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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啪”的一声,一只单薄的手掌撑住了我的房门,让我再也不能把门合上。

    我的手也跟着那声音一抖,他立时又把门拉开了些许。

    我们就这么隔着一道房门,无声地对峙。直到我听到一声很轻很低的叹息。

    “遇泽阿哥……”

    他修长的身躯杵在房门前,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变得无比近。我平复下心底里下意识的慌张,终于抬起眼看他。

    可就这么一眼,却叫我愣在原地。

    沈见青身后是漆黑的楼道,他置身在昏暗的灯光下。

    只是现在,他完全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样子。一身苗服脏兮兮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胳膊的地方还擦破了,可以看见他细白的臂膀。他脚上的布鞋鞋底几乎是被磨平,还可笑地露着一个脚趾。曾经挂在他身上叮当作响的环佩已经不见了踪影,连他发间常佩戴的银饰也没有了。

    要不是他脸庞还勉强称得上干净,我几乎会认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流浪汉了。

    这还是我记忆里那个苗族少年吗?

    趁着我这一愣神的功夫,沈见青终于彻底打开了大门,我们之间的屏障完全消失。

    我下意识想后退,可最后却忍住了这个想法。我在心底对自己说,现在在这里,他并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了。这里不是他的苗寨,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说了算的地方。如果他真的乱来,我可以呼救,他甚至走不出我们小区。

    我不用再怕他,不是吗?

    沈见青没有进门来,只是扶着门站在门口,也固执地不肯让我关门。

    我心里稍定,按亮了电灯。

    立时,光明降临在我们身边。

    沉默了很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像两尊可笑的雕塑。半晌我才败下阵来,说:“你是怎么找来的?”

    论固执,我永远赢不了他。

    沈见青在门外,那一身风尘仆仆几乎是最好的答案。

    他垂眼看我,眼里的情绪和偏执一如当初。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分别那天,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的那些狠厉的话。

    我以为他会冲进来报复我,但他没有。我以为他会又说些可怖的言论,但他这次依然没有。

    “我很想你。安普说你回了家,让我不准再来打扰你,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真的太想你了,我就自己来了。”

    沈见青说话的时候,面色变得柔和,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和试探,全然没有了当初发疯时偏执强硬的模样。

    甚至他让我想起了我们最初相识时候的样子。

    我当时以为他是个单薄坚强的没了父母庇护的少年。

    这也是他装出来骗我的吗?

    可他早就已经没有了骗我的必要。

    我说:“你自己怎么找来的?”

    沈见青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从他破烂的衣袖里,爬出了一抹亮红色的身影。

    红红攀在他青筋可见的手背上,冲我没精打采地扬起前肢。它那如黑豆一般的眼睛转向我,又转向沈见青。

    “香包?”我立刻想到了那个本应该被塞进垃圾桶里的东西。

    沈见青眉峰一动,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正当我以为我猜错的时候,他却接着说:“遇泽阿哥,你为什么还要留着我给你的香包——在你明明知道了香包的含义之后?”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侧过头没有回答。

    沈见青也没有要我的回答,他闷闷地说:“遇泽阿哥,我走了好久好久,腿好痛。我可不可以进去坐一坐?”

    他那一身破破烂烂,我不敢想象沈见青是怎么过来的。

    硐江到盐城的高速公路都是三百多公里,他没有身份信息,乘坐不了任何交通工具……他就这么一路步行,靠着红红的指引找过来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侵袭我的胸口。

    沈见青见我还是不动,又说:“外面的世界,真奇怪,真是寸步难行。红红又总是不准,带着我兜圈子。好在我遇到了好人,在我带的干粮吃完了之后,拿我身上的那些无用的项圈链子换了吃的给我。不然我都坚持不到这里来。”

    所以他那些银饰拿去换吃的了?

    那他还真是遇见了“好人”。

    “而且你这附近的吊脚楼都好高,还有那个叫‘车’的东西也好快,比石拱桥下的河水都快,差点撞到我……”

    “别说了!”我截然打断他。

    沈见青立在门口,脏兮兮得像个没有人要的小狗:“我可以进来吗?”

    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让开了身子。

    沈见青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

    他进来我才注意到,他肩膀上背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圆柱形东西。沈见青很小心地把东西放下,一副担心它受损的模样。

    他一身褴褛,可独独那布包裹完好无损。我不由得有些好奇,那里面是什么。

    沈见青把东西放在桌上,很新奇地左右看了看,说:“原来你的家和我的吊脚楼这么不同。”

    我指着那个布包说:“这里面是什么?”

