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赤山之战发生在裴奈和顾瑾珩成亲的第五年。
那年,裴奈正满二十岁。
当赤山之战的结果传来时,她正领着萧鸣逸在外散心。
路旁古树于上聚拢,为路畔遮了荫。
他们踏着斑驳的树影。
彼时的萧鸣逸约莫九岁,身着银白色金纹小袍,扎着素色飘丝带挽起的发髻。
他面上没有表情,依旧是那般少年老成。
在裴奈看来,那时的萧鸣逸只是个没了母亲,又无法得到父亲关照的孩子。
为了让他开心些,裴奈总是爱逗弄他。
“阿逸,这个泥人如此好玩,你要不要来一个?”
可萧鸣逸却抬头瞧她一眼,不冷不热说道:“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自己去让他们捏一个,不要拿我做借口。”
裴奈“嘿”了一声,挑眉轻启道:“你才多点大,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以后咋办?”
萧鸣逸没有理她。
裴奈一乐,扯过萧鸣逸带着云纹的衣袖,“走,捏个小鸣逸玩玩。”
朱色廊柱并上斗拱交错,撑得碧瓦而砌,楼阁均三层高,双侧梁架间垂鱼,飞檐走兽精雕细琢,甍宇齐平。
泥人摊就在两座楼阁之间的空地上。
裴奈吩咐完要求,刚要掏钱,传信的人却先寻了来。
头顶之上,枝头随风抚而抖动,叶亦沙沙作响。
传信的人在她面前跪下。
“夫人,前方传来的战报,裴家军在淄城遭遇伏击,郭将军......战死了!”
......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去的了,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她曾带着满心的悲痛,等着顾瑾珩回府,将肩膀借给她依靠。
可她等到饭菜皆已凉透,仍未等到他回家。
那些日子的顾瑾珩,总是很忙。
郭伯父一去世,偌大的裴家,自此只剩她一人。
她自幼要强,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诉,然而那时,她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够抱住她,缓解她的悲恸。
可她记得,当时的她,身边只有萧鸣逸为伴。
顾瑾珩很晚才回来,只不过用手势对她说了一句:“郭伯父的事,我知道了,你别太难过。”
人们都觉得,裴奈已足够坚强,坚强到无需他人安慰。
顾瑾珩,亦不例外。
再后来,当裴奈以身赴死前夕,她也才恍然明白。
郭旻伯父去世,何尝不是顾瑾珩想要的?
她依稀记得,赤山之战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过得无比混沌。
直到事变当日。
正是月朔,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印象深刻。
她和顾瑾珩、萧鸣逸正在用晚膳时,宫里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顾瑾珩连饭都未用完,就准备起身入宫,裴奈预备收拾一下,随他一起。
却在这时,又有十万火急的通禀传来:太子于东宫遇刺,二皇子的军队已调至朝阳郊外。
二皇子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谁曾想,他所做的这些,顾瑾珩早有防备。
裴奈也不知道顾瑾珩是如何做到的。
卫戍羽林军的几位长官曾经宣誓效忠二皇子萧彬,却在事出时临时倒戈,令萧彬措手不及。
顾瑾珩一时间反客为主,早已驻扎在朝阳五十里外的军队闻讯开拔,将萧彬的军队反向包围,乘隙插足,扼其主机。
萧彬自知失势,在无数手下的以死相护之下,成功逃出生天。
顾瑾珩追击的人马也没能将他拦下,萧彬连夜返回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夺嫡之争的由来裴奈也还知道一些。
这么多年来,宫里一共才诞生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就算加上养在宫外的萧鸣逸,也不过统共三个子嗣。
宫中妃子频频小产,太医诊得陛下身子有恙,乃阴虚之症,因而妃子肚子里的龙种才会受到影响。
可顾瑾珩给裴奈说过,陛下早已有所怀疑,他身子日益恶化,是一种长年累月的慢性毒素导致,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陛下大致已经查到了幕后指使,只是这个人,连他也动不了。
皇后本族势力极为显赫,其家族势力一日未除,陛下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那是他筹谋已久的分权大计。
因为身体原因,圣上膝下便只得三子一女。
太子与二皇子均乃皇后所生,小公主由一侧妃所生,却也才一岁。
二皇子也是皇后的儿子,比软弱的太子更有野心。
他不甘被自己同胞兄长所压制,有此举也应是谋划多年。
圣上驾崩时,他搜遍了宫中也没能找到遗诏,无奈之下干脆找巧士伪造了一份虚假的传位诏书。
他将朝阳当夜的大乱颠倒为顾瑾珩谋逆犯上、意图篡位,一时间谣言四散。
