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依曦的视线微微一移,遽然整个人僵在那,她立马低头。裴奈不解地回头,却见远处的顾瑾珩正望着自己,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奈也急忙慌张地低头,依曦局促地拿起筷子给她夹菜,试图对二人方才的小动作做掩饰,“这个绣球乾贝好吃...快尝尝,酥脆香口,宫里御膳房的手艺又提升了。”
裴奈点点头,忙不迭把食物往嘴里喂。
过了好半天,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觉才逐渐消失,再抬头,顾瑾珩已经移开了目光。
依曦耸拉着的脑袋也终于敢抬起来,她打了个寒颤,对裴奈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裴奈也很奇怪,顾瑾珩耳力虽好,可现下大殿如此嘈杂,足够干扰他的视听,她们从头至尾也未曾提到他的名字,总不至于依曦用手指写字他也能感觉到吧?
还是说,除她以外,别人都不敢直视顾瑾珩,她方才频频看他,被他发现了?
这倒是有可能,裴奈心里有点虚。
自己应该未曾露出什么端倪吧?......裴奈安慰着自己,故作镇定地开始吃东西。
一舞终了,舞女有序地退去。
太监高声喊道:“岐鲁国二皇子携使节团前来觐见!”
萧鸣逸神情威严,“宣!”
人们纷纷抬头,伸着脖子向拂绛大殿正门望去。
大门缓缓打开,达奚安带着众使节一步步走进来,队伍里的人手中抱着贡品。
到了大殿中央,达奚安便率先跪下,“臣达奚安,带领岐鲁国使臣团朝见陛下,臣代表父皇,特为陛下献上昭山净白玉圣雕佛像一座,延年益寿山雪莲五株,上品冰绫云锦布料五百匹,南疆天山灵芝、地华人参各二十斤,以表敬意,愿祝陛下圣体安康,祝天耀人寿年丰,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裴奈也愣呢,这人不是刚刚还在殿里吃饭吗?难道刚刚吃一半跑出去了?就为了在宴会上走一遍朝贡礼拜的形式?
“平身,代朕谢过岐鲁荣皇,众卿旅途奔波,来天耀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达奚安起身,拱手道:“感谢陛下挂念,朝阳人杰地灵,使节团一路上也十分顺利,不过...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每年都是达奚安负责率队北上朝贡,但这是他头次向萧鸣逸提出请求。
萧鸣逸也有了几分好奇,大气地一伸手:“岐鲁二皇子请说。”
达奚安回过头,笑着朝裴奈的方向看来,他的目光巡睃一番,精准地落在裴奈身上。
人们也纷纷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朝裴奈这边看着,人们私下轻语,不知岐鲁的二皇子所为何事。
只有裴奈心里猛然一跳,默念一声:完了。
“臣欲向陛下求娶鞠府的唐明枝小姐。”达奚安声如洪钟,这话传到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殿上没几个人认识她,连萧鸣逸都是在身旁太监的提醒下才看向了裴奈,只是人们议论纷纷,裴奈感觉有不少人已通过他人的指引看到了她。
裴奈如坐针毡,但她着急地对着萧鸣逸摇头,希望萧鸣逸能明白他的意思。
萧鸣逸看了她几眼,朗声说道:“若是天耀的物产瑰宝,二皇子尽管开口,朕必满足于你。只是朕的舅母,天耀的英武夫人,曾在朕幼年时教导过朕,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关乎着两个家族的幸福,只有两情相悦才算得上天付良缘,这么多年,朕一直谨遵她的教诲,从未因私配婚,乱点鸳鸯,请岐鲁二皇子谅解,朕暂时无法应允你,若你能求得明枝的欢心,带她一同来见朕,朕一定亲自为你们赐婚。”
裴奈几乎要给他鼓掌了,说得太好了!
听听,她的教诲,教得多棒,多少适婚年龄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她的这番话,才避免了被乱点鸳鸯、身陷囹圄的困境。
达奚安回头望了望她,有些遗憾,但还是退了下去。
顾瑾珩目光淡淡,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裴奈也明白,他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只是方才这一出插曲牵扯到两国联姻,险些成为国事,才承他抬眼一看。
鞠连丞就坐在裴奈这一桌的对面,作为在场唯一得知裴奈重生内情的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达奚安、萧鸣逸、顾瑾珩和裴奈,嘴角忽然带了抹难以被察觉的笑。
裴奈已经没有精力翻他白眼了,低头躲着人们的视线。
依曦在旁同情地夹给她一块雪焙酥肉。
岐鲁的使节团撤下去后,舞女们又再次上场,宴会仍旧继续,只有人们零散投来的目光提醒着裴奈方才发生的一切。
......
