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腐乳扣肉过了正月初五,这个年就差不多告一段落。
大早上,伙计们在“佳好”门口燃放鞭炮,迎接财神,讨个好兆头。
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老板脑子活,也善于剥削员工,进了个电动炒栗子机,往玻璃隔断上挂了个红彤彤的牌子——
炒栗子新品特价:9.9元一斤。
薄利多销,顾客蜂拥而至,把项嘉忙得够呛。
称重算账倒还好,把刚炒熟的栗子倒出来,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捡出坏的、干瘪的、只剩空壳的,还要承受客人们赶命的催促,很难不烦躁。
更不用提,将半麻袋沉甸甸的生栗子倒进机器,一天反复十几次,腰都要断掉。
简单的售货工作陡然变成身兼多职的体力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项嘉浑身低气压,累得抬腿都吃力。
走到楼下,又撞见另一桩破事。
一楼住着个爱八卦又嘴碎的阿姨,房东奶奶在她家做客,门没关好,刻意压低又难掩兴奋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可算赶走了,老在这里做不干不净的脏事,要挡婶子财运的!”
“她自己没脸,没敢问我要押金,问了我也不退给她!”在项嘉面前慈眉善目的奶奶,这会儿却变了副嘴脸,说话刻薄又刺耳,“来租房的时候,看着文文静静的,谁知道是个婊子呢?呸!”
“就是,女人家不好好在家伺候男人过日子,就图着赚快钱,连脸都不要,现在的年轻人呐……”那阿姨连声叹气,“还会扮可怜,总说什么迫不得已。呵呵,谁拿刀逼着她们脱裤子了吗?都是借口!贱货!狐狸精!”
“下回再有人来看房子的时候,你可得替我把牢嘴。”房东奶奶担忧房子不好租,“可别让人知道那里面之前住着什么人。哎,也怪我心软,早点儿举报她就好了,大过年的,房子不好租,白空一两个月……”
项嘉如淋冰水,如遭雷击。
原来,并不是所有老人,都能心地善良。
她们也永远无法理解,逼迫一个人放弃尊严、献出清白的方法,除了动刀动枪,还有千万种。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发呆。
程晋山看完电视过来,揉揉肚子,大爷一样嚷道:“晚上吃什么饭?”
项嘉抬眼看他,突兀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人命案吗?”
程晋山骤然紧张起来,语气又急又冲:“你问这个干嘛?无可奉告!”
他看电视学会不少成语,活学活用,不伦不类。
“民警在做人口普查,很快就会查到这里。”项嘉随口撒了个谎,继续试探,“是过失杀人,还是故意的?抓住你会判死刑吗?”
程晋山没有反驳,蹲在地上,用力挠头。
“你知道现在的死刑,是怎么执行的吗?”项嘉心情不好,拿他出气,态度冷静又吓人,“不像过去,要吃枪子儿,一般都很人性化,采用药物注射。”
“你会被人绑在床上,看着毒药一滴一滴输进身体,清醒地度过人生最后几分钟。”她幽幽地描述着他的下场,“你身体挺好,说不定能撑得更久,执法人员还会纳闷是不是药物不管用,再给你加一管……”
“别说了……”程晋山被她吓住,整个人变蔫儿,声音闷闷的。
他似乎进入了变声期的尾声,嗓子不再那么嘶哑难听,多了几分低沉。
项嘉结束吓唬,起身做饭。
破五也得吃饺子,她大方地煮了一大锅,又从冰箱的冷冻层翻出一袋之前蒸好的腐乳扣肉。
扣肉做起来挺麻烦。
肥瘦相间的五花带着肉皮,冷水下锅,加葱、姜、花椒、八角煮出浮沫,捞起来冲干净。
这一步的目的是去除血水和腥味。
接下来放进滚水里小火慢煮,最少煮一个小时。
筷子轻轻一戳,能够将肉方戳透,火候才差不多。
再度捞起,晾到半干,牙签扎出无数小孔,用生抽、老抽、蚝油、白糖、料酒调成酱红色的料汁,里里外外抹一遍上色。
红白相间的五花变成统一的赤红色,看起来鲜亮不少,令人食指大动。
等表面那层酱汁干得差不多,另起油锅,放进去炸。
