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醒来时,悬在五楼那条熟悉的、散发着陈年油烟和劣质消毒水混合气味的走廊半空。时间是深夜,声控灯昏黄的光晕在父亲沉重的拳头砸门声中忽明忽灭他回来了,如同一头搁浅的巨鲸,庞大且失控。酒气浓烈,仿佛能渗透我无形的感官。拳头狠狠砸在薄薄的铁皮门板上,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哐哐声,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打在寂静的夜空中,震荡着周围的空气
开门!……他妈的……开门!声音含混不清,像喉咙里堵着破布
门内传来母亲尖利、不耐烦的回应:吵死了!自己没带钥匙吗……小畜生!死哪去了去开门!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细小的脚步声
门锁啪嗏一声,弹开了。门外露出那张小小的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肤色白得吓人,睡眼惺忪,眼角的泪痕把精致的眉眼染得污浊。那张被汗湿的脸,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娇小,脆弱
父亲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撞开门,看也没看门口的孩子,踉跄着直冲厕所。呕——呃啊——令人作呕的呕吐声和抽水马桶的轰鸣立刻响彻小小的空间。厕所门被他进去时顺手一带,砰地关上了
孩子被那股冲力撞得一个趔趄,小小的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站在紧闭的厕所门外,低着头,肩膀开始细微地耸动。起初是压抑的抽噎,像受伤的小兽,很快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带着恐惧和委屈的嚎啕大哭
爸爸……开门……妈妈……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撕心裂肺
母亲烦躁的呵斥声从卧室传来: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出去!烦死了!
厕所里的呕吐声和水声掩盖了一切。没有人开门。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声渐渐低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只剩下精疲力尽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小的脑袋一歪,靠在墙角肮脏的踢脚线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为什么
冰冷的问题在空茫的脑海凝结。为什么我能看见这一切像隐匿在暗处的摄像头,默默记录着无人回应的痛苦。为什么……他们听不见哭声那么响,明明足以刺穿我的虚无
就在这时,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楼梯间的黑暗里渗出。像一块冰冷的铁,猛地贴上了我的感知
一个人影,从楼梯间那片吞噬光线的墨色中缓缓浮了出来。他戴着顶深色的、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帽檐的阴影完全吞噬了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他无声无息,像一道粘稠的影子,贴着墙壁滑行。目标,是墙角那个沉睡的孩子
不!*我的意识在尖叫,无形的身体爆发出全部力量向下冲去。我要推开他!我要抱起孩子!我要尖叫惊醒屋内的父母!
可一切徒劳。我的手再次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只带起一丝阴冷的空气旋流。我张开无形的嘴,用尽灵魂的力量嘶吼,但声音被死死锁在真空里,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现实世界激起。绝对的旁观。冰冷的囚笼
男人走到孩子身边,停下。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审视猎物般的从容。他伸出双手,准备抱起那个小小的、毫无防备的身体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那深色夹克的袖口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右手手腕
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那只骨节分明、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腕内侧,清晰地烙印着几个硬币大小的、深褐色扭曲的疤痕。边缘狰狞,像被烫伤后反复抓挠溃烂留下的印记,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深入骨髓的光泽
这疤痕……这疤痕……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这个念头荒谬得可笑,因为我只是一团无形的感知。但那种烙印在某种更深层存在上的印记感,却如此真实地灼痛着我
未等我想明白这惊悚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视野猛地被撕裂、旋转!
不再是狭窄的走廊。冰冷、潮湿的空气包裹了我,带着腐烂落叶和泥土的腥气。头顶是交错扭曲的枯枝,切割着惨淡的月光。一片城市边缘的小树林
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背对着我,站在林间一小片空地上。孩子在他面前,小小的身体在惨淡的月光下瑟瑟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一把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幽光的折叠刀
没有言语,没有挣扎。男人猛地伸出手,粗暴地抓住孩子单薄的衣襟,另一只握着刀的手,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而冷酷的动作,朝着孩子柔软的腹部捅了进去!
没有预想中的惨叫。没有喷溅的鲜血
孩子只是猛地张大了嘴,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僵直。那把刀深深地没入他的腹部,只留下黑色的刀柄
男人拔出刀。刀身干净得诡异,没有一丝血迹
孩子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那个撕裂的、黑黢黢的洞口。月光照进洞口,里面……是空的没有内脏,没有血肉,只有一团团灰白色的、像是破旧棉絮的东西鼓胀出来
孩子抬起头,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他的嘴唇动了动,用一种空洞的、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声音,对着空气,也像是穿透了时空对着我,喃喃地说:
我吃饱了的……
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空洞的腹部,那里塞满了灰白的棉絮,……但是我肚子空空的
男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喉咙里挤出的嗤笑。他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随手将孩子那轻飘飘的身体拎起来,朝着不远处的矮崖边走去,然后,一甩手
小小的、穿着旧睡衣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坠向下方更深的黑暗
在身体下坠、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孩子的脸转向了上方,转向我悬浮的方向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脸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冻结
那张脸——苍白,浮肿,带着泪痕——不再是之前那个模糊的孩子
那是我!