萧彬欲将所有矛头指向顾瑾珩后,携诏书继位于云城,继而带兵以诛凶殄逆之名,讨伐顾瑾珩。
第三十八章
裴家军驻地
可顾瑾珩手里却有一道真正的圣旨,一道皇帝两年前早已秘密拟好的圣旨。
即刻他便公示了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三子萧鸣逸,于正康十四年生于大慈寺,生母淑妃。三皇子自幼长于民间,正康二十一年淑妃病重,遂将其托付于其弟端定侯。
三皇子虽年幼,但品行嘉仁,谦睿慎成,必能克承大统。
圣旨公示之日,即传位于三皇子萧鸣逸。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正康二十一年二月】
二皇子想不透真正的传位诏书竟在顾瑾珩手上,待捉摸透了,却是失了先机。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无人料得邬族竟如此之快便已重整旗鼓,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此次打出的旗号:
赴天耀二皇子之邀约,协助平息天耀国叛乱。
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已无后路的萧彬彻底失去了理智,为了皇位,他宁愿将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献给邬族国君,以换取天耀最大的敌人,邬族的援助。
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矗立于天耀西部边境,和平年代是东西各国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危急时期则作为重要防线,抵御着外敌的入侵。
如若将这两座城池拱手送人,天耀将被烙下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留给千万天耀人的,亦是百年遗恨。
从此,天耀也将成为邬族手中待宰的羔羊。
无数人都想过顾瑾珩失败后的结果,邬族的铁骑在整个上北大陆将无人可挡,天耀周边的国家也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如若萧彬称帝后守不住江山,最糟糕的结果会是:天耀被大举入侵,国都沦陷。
从此没有国家能与邬族制衡,整个上北大陆生灵涂炭,邬族铁骑可以驰骋无阻,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顾瑾珩算准了一切,却也没料到萧彬丧心病狂至此。
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两支军队的实力皆不容小觑。
可顾瑾珩的兵马无法和两支军队先后战斗两次,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几日后,她被顾瑾珩差人叫去议会厅。
他告诉裴奈,他需要裴家军的协助。
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裴家军的主帅,需承烛龙帅印。
同时人们也都知道,能承烛龙帅印的最后一个人,已在五月前战死。
但那是他们的以为。
只有了解内情的少数人知道,还有一人可以......
这人,叫做裴奈。
那日她从议会厅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
萧鸣逸当时正在教书先生的指导下,反复习读五经。“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她跨过书房的门槛时,萧鸣逸刚读至《尚书》,随后她屏退了其他人,告诉了萧鸣逸她要远行的事情。
那时的萧鸣逸,说出了令裴奈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一句话,“我知晓你是重义轻身之人,但是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我们。”
裴奈从未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此刻已是有些诧异。
在萧鸣逸成长的过程中,历经无数次生离死别,他虽从未提起过,但裴奈知道,那些事情多少在他心里留了下阴影。
裴奈愣了愣,伸出小拇指,粲然笑道:“你不放心的话,按咱们的老规矩,拉勾上吊。”
萧鸣逸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沉痛。
他定定看着裴奈,忽地一笑,伸出手来,尾指与她的小指紧绕。
裴奈轻言道:“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她对萧鸣逸的承诺,在战场上,她一度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做到。
未曾想,命运还是安排她重新回来,裴奈和萧鸣逸的约定...迟到了整整十年。
......