这一步算是危险操作,肉皮富含油脂与水分,陡然接触热油,“砰砰砰”发出巨响,汁水四溅,每一滴都是杀伤性武器。
所以,你得将锅盖盖上,用耳朵仔细捕捉里面的动静,精准判断油炸的火候,在适当时机掀开缝隙,快准狠地伸筷子进去,给它们翻个儿,确保四面炸透。
炸好的肉方立刻丢进冷水,泡上半个小时。
肉皮皱起,形成漂亮的虎皮。
这时候再冻进冰箱备用,或者直接上锅蒸。
腐乳肉比梅菜扣肉稍微简单些,省去调味环节。
肉方切成薄片,肉皮朝下均匀摆进海碗里,打开一瓶王致和红油腐乳,夹两大块腐乳放在肉上,用勺子碾碎抹匀,再倒三勺红润亮堂的腐乳汁进去。
除此之外,任何调料都不需要放。
用小火结结实实蒸上两三个小时,特殊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香而不腻,烂而不碎,两三片夹进馒头中间,再舀一勺肉汁,是热量炸弹,也是下饭神器。
项嘉将腐乳肉热好,饺子也煮好,一起端上饭桌。
馒头管够,饺子在盘子里堆成高高的小山,怎么看怎么像断头饭。
程晋山罕见的没什么胃口,夹起饺子慢吞吞地吃了一会儿,挑起凤目问她:“真的在做人口普查?”
“嗯。”项嘉点点头,撒谎撒得连自己都当真。
“如果到时候你不在家,我不开门不就结了?”二极管生物果然脑回路清奇,“你在家的话,就帮我糊弄糊弄他们,实在不行,我爬窗户躲出去,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说来说去,还是要赖在这里。
他做完自我开解,胃口也见好,拿起个馒头,从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分别掰开。
接连往里面塞了五六片扣肉,做成个巨无霸,他张大嘴巴,用力咬下去。
项嘉沉默了一会儿,等他吃得差不多,终于开口赶人——
“程晋山,风头也躲了,年也过了,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0012
干煸豆角
当初为什么要收留程晋山,连项嘉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怕他的胁迫,也看出他没什么文化,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事实上,随便耍个心眼儿,便可轻松甩掉他。
可是,或许是一个人的日子太孤寂,太难熬,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又放大了这种感觉……
总之,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他,还忍耐了这么长时间。
就好像穷途末路的人撞上一条流浪的疯狗,一人一狗对峙半天,它没有咬断她的脖子,她也没有捡起石头砸过去。
疯狗别别扭扭地跟着她回来,借她的房子遮风挡雨,还在这里蹭吃蹭喝,拆家撒野。
偶尔帮她吠两声恶邻,便是它的唯一价值。
养不熟,肚子更是个无底洞。
宠物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奢侈品。
更何况,等她离开的那天,它又要怎么办呢?
还不是另寻去路。
说不定被舒坦的日子养废,连自力更生的本事都丧失。
项嘉还记得自己养的第一只宠物。
是十四岁那年,从树下捡的还不会飞的小八哥。
嫩嫩的喙,软软的羽毛,热乎乎的身子温暖又脆弱,她手足无措地捧着它,那一刹那感受到一种伟大的使命感,颤抖着将它轻轻抱在怀里。
可是,她没有本事照顾好它。
反而让它成为自己的弱点,成为别人挟制自己的又一个工具。
她大哭着,尖叫着,抵死不肯屈服。
然后——
“啪”的一声,小小的鸟儿被一只大手重重摔在地上。
暗红的血,从它鹅黄的喙里涌出。
这就是而今的项嘉,不愿意和陌生人生出羁绊的重要原因。
程晋山在她这儿,已经发挥过所有价值。
两个人各取所需,终于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可少年显然不这么想。
他狠狠皱着眉,连肉都不香了,问道:“为什么?”
