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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裴奈左臂带枪转过半圆,腿落地的同时,枪尾已精准撞在斧柄上。

    斧头一侧,立时朝裴奈砍来,却因力道不稳失了威力。

    裴奈收枪避开,连转两圈,有劲风卷地而起,携雪四扬。

    枪杆顶在地上为她做了支撑,裴奈跃地而起,目标只有一个,便是眼前的周明放。

    长枪自上而下狠狠劈去,锋芒乍现,似白虹追月。

    强大的气流斩裂大地,狂风击起两道雪墙,又在瞬间轰然倒塌。

    裴家枪第九式,江山移步。

    滚滚的血液涌入地缝,裴奈落地起身,周明放跪倒在地坑中,已然面目全非。

    如能遗忘呼呼作响的风声,四周该是一片死寂。

    没人能相信陶江天斧会死在女人的枪下,惨败至斯,他的手下们渐渐回过神来,怒喊着一齐冲去。

    裴奈转身相迎,枪锋划过平白雪地,犹如带血行笔。

    金石相击,琅琅作响。

    与裴家枪一比,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仿佛初习武学的稚童。

    那是浑然天成的一招一式,对敌之人无不被气势所压迫。

    这便是撑起天耀江山,守护万土和平的力量。

    逐北裴家枪......

    所有人都能发现,眼前的女人枪法自片刻前更加稳准精进。

    在一次战斗中就能得到如此提升,这究竟是怎样的武学天赋?

    他们这样想着,就在疑惑中一一倒下。

    利刃划过空中,似闪电脱云,又似流星追陨,电光火石间,是一次又一次击杀。

    血落满地,哀嚎铺疆。

    当每一个招式都施展到近乎完美,裴奈,便犹如战场上的修罗。

    当长枪落定,最后的敌人也跌入遍染红色的大雪中,周遭唯剩下磨人心弦的阒寂。

    裴奈一步步朝萧鸣逸走来。

    她的嘴唇好像有些干涩,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萧鸣逸伸出了手。

    萧鸣逸维持着扬头的动作,面前的手如玉笋般美丽,此刻却沾满了血滴。

    他的右手已冻得青紫,艰难地搭在她的掌心,裴奈拉他,他却起不来身。

    “腿部受伤了吗?”裴奈向下观察后说道。

    “嗯。”萧鸣逸用鼻腔发出声音。

    裴奈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离开。”

    萧鸣逸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将身子一点点挪过去。

    等他整个人趴在了裴奈背上,裴奈才托住他的双腿缓缓起身。

    不远处有一些动静,那是血泊中的周明放。

    裴奈知道他没有能力再反抗,便背着小小的萧鸣逸,向远处受了惊吓的马匹走去。

    他们慢慢靠近了周明放,听到那人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帮萧彬吗?”

    周明放仍在原地未曾移动,身体不住颤抖,咳出血来。

    这是临死的回光返照,他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艰难开口。

    “你的丈夫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裴家该提防一些,就算事成,只怕这天下......也未必姓萧。”

    裴奈和萧鸣逸都没有接话,随着最末的话音消逝,周明放的身体彻底僵住。

    如果在场还有其他人,也定会感叹,好一代侠者六江,死后尸身不倒。

    裴奈没有多看,继续朝远处走去,“你不害怕吗?”

    背后的萧鸣逸顿了下,“害怕什么?”

    “死了这么多人。”

    萧鸣逸没料到出生在将军世家的她,会以这种问题开口,便说道:“见惯了。”

    “你怎么小小年纪,说话这么老成?”

