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观众席上的达奚安有些恼怒,他用岐鲁语开口:“张晟这样做未免太过危险,这可是伏神八卦阵,山谷之国的禁秘之术,他一旦失手,明枝将会有生命之忧!”公羊子笙紧盯着张晟用以操控榕丝的双手,言道:“相传从未有人能从此阵逃脱,张晟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另一侧的贵宾桌上,依曦已是忧心如焚,满目焦急。
“张晟出手未免太狠了,不就是伤了他的人渣朋友邢啸仁吗?至于为了打败明枝,连山谷之国不传之秘的伏神八卦阵都用上吗?”
鞠连丞神情如常,“无需担心,明枝真正的实力还未曾展现。”
“还未曾展现?”依曦讶然。
她心里想着,若震天撼地的万岳血鞭都不能算作明枝真正的实力,那她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听说邢啸仁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小丫鬟贝菊小心地插嘴进来。
鞠连丞又道:“他们山谷之国的张家是出了名的讲情义,愿为朋友义无反顾、两肋插刀。何况张晟也是对珲洗鞭势在必得,有此举也是正常。”
“该有多识人不明,才能和邢啸仁这种人交朋友?”依曦越发气愤。
武斗台上。
张晟猛拽所有榕丝,无数机关启动声齐响。
机械“咔咔”运转,风声停息,坤、巽两根机关柱上的洞口都已闭合。
裴奈顿觉不妙,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她心知自己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可若将万岳血鞭交给张晟,于交予恶徒邢啸仁何异?
这是韩家的尊严,是天耀的尊严。
她一定不能输!
根据传说所言,伏神八卦阵毫无漏洞,可那说的是由八位术士一人一柱立于阵外操控的真正伏神大阵。
此刻张晟欲一人掌阵,就注定会和她一起,受困于阵中。
只要他在阵内,就必然会有所顾忌,伏神八卦阵也因此必定出现破绽!
而他,就是那个破绽!
裴奈不敢犹疑,提剑朝张晟冲去。
张晟在阵中飞移,走向无定,他左手携丝握转,离卦机关柱有火喷出,焮天铄地,穿燎半场,扫向裴奈。
裴奈立时疾速奔移,她连续跳过榕丝线,拼命躲开烈焰的袭击。
灼热的气浪打在她身上,她额头已有细汗冒出。
将将躲过火焰的范围,艮卦机关柱的底部鳞片开始向外蔓延,如山峦起伏,带排山倒海之势,欲将裴奈抓拿。
头顶是铺满的榕丝,裴奈无法使出轻功。
另外两侧,又有不同的机关接续开启,根本不给裴奈片刻喘息之机。
有无数飞镖从不同机关柱中射出,沿不同轨迹穿空乱射,除了被裴奈挡下的一些,其余飞镖都穿越半场,归于另一个机关柱的洞口中。
纵使裴奈反应再快,也经不住这样接二连三高密度的袭击。
裴奈艰难地躲开各种机关攻击,试图接近半场外的张晟,可那几乎无法做到。
她低估了张晟对于大阵的掌控力。
张晟对伏神八卦阵太过熟悉,每次袭击的安全区域他都了然于心,他一人控制着所有机关,在阵中自如地穿行。
人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裴奈也不例外。
她绕过一次接一次的火攻,躲过半空的无数飞镖和割人的榕丝线,却终究避无可避,被艮卦机关柱蔓延开的鳞片锁住了脚踝。
裴奈难行半步,她仅剩下唯一的机会,此刻她和张晟之间有一条空路。
长剑脱手而出,飞速回旋,砸向张晟。
巽卦的风口却在此时开启,劲风迎面横撞,将长剑当空刮回。
长剑的距离太近,裴奈避之不及。
“唐女侠!”
“明枝!”
在难以计数的惊呼声中,剑身回转,底部剑柄重敲在裴奈的额头之上。
切身之痛瞬袭,耳朵嗡响。
舌头里的浑树片疯狂颤动,有股异样的感觉从舌尖冒出,扩散到四肢百骸。
她抱住头,眼前闪过各样杂乱的画面。
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的话再度响起,“等到你的身体完全接纳了浑树片,你便会重新记起。”
而此刻,她的头部受到撞击,无数回忆钻入脑海,那是一幕幕曾经真实发生过,却被她遗忘的事情。
就在万人瞩目的武斗台上,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伏神八卦阵里,她重拾了,十年前临死前的所有记忆。
那钟老前辈口中,她最痛苦的记忆。
第三十六章
初见
在顾瑾珩成为权势滔天、朝野侧目的端定公之前,有很多人问过裴奈,她条件那般好,怎会看上顾家的那个哑巴庶子?
