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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野狗也有本能,甚至比家犬更敏锐些,懂得分辨好意和恶意的细微区别。

    项嘉轻叩暗红色木板隔起来的窗子,等里面有人应声,低低说了句:“刘老板,办证。”

    不多时,程晋山坐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面前补光灯一开,下意识眯眯眼。

    “把拉链拉上,坐直,哎,脑袋往左偏一点儿,好。”精瘦男人指挥着,在对面按下快门。

    破破烂烂的电脑主机发出轰鸣,艰难运转,他叼着支烟,几分钟修好证件照,问道:“叫什么名字?”

    程晋山隐隐有预感,又不敢相信,声线紧绷:“程晋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平稳度过变声期。

    嗓音变得低沉,不咋咋呼呼的时候,还有点儿好听。

    拿着新鲜出炉的假证,他难掩兴奋,连声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项嘉没理他,熟练地道:“再办张健康证。”

    “好说好说。”老板挺给面子,利索办好,盖上假戳,还提供塑封服务,“熟客八折。”

    加起来二百块钱,非常良心。

    程晋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看了项嘉一眼。

    项嘉领着他出来,言简意赅地叮嘱:“假的还是假的,没办法刷芯片,平时多注意点儿。”

    不能乘坐飞机、高铁、火车,也不能去管理严格的地方上班。

    还是“佳好”这样的地点合适。

    鱼龙混杂,宽松随意。

    来到生意最红火的卖鱼摊位,项嘉压下内心的抵触,对弯腰捞鱼的男人喊了句:“林叔。”

    男人扭过头,肤色黝黑,面相古板,眉心长年拧着,留下鲜明印痕。

    他打量她片刻,认出她的身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听说您这里招工。”项嘉侧过身,指了指跟在身后的程晋山,“我表弟从乡下过来,想学点儿本事,混口饭吃。”

    林叔“哦”了声,让她们去后面的小隔间等着,态度多少有些不近人情:“我这会儿忙得很。”

    “不着急。”项嘉客客气气地说着,看见一尾鱼在地上垂死挣扎,被林叔又快又狠地给了一闷棍,脑袋都要敲扁,心里一跳,连忙转开目光。

    程晋山想起她晕血,抢先两步,用颀长身躯挡住不锈钢盆里大卸八块的甲鱼肉。

    隔间很小,不到两平米的面积。

    程晋山拉过军绿色的小马扎,坐在门边,时不时勾头瞧瞧外面的情形,右腿一个劲儿抖动。

    项嘉捡起报纸,卷成筒状,用力敲了敲他的膝盖:“林叔喜欢规矩人,看不得别人抖腿。”

    话音未落,又戳戳他微弯的脊背:“挺直。”

    程晋山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第一次这么板正,难受得要命,“啧”了一声:“麻烦!”

    “你还想不想赚钱?”项嘉精准拿捏他的命门,“帮工一个月工资至少两千。”

    “这么多?”程晋山立刻正襟危坐。

    项嘉继续给他画饼:“而且,卖鱼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什么季节进什么货,去哪里进,怎么挑鱼,怎么杀鱼……全是学问。”

    “我知道我知道!”程晋山显然做过各种各样的发财梦,闻言双眼闪闪发光,“我跟着林叔好好学几年,攒点儿本钱,以后说不定也能开个小店!”

    林叔晾了他们好半天,等到顾客渐渐散去,这才擦了擦满是老茧的手,问起程晋山的情况。

    程晋山半真半假地回答着,人倒挺乖觉,见林叔手上不小心割了个血口,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叔,您先别急着答应,看看我活干得怎么样再说!”

    项嘉见他上道,便起身告辞,回店里忙活。

    中午吃的是市场后面美食街售卖的盒饭。

    这几天大概是和鸡有仇,她买了份线椒炒鸡蛋,配一盒米饭,坐在角落里细嚼慢咽。

    线椒和青椒不一样,长得又细又长,辣味浓烈。

    切成小小的辣椒圈,和打好的鸡蛋搅拌在一起,加少量盐,小火慢煎。

    这样炒出来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辣又香,非常下饭。

    鸡蛋实在是一种奇妙的食材,便宜又富有营养,和不同蔬菜搭配,可以碰撞出千变万化的滋味。

    这天下班,程晋山拎着个黑塑料袋,得意洋洋地道:“林叔给了斤活虾,算今天下午的工钱,明天开始正式上班!”