    这个问题萧鸣逸以前也未曾想过,他以为同龄的孩子也该是这般模样。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帮我?你的祖先战功赫赫,没有哪个家族的荣誉会达到这样的顶峰,你明明可以像那人所说,置身事外。”

    裴奈侧着头看了他一眼,“一代裴家人守护一代疆土,服从一代君主,不巧,裴家传到这一代就剩我了,而萧家这一辈能入眼的,只有还没长大的你了。所以没法子,看样子命中注定,我要为之赴汤蹈火的人,是你。”

    她的马先前没有拴,此刻受惊跑到了远处的土坡附近。

    裴奈又抬了下萧鸣逸的腿,好像有些吃力。

    “放我下来吧。”萧鸣逸有些不忍心。

    裴奈摇头,“没事,你腿上的伤走不了几步的,我倒感觉还行。”

    萧鸣逸眼前闪过裴奈方才拼死相护的画面,总觉得这真是个爱逞强的女人,便说道:“你本只是个女子,不必承担祖辈留下来的责任。”

    “我并不认为身为女子会成为我所选择道路上的阻碍,我的身体的确相较你们男性具有弱势,但身体条件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从出生开始就在为此努力着,努力改变世人对妇女的看法。何况,这不单是裴家的责任,无论男女老少,保家卫国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

    裴奈继续驳他,“我享受了逐北枪给我的荣誉,受到过国家给我的庇佑,轮到我,我就在所不惜!”

    萧鸣逸有些惊讶,这种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吐出。

    可她说得自然,仿佛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没人再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后,裴奈忽然问道:“萧鸣逸,你想做天耀的皇帝吗?”

    他的头渐渐沉下去,声音有些低哑,“想,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母亲多年承受的委屈。”

    “好,我会全力助你。”

    似有一道气流滚过,萧鸣逸心中有些东西在不断翻涌。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的哑巴舅舅?我听说...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裴奈摇了摇头,“他并不可怕,只是他无法言语,性子又很冷,那些人畏惧他,才会那样形容他。”

    “你不怕他吗?”萧鸣逸有些疑惑。

    “不怕,我倒是还挺喜欢逗他生气的。”

    萧鸣逸没有再接话,他只觉得,和人们口中所描述的不同,裴奈眼中的,仿佛是另外一个顾瑾珩。

    再之后,他们上了马,向都城朝阳赶去。

    清壶山离朝阳有数天路程,裴奈担心会有其他追兵,便不曾带着萧鸣逸住店。

    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就在郊外寻个地方睡下,或是荒废的破庙,又或是隐蔽的山洞。

    夜晚总是无尽的寒冷,裴奈当他是个孩子,二人便常常靠在一起取暖。

    那些寂静的夜里,裴奈给他讲了很多故事。

    从三山五岳,讲到中川六江。

    萧鸣逸没有忍心告诉她,其实这些故事他都听过。

    什么西寒孤刀逐北枪,南域羌剑无上将,这些武侠传说在民间早已被编为话本,家喻户晓。

    但不知为何,尽管这些故事没有新意,听着裴奈的声音,他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回到朝阳的端定侯府,萧鸣逸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名叫顾瑾珩的舅舅。

    外界传闻不虚,那张俊逸无双的脸,足以弥补言语上的缺憾。

    只是萧鸣逸没想到,裴奈此行并非顾瑾珩的意愿。

    在下人通报后,他的哑巴舅舅匆匆赶来。

    在顾瑾珩出现的那一刻,萧鸣逸能感受到周围被一股强有力的气压所笼罩。

    下人们浑身胆战,通通跪倒。

    唯有裴奈,仍旧无所顾忌地笑着,跑上前和他搭话,告诉他近日发生的事情。

    萧鸣逸也清晰地看到,他舅舅眉间的冷厉怒气,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萧鸣逸便一直待在端定侯府。

    他见证了那场残酷的爵位之争,见证世袭爵位后的哑巴舅舅如何斡旋于波云诡谲的朝野纷争,逐渐壮大势力。

    有时候萧鸣逸常常想起周明放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有些事情外人看得或许更透彻,他的哑巴舅舅,的确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长久困于府宅中,裴奈便成了萧鸣逸最亲近的人。

    萧鸣逸也明白,因为裴家的缘故,他的舅母成了全天下男人都想征服的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女人,却刚好看上了他的舅舅。

    她身后的裴家军,也因此可为顾瑾珩所用。

    没有人能搞懂顾瑾珩对待裴奈的真实感情,但至少,顾瑾珩从未有过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萧鸣逸本以为那其中就算没有男女之爱,至少也该有些相互陪伴的亲情。

