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程晋山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算了,入乡随俗。
“我去哪儿站岗?”他将腰后飘带胡乱系成死结,扭头问领班道。
领班快速评估他的风格,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
员工风格——小狼狗。
适用客户——都市白领、有钱太太。
他指指包间:“端酒进去。”
程晋山“啧”了一声。
明明说好做保安,还要兼职服务员,资本家真会剥削人。
他端着洋酒和好看的高脚杯走进包间,看见一群男男女女。
男人们穿着和他一样的制服,女人们打扮得珠光宝气,沙发上搭满价格昂贵的皮草大衣。
他们愉快地笑着,有几对已经抱在一起。
一位阔太招手喊他过去。
程晋山规规矩矩地将酒杯放下,给她们倒酒。
阔太太年纪不小,风韵犹存,玩味地打量他两眼,看出他是个生瓜蛋子,生了戏弄的心思。
将白酒、红酒和啤酒混成一满杯,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敲敲桌面,她笑道:“小弟弟,会喝酒吗?喝完这杯,给你五百块钱。”
程晋山闻言神情一动,问:“有现金吗?”
阔太太愣了愣,和左右两边的女人们笑成一团。
她从手包里掏出五百块钱,随手丢在桌上。
程晋山横劲儿上来,抓起酒杯,仰脖“咕咚咕咚”灌进胃里。
压下喉管中火辣辣的刺痛,他一抹嘴角,凤眼带着点儿挑衅:“继续吗?”
包间的空气变得安静。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像在打量一只误入动物园的幼兽。
不知天高地厚,青涩又嚣张。
程晋山赢了两千块钱。
离开包间的时候,酒劲儿已经上来,眼前现出重影,脚下像踩着棉花。
领班兴冲冲地跑过来找他:“林太太看上你啦,点你出台!”
“出台”两个字刺激了程晋山的神经,他把眼睛一瞪:“出你妈逼,老子是来当保安的!”
“我们这儿,保安和少爷不分家!”领班嫌他不开窍,指指他手里紧握的红钞票,“你放聪明点儿!谁会跟钱过不去?”
钱?
程晋山找回两分清明。
他低头看着红到诱人的颜色。
对,他需要钱。
没谁会跟钱过不去。
0017
甜鸡蛋羹
可他还没穷到为钱卖身的地步。
再说,这两千块钱,够他和项嘉吃喝很久。
程晋山很有点儿知足常乐的小市民作风,摆摆手道:“不干!”
领班陡然翻了脸,挥挥手招出几个膀大腰圆的真“保安”,狞笑道:“不干也得干!”
俨然是逼良为娼的架势。
程晋山皱皱眉,受酒精影响,弯腰闪避的动作迟滞了些,险而又险地躲过他们的袭击。
他觑了个空,拔腿就跑。
逃跑是从小练出来的看家本事,再加上他进KTV时留了个心眼,知道消防通道在哪儿,三拐五拐冲进楼道,逃出生天。
耳畔是清冽又自由的风,黑色带白花边的帽子脱落,蓬松的黄毛快乐飘扬。
他将黑袍兜头脱掉,抛进垃圾桶,人民币塞在裤兜里,满载而归。
落了件外套,平摊下来四十五块钱。
赚了两千。
这波不亏。
程晋山美滋滋地回到家,按不住自己想显摆的心情,在黑暗里小声叫:“项嘉?项嘉?”
项嘉没睡安稳,闻声醒来,哑声道:“回来了?”
程晋山隔着卧室门,稍微放高了声量:“你猜我赚了多少钱?”
话音未落,喝下去的混合酒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辛辣刺激的液体倒灌食管,他脸色一白,冲进洗手间。
“哇——呕——哗啦啦啦——”
项嘉披着衣服起身,照旧套上连帽外套,戴好口罩,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查看他的状况。
他大概从没喝过这么多,不知道酒精的威力,无措又狼狈地蹲在马桶边,脸色发白,眼尾泛红,歇一会儿吐一会儿。
惨成这样还不老实,趁休息的间歇,从裤兜里掏出一卷折得皱巴巴的钱,声音嘶哑:“看,见过这么多钱吗?”