拂晓的风吹得凌厉,窗柩间的竹篾纸沙沙作响。
夜总是过得很快。
醒后,她去了裴家的祠堂,那里供奉着一杆长枪。
那是世上最锋利的长枪,也是世间背负意义最重的长枪,天耀——逐北枪。
她的先祖们就是拿着这杆长枪,一路披荆斩棘,昂首屹立于武林之巅。
泛着金属光芒的枪头两边均有刀刃长七寸,锐锋无比。月白银铁托着枪头印有凸纹,长杆状盈其上铺了黑,尾部银铁纹云圆状收底,刀锐近枪托的部位,刻着金色小字:“碧血丹心”。
全枪统长八尺,比她还要高得多。
当她用双手将逐北枪捧起时,门外立着的下人们,呼吸都几乎停滞。
裴奈拿枪的动作有些缓慢,这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几乎不言而喻。
她能感受到长枪身上带着的肃杀之意,心上有些苍凉。
她望着手中的长枪有些发愣,直到身后传来双手轻轻拍击的声音。
裴奈没有回头都知道,走路没有脚步声,还用左手轻轻拍击右手手背,以此唤她的人,只可能是顾瑾珩了。
她拿着逐北枪转过身,看见顾瑾珩对她做出了手势:是时出发了。
......
夜幕已经降临。
淡色天空下,此起彼伏的火光在连碧青山间映射过来,显得群星晦暗稀疏。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终是赶到了裴家军驻扎之地。
军营门前,众人吁停了马在外等候。
角塔上的士兵见此立即吹了号。
少时,有位士官登了塔,声音洪亮:“何人,为何来此?!”
裴奈不识此人,便高声道:“去叫你们的韩将军出来,就说裴奈在此处等他!”
韩睿泽的父亲十八年前就已战死。前一任万岳血鞭,即韩睿泽的长兄,也于数月前死于赤山之战。
因而韩睿泽也是韩家仅剩的人了,整个裴家军驻地,便只有一位韩将军。
士官派人下去禀告韩睿泽。
众人转身下马,裴奈快步走至顾瑾珩身侧。
她五年没有回来,裴家军的驻地对于她来说已是有些陌生,但至少有他为伴,会好受一点,裴奈想。
她对着顾瑾珩绽放了一个笑容,却不曾想,最终僵在了脸上。
顾瑾珩看了她一眼,如对待外人一般,依旧冷峻,毫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她早该习惯,顾瑾珩在外从不愿露出对她的半点温情。
一向如此。
第三十九章
烛龙帅印
五年来,她在顾瑾珩脸上看到的笑容寥寥无几。
她一直认为日久便会生情,但渐渐她才意识到,她错了。
他的心太坚硬,她闯不进去。
也许那些无人时他对她露出的些许柔和,也是他的伪装吧,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后来每思及此,她都会露出自嘲的微笑。
带着苦楚。
她的笑还未曾收回去,军营的大门便已打开,韩睿泽带着手下走了出来。
她嫁与顾瑾珩已过五载,五载不曾入过军营,亦不曾得见故人。
韩睿泽的五官变得更深邃了,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风采更甚当年,不知为何,他总能给人一种少年与成熟相错之感,可两种彼此对立的感觉,放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矛盾。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顾瑾珩,最终稳稳落在裴奈身上。
裴奈对着韩睿泽莞尔一笑,“久别无恙?”
韩睿泽嘴角一直隐隐带着笑意,听到此话面部表情极细微地浅浅一收,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还知道回来啊?”
嫁为人妇后,裴奈再进入裴家军军营便是不合规矩,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
裴奈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她明白,韩睿泽从不会真的怪罪她。
他的视线再一转,与顾瑾珩的目光相撞。
二人彼此对视,裴奈觉得气氛一度有点古怪......
她能感觉到顾瑾珩有些不悦,可他又似乎刻意收敛了周遭的迫人气压。
是不愿在韩睿泽面前显露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