紧接着又“啧”了一声:“不是都说了,我躲着点儿。你放心,就算真的倒霉被抓,也不会连累你。”
项嘉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既然你不肯走,我们就算算,这段时间你花了我多少钱。”她拿出杀手锏,一样一样开始算起。
也真难为有那么细的心,连吃了多少个饺子都记在账上——
“桂花糯米藕,八块钱一份;酸辣牛肉面,我当时是促销价买的,算一块二一袋,你吃了三袋,是三块六,六个鸡蛋算三块钱,再加上一个西红柿……”
她算了好半天,吐字清晰,声音柔润,却极富杀伤力。
到最后,报出一个总数——
“程晋山,你在我这里住了二十多天,吃了八百六十六块三。”
她顿了顿,给他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把钱结一下吧。”
程晋山受到灵魂暴击。
他失声道:“怎么……我怎么会吃这么多?肯定是你算错了!”
项嘉将手机递给他看,一副随便你检查的样子。
他直愣愣地对着手机屏瞪了半天,终于面对事实,从沙发后面的储物箱里翻出那件不幸殒命的宝贝皮衣,掏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钱。
是在怄气,也是在垂死挣扎,将面额不等的票子挨个点了一遍,他留下二百块钱傍身,交出五百六十块钱。
心里到底不甘心,他紧紧攥着那五百多块钱,恶声恶气地问:“这可是别人的买命钱,你敢收吗?”
项嘉一个要死的人,有什么不敢?
她用力将钱抽走,有些嫌弃,也不知道是吝啬已经刻进本能,还是故意表演不堪一面:“这么少?你是不是被人骗了,怎么收费这么低?”
她攒的钱,足够雇佣他这样的三流杀手,死上十来次。
可惜……她答应过奶奶,要努力活到三十岁。
好烦。
程晋山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自尊心被践踏,低吼一声:“谁敢骗我?!尾款还没结呢!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变成顶级杀手,专接大单!”
那意思,她就是前倨后恭的势利小人。
项嘉收回一部分成本,不再和他计较,扭头进屋睡觉。
程晋山在客厅呆呆站着。
灯光彻底熄灭,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停闪烁。
他很快后悔起来——
吃她的住她的怎么了?为什么受不住激,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家底交了出来?
他挣的可都是血汗钱,为了避风头逃窜千里,躲在这里当只缩头乌龟,熬这么些日子不容易。
换做两个人还不认识的时候,他狠狠心,冲进去一刀抹了她的脖子,钱还是自己的。
可他看了那么多电视,受过那么多“教育”,立志做个恩怨分明、劫富济贫的江湖大哥,欺负一个女人,到底不太像话。
既然她算得这么清楚,既然她铁了心赶他走,他就……
程晋山蜷着腿缩在沙发里,胡乱睡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项嘉听到“咣当”一声。
瘟神终于送走,虽然不至于敲锣打鼓,倒确实值得松一口气。
隐患被肃清,项嘉上班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依旧是忙忙碌碌的一天,下班后,她趁着促销买了把有点儿蔫巴的长豆角。
今天做干煸豆角。
为了省油,没有入油锅炸,而是用小火慢慢煸了很久。
豆角容易糊,必须不停翻炒,等到浅绿变成翠绿,又从翠绿变成灰绿,水分蒸发,表面微微发皱,再盛到盘子里待用。
这道菜必须舍得用料。
一大把干辣椒,一大把花椒,依旧是小火爆香,再倒豆角进去,二次翻炒。
生抽和蚝油,是大多数炒菜的绝佳伴侣,提鲜增香,再加一勺盐、一勺糖,一点点水分滋润。
如果对卖相有要求,出锅时还可以撒一把白芝麻。
项嘉做菜的水平很稳定,这道菜辛辣鲜咸,也很下饭。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米饭。
搁下筷子,她下意识说道:“剩下的你都吃了吧……”
话音未落,意识到对面已经空荡荡。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不过,程晋山离开的好处显然更多。
早早卸好妆,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项嘉换好睡衣出来,站在床边犹豫很久,抬腿爬上去,打开床头另一个暗格。
那里有满满一盒小玩具。
被她冷落多时,今晚再度派上用场。
0013
葱油拌面
程晋山在外面踅摸大半天,找到个黑网吧。
身份证虽然已满十八,却不敢拿出来用,他拍十块钱在桌上,和收银小妹大眼瞪小眼,猖狂中带着三分不耐。
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二少年,也算本色演出。
小妹终于放行,给了个临时账号。
已经过了年,天气还是挺冷,他缩着肩膀裹紧外套,打开电脑,登上很久不用的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