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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说完,高高地起身,垂着眼皮睨着我。藏青色的苗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但我眼里却似地狱修罗。

    沈见青丢下一句“你吃药休息,别想着那群朋友会回来了”,便径直出门,很快我就听到了屋外落锁的声音。

    我缩在床角,后背抵着墙壁才勉强找到了一点安全感。经过刚刚这一遭,我气血翻涌,心绪大起大落,发了一身冷汗,身上的温度反而好像降下来。只是脚一直没有被包扎,右脚的脚踝高高地肿着,关节间还不正常地错开了一点,疼痛已经深入骨髓。

    冷静,冷静,李遇泽,先冷静下来。

    我忍不住瑟瑟发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现在的遭遇是我以前从未设想过的,连个应急方案都没有。我不能只等着邱鹿、温聆玉他们带人回来了,我得自救。

    任何时候,靠自己总是没有错的。

    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自救基本上没可能。沈见青的力量我是见识过的,我正常状态下都不一定能制服他,更别说脚还伤了。

    我知道沈见青打的什么主意。他故意拖着,不包扎也不治疗,就想让我的脚这么残废掉。他好几次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伤脚,我就已经猜透了他的想法。

    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伤是拖不起的。偌大个苗寨,一定有医生,至少也有懂医术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治好我的脚,不能留下身体残疾。

    不然以后跑起来都不利索。

    要达成这个目的,还是要靠——沈见青。

    我咬紧牙关,心头一片哀凉。

    要向强暴了自己的人低头,甚至去求他,这比杀了我还难过。尊严这种东西,一旦破碎,零落成泥,就很难再拼回去了。

    不,李遇泽,尊严算什么!

    和一辈子困在这里比起来,尊严算什么?!

    只要我出去了,回到了我自己的世界,回到文明的社会,谁会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我还是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走我早就规划好的道路。

    我完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不不,难道没有人知道,这事就等于没有发生吗?一切事物存在过终会留下痕迹。

    甚至还可能被人发现!

    “啊——”

    现实的困境与思想的矛盾折磨得我头痛欲裂,我抱着脑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缓缓滑倒,扑进了床褥里。

    床铺在刚刚那一番挣扎过程中已经濡湿一片,泛着浓浓的药草味。我无暇顾及这些,只想先睡一觉。

    睡一觉吧,那些想不通的事情,留给明天。现在,先好好地睡一觉。

    我逃避似的把脸埋进被子里,遮住了懦弱的泪水。

    第31章

    谎言迷雾

    没想到,第二天我并没有看到沈见青。

    我很早就清醒了,睁开眼的时候,腰背都是酸痛的。我就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扑在被子上睡了一夜。

    床上的药渍早就干了,变成了黑暗又僵硬的一个不规则圆形,横亘在床上,散发着淡淡的苦涩的味道,荒谬又可笑。

    也不知道是我身体素质过硬还是昨天沈见青灌下去的那点药起了作用,我的烧已经退了下去。身体的温度恢复了正常,力气也回到了四肢百骸,只脚伤还是老样子。

    我下床,一瘸一拐地挪到窗边,试着掰了下窗户中间的栏杆。很牢固,任我怎么用力都没有松动的痕迹。

    之前窗台上还只是几个凹槽,现在为了我,凹槽里已经安装上了坚不可摧的栏杆。

    我初住进来的时候还笑称这个窗口如果安上栏杆就会像是牢房,没想到现在却一语成谶。

    我有些泄气地坐回床上,深深呼吸几口,烦恼如影随形。我的右脚受伤处已经泛起麻痒,那是伤口缓慢自愈的征兆。不能正骨包扎的话,以后肯定会受影响。

    我现在没得选,必须得依靠沈见青。

    这个认真让我很矛盾痛苦,我唾弃这样弱小的自己,但更恨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锁动的声音。我的心下意识高高地悬了起来,呼吸窒闷。这已经成为了我听到铁锁声响的条件反射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不是沈见青。

    我都冒到嗓子眼儿的话,瞬间就哑火了。心底里莫名松了口气,就像是死囚犯忽然被通知死刑延期了一样。我又可以再缓一缓去直面沈见青了。

    那人一身青灰色苗服,浑身素净,只衣襟上有一圈花纹,不像沈见青般银饰叮当。他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个惯常在地里干活的,面相憨厚老实,国字脸,嘴唇很厚实。

    这么久我终于见到了一个生面孔,不由得又高兴又紧张:“喂,你好!”

    他并不理我,自顾自地放下了手里端着的食物。

    我垫着右脚,左脚连续蹦跶几下来到那人面前,迫不及待地说:“我要出去!你放我离开吧!”