项嘉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不是正经地方。
“明天晚上还去吗?”她接了杯自来水,递给他漱口。
“不去了。”程晋山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漱漱嘴,捂着肚子摇摇晃晃站起,语气仍然得意,“一锤子买卖,见好就收。”
项嘉没有问他经历了些什么。
他也不想将窘迫卑微的另一面讲给她听,趴在沙发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
菜市场放半天假。
也是虞雅搬家的日子。
项嘉中午回来,旋开门锁,程晋山正顶着个鸡窝头,坐在沙发里发呆。
不是被吵醒,是被饿醒的。
撑过宿醉后的头晕目眩,他趿拉着拖鞋去吃鸡爪,发现卤味被项嘉放进冰箱,表面凝成酱红色的胶冻。
“昨晚刚吐过,不能吃刺激性食物,明天再吃。”项嘉买了点儿卤猪肝和腊肠,闻声扭头提醒他。
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留着。”
“……嗯。”程晋山依依不舍地看了鸡爪好一会儿,这才关上冰箱门,找出他赚来的辛苦钱,给项嘉结账。
欠的三百多块钱伙食费,房租对半均摊一个月三百,两个月就是六百,再加上水电费,凑整一千元。
项嘉收了钱,态度好上不少,一边切猪肝一边道:“今天虞雅搬家,你去隔壁搭把手,吃完饭咱们一起过去。”
程晋山捏了几片猪肝塞进嘴里,又找出半个馒头垫巴,出门拐进隔壁。
倒也不用他帮什么忙。
万金元包揽所有体力活,带两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楼上楼下地忙活。
程晋山和他打了个照面,依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万金元却没有计较,而是憨厚地笑了笑。
几分钟后,程晋山抱了个娃娃回来。
手里还提着袋砂糖橘。
“虞雅姐说帮她看会儿孩子。”他解释道。
小男孩果然和虞雅很像,就是好动了些,在板凳上左晃右晃,抓住程晋山的头发猛扯,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叫什么名字?”程晋山把自己的宝贝头发解救回来,不太熟练地和小朋友互动。
小朋友咯咯笑道:“浩浩。”
一大一小很快将注意力放在砂糖橘上,你一个我一个吃了起来。
猪肝用葱丝、香菜、蒜汁、生抽、白醋、盐、糖拌好,腊肠也切了一盘,再炒三个热菜。
还差点儿病号和孩子吃的东西。
项嘉拿出两个小碗,往里面分别磕了一枚鸡蛋。
隔水加热一盒牛奶,倒进第三个碗里,加白砂糖搅拌融化。
蛋液搅散,一边搅一边加甜牛奶,大概是1:2的比例,这样蒸出来的蛋羹才能软嫩弹滑。
等到混合均匀,用勺子把液体上层细小的泡沫撇净,蒙一层保鲜膜,隔滚水蒸。
大火两分钟,小火八分钟,出锅掀膜,表面平滑如镜,入口即化,清甜又好消化。
虞雅和万金元忙得差不多,过来吃饭。
万金元还在楼下买了只烧鸡,热气仍在,肉烂脱骨,用手撕开,摆了满满一盘。
程晋山和浩浩将砂糖橘消灭干净,手指甲都变成黄色。
汉子倒了满满一杯白酒,向项嘉和程晋山赔不是:“之前是我犯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二位看在小雅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
程晋山现在看见酒就犯怵,给自己倒了杯果粒橙,爽快地和万金元干杯:“好说好说,不打不相识。”
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
虞雅的新住处不算远,也就两站路的距离。
项嘉帮着收拾了半天,把窗帘和沙发巾塞进半旧的洗衣机,道:“还是有洗衣机方便。”
这边的条件比那边稍好些,房东配的家具家电更全。
浩浩坐在程晋山肚皮上骑大马,不小心牵动旧伤,少年龇牙咧嘴怪叫一通。