宴会结束夜已深了,桌上唯余了些残羹冷炙。
皇上已回了宫,王侯诸大臣兴却未消,在殿门口寒暄,家眷们都等在侧。
裴奈站在殿门口高阶之上,却看到有一个人已远远离去。
见圣驾不能带侍卫,他也遵了此理,下午在渊霄阁跟随他的侍卫不在他身侧,应是在马车附近等他,他走的那个方向便是宫门的方向。
这里尚还热闹,可,为什么自己内心涩涩的。
每个人都互相陪伴,说说笑笑,只待坐了马车,一同回家。
月色如练,银辉映地浸了林木枝影,他就默默走在路上,背后是喧嚷,前方是清冷,孑然。
这幅景象却是像了他的半生,他走向江山,却回不去从前。
他,是否也会孤独?
裴奈突然很想跑下这高阶,冲进他怀里。
像多年前一样,挽起他的臂膀,在青石板上,回家路上,跟他抱怨御厨烧的哪道饭变得难吃了,或是探出头,用手抚过他额间,瞧他是否有了醉意。
尽管以往每次他总会蹙了眉,微恼着做手语:“没有礼貌,这是在外面!”
裴奈却不管不顾,只当他羞了,依旧乐此不疲。
可世事难料,一朝重生,她已距离他太远,这一阶一阶台阶就成了天堑,迈不过去。
裴奈仰头望着天边繁星,无奈地默念着。
孑然,孑然,谁又未尝不是?
第十八章
奈字
窗外古树葱郁,枝叶翠翠层叠,随风抖动。
茶楼下的戏台上说书人一尺拍案,“赤山一战,郭旻将军死得悲壮,那邬族竟同萧彬勾结,意图谋取皇位,得知郭旻将军的步步计划,提前布置了陷阱……”
这音朗朗,抑扬顿挫,代入之感太浓烈。
下午裴奈走进这家茶馆,上到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点了茶,一楼的戏台上此刻恰好开始说起了裴家军的戏。
其实她一进门就应该想到的,说书人当时在讲历朝历代的英雄,说起英雄,怎么会轮不到父亲和伯父?
可茶都点了,总不好浪费,裴奈也就听下去了。
说书人讲得很好,只是有一件往事无端地让她想了起,未经历的往事,从她父亲口中听到的往事。
镇国大将军夫人常年随军,当大医号脉得出夫人怀孕结论之时,已在行军路上。
回府路途漫长,尽管路上有人照料,为了避免奔波中伤了胎儿,将军夫人还是决定跟随军队一同到达距离更近的驻地。
于是裴奈便生在了军营中。
不久后的一日,镇国大将军裴昊把军师郭旻叫到主帐里去,带了几分苦恼:“我书念得不好,你快帮我想想看,该给我女儿起什么名字?”
郭旻将军想了想说:“都说女肖父,你这从来急躁不得一点耐性的性子可不能遗传到你女儿身上,就单名‘耐’吧,不过放女儿家名上似乎有些粗鲁了,但可取这谐音‘奈’。”
裴昊略微思索,不得果:“如何写得?”
郭旻提笔,推砚平开宣,蘸了些墨落纸。
只见一个“奈”字其上,鸾飘凤泊。
“裴奈,好......好......好啊真是好。”裴昊附掌大笑。
裴奈的名字就这般定了下来。
虽然这么多年她仍是改不掉这急躁的性子,但至少她知道,这名字中含着父亲和伯父深深的期盼。
薄茶已斟了半盏,过往刹不住,她竟是以茶代了酒。
裴奈苦笑,往事啊往事,你可真是磨我心神。
“上三山的故事中还有一位巾帼英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英武夫人,她是裴昊之女,上三山逐北枪唯一的传人。”楼下说书人拍案说道。
裴奈竖起耳朵,想听听说书先生那,有没有关于十年前她赴死那场战役的小道消息,顺带着...其实她也想听听民间是怎么夸她的。
“我们将在本月廿八,于城西清风阁开专场评说讲会,专门讲述她的传奇经历,届时请大家多来捧场,一两银子一座,此刻就可以提前支付定金,我们将为预定的贵宾保留座位。”
隔壁桌已经有人和同伴商量了商量,掏出了荷包,起身下楼去交钱了。
裴奈脸色发黑地看着这些人,有些郁闷,现在她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还要额外加钱?