    项嘉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

    回去路上,程晋山忽然问道:“项嘉,你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吧?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报警,怪不得她处理血迹的时候那么仔细,怪不得她家里的医药箱中,备了那么多常用药品。

    一时间,许多疑问得到解释。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扑朔迷离的真相。

    这个问题超过安全范围,项嘉神色变冷,一言不发。

    程晋山自找没趣,摸了摸鼻子,没有再问。

    心里却涌起好奇——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前天做好的卤鸡爪彻底入味,捡几只上锅蒸一蒸,香气扑鼻,麻辣鲜甜。

    程晋山快速扫荡干净,一边舔手上的汤汁,一边看项嘉收拾活虾。

    林叔给的货不错,个头都挺大,离水半天也没死。

    一只虾在项嘉手里扑腾着,拱起腰一鼓作气蹿出老远,躺在案板上翻腾。

    向来游刃有余的一个人,面对活蹦乱跳的生物,竟然显出慌乱的一面,双手轻轻颤抖,半晌不敢靠近。

    “你……害怕?”程晋山不确定地问道。

    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又或许是难得看见她狼狈的模样,他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大惊小怪道:“不是吧,这有什么好怕的?哈哈哈……”

    还没笑完,项嘉就撂下脸,洗干净手回屋,用力摔上门。

    0019

    白灼虾

    几分钟后,程晋山摸摸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主动服软。

    他敲敲门,大大咧咧道:“行了行了,我来收拾,你跟我说说怎么弄。”

    四处扑腾的鲜虾被修长有力的手捡起,重重摔进盆里,头晕目眩,活力也消减三分。

    剪刀利索地剪掉虾须虾脚,牙签自头部下方第二段关节戳入,挑出完整虾线。

    这虾干净,虾线透明,腥味也不算大。

    “怎么样,厉害吧?”程晋山几分钟处理完毕,扭头邀功。

    项嘉依然冷着脸,将盆接过去。

    葱、姜、一点盐、几勺料酒,进行初步腌制。

    这么新鲜的虾,白灼最好吃,取其本味。

    耐心等待十几分钟,烧一锅清水。

    水开下姜片,将腌好的虾倒进去煮。

    等水再次沸腾,再煮两分钟,捞出来,泡一泡冰水。

    冰格里还剩几块冰,程晋山一股脑儿丢进新买的可乐里,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爽!”年轻男孩子火力旺盛,他也不嫌冷,被丰沛的二氧化碳征服,快活地打了个嗝儿。

    接下来,只差蘸料。

    葱、姜、香菜、盐、糖、生抽,最重要的是要加勺醋,解腻提鲜。

    再烧点儿热油,往上面一浇。

    你要是喜欢,可以滴两滴芥末油,那股子刺激性滋味直冲天灵盖,结结实实打两个喷嚏,脑袋都变清醒。

    泡过冰水的虾壳很好剥,完整的虾肉吸饱蘸料,进入口腔。

    酸、甜、咸、辣,多种味道在舌间迸裂,到最后,只剩下本来的鲜味。

    肉质富有弹性,和牙齿发生亲密互动,咬断嚼碎,咽进喉咙,细细回味片刻,又开始和下一只的奇妙恋情。

    残骸在桌上堆成小山,程晋山站起身:“我再煮点儿汤圆,你吃不吃?”

    项嘉不是很饿,轻声答:“吃两个吧。”

    程晋山煮了大半袋。

    大海碗里漂浮着十几颗圆球,黑芝麻味的最便宜,味道也不差。

    他“呼哧呼哧”吃得兴起,又从抽屉里翻出包辣条,咬两根吃一个汤圆,表情满足。

    奇奇怪怪的搭配方法增加了。

    他的生活终于变得有规律。

    早上和项嘉一起出门,九点前到摊位,帮着林叔卸货,给鱼加氧。

    等客流量上来,林叔负责称重、刮鳞、收拾内脏,程晋山就站在他旁边,“哚哚哚”手起刀落,斩成大块或是小块,装袋交给客人。

    他动手能力强,没几天就熟悉了全套流程,开始钻研剔骨切片等精细技艺,唯独在算账上不太灵光。

    说到底,还是吃了读书少的亏。

    “林叔那儿的计算器不好用,按键老是失灵。”不忙的时候,程晋山就窜到项嘉这儿,帮她搬栗子,干些体力活,也算知恩图报。

    他顺手抓了把葡萄干,边吃边抱怨。

    “……”项嘉不好说一百以内的加法用不着计算器,随口敷衍他,“那就再买个新的。”

    “林叔不让买。”程晋山眼睛尖,远远瞧见那边又开始上人,立刻拍拍手,“走了。”

    他对第一份技术型工作倾注了无限热情,勤快得很,没多久就讨得林叔喜欢。

    林叔冷硬固执,不善言辞,被市场上的人起了个外号——“倔老头”,轻易不和人闲话,对程晋山却实打实的好。

    程晋山抱着一堆半新不旧的衣服,对项嘉炫耀:“看,林叔送我的!”