“程晋山,该回去了。”项嘉出声喊他。
“哎。”程晋山将小祖宗举高放在一边,扯扯皱巴巴的衣服,紧紧跟上。
天色渐晚,路上还很热闹。
城管放假,小商贩们闻风出动,在街边摆起长龙。
卖小吃的、猜灯谜的、套圈的、气球射击的、算命的……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程晋山眼睛不够使,脚走不动道。
项嘉却本能地抵触人多场合,在前面走得飞快。
几分钟后,程晋山提着盏花灯追上,抱怨道:“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提起花里胡哨的灯笼,照亮前方越来越昏暗的路:“我小时候还自己糊过灯笼,不过没这个好看,里面放的是蜡烛,风一吹就灭。”
不像现在,工艺进步,带开关的小灯稳稳坐在里面,再大的风,都不会摇晃。
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他信心满满。
第二天早上,这个念头就被项嘉击碎。
她带着他来到市场旁边的理发店,对老板娘道:“把他的黄毛剃干净。”
眼睛在墙上的贴画中逡巡片刻,她指了指其中最干净清爽的寸头:“剪成这样。”
程晋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0018
线椒炒鸡蛋
他下意识护住头发,跳脚抗议:“老子不剪!”
嗓门太大,震得旁边的理发小哥手一哆嗦,差点儿刮伤顾客耳朵。
“不剪,就别想找到正经工作。”项嘉冷静地说着,示意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令程晋山引以为傲的黄毛支棱着,右边的眉骨处有一道不大明显的伤疤,白T恤外面罩着件红白黑相间的花外套,破洞牛仔裤底下配他的山寨运动鞋。
混混标配,流氓榜样。
“还打算去KTV?”项嘉专挑他的痛处踩,“不能凭自己本事吃饭?”
这一手激将法来得高明。
嘴上再怎么嚷嚷要发大财,程晋山心里也明白,靠自己本事赚来的钱,花着才踏实。
他很羡慕那些包工头、小老板,白手起家,甩开膀子埋头苦干几年,在村子里盖起小高楼。
搂着胖媳妇,抱着乖儿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越来越有奔头。
可他的运气一向不太好。
初二就辍学,大字不识几个。
跟着木工当学徒,因为吃得太多,被师傅辞退;一不小心进了传销机构,打鸡血一样天天喊口号,还没开始发展下线,便被警察来了个一窝端。
搬砖遇见老板跑路;好不容易横下心,捅了个王八蛋的肚子,雇主又赖账玩消失……
“谁说我不能?”程晋山一梗脖子,“剪就剪,我会怕你?”
坐在椅子里,围好遮布,剪刀“咔嚓咔嚓”经过额头,黄黄的毛发落在面前。
程晋山兜成一团,低头瞧了半天,心疼得要命。
在老家那边花一百多块钱做的造型,就这么没了。
要是没出那档子事,他还打算新年新气象,染成银色来着。
十几分钟后,头发剪完吹干,脑袋变得轻飘飘的,非常不适应。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换了副模样的自己,一时愣住。
打记事起,从来没这么精神过。
黄毛消失不见,只剩下黑到发亮的粗硬发茬。
清清爽爽的寸头,把一直藏着的好头型勾勒出来,发际线清晰利落,两鬓后方的头发比头顶更短一些。
繁杂装饰去除,相对应的,五官优势无形中放大,变得浓墨重彩。
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不做表情的时候有点儿狠,唇角一扯,又变成生动的痞坏。
是小姑娘很喜欢的类型。
剪完头发出门,项嘉带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偏僻又昏暗的小巷。
好像长年不见天日似的,两边的砖石上爬满青苔。
“又干嘛?”程晋山嘟哝着,态度已经没刚才那么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