裴奈越想越气,不禁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茶也喝足了,裴奈搁下杯子,起身,下了楼。
这家茶楼裴奈以前常来,和老板、老板娘也熟络,可惜那是以前,现在的裴奈,于他们而言,是生人。
“老板,结账。”裴奈走到柜台前。
正拨弄着算盘的老板抬起头,对客人露了微笑:“好嘞,八十文钱。”
裴奈从荷包中掏了一些碎银轻叩到桌子上,“莫找了。”
老板的茶楼地段好,生意也红火,这点钱没多惊讶,却也是开心的:“诶,那您喝好下次再来啊。”
裴奈也回了笑,正欲转身离开,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黄口孺儿,两只小手抱住她的腿,话还说得不全,只痴痴地傻乐:“嘻嘻,美夫......人。”
裴奈听得一愣。
“言儿,别乱叫,这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叫夫人。”老板着急,搁了算盘就绕过柜台欲把他的儿子拉开。
弯了纤腰,裴奈食指轻勾一下小孩水嫩的脸蛋,“乖,再叫一声。”
小童咧开嘴笑:“嘿嘿,夫人。”
茶馆老板的孩子,已经会叫人了呢。如若曾经一切顺安,那么她和顾瑾珩应有了孩子,怕也该长得这般大了吧。
掏了点钱币出来,塞进小童的手里,“真乖,拿去买糖吃。”裴奈忍不住这份可爱,又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
老板走到小童背后,对裴奈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对不住啊客官,小孩子不懂事,乱称呼人,您可千万莫计较。”
裴奈摆摆手:“无事。”
随后又对着小童笑了一下,转身出了茶馆。
出了茶馆的独院,是一片阴翳树林,还要走一段曲折的小径方能到主路上去。
茶馆坐落在八卦商街之上,这里一共有共八个建筑群,许许多多店铺统建为三排,围中而成一圈。有些隔开小径,有些则连联一整排,以此区分不同建筑群,此乃是用楼宇组造了一个大型八卦图。
北坤南乾西坎东离,中心则是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坡,其间亭台楼阁交汇,又分出众多庞杂商铺与院落,道路缦回,令人常陷迷途。
因其中未曾绘制两仪,唯由八方建筑的卦形来演绎原始亦无穷的太极。
八卦街的名头由此得来。
商街历史气息浓郁,自本朝建立初期便已存在,而百年时光并没有为那些建筑添了斑驳。经历代修缮,只能从些许阶上青苔和山坡间耸立的古松能瞧出岁月的痕迹。
而裴奈此刻,正在中央那起伏不定的山坡之间。
刚走没几步,听脚步声前面过来了两个人,那二人步子迈得很着急,待得裴奈从树木间隙中瞅到前方来人模样的时候,已是迟了。
“小姐!您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出门了,奴婢们找您找的好辛苦呢!”
裴奈一拍脑门,又被发现了。
鞠夫人派给她的小丫鬟贝菊和清竹转眼已到了近前,神色慌张,“唐知县刚刚找不到您,都发怒了,他说您整日乱跑,没有闺中待嫁女子的样,马上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样下去是没有夫家要的!”
“这么夸张吗?”裴奈很惊讶,不过她已经熟悉了唐父,知道他是个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刻板老头。
“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不然我们没法交代啊。”
裴奈一想起鞠府的“构成”,就心底发怵,早出晚归连影子都见不着的鞠言,看她不爽的小心眼厌世脸鞠连丞,糊里糊涂的热心肠鞠夫人,外加一个抱令守律、泥古不化的唐明枝父亲。
她猛地摇头:“跟你们回去,我对自己没法交代。”
第十九章
登云英雄大会
“可我俩若是没把您劝回去,我们回去是要挨罚的。”小丫鬟贝菊又着急又委屈。
裴奈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咱们折中一下嘛,鞠府多沉闷啊,你俩跟着我好好在外面放松放松,我们到时候一起回去,他们要是问你们,你们就说刚找到我,二话不说立马给我拽回去了,这不就行了?还给他们一种你们尽职尽责在外面奔波了一下午的假象,多好?”