一直以来,她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人们猜测这背后有利益交换,是先帝忌惮皇后本族的势力,为了分权制衡而赐的婚。
裴奈和顾瑾珩的爱情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一套说辞。
天之骄女看上哑巴庶子?除非她脑子有病,或者纯粹痴傻了,才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糊涂事。
何况在外人看来,顾瑾珩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罢了。
外界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连裴奈也说不清。
不过至少有一点裴奈能确定。
他们说得没错,她...的确是痴了,那在她看来仿似镜花水月般如梦的缘分,从始至终,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
回忆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初次见到顾瑾珩的时候,裴奈不过刚刚及笄。
那日正是夏至,艳阳扫得大地酷热。
宫中举办大型御宴,她作为镇国大将军的遗孤,跟着母亲进了宫。
她从小生在军营,长在军营,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宴。
母亲早早嘱咐了她,要淑雅端庄,所有名望世家的贵族子弟彼时都会出现在宴席之上。
母亲还说,人们仍尊重她们娘俩是因为很大一部分军权还掌握在郭伯父手中,但她久病,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人世去陪父亲,郭伯父也会渐渐老去。
因而裴奈她需要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照顾她接下来的人生。
那个人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这些道理裴奈都懂,白天进宫之后,她即乖乖收敛住性子,连糕点都不敢多用。
母亲不久后被其他命妇叫住去聚坐闲聊,可她却从小便和都城世族的同龄人耍不到一处去。
在她看来,那些嫡庶儿女们都是些只会聊诗词和女红的庸人罢了。
她的心傲,因而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悠然逛着,琢磨她未来的夫婿。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孤身一人坐在那座木构黛瓦顶的亭子里。
路人纷纷避他而行,他自毫不在意。
抬手回甘着一杯茶,行止间那般雅人致深。
他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素衣濯濯,风姿卓越,恍若天人下凡。
与此同时,从他周身传递而来的强大气场,提醒着裴奈,眼前之人武功所到达的境界。
天知道当时她内心的感受,像一头小鹿在无休无止地乱撞,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就叫做心动吗?
好像是这样。
她自幼长在军营里,在外豪迈不羁习惯了。
裴奈不懂什么世俗礼仪,只是胆大。
她也只知她喜欢这人,于是便大步走了过去,顶着强压,站在他的正对面。
在路人审视与不解的目光中,她做了个揖礼:“在下裴奈,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淡淡瞥她一眼,却并未回应。
裴奈以为是自己过于莽撞,有些无礼,他不愿回话。
御花园里此时过路的人,也多是正在交谈的京都名门贵妇、世族子弟们,很多人都停下步子,望着这边发笑。
仿佛她所做的事情,令人发噱,滑天下之大稽。
裴奈只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补充,有看热闹的公子哥适时插话。
“他是个哑巴,没办法回你。”
裴奈一怔。
原来乍看完美无暇的“天神”,也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体缺陷。
可这让她更加心存怜惜,想要接近他。
在她看来,他们是一类人,都是被人轻视,内心孤独的人。
他身患哑疾,人们便对他避之不及;裴奈是女儿身,人们便默认她的父亲裴昊没有后代,声言裴家已然绝后。
自她出生后,有无数人曾经质疑她习承裴家枪的资格,在他们看来,她身为女子,甚至都不配拿起长枪。
极少人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艰难,单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一天天坚持了下来。
她只是想要证明给人们看看,哪怕她作为女子,也有能力,打倒所有瞧不起她的男人,有朝一日,担得起父辈们留给她的“逐北枪”三字。
在她该婚嫁的年龄,她遇到了自己第一眼便心动的男人。
那人自带哑症,四周是人们的讥笑与嘲讽,可他仍旧面色如常,泰然处之。
同她一样,明明不被世人接纳,却有着那股不屈的倔强。
“那你能给我写一下,你的名字吗?”裴奈无视人们的目光,主动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手掌摊开,递到他面前。
他只冷冷看她一眼,未有任何反应。
裴奈对他笑着,可他不以为意地起身离开,徒留裴奈的手傻傻滞在半空。
尽管他已表现得这般冷漠无情、生人勿近,裴奈仍然不放弃,她觉得这人的脾性十分对她胃口。
年少的她当时卯足了劲,回家后就让母亲派人打听男子的名号。
顾瑾珩......原来他是端定侯的庶子,于家中排行第三,还未订亲事。
母亲不是很同意,不过庶子而已,既非世子也非嫡出,还是个哑巴,拿什么给裴奈接下来的人生做保障。
但裴奈偏偏看准了他,再的都瞧不上眼。
逼得母亲无奈之下去找人说这门亲。
彼时的端定侯夫人是顾瑾珩的主母,却非他的亲生母亲。
在她看来,顾瑾珩若是说成了这门亲事,身后就有了可仰仗的靠山。
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其父虽然为国捐躯,但还有留存下来的势力以及整个裴家军不是?
