己的身体内腔里!皮肤接触到的是坚硬和彻底的冰冷,可我死死抓住的却是记忆中那个雾天里唯一伸过来的手臂,是那个在病房角落里独自对抗无边剧痛的倔强身影。

    身体因为用力而失控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巨大的绝望和无法挽回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深海将我淹没。原来一切早已在五年前那个浓雾悬崖边埋下伏线,兜兜转转,竟以这般惨烈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

    海浪声轰然炸裂在耳畔,像是大地在发出嘲讽的悲鸣。漫天熔金的光辉无情地泼洒在悬崖之巅,将拥抱的身影镀上冰冷而虚幻的辉煌轮廓。

    ……

    多年以后。

    初夏的风,已不再凛冽,带着温润的潮气和草木萌发的清甜气息,拂过这片面向大海的高耸崖地。

    墓碑是简洁的灰色花岗岩,线条干净利落。碑上没有照片,只有深刻的两个名字并列——莫云深。苏蓝。

    名字下方刻着几行小小的字:

    我们无需再等待花开。

    浪涌处即是盛放之地。

    时间尽头亦是永恒起点。

    墓碑前方,挨挨挤挤地放着一束束……野生的粉色杜鹃。

    花束都很新鲜,枝叶上还沾着凌晨采集时未干的露水。饱满的花朵层层叠叠,深粉、浅粉交织,肆无忌惮地盛放着,在初夏暖阳下如同凝固的粉色火焰。没有精致的包装纸和丝带,只有柔软的湿润树皮草茎随意捆扎着,透出一股生猛狂野的生命力。

    苏蓝穿着一身柔软的米色亚麻长裙,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裾。她就站在墓碑前,挨着那个属于他们的名字并列之地。

    她的手边,轮椅空着。上面放着一个干净的竹篮,里面散落着几束刚从海边山崖采折的杜鹃花枝。

    她没有低头看墓碑,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眼前盛放的花束,投向远方那浩瀚的、在阳光下折射出亿万片璀璨碎钻光点的大海。

    阳光慷慨,落在她的眼睫上,映出眼底平静温和的光泽。那里不再有撕裂的悲伤。

    耳畔是海风永恒的旋律,是浪花永不疲倦拍打崖石的低沉吟唱。恍惚间,那低沉浑厚、如同大地脉动的声响,似乎与另一组深藏于胸腔更深处、微弱却倔强的搏动悄然共鸣。

    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轻轻划动了一下,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障,再次精准地捕捉到某个熟悉生命频率的涟漪。

    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带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听到了。她对着虚空,对着那片蔚蓝与碎金共舞的海天深处,无声地回应,还是你的节奏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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