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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她一边说,一边摆动着脖颈上的那一圈厚重的银饰,发出低脆的“哗啦啦”的声响。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我们苗寨,炼蛊最好的,即为首领。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承认沈思源,但却容不下,你?”

    承认沈思源,却偏偏容不下我?

    沈思源是阿青的丈夫,在他们眼里也算是外乡人。但是他在苗寨里呆到死后,名字还能被绣到红绢带上,系到石拱桥头。这样的仪式,就是得到了寨子的认同,证明他们并不是不能接受外人的加入。

    可为什么,偏偏容不下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沈见青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从十六岁开始,皖萤就一直纠缠我。她是首领的孙女,我……我只是个死了爹妈的人……这段时间,她的纠缠越来越深,首领也在施压,我真的快透不过气了。”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话了。

    我后来以为沈见青是说来博取我同情的,谁让他骗了我那么多,我没法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东西。

    可此时此刻,我却突然想起来这句话。他或许并不是在撒谎……这可能是事实。

    如果想通这一点,更多的事情就一点即通了!

    皖萤喜欢沈见青,或者说,皖萤想要与沈见青……在一起?!

    所以说她容不下我,因为我的存在挡住了她的路,她不得不铲除我。

    这也太荒谬了,他们不是表姐弟吗?

    我狐疑的视线凝聚在皖萤脸上,又下意识转移到她身后的那些壮硕的苗族青年身上。他们着素色苗服,不似皖萤奢华,也不如沈见青精美,只有领口和衣袖有两圈刺绣。他们听不懂皖萤的话,但却尽忠职守地站在她身后,等待着她的一声令下。

    等待着皖萤的命令……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彻底地想明白了。

    “你们要的不是沈见青,要的是首领!”我抖着声音说。

    皖萤高高地扬起眉,眼里流转着惊讶的光芒,耳朵上的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你,居然,能够想,到这里。”皖萤这回眼里是真实的笑意了,“我,好像,忽然明白,沈见青,喜欢,你什么了。”

    他们能够容忍沈思源的存在,甚至认同他成为村寨的一份子,是因为阿青有着过人的炼蛊天赋,能够保护村寨。她作为下一任首领,她的父亲未必愿意把她嫁到别人家去。而沈思源的出现则恰好解决了老首领的问题——他的女儿既可以是首领,也可以继续是他一个人的女儿。

    所以他默认了阿青那些疯魔的行为,表面上那是一个拗不过女儿的父亲无奈的妥协,但实际上这也是他的乐见其成。

    而沈见青则不同。

    他自小就独立门庭,甚至他拥有自己的姓氏。这个时候,老首领想要维护这个位置,维护自己后代的位置,就不仅仅要靠外祖的这层血缘关系,还需要皖萤的加入。

    至于首领与普通寨民的不同——看看皖萤身后那些苗族青年和皖萤的衣着区别就能知道了。

    这很荒谬可笑。明明是这么狭窄的一方天地,却依然有复杂叵测的人心诡谲。

    我连连冷笑,为这个荒谬的村寨,为这个自私可悲的首领,为皖萤,为沈见青。

    “你,笑什么?”皖萤脸色一变。

    我说:“你想让沈见青以为我是自己走的,即使之后我疯了,傻了,死了,他也不会怪罪到你们身上,甚至说不定终有一天会妥协于现实,做符合你们安排和心意的事情。”

    “我们,之前有,些误会。但一家人,总有解,开的一天。总,不能因为,你,再影响我,们的关系。”皖萤说着,示意身后的男人上前来,“别废话,了。在你,彻底丧,失心智,成为,蛊虫的,傀儡前,我解,开了你的,疑惑。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

    她居然说着让我感谢的话?

    我的确应该感谢她,又给我上了一“课”。

    那两个苗族青年在皖萤的示意下接近我,一人拍开了酒坛,酒香在林子间满溢开来。

    我防备地打量着他们,心里掂量着我能制服他们两个人的概率。

    看着他们健硕的躯体和几乎比我高两个头的个子,我在心底悲观地得出结论:几乎为零。

    对付沈见青我尚且需要偷袭,正面应对这两个人,我没有信心。

    随着他们的逼近,我也在不断后退,离峡谷的山崖越来越近。

    “别退了!”皖萤高声说,“再退,就掉下去了。河水,很急,死!”

    可喝了这个“酒”,变成阿颂那样,甚至连阿颂都不如,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会拖累别人的人,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生活都需要照顾的人。如果那样,我宁愿一开始就死掉。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已经赌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输。但上帝总不能让一个赌徒永远输,总该给一次机会吧。

    哪怕就一次。

    我心里一定,瞥了眼脚下滚滚而去的河水,脚下一蹬!

    我合身扑出,身体向着峡谷之下的水流急速坠去!