    可谁也没有料想到,裴奈会得到那样的结局。

    正康二十四年,圣上驾崩。

    三年前所罹患的膏肓之疾,令他长期失去意识,间或醒来,亦是痛苦难耐。

    御医举全国之力寻找治病良方,却终究回天乏术。

    陛下宾天当夜,太子遇刺身亡。

    二皇子萧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却不料城内本应协助自己的卫戍羽林军临时倒戈,城外的军队反被包围。

    失势的他连夜出城,在无数人的保护下死里逃生,成功躲避了端定侯人马的追击,在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萧彬,在没有后手的情况下,做了件让天下人瞠目的事情。

    他选择寻求了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邻近敌国——邬族的援助。

    为了达成合作,他愿以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作为交换。

    可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位处天耀与西部邻国的边界,不止是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历来更是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塞。

    为了那身黄袍,萧彬丧失了心智。

    这不止是将两座城池拱手让人,更是将整个天耀推入危险的境地。

    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正是深夜,端定侯府灯火通明,彼时已身居高位的顾瑾珩,和幕僚连夜商讨着对策。

    作为他们口中所扶持的未来君主,萧鸣逸有幸坐在一旁瞻听。

    他的手下各有良策,虽然顾瑾珩无法言语,可每当他预备吩咐行动、下达命令时,空气便会瞬时一滞。

    人们能感受到周身压强的变化,整个议会厅也会立时安静下来,等候他用手势下发指令。

    在场所有人,从一品将军到御史士大夫,无论官职大小,皆不敢异议。

    他们说,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首要任务是阻止两军的会合,可他们现有的兵马无法先后战斗两次,一旦被敌方包夹,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这些人在很多问题上争论不休,只是有一点无人质疑。

    裴家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四月前,裴奈的伯父郭旻为国捐躯,自此除了裴奈,无人可承裴家帅印。

    裴奈自然没有拒绝顾瑾珩的提议,在前往裴家军驻地承袭帅印后,亲自率军参战。

    在大本营里,当着裴家军各任将军的面,顾瑾珩提出了作战计划,与裴家军约定了进攻的路线。

    凭借裴家军的实力,那本会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可谁能料想,危急关头,裴奈会被自己的枕边人所放弃?

    孤立无援的她,率领着裴家军正面迎战了邬族的铁骑大军。

    那是可载入史册的一战。

    邬族全军覆没,裴家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消息传进都城那日,在耳边无数的泣涕声中,萧鸣逸想起了他和裴奈逃亡的那些夜晚。

    仿佛所有的英雄都有着相同的宿命,而故事的结局,免不了悲壮。

    裴奈以逐北枪对战敌方首领,三山之一,西寒孤刀拓跋霍。

    逐北枪和西寒孤刀同为上三山,数百年来难分高下,裴奈身为女子,在力气和经验方面都处于劣势。

    可她硬是以一己之力,捍卫住了逐北枪的尊严。

    她击杀了拓跋霍,代价是:同归于尽。

    他的哑巴舅舅顾瑾珩,为借助裴家的势力娶了她,最终也因忌惮裴家的兵权,亲手为她设下死局。

    从前裴奈常领萧鸣逸去画舫酒家,听琵琶唱弹。

    船舫的头牌琴女尤善《美人泪》,弦凝指咽声停处,万种悲情。

    那歌里有段唱词,彼时萧鸣逸难以体会,此后每每再想起,几欲垂泪。

    “两心曾与青山老,今日长风将泪遮。

    君自举杯枯一笑,无情对面是山河。”

    第一章

    十年重生

    细线勾勒的植物纹脉纵横交错,繁密不可胜计。

    分明是浓重的褐色,可若能放大千百回再看,那微处的动作与变幻,只会让人觉得无比绚烂。

    没有四肢的重量。

    裴奈始终感觉浮在半空之中,似一根轻羽,飘乎独立,无法调动任何的身体机能,也没有意识。

    周遭混沌未分。

    不知时间的长短,她只觉得自己悬坠已久。

    四周空空落落,唯一想做的就是接触与攀附,让她向边缘生长,触碰大地。

    如同万古阒寂。

    旁侧乍然生了一股力,将她向外拉扯拖拽着。

    直到这股力徐徐而止,再一瞬间身体脱了长久的轻柔,变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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