为了她另外两个儿子不被压制,她并没有告知端定侯和顾瑾珩,将此事隐瞒了下来,让人回绝了镇国大将军夫人,声称顾瑾珩已有了心仪之人,还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对两家无法结为亲家的遗憾之情。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的,谁知裴奈是那般的性子。
懵懵懂懂刚发了芽的爱情给了她无尽的勇气,推波助了澜,直接当街拦了顾瑾珩的马车,质问他究竟心仪何人。
顾瑾珩这才知道镇国将军府提了这门亲事。
也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毫不掩饰心绪地要嫁给他。
不胫而走,拦马车事件很快传到端定侯那里。
端定侯属陛下一党,为人正直,他一向很欣赏裴昊和郭旻这样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在他看来,能和镇国将军府结为亲家真是八辈子修不来的荣幸。
更何况,陛下曾和他提起过,想要让裴、顾两家联姻,将裴奈许配给顾家的嫡长子,即端定侯世子。
裴昊已死,郭旻暂时掌权,但郭旻之后没有继承者。
逐北枪后继无人,裴家军的势力很快就将分散开来,届时将有无数人插手进来,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若能与之联姻,便能保全裴家军的势力,使其继续为陛下所用,何尝不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裴家宠女儿,他们不希望将裴奈的婚姻用作利益交换,也听说裴奈并非寻常女子,强压下的婚事她绝不会屈从。
结果陛下和他都没能料到,裴奈会先一步看上了顾家的哑巴庶子顾瑾珩,甚至当街拦下马车表明心绪,闹得沸沸扬扬。
虽然裴奈选择的并非是端定侯世子,但不论怎样,只要裴奈能嫁入顾家,他和陛下要做的后续工作,便能够继续。
为此,他严惩了端定侯夫人,又派人备好了谢罪礼,即日登门拜见了裴奈的母亲,之后两家又一同求到了金銮殿前。
陛下亲自为她和顾瑾珩赐了婚。
从这时起,她和顾瑾珩便开始了...相互纠缠的一生。
第三十七章
战事起
史书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千万家庭的离散、半面江山的兴衰。
正康十五年。
上三山逐北枪,即天耀镇国大将军裴昊,于西境六城外大败邬族铁骑。
天耀朝得享一段宁靖。
十八年前的那一战,裴昊虽大胜,却不慎中了敌方贼寇暗放的毒箭,不治身亡。
正康二十三年二月。
于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邬族,举兵十三万,由邬族大将,拓跋霍率领,犯我天耀西北边疆。
时隔八载,天耀再次历经严峻的外族侵略。
原已逝镇国大将军手下军师,郭旻,临时被封为平西大将军。他肩负重任,继承了裴昊的遗志,接过逐北枪,领十万裴家军抗敌。
平西大将军用兵之法卓越,精于战事,将邬族打得节节败退,却在最后一战被己方不知何人透了计策出去,遭了敌方的暗算。
参战的裴家军殉了多半,郭旻将军身上中箭,仍咬牙苦撑待援军到来。无奈因受伤力尽,敌不住对方大将拓跋霍全力以赴,右臂被斩,惨死于敌人长刀之下。
辽东王受命带兵前往支援,他日夜加速行军,却还是来迟一步,只得见郭将军尸身。
裴家军的士兵从不言败,浴血抵抗了数个时辰,待得辽东王带其驻军赶到时,裴家军仅剩一万余人。
拓跋霍即刻带兵撤退。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裴家军死伤半八,邬族也仅五万而逃。
那日大雨瓢泼,淄城西北边的赤山一片血海,可怖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