    第54章

    沉浮挣扎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在空中翻转,呼啸的风从我的耳边刮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迅速倒退。

    我看到追上前来,却在崖边定住脚步的皖萤。看到越来越遥远的青灰色的崖岸,看到渺远的湛蓝色的天空。

    我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可风从我的指间掠过,而我什么都没有挽留住。

    “噗通!”

    一声巨响,我的后背被砸得生痛,浑身的内脏都仿佛挪了位置,头脑随之昏沉。这么高的距离掉下来,冲击力巨大恐怖。

    我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中沉到了水面之下,我下意识张开嘴,可水就从四面八方灌了过来!

    嘴巴里,耳朵里,鼻子里,身体在发沉,像是吊着一个巨大的秤砣,它在拉扯着我不断下沉。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如此的沉重,也是如此不受控制。

    眨眼之间就从峡谷之上掉入河水中,我慌乱得失去了冷静,四肢乱划挣扎,被迫又灌下去几口水,鼻腔里也全是水,呼吸困难,刺激性的痛苦短暂地唤醒了我的意识。

    更可怕的是,水里隐隐藏着暗礁,稍不注意就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呼!”我艰难地找到节奏,摆动四肢努力上浮,从水里冒出头来。空气甘甜美好,我贪婪又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吸食得来不易的空气。

    我会游泳,但是不精,是在大学的体育课里勉强学会的技能。我平日里也只能在游泳馆里走个来回,而这种毫无安全措施的野外入水,我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也足以致命了。

    现在,求生的意识让我开始前所未有地卖力地摆动手臂。

    水流迅疾,比在上面看到的还要快得多。水面被卷起无数白色的浪花和回流的小漩涡,又在急速的冲击下消散、重聚、重新消散……

    这样恶劣的环境,对于体力的消耗极大,即使是游泳健将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我身不由己地被水流裹挟着往前,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体力在迅速流失,我的胳膊酸痛难忍,每抬起来一次我都没有信心能够再抬起来下一次。

    “格格格……”牙齿碰撞的声音已经大过了汹涌的水流声,填满我的全部耳膜。

    水下的温度很低,即使现在是盛夏,也依旧是刺骨的寒冷。体温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低,寒意顺着所有的毛孔深入到四肢百骸。

    我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再这样下去,我必死无疑!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却要可笑地淹死?不,我不甘心!

    又灌进一大口水,肺想要爆炸一样地生痛,我挣扎着浮出水面。可还没来得及呼吸,后面一个浪头扑打过来,我又被淹没在了水下。

    连露出头都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情。

    我必须上岸去。这是我现在昏沉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我用尽全力蹬水,身体再次浮出水面。

    不知道我被水冲到了哪里,又游了多久。河流到了这里,水面竟然变宽,两岸的青山不像在氏荻山里一样紧紧相对,只露出一线天空。反而是遥遥相对,视野光线都变得开阔。

    而岸边也无比遥远。

    突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临崖横生着一棵小树,树根扎在崖壁上,而树身离水面极近。它并不粗壮,看着还很纤细,但那也是我唯一的生机。

    生存的渴望让我又生出两分力气,我拼命划水,向着那小树的方向游去。

    水流湍急,不过眨眼之间那树就近在眼前。

    就是现在!我看准时机,咬牙抬起酸软的胳膊,一把抓住了纤细的树身!

    身体在惯性和水流的冲击下往前,但我拼尽全力抓稳小树。下巴努力抬起,将头从水面仰出来。

    “呼——咳咳咳!”胸口剧烈起伏,肚子里全是水,涨得我直犯恶心。我短暂地喘息几口,大脑飞速转动,想着脱身的办法。

    这样挂在树上,我的体力未必能够坚持下去。而且在水里泡久了,可能会遇到失温的危险。

    我必须上岸去。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尝试着弯曲臂膀,肌肉发力,改抓着树为抱着树。

    逆流的河水加大了难度,我咬着牙,手臂都在因为用力而发抖。

    一鼓作气的道理谁都懂,一歇就在没有力气继续往前。

    极端的环境激发了我的潜力,我竟真的把自己拖了起来,两只胳膊抱住了树身!

    “呼!”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以暂时歇一会儿,恢复体力了。

    衣服湿透之后,黏糊糊地附着在我身上,很难受。但我分不出手也分不出精力把衣服给拉扯清楚。

    这树横生在崖壁上,当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艰难地抬起头,岸离水面并不高,而且崖壁也不光滑,相反,有很多凹凹凸凸的岩石,那都是落脚的地方和便于攀爬的地方,只要能够攀附到崖壁上,我就可以爬上岸去。

    心里对路线有了规划,我一点点挪动手臂,向着崖壁靠近。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很细的脆响。

    “咔吧!”

