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齐崇和历代皇帝都不同,他没受过系统的教育,朝堂上斥责群臣就像市井骂街,言行举止无不遭人诟病。都说他虽然是齐家血脉,却和粗鄙乡夫无异。
所以他拼了命地将自己的姿态放高,即便指鹿为马,也不允许别人忤逆自己。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放低姿态,只是因为想要慈渊亲近自己。
他学别的皇帝学了那么久,学了个四不像,现在才恍觉,原来自己始终是那个曾在太皇太后手下苟活的齐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齐崇学东西总是很快的,用暴力不能使慈渊屈服,那他就换一个方式,压着声放低姿态。
毕竟人总会对弱者心软。
可是他不知道,这招对弱者是没有用的,尤其是已经见过他凶狠一面的慈渊。
慈渊往床榻里缩,一只手压在后背,胡乱地抓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压根儿没仔细听齐崇话里的解释。
他越慌,就越摸不到想要的,而齐崇已经说完了,手也伸了过来,慈渊继续缩,但是就这么小点地,早就退到最里面了。
于是,他只能用惊惧交加的目光炙烤齐崇,泪水如挂珠断线般地流:“求求您…不要碰我,陛下,陛下……”
他太抗拒了,在齐崇的手碰到自己时哭得喘不过气来,仰倒地开始干呕,空响的胃也撕裂般疼起来。
这完全是本能反应,慈渊控制不了,齐崇伸手的时候,完全和那天在干明宫满手血提着刀的齐崇重合。
慈渊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他只是接受了齐崇的可怕。
齐崇最终还是抱到了慈渊,少年蜷缩在他手臂上,没有了抗拒的力量,只知道呢喃着“疼”这个字。
并没有多激烈的挣扎,甚至连推搡都没有发生,齐崇却被吓得心悸。
与此同时,一旁的诗桃猛地跪下来,匍匐到齐崇跟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陛下,求陛下放过公子吧,公子快要喘不过气了,陛下!”
邦邦的磕撞声和慈渊干呕的哭声掺和一片,齐崇脸色阴郁,下意识松开手,慈渊摔倒在床上,抓着被子往自己身上遮,呜咽的声音支离破碎。
叮当一声,长长的玉链从里面被抖落出来,其中最大的圆形玉佩上雕刻了一个偌大的“杜”字。
禁步太长,偏偏其中最大的玉佩掉了出来,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
齐崇颅中的纷扰在看清禁步时,轰的一下就全炸开了。
来不及藏起来的禁步被猛地砸到地上,齐崇像丧家之犬地踩在已经碎掉的玉石上,恶狠狠地继续碾着,立下誓言:“杜清辉……杜清辉!孤永远不会让他进宫!”
最终,还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齐崇不仅没有解决慈渊吃得少的问题,反而彻底让慈渊吃不下了。
不过几日,少年就瘦的不成人样了。
瘦削的下巴尖尖的,伶仃的手腕本来就没有多少肉,唇角抿平,目光凄愁,就和手腕上总是不愈合的伤口一样。
慈渊吃不下饭,也不要别人伺候,捧着摔碎的玉石一块块想拼好。
可是他越来越虚弱,最后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崇掌管了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却掌控不了慈渊的意愿,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向奄奄一息。
还不如没醒过来的时候好,至少那样喂进去的药啊汤啊,都会乖乖吃下。
无人能医慈渊,他的心结在这儿,被齐崇提出来反复打压。
看着已经走向消亡的少年,齐崇已经没有办法了。
*
慈渊又昏睡过去了半宿,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乏重,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意识尚且浑噩,蹭着被褥摸被自己压在身边的玉石,外面下起了秋雨,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听的人心烦。
摸到冰冷的玉石时,慈渊内心的慌乱才少了一些,他又不动了,细细地感受身体的异样。
手腕很疼,也很痒,伤口愈合的太慢,再加上这几日粒米未进,慈渊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溃散,外界的声音都蒙起来了,听不真切。
他似乎还是快要死了。
被褥里并不暖和,慈渊身上也没有什么温度,他蹭了蹭脸颊上的头发,想他现在的样子大抵很不好看。
之前等着人来杀自己的时候,慈渊想的都是要把自己洗干净,把手腕支出去一点,血流出来不要沾到身上,这样至少死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漂漂亮亮的。
人死之前是什么样子,死之后就会一直维持相同的样子。
慈渊就想,这样除了手腕上难看点,他也并不狼狈,面对阿爹阿娘,也可以抬起头来,说自己有好好活着。
可是那次他没死,这次,却似乎要死了。
好难看的,慈渊想着,眼泪一点点地从眼尾挤出来,温热地划过脸颊。
他自己看自己的手腕时都嫌弃得要命。
慈渊又要睡过去了,他精神太差了,恹着眼睛,在意识快要陷入黑暗时,却又听见一个人喊自己的名字。
“小池……”
“小慈……”
他恍惚地抖着睫毛睁开双眼,看见一个伟岸的身影落在床帐上面。素白的手掀开床帐,当看清来人时,慈渊眼泪夺眶而出。
“……大人”少年沙哑虚弱的声音如稚鹿临死前的濒叫,说出来的话也让人钻心的疼,“您是来杀我的吗?”