我童年的照片里,有一个沉默寡言,怯懦的眼神
我无数次的梦魇里,是他
嗡——
巨大的耳鸣声瞬间将一切淹没
世界在我无形的感知里疯狂旋转,碎裂
我,是谁
我在哪
谁在杀人
谁在坠落
咚!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从崖底传来。像一袋沉重的谷子砸在地上
紧接着,是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天际线泛起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灰白色。天亮了
凄厉的、划破清晨宁静的尖叫骤然响起!
啊——!!!死人啊!!!
视野再次被强行拖拽,聚焦在崖底。晨练的大妈瘫软在地,指着不远处草丛里那团小小的、扭曲的、穿着旧睡衣的躯体,惊恐地尖叫着。很快,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般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警笛声由远及近
孩子的父母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拨开人群
母亲看见草丛中那小小的身体,发出非人的哀鸣,扑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抓挠着泥土和枯草,指甲翻裂出血
父亲则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地,双眼空洞失焦,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突然停止了哀嚎,抬起满是泪水和泥土的脸,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地、梦呓般地念叨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清晰地钻进我的耳中:
都怪我们……都怪我们……那天晚上……没听见敲门……没听见他哭……
那天晚上敲门哭
寒意从虚无的核心炸开,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维。那天晚上……那个被关在门外哭到睡着的孩子……那个被戴帽男人抱走的孩子……那个被剖开肚子说吃饱了但肚子空的孩子……那个坠崖的孩子……那张……我小时候的脸……
混乱的碎片像无数把冰锥,疯狂地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存在。我是谁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一个预知死亡的幽灵一个精神错乱的游魂还是……一个被困在噩梦循环里的囚徒
一股无法抗拒的牵引力,拽着我无形的身体,离开了喧嚣的崖底,穿过冰冷的空气,掠过灰蒙蒙的城市屋顶。目标……是那扇熟悉的、破旧的铁皮门。
五楼。走廊依旧昏暗,弥漫着隔夜的绝望气息
我穿过紧闭的铁门,进入屋内,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和某种陈年药味无孔不入,混杂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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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两个头发花白、穿着陈旧家居服的中年男女,正沉默地坐在一张褪色的旧沙发上。男人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女人则低头,机械地织着一件永远织不完的毛衣。他们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麻木
这……不是父母
我的父母,应该是更年轻一些,更有活力一些,一个醉醺醺,一个尖声厉气……可眼前这两个人,陌生又苍老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转向屋内那面蒙尘的穿衣镜
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客厅里的一切:两个失语的老人,一张破旧的沙发,落满灰尘的茶几……
还有
镜子正中央,客厅中央站着的那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压低的鸭舌帽的人!
是我!
或者说,那是镜子映照出的我此刻的形态!
帽檐的阴影依旧遮挡着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深色夹克,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我虚无的脊椎。我猛地抬起手,想要摘下那顶该死的帽子,看清我自己的脸!
就在我抬起手的瞬间,镜中那个戴帽子的身影也同步抬起了手。深色的袖口向上缩去
露出了右手手腕内侧
几枚硬币大小的深褐色扭曲疤痕。狰狞的肉虫,陈旧的烙印
和我无数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轰——!!!
仿佛整个宇宙在我意识深处爆炸。所有的碎片——被关在门外的孩子,戴帽子的男人,小树林的刀,空洞的肚子,坠落的躯体,父母崩溃的哭喊,母亲那句没听见敲门……还有手腕上这狰狞的烙印——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挤压、熔铸在一起!
镜中的我,那只带着疤痕的手,缓缓伸向帽檐
而我,这团悬浮的、自称旁观者的意识,也同步地、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无形的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帽檐布料
然后,猛地向上掀开!