    沈见青顺势拆开了包裹,我这才发现原来里面是一个封闭完好的竹筒。沈见青取出竹筒,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谨慎地没有接过。

    沈见青说:“遇泽阿哥,你的脚还会痛吗?”

    我愣住。

    我想,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沈见青拔开竹筒的盖子,一股甘冽醇美的酒香扑面而来。

    “你竟然……”我呆呆地看着他,宛如被一只无形的锤头给击中,胸口闷闷地发痛,然后那痛意从胸口逐渐蔓延,一直蔓延到全身去。

    竹筒里面,是当初沈见青冒险去采来的药草所泡的酒。

    沈见青神情轻松而认真,好像在做的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有氤氲的水汽弥散在眼眶里。

    那种复杂的感觉再次从心口里升腾起来。

    这一刻,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我曾经以为沈见青对我,不过是一时的占有欲和偏执欲作祟。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在心底里骚动。

    他对我表白过很多次,可我心底里依然是不相信的。他那样一个小孩儿,自己都没有真的长大,又谈什么爱?

    人总是飘忽不定的,年少时说喜爱,可能过几年就厌烦了。

    而且沈见青性格古怪偏执,我不敢去赌他所说的喜爱究竟是什么喜爱。

    与其得到复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相信。

    我承认,我一直是一个很缺爱的人。爱这个东西,对于我而言一直都是很遥远的。我早就学会一个人长大,一个人生活。我曾经也安慰自己想,我并不是真的那么需要这个东西。

    可现在,我忽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来我是真的被这么一个人爱着的。或许偏执,但也是毋庸置疑的爱。

    原来,被人深深地不远万里地爱着,是这样一种感觉。

    可我们之间,似乎还隔着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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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见青忽然说:“遇泽阿哥,其实我来的路上,是想要把你抓回去的。”

    我心里一突,等待着他的后文。

    “但是这一路,我看到了很多东西,也想了很多东西。”沈见青说得很认真,“我曾经只住在小小的苗寨里面,离开苗寨,也只到过另一个苗寨里。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苗寨。但是我真正走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你一直所追逐的世界是这样的。原来,我父亲一直在怀念的世界是这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我。我没有躲避,只默默听着。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神奇,是我在梦里都没有见识过的。这一路我也遇见了很多人,比苗寨里还多,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东西。小时候,阿妈总是说,是阿爸总想乱跑,是阿爸生病了。可我现在想,阿爸他从来都没有病,追求自由和想要的世界,不是病。如果说病,那也是阿妈病了。”

    如果沈思源能够听到这些话,或许心里也会快慰不少吧。

    沈见青,好像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你真的能够这么想,那你阿爸也会开心的。”我说。

    沈见青说:“遇泽阿哥,你是不是心里还很恨我?”

    恨他吗?自然。

    但这个恨早就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单纯。

    沈见青见我不回答,很落寞地说:“我会走的。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做之前那些事情了,别害怕我。”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更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了。

    我忍不住心底一软,说:“你可以在这里先留一晚。”

    他没有钱,没有身份证,出去也是流落街头。

    沈见青的眼皮一撩,右眼上的那颗红痣乍隐乍现。一抹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不确定有没有看错。

    第62章

    短暂忘怀

    沈见青洗去了一身尘埃,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那破烂的苗服根本不能穿了,只能暂时穿着我的衬衣和长裤。

    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有刹那的恍惚。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着苗服以外的衣服。他身段好,模样也漂亮,把普普通通的衣服也衬得很好看。仔细打量,沈见青和那些刚刚进入大学的风华正茂的男孩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穿错吧,遇泽阿哥?”沈见青走过来,无措地看着沙发的我。

    他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白色的衬衣被浸润,透出他衣服下的皮肤来。

    “没有穿错。”我站起来,莫名觉得有些燥热,干咳了一声,说,“你去把头发吹干吧,现在晚上冷,容易着凉。”

    沈见青愣愣地说:“吹干?”