贝菊和清竹面面相觑,反驳不出话来。
“我和依曦约了在八卦街的东侧入口见面,反正你俩的小身板也扛不走我,不如就一起呗?”裴奈半忽悠半诱惑地和她们商量。
两个小丫鬟纠结了半天,最终愁眉苦脸地点了头。
裴奈在前面走着,她俩就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多远,转过一道弯,裴奈就看到了提早过来在等她的依曦,依曦欣忭地朝她招招手。
她们到了跟前时,依曦迫不及待地拉过她,“快看!”
裴奈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八卦街外的城市主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摩肩接踵,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这么热闹?”裴奈好奇地问道。
“今天是一年一度登云英雄大会的报名日,马上截止时间就到了,截止时间一到,观众和参赛者就可以入场了,”依曦指了指旁边的三层高墙,“呐,就在隔壁八卦商街的离卦区,叫做圣火武斗场。”
八卦商街的离卦区裴奈早有耳闻,离的卦象中虚,所以这片区域最中间一排的商铺楼宇须得断开,由此便腾出了一片空地。
后经过拆迁改建,将所有楼宇都变成了三层高的梯形观景平台,上面布置了座位,中间的空地则扩大变成了武斗场。
依曦又笑着说道:“票是我父亲给的,咱们是观赏角度最佳的贵宾桌,我知道你肯定喜欢,特意带你来的,我们现在就进去吧?”
裴奈自然高兴,她喜欢看比武,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们朝着拥挤的武斗场入口走去。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出现在裴奈视线里。
裴奈忙说:“等我一下。”然后大步走过去,掏荷包买了三根糖葫芦。
她握着糖葫芦的签子,避开来往的行人返回来,递给傻站在原地的两个小丫鬟,“一人一根糖葫芦,不准再拧巴着脸了,笑一个!”
贝菊和清竹接过了糖葫芦,神情缓和了几分,都带出了笑意,“谢谢小姐。”
“对嘛,笑起来多好看。”裴奈又将另一根糖葫芦递给依曦,依曦摇摇头拒绝了,裴奈有些遗憾,心想这根多余出来的糖葫芦怎么办?
身边就是拥挤着等候入场的人群,有两个人的对话清晰传入裴奈耳中。
“你知道吗?今年登云英雄大会的终极奖励,是传说消失了十一年的上古神兵,珲洗鞭。”
裴奈听到那三个字,身子一僵,手中的糖葫芦险些也没拿稳。
那人的同伴讶然,“是三山五岳中,五岳之首的万岳血鞭?!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噱头呗,登云英雄大会已经在天耀拥有足够的名气和地位,但如果想要其他国家的英雄好汉也前来朝阳参赛,没有足够吸引人的奖励,他们怎会千里迢迢地赶来?你没看四周有多少异国人吗?依我看,这届比赛绝对比往年精彩得多。”陌生人流露出几分憧憬。
他的同伴充满了疑惑,一时间竟有些愤慨,“官府不管吗?韩家功勋卓著,世代参军,哪一辈不出几个大将军,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将军世家,也是裴家军曾经的半边支柱啊!逐北枪是天耀武力的象征,那万岳血鞭也是千千万万天耀人的信仰,怎容他一届比赛玷污?!”
旁边听热闹的陌生人插话进来,“兄台不知,韩家唯一仅存的血脉,当年的左骠骑将军韩睿泽,得罪过端定公,这比赛的终极奖励,也是经由官府默许的。”
韩睿泽......
裴奈的眼中再次闪过零碎的画面。
少年坐在荒滩之上,眸底有熠熠明光,看着她意气一笑,无边银河也由之晦暗。
她怎么会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他们在军营里长大,在习武的日夜里互相陪伴,曾是总角之交无猜嫌,鲜衣怒马共少年。
只可惜岁月错过,她一朝为人妇,而他跃将臣。
再次见面,他们已是裴、韩两家仅剩的后人,肩上有祖辈的重任,远方是祖国的疆土。
裴奈也终是接过逐北枪,披上了和他相同的战袍,成为了他的主帅。
裴奈喉头一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