    我吓得猛地顿住了动作。

    树在摇晃。

    并不仅仅是因为水流的冲击而摇晃,而是因为——它的根在松动!

    我扫向树根的地方,惊恐地看到它的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撬出了山体!

    还不等我再想办法,摇摇欲坠的小树彻底坚持不住,根体断裂,坠入水中!

    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就再次栽进了水里。滚滚而来的水流再次淹没了我,我心里一片绝望,只能紧紧地抓住被我“牵连”的小树,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体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脸有时能够幸运地浮出水面,但大部分时候被淹在水面之下。

    意识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体力流失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我已经快要抱不住这救命的树了……

    我不知道我会被水流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上岸。

    意识的最后,一个汹涌的浪头扑打在我头上,我立时沉到水里。水面宛如无边无际,水的纹路奇异般的充满了自由的美感,无数水汽在河水里挣扎、上升、破碎。

    而我则不断下沉。

    第55章

    不知岁月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视野聚焦,入目是吊脚楼青灰色的屋顶。

    那样湍急的水流下,我居然没有淹死?

    可……这里是谁的吊脚楼?

    吊脚楼。

    我对它已经没有了任何好奇。

    我胸口憋着的那股气瞬间就消散,如浸泡在水里的寒意侵袭了我。

    或许我折腾了这么久,根本没有出得去。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我心都提了起来,它在胸腔里停住了跃动,等待着答案揭晓。

    可下一秒,我却看到了一个我以为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叶问笙老师。

    我呆愣住,脑子里木木的,甚至以为还在梦里。

    他,他怎么在这里?

    “李遇泽,你发什么呆?脑袋晕吗?”叶老师站在门口,平和地看我。

    他已经快四十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脸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严谨又肃然。

    这是一副非常惹女孩子喜欢的模样,而叶问笙的《民族文化探析》也广受欢迎,学校里很多学生都抱怨抢不到课。平日里课堂上还有很多来旁听的学生,把敞亮的阶梯教室占得满满当当。

    只是现在,这张颇受欢迎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担忧。

    “叶老师,”我想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蠢,上前几步不敢置信,“这里是……哪儿?”

    我虽然没有淹死,但肺好像受了损伤,隐隐疼痛。我情绪激动,呼吸剧烈,胸腔扩张拉扯着肺如同撕裂一般痛。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

    “你没事吧,李遇泽?”叶问笙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扶着我的胳膊,说:“这里是安普的家。”

    “安普?”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带领我们游行硐江苗寨的导游,也是叶老师向我们推荐的导游。

    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我甚至认不出来。

    安普一改之前的邋遢形象,面容也不是胡子拉碴的,而是被精细地整理过,显露出他原本粗犷英气的面容来。

    “你小子,真的命大。别人看到,你的时候,你死抱着根,木头飘在滩上,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捞上来,只出气儿,不进气儿。”安普一进来就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叶老师跑到医院认你,差点儿吓死!”

    居然还是那棵横生的树救了我。

    我心里一动,说:“你们一直在找我……邱鹿她们三个呢?她们怎么样了?”

    我话一出口,叶老师脸色就变得灰暗,垂下头。安普则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我说:“你们四个,失踪之后,叶老师就过来了。他一直,很着急,也很担心你们。之前,温聆玉带着另外两个从山里出来,但是没见着你,叶老师也不肯走,执意要找你。”

    叶老师说:“是我考虑不周。我以为有安普带着,你们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其实当初不应该同意你们来苗寨调访的申请。”

    “那……她们几个现在怎么样?”我忍不住追问。

    叶老师深吸一口气,说:“温聆玉已经回学校。邱鹿和徐子戎脑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都回盐城去治疗了。徐子戎还好,邱鹿的情况不太乐观。”

    脑部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就像阿颂那样吗?

    还是说,彻底变成了蛊虫的傀儡?

    我呆愣愣地坐在床上。

    叶老师说:“他们救起你之后,已经在医院给你做过检查了。你放心,你没有感染他们的那种寄生虫。”

    寄生虫……叶老师以为那是寄生虫?

    我抬起头,刚要说话,却对上了安普警诫的眼神。

    我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嗓子眼。

    安普这个时候说:“叶老师,你也去休息吧。这么多天,连搜山的,救援人员放弃了都,你还在守着。现在这后生醒了,你也好好合眼,休息一下吧。”

    叶老师的确眼睛浮肿,只是在镜片的遮挡下不那么显眼。他迟疑了一瞬,我赶紧冲他点点头,叶老师便“嗯”了一声,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安普。

    安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在我浑身不舒服的时候,他才说:“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什么?”

    安普叉开腿在我面前坐下,说:“他们三个出来的时候,听温聆玉的话,我回去找过你。只是遇见了那个从前常来苗寨里的小后生。”

    他说的,是沈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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