    我这才想起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吹风机,便起身去浴室的橱柜里,把吹风机拿出来。

    “呜——”

    接通电,吹风机里发出喧闹的噪音,沈见青接过来,很新奇地把玩了一阵。

    他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对着一切都未知,但也对这一切都好奇。

    我依靠在窗边,视线投注到窗外,看着无尽的夜色和斑斓的霓虹灯火,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身后的吹风机停止了工作,沈见青好奇地又扣动着开关,反复把玩了几次后才把吹风机放好。他趿着拖鞋走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在夜色中,玻璃就像是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我可以通过它看到身后的人。

    沈见青渐渐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四处走动着整理他的东西,把竹筒收进厨房,把包裹竹筒的布叠好放在了茶几下。

    动作娴熟得给人一种贤惠的错觉。

    我透过玻璃的反射看着这一切,心里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个屋子,是第一次除了我以外有人留下住宿。我本身喜静,朋友不多,有人来也只是坐一坐就走了。

    我忽然想到了住在我对门的那一家三口。偶尔我从门口过,他们没有关上家门,我可以短暂地瞥到屋子里侍弄花草的女人,看书的孩子和忙碌的男人。

    我并不羡慕他们,甚至有时候觉得有他们住在我对门,我的生活被衬得更加冰冷而没有烟火气。

    现在,沈见青在我的屋子里走动,却好像带来了一丝烟火气。

    “你在看什么?”沈见青终于靠近我,也来到窗前。

    窗外斑斓的霓虹瞬间进入他的眼眸。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安静了下来。

    他看得很认真,黑色的瞳孔里是彩色的光华。街边的门店招牌风格各异,不同的灯牌像是竞争一般不断闪烁。来往的汽车穿梭如织,路灯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投下并不刺眼的光明。街头有人在直播,那热闹的声波虽然传不上来,但从包围着他的路人来看,场面并不冷清。

    其实这样的夜景我已经司空见惯,但沈见青却看得很专注。这种对于新事物的好奇我全然能够理解,因为我刚到苗寨的时候,或许也是和他一个模样。

    但在这里,我们的身份发生了对调。

    我忽然想,如果我要把沈见青留在我的小屋子里,那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但我不会这么去做。

    我深知我没有资格去强迫一个人的去留。

    沈见青视线不动,说:“原来从高处看,这个世界是这样的。真美啊,和冷冷清清的苗寨完全不同。”

    我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止一个苗寨那么大,也有很多人你没有见过。你应该去更多地方看看。”

    或许他见过了更多的人,就会发现李遇泽只是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罢了。

    沈见青转身看着我,说:“遇泽阿哥,你在赶我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会离开的,”他顿了顿,直视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会离开的。”

    窗外起了风,凉意灌进屋里,吹拂着沈见青半长的头发。他说:“但是遇泽阿哥,你可不可以看在我千里迢迢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你对我笑笑吧,遇泽阿哥,就像我们刚遇见时那样。我留不了多长时间,不会打扰你很久的。我只是想看看你喜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两天,两天之后我就走。”

    两天之后就走吗?

    我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怅然若失呢?

    沈见青的声音里全是祈求,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卑微的模样。任何人在他那种低到尘埃的神情中,都很难忍心去拒绝他。

    他试探着伸出手,拉扯住了我低垂着的右手。手背立时传来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那温度一路向上,像是要钻进人的心里去。

    我收回手,留下一句“我考虑考虑”就回到了房间。

    想了想,又把门锁给扣上了。

    手上的温度久久都没有散去,我没有开灯,就这么坐在黑暗里。

    再次见到沈见青,他能够有这些改变,我自然是动容的。对于他,我心中已经不能说是简单的爱恨了。

    两天,就两天。

    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动摇着我的意志。然后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低叹一声,窝进了床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睡着的,等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今天是周一,上午有一节选修课。大四的课不多,老师们考勤却频繁。尤其我们专业男生少,如果缺课,几乎是会被老师一眼看出来。

    我打开房门,差点踩到了睡在我房门口的沈见青。他就蜷缩在地上,身上裹着一件薄毯子。

    听到动静,沈见青立时睁开眼,神智还不太清醒,却爬起来说:“遇泽阿哥。”

    我皱眉:“你怎么睡在这里?”

    明明我隔壁的小房间有床铺,沙发也足够他睡下。

    沈见青说:“我怕你早上再悄悄走掉……”

    我无奈地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还能不回来吗?”

    沈见青说:“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学校……你要跟我一起吗?”

    沈见青的眼睛里霎时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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