    说着,我向门外快速蹦去。

    可还没碰到门的边,就被那人一把揪住了后脖领。

    “洞努!”

    那人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把我扯到屋子里,反身迅速关门而去。

    我蹦跶着来到门前,拍打着门,即使知道他听不懂却依然固执地做无用功:“我不是愿意的!你们这是非法拘禁,会坐牢的!放我出去!”

    那人动作利索地锁了门,扬长而去。任我在屋里拍打、怒吼、痛骂也没有人再搭理我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现在的无助和绝望。

    我的右腿一沾地就钻心地疼,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很快也酸软了。我扶着门缓缓坐下,将头埋在了掌心。

    这里的人听不懂我的话,就算听懂了也未必愿意帮助我。

    我该怎么办……

    还有邱鹿他们走出去了吗?昨天沈见青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吓唬我的?他们如果中了蛊虫,那我呢?

    想到这里,我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阿黎曾经无意间说漏过,氏荻山生苗会下蛊。沈见青的那些言论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会不会,会不会早就已经中了蛊?

    我越想越泄气,浑身冰凉得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爬起来,摸索到桌边。

    桌上昨天的食物已经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鲜的饭菜。有糯米粑粑,腊肉和米饭,带着浓浓的苗家风情。

    我昨天几乎一天没有吃喝,现在很饿,肚子都叫了好几轮。可看着食物我又没有食欲,喉咙发紧,嘴里发苦。

    犹豫了很久,我捻了一块糯米粑粑在嘴里,爬回了床上。

    糯米粑粑应该很甜,里面裹着红糖。但我味同嚼蜡,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儿。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竟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挂上一片红霞。太阳藏在云层的后面,艰难而不舍地下移。

    门又被推开了,很轻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我以为是上午那个苗民,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搭理。

    所以我听到声音的时候完全猝不及防。

    “你,中午饭,不吃,没有?”

    虽然磕磕巴巴,但这绝对是我能够听懂的汉话,而且听声音,分明是个女孩子!

    我激动得要落下泪来,翻身坐起,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纤瘦俏立的身影倚门而立,她身后是万里红霞,是夕阳在山,是倦鸟归林。而无边美景,都盛在她浅浅的一弯酒窝里,便让人一对上她绝美的容貌就忽略了其他的周遭的美丽。

    我记得她的名字,皖萤。

    我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两下——因为我听到了久违的汉话——但我又担心再次遭遇之前那个苗民给予我那样的冷遇。

    皖萤偏了偏头,说:“你叫,李遇泽,是吗?怎么,不,说话?我的汉话不好,你,听不懂?”

    我瞪大了眼睛,迟疑着说:“我听得懂!你,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前段,时间听,他们,是这么称,呼你的,我,想这是,你的名字。”皖萤眼里流转着狡黠的光。

    原来是这样。一时间要说的太多,我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我鼓起勇气,最后一次满怀期待地说:“你可以让我离开这里吗?”

    皖萤走进屋,反手关上了大门,摇摇头:“不能。如果,我放走你,沈见青,生气,非常。他生气,后果,很不好。”

    看吧,我就知道。这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是会站在我这边,帮助我的。

    皖萤见我脸色苍白,笑着说:“沈见青,对你,不好吗?”

    好?她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搞成现在这副落魄又狼狈的模样,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

    不对啊,她不是喜欢沈见青吗?看到我应该会很愤怒才对吧,怎么心平气和的。我想了想,鉴于沈见青满嘴谎言,一身都是戏,没准儿之前讲的都是在编排别人为自己博同情的故事。

    “沈见青去哪里了?”我不答反问。

    皖萤说:“不用担心他。他去抓,叛徒,了。”

    最后那个“了”被断了句单独从她嘴里蹦出来,话语中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谁关心他了?他如果死在外面儿,那反而最好。我在心里恶毒地设想着。

    我顿了顿,说:“叛徒?”

    皖萤说:“应该,快要回,来了。”

    我们一走,苗寨里就有了叛徒,哪里来这么巧合的事情!我追问道:“是什么叛徒?”

    皖萤却神神秘秘地笑:“不能,告诉你。叛徒,就是,叛徒。”

    她说着,起身想要走。

    “等等!”我叫住了皖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总之在脑子之前,嘴巴就先动了。或许是我太无聊太寂寞了吧,急需一个人与我说说话。也或许是想把她留下来,说不定我能找到什么空子逃出去。

    皖萤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侧脸和沈见青竟然有几分相似。

    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话题:“你的汉话说得很好,你出去过吗,听外面的人说过话?”