陆京墨逆着烛光,闻言几乎落泪。
他颤抖地摸了摸慈渊枯瘦的脸颊:“不是,我如果知道那就是你,我绝不会那样做。”
陆京墨几番酝酿,想要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慈渊却雾着一双眼说:“可是我差一点就见到爹娘了,就差一点。”
“如果…如果大人不是来杀我的……”
那为什么……
你还要出现在我眼前呢?
慈渊不是盼着他来救他的,是盼着他来杀他的。
看着慈渊眼底的希冀又开始暗淡,陆京墨钻心的疼。
慈渊不会再信他了,在少年眼里,自己早已是不择目的的施暴者。
而他,也没有机会解释了。
傲慢的苦果如同腥臭的血被咽下,陆京墨弯下身子,在慈渊的耳边轻声说:“小慈,是清辉要我来的。”
一句话像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少年眼里的光又重新汇聚起来,陆京墨贴着他的脸:“清辉与我已经安排好了眼线,最多三日…最多三日就会来带你走,小慈,你再坚持一会。”
“要好好吃饭,养精蓄锐,知道吗?”
“小慈,清辉在外面等你,他进不来,可是……”
男人的手整理慈渊的头发,咽下不甘帮另一个男人说好话:“他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慈渊听着陆京墨说,激动起来,声音听着都有几分活力,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又连忙藏起来,怯怯地看着陆京墨,“对不起…我太,大声了。”
慈渊道完歉了,又仰起头来朝陆京墨说:“我知道他在等我,我,我也在等他……”
这话说得慈渊自己都不信,他要是在等杜清辉就不会愁的吃不下饭了。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这么多天来杜清辉一点音信都没有,他守着的禁步被齐崇砸碎了,齐崇还说那样的狠话……
慈渊绞着脑汁给自己找借口,底气不足地重复“我也在等他”这句话。
诗桃端着米粥在外面,齐崇也站在外面,面色阴沉,盯着门扉像是能戳出一个洞来。
陆京墨已经进去许久,他们又等了一会,门从里面被推开,陆京墨站在门口,神情微微放松。
陆京墨先是看了一眼齐崇,接着才看向诗桃,接过她手里的米粥。
诗桃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公子他?”
“放心,”陆京墨用袖子遮住米粥,外面的雨连绵不断,天也是阴的,可他说的话,却让人安心,“他说饿了,肯吃东西了。”
就算是紧绷着的齐崇也不由得松了肩膀,可目光依然复杂至极。
陆京墨进去又关上厢房门,齐崇背着的手松开,舌尖上溢出的一点血味,让他有些狼狈地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他知道,陆京墨是用什么方法安抚了慈渊。
第84章
陆京墨说最迟三天,但实际上在翌日夜里,他们就展开了行动。
平静的夜里喧嚣像是浪潮般袭来,慈渊不知为何心慌的厉害,一直没睡,穿的整整齐齐,手里拿着诗桃给他打磨圆润的玉石一直摸。
冰凉的玉石摸着没底,外面渐渐下起雨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倾盆大雨。
哗啦啦的声音将一些龌龊都掩盖了,诗桃提着灯在走廊上疾行,风夹着雨掀起裙摆,连发丝也吹得凌乱。
但她已经没工夫整理自己的仪容了,迎着风走到春仪殿门口,将灯盏放在一旁,一只胳膊推着门栓,猛地一下,直接将门推开了。
紧接着,她就对上了守在门口的侍卫冰冷的目光。
她面色平静,仿佛没看见侍卫抽刀的动作。
慈渊没出过厢房,所以不知道齐崇不光是将杜清辉赶走了,还将整个春仪殿锁了起来,因此不管是杜清辉还是萧鎏,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带慈渊离开的办法。
掩上半扇门,诗桃看向门外,将侍卫们的视线也都带了去。
慈渊的厢房门口,秋忠和小秋提着灯轻轻地扣响了门。
慈渊听到声响连忙将门打开,他心里不安,一直在门口徘徊,看到是秋忠和小秋敲响,心慌地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下一句,想问的就是诗桃呢。
秋忠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春仪殿的门口,又将手里的披风递给慈渊,轻声道:“慈渊,披上这个和我们走。”
不用过多言语,慈渊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接过披风穿上,和秋忠一行朝更里面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后门。
秋忠警惕,没有直接开门,而是贴着被雨水淋湿的门听外面的动静。
慈渊有些站不稳,小秋紧贴着他支撑一点重量,当门外传来敲击的声音时,雨声仿佛也变得不是那么嘈杂了。
秋忠推开门,伞沿落着连绵不断的雨珠,慈渊若有感应地微微抬起头来,笔直地对上来人的眼睛。