帽子飞离的瞬间,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成年男人的脸。苍白,瘦削,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疲惫、混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这张脸……既不是记忆中那个醉醺醺的父亲,也不是崖底崩溃痛哭的父亲
这张脸……是我
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的脸
一个名字,一个被遗忘在意识最深处的代号,像墓碑上的刻字,冰冷地浮起:范齐
我的视线,或者说,这具身体主人的视线,艰难地从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写满疯狂余烬的脸上移开,落向旁边那张积满灰尘的旧茶几
茶几上,一份边缘卷曲、印着蓝色医院抬头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等待宣读的判决书
《祁州市精神卫生中心
诊断报告书》
姓名:范齐
诊断:解离性身份障碍(DID)
伴随症状:重度抑郁障碍;由严重童年创伤(长期情感忽视、躯体虐待)诱发的暴力行为倾向(指向性模糊,存在自我投射及现实混淆)……
报告下方有几行潦草的补充记录:
……患者存在显著现实解体感,主诉常以‘旁观者’视角观察自身行为……
……暴力行为具有高度象征性,受害者特征(年龄、穿着)高度投射其自身童年创伤经历(如被关门外、饥饿感、被侵害恐惧)……
……核心创伤记忆‘被抛弃于门外’反复在幻觉及行为中重演……
……强烈建议强制入院治疗,存在对自身及他人严重风险……
每一个铅印的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这个刚刚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的存在的意识之上
被杀害的孩子……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无辜的孩童
那是我
是深埋在这具身体主人——那个名叫范齐的男人——破碎灵魂深处,那个从未被爱过、被听见、被保护过的,弱小、饥饿、充满恐惧的童年自我。一个由痛苦和绝望捏造出的精神幻象。一件象征他所有创伤的、可悲的祭品
每一次目睹的杀害,都是主人格在绝望地、以最暴烈的方式,试图杀死那个不断折磨他的、过去的幽灵。溺毙、剖腹、坠落……都是对饥饿、空洞、被抛弃感觉的扭曲宣泄
而我……这个漂浮的、试图阻止的旁观者……
镜中那张苍白的、属于范齐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倒映出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我的影子一个模糊的、透明的轮廓,悬浮在他的身后,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了悟
我是他的盾牌,也是他的牢笼。是他分裂出来,用以承载这份无法直视的罪恶感和痛苦,好让他能继续苟活于世的……第二人格。一个负责观看罪行,却永远无法阻止、无法逃离的……永恒囚徒
那个在崖底被发现的孩子……是真实的。是另一个不幸的、真实的受害者。只是主人格范齐在精神崩溃的迷雾中,将现实与幻觉搅拌在了一起,将真实的罪行嫁接到了那个象征他童年创伤的幻影身上,以此逃避最深的罪责。而我,作为他分裂出的观察者,被动地接受了他扭曲混乱的叙事,成了他疯狂剧场的唯一观众
没有观众了
镜子里,属于主人格范齐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句我曾听过的话
这一次,我听懂了
他空洞的目光穿透镜面,穿透我即将消散的虚影,投向更远、更虚无的所在。那只带着陈旧烫伤疤痕的手,缓缓抬起,不是对着镜子,而是对着虚空——对着我这个由他创造、也即将因他湮灭的旁观者,做了一个极轻的、告别的手势
然后,他转过身,动作迟缓而沉重,像背负着整个地狱的重量,走向那两个坐在沙发上、对外界一切早已麻木不仁的老人——那对收留他、或许也早已被他遗忘真实身份的年迈亲戚。客厅的阴影迅速吞噬了他深色夹克的背影
我的存在,那最后一缕依托于他疯狂而存在的意识轻烟,在那无声的告别和背影消失的瞬间,彻底地、永远地,消散在屋内陈腐而窒息的空气中
只有那份精神病院的诊断报告,在积满灰尘的茶几上,被窗外灌入的一阵冷风,轻轻掀动了一页
茶几上的诊断报告,在风中轻轻飘动,仿佛在低语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作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旁观者,只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凝视着这份报告,感受着那些冰冷的文字所带来的震撼
解离性身份障碍、重度抑郁障碍、暴力行为倾向……这些医学术语,此刻在我眼中,却变得如此沉重,它们不仅仅是一个个简单的词汇,更是范齐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挣扎的象征
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他背负的,不仅仅是精神疾病的折磨,更是童年的创伤和无尽的痛苦。而我,作为他的第二人格,却只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刻,默默地陪伴着他,无法为他分担丝毫
现在,随着我的消散,他是否将再次陷入孤独的深渊我无法想象,没有了我的存在,他将如何面对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和痛苦
风,依然在吹动着那份诊断报告,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即将结束的故事,一个关于范齐,也关于我的故事。然而,故事的结局,却仍然是个未知数……
诊断报告的一页被风掀起,露出下面的文字:建议长期心理治疗,避免外部刺激那些字句犹如范齐的判决书,宣告着他与正常生活的隔绝
我凝视着那些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范齐,这个曾与我共享一段生命旅程的男人,他的未来会如何我是否真的就此消失,再也无法窥见他的内心世界
风突然增强,诊断报告被吹落在地,一页页地翻过,仿佛在诉说着范齐的每一个痛苦瞬间。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再次进入他的世界,去感受他的感受,去分担他的痛苦
但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只是一个消散的意识,一个无法再影响现实的旁观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范齐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未来,却无法伸出援手
风停了,诊断报告静静地躺在地上,范齐的命运也如同这报告一样,充满了未知和变数。我默默地祈祷,希望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走出这片精神的迷雾
然而,就在我即将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在范齐那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中,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光在闪烁
那是……希望吗
或者,仅仅是他心中尚未熄灭的、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
我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如果范齐还有希望,那么,我这个已经消散的旁观者,是否也有可能以某种方式重生
但这一切,都只能是未知数。我只能带着这份悬念,和范齐一起,走向那充满变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