    这个话题真的好尴尬。我说完就想,她肯定不会理我。

    “我哪,里好?沈见青才是,真的很好呢!”皖萤嘴里说着推辞的话,但眼里却是得意的神色,“我才没,有出去过。是沈思源阿奈,教我的。”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的内容。

    “沈思源……阿奈?”

    “就是姑父的意思。”

    我愣了愣,一个不好的猜测浮现心头,但我还是求证道:“沈思源,是不是沈见青的爸爸?”

    皖萤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沈见青,是个异类。几百年,我们,没有和,外人通婚。他是第一,个苗人,与汉人的孩子。”

    皖萤称呼沈见青的父亲为“姑父”。

    我脊背发凉,心里直想发笑。

    沈见青到底有没有给我说过一句实话呢?他说什么皖萤和首领以势压人,不断地纠缠着他,甚至还欺压他的财产。他别无办法,只能选择避居在林中。可实际上,皖萤根本是他的表姐妹,那个首领,没有推错的话,应该是他的外祖父!

    这个人从一开始,有没有哪怕一个东西是真实的呢?

    满嘴谎言,层层骗局。亏我在拒绝他之后还陷入了长久的愧疚,甚至还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个女孩儿的话,我说不定会……现在我只觉得庆幸,我没有在不清醒的时候做出什么可怕的决定。

    皖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或许是嫌我独自发呆,觉得无趣便离开了吧。总之房门落了锁,屋子里很快就黑了下来。

    其实沈见青留了蜡烛在屋里,但我现在只觉得很疲倦,一句话都不想说,甚至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体力的消耗,都要拼尽全力。

    我就这么静默地坐在床上,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我。

    第32章

    公平交易

    晚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冰凉地半靠在墙上。我懒懒地滑进床褥里,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意识便又沉进了水里。

    第二天醒来,我眼睛还没睁开,意识刚刚清醒,就先发觉了不对劲。

    腰上沉沉的,横亘着一只手臂。后背贴着一个温暖灼热的胸膛,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穿透薄薄的腔子,传递到我身上。

    我登时浑身僵硬。

    是沈见青。

    我几乎是本能地闭上眼睛装睡,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静,呼吸均匀绵长。

    昨晚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但现在我的心思却活泛起来了。

    他既然在屋里,那房门肯定没有锁!就算锁了,他身上也一定有钥匙!

    我可以出去。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狂喜,但转念一想,不,就算房门没有锁,依我现在的情况,腿伤着,肯定也跑不远。除非……

    我把他的胳膊给放了下去,很慢很小心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我动作轻巧,期间他没被惊动,依然沉沉地睡着。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转过身,沈见青沉静酣然的睡颜陡然闯入眼帘。

    他双目阖着,那些疯魔的神色全部被藏了起来,又显露出乖巧纯良的假相。只有这个时候的沈见青才像个十八岁的青稚少年。如果在外面,这个年纪应该才刚刚读大学。

    如果真的有缘分,他甚至可以是我的学弟,可以是我的朋友,可以享受这个世界的纷繁美好。

    可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我一边想,一边缓缓伸起手,探向了沈见青纤细的脖颈。

    一个邪恶又疯狂的想法涌现出来。

    只要他死了,就不会再有人纠缠我了,我可以过会原来的生活,忘掉这里的一切。只要这个罪魁祸首——沈见青死了。

    想到这里,我咽了口唾沫,双手不自主地开始颤抖,僵在半空中,难以再继续动作。

    他现在睡着,没有防备,是最脆弱的时候。快下手啊,李遇泽!

    你不想摆脱他吗?快下手,不需要很久,就五分钟,也可能是三分钟,不,甚至一分钟,你就彻底摆脱这个麻烦了!

    不!

    心底里有个声音忽然出现。

    你想要做什么?杀人?!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被永远掩埋,也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你还有大好前程,怎么可以亲手葬送?

    而且,沈见青他……

    天人交战,内心迷茫又挣扎,双手抖得越来越剧烈。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手的。

    “呼——”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有些颓丧地想要缩回手。可手还没有收回来,就毫无预兆地被猝然包裹住。

    沈见青竟突然抓住了我的双手,贴在了他楠封的胸膛!

    我吓得魂飞魄散,脊背都僵硬了。好半晌才敢抬眼,对上沈见青没有一丝睡意的清明的双眼。

    他的眼里全是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我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察觉我刚才的意图。

    “我好高兴啊,李遇泽!”他说着,毫不客气地低头拱进我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我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抬着眼皮瞅我。

    他身量比我高,但终归是少年,身形单薄,做这样的姿势也并不做作。

    我问:“你高兴什么?”

    沈见青很认真地说:“你舍不得杀我!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因为你终于有点喜欢我了?”

    他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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