雨幕之中,杜清辉撑着伞,朝慈渊伸出手来。
雨风冰冷,男人鼻息滚烫,对着少年声线颤抖:“小慈,我来接你了。”
*
雨越下越大,雷声闪现,将这场雨演绎得声势浩大。
冰冷的宫墙上雨水冲刷掉一切,宫门内的皇道上,~年轻的帝王站在不远处和萧鎏遥遥相望,身边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卫军,大雨瓢泼,冰冷的甲胄下,似乎随时都能见血。
萧鎏抽出利剑,剑刃的冷光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使得这位桀骜的世子不屑地挑起眉,释放出一个示威的信号。
这一夜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他们只是为了心爱之人奋斗的男人。
可彼此对视的眼里,又不免带上一点对彼此的同情。
慈渊的选择从不在他们之间,而是另一个人。
萧鎏拦住了去路,身后是抱着慈渊奔跑的杜清辉。
齐崇颤抖着手,青筋在额角和手背上蔓延,骨头都要被自己扭脱臼了,眼里挣扎着充血。
可他始终没有向禁卫军下达追捕的命令,不是因为不想争了,而是不敢争了。
慈渊太柔软了,不适合留在宫中,更不适合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个良人。
雨下得太大了的,齐崇眼睁睁看着杜清辉的背影模糊成一个点,岿然不动。
只是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肉里,刀似得剜出一条条血痕,从指缝蜿蜒而下。
走吧,
走吧。
走吧!
逃得远远的,免得我反悔了来抓你……逃得远远的,也不要给我反悔的机会。
齐崇似笑非哭地沉默着,无处宣泄的心痛和不舍震耳欲聋。
可是他也知道,这是他和小慈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我放手了,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哪怕一点……不怕我?
慈渊被杜清辉抱在怀里,他不敢闭眼,仰着头看身后的状况。
在他眼里,黑黝黝的天变了样,看见红墙绿瓦变成一条直线远去,看见蓝天白云终于不再被宫墙框住……最后,他看见昔日的自己走投无路,一步步跟着要去净身的队伍朝里走。
看着,看着,哪怕眼睛发涩,落进些许雨水也不愿意闭上。
辗转奔波,他终于还是离开了这座吃人的皇城。
慈渊紧紧地抓着杜清辉的衣服,藏在披风下的脸扬起来,他的声音散在风雨里:“我们要去哪儿?”
杜清辉掩着风雨,手背上雨水滚落。
他回答慈渊:“去江南。”
江南水土养人,愿慈渊在那儿,能长命百岁。
第85章
杜清辉带着慈渊离开皇宫后,并没有立马就去江南。
他们修整了一番,杜清辉递上辞呈,等到杜清辉不再是太傅时,才算了无牵挂地离开。
慈渊有些不安,觉得是自己耽误了杜清辉的仕途,临行前蜷缩在杜清辉怀里,不停地问他真的要去江南吗。
杜清辉压着慈渊的肩膀拍了拍,回了他一句温柔而坚定的回答。
他们要去江南的陵城,那是江南那一片最繁华的地带。
其实早就有了离开的想法,否则他不会甘心只当一个太傅,会为自己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杜清辉对名利看的向来不重,如果不是因为放心不下大齐,他早就辞退隐居了。
这几年来斡旋于阴谋诡计中,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想要得到他,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狠一点,变成一个假君子。
虽然性子也跟着扭曲了些,但他总归还是杜清辉,对名利实在喜欢不起来。
更何况……现在的齐崇,恐怕也不愿意和别人共享天下。
杜清辉缠紧了一寸慈渊,少年浑身都软,他勒得再紧也不会觉得难受,贴着肌肤就交融在一起了。
很松软,很香甜的感觉。
比起在冷冰冰的杜府待着,他更愿意带慈渊去陵城,那儿人少,天高皇帝远,齐崇的手也暂时伸不过来。
杜清辉亲了亲慈渊的发旋,说自己也想去,在记忆里搜罗了几篇名人的游记,将慈渊肚子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
陵城呀,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
吴侬细语呀,水船摇曳呀,春意盎然呀……
慈渊听着听着就放松下来了,要睡过去,手虚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有几句呢喃都没说出来。
小孩子脾性,进宫这么久没改,反而因为压抑得久了,爆发出来比之前更甚,一定要杜清辉哄着。
他恹恹地闭着眼睛,想要是大家都去江南就好了,自己去、清辉去、诗桃去、秋忠也去……
原来掰着手指数,他也有那么多人喜欢呢。
第二天卯时,天光破晓,一行人便准备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