    他拿着件颇为符合他审美的皮衣在身上比划,臭美得很:“我检查过,一个洞都没破,看着值不少钱。”

    项嘉觉得他最近往自己这儿跑得太勤了些,有意拉开距离,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程晋山直接换上,将其它衣物寄存在她这儿:“下班带回去。”

    她不理他,他也能自说自话:“咱们市场新装了个自动售货机,你看见没有?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就在水果区角落,离这儿不远。

    项嘉早上注意过,里面摆满一块钱一包的小零食。

    “给我俩硬币,我去研究研究。”程晋山对新鲜事物保有旺盛的好奇心,跃跃欲试道。

    项嘉从口袋里摸出两枚,放在柜台上。

    程晋山前脚刚跑,对面的香姨后脚就走上前。

    “年轻人就是活泼哈。”老板娘热络地套近乎,三言两语说到正题,“项嘉,听说你还没男朋友?”

    擦拭柜台的手顿了顿,项嘉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点了点头。

    “我有个侄子,今年三十,人挺老实,在大公司做程序员。”老板娘眼睛挺毒,盯着她的脸猛瞧,越瞧越觉得她底子不错,笑成朵花儿,“个头也挺高,一米八还多,就吃亏在嘴上,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一直耽误到现在……”

    “香姨,谢谢您的好意,我不打算结婚。”项嘉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脸上的笑僵了僵,老板娘“嗐”了一声,道:“哪有女人不结婚的呢?平时上班这么辛苦,家里就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点儿,过几年再生俩孩子,日子多有盼头……”

    “香姨,我不能生育。”项嘉轻飘飘地扔下重磅炸弹。

    “啪嗒”一声,咪咪虾条落地。

    她回过头,和呆站在那儿的程晋山四目相对。

    老板娘难掩惊讶,强端着笑脸安慰了两句,转身逃走。

    她们那年纪,大多有一套思维定式——

    不生孩子,家早晚要散。

    这媒人,不当也罢。

    程晋山回过神,将虾条捡起,连着手里的洋葱圈一起递到项嘉面前。

    “吃哪个?”研究明白自动售货机的使用方法,他有一肚子炫耀的话要说,却被她那几个字堵回去,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装没听见。

    项嘉撕开洋葱圈的包装袋,手指套了两枚进来,“嘎吱嘎吱”,慢吞吞品尝。

    中年妇女的八卦能力不容小觑,不出三天,她的“难言之隐”就会传遍整个市场。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提起精神应对各种各样的热情推荐。

    程晋山也跟着“嘎吱嘎吱”吃虾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不生孩子挺好,小孩儿麻烦得很,你看虞雅姐家那个浩浩,没事就会揪我头发。”

    他又没心没肺地乐起来:“这回头发剪短,可没得揪了,改天去气气他!”

    项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的姻缘,被自己彻底斩断。

    可程晋山的桃花运,似乎才刚刚开始。

    0020

    海鲜面

    不知什么时候起,穿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亲自来逛市场,戴着墨镜,拎着LV包包,脚踩小羊皮,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

    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每次进门,总能赚足回头率。

    听说,她是城中心某个高档酒店的老板娘,男人刚死没多久,无儿无女,家财过亿。

    嘴上说的是过来进货,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回有九回,直奔林叔的卖鱼摊位,盯着程晋山猛瞧。

    程晋山浑然不觉,看见大客户,总要兴冲冲地奔在前头,展示自己新学的杀鱼手艺。

    他甩开膀子,将鱼鳞刮得四处乱溅。

    天气渐渐回暖,体质又爱出汗,上身只套了件浅蓝色印字母的短袖T恤,后腰依然被汗水湿了一大片。

    不规则的湿迹,晕出劲瘦的腰身,衣服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往上掀卷,两个小麦色腰窝若隐若现。

    女人扶了扶墨镜,挡住垂涎的目光。

    “姐,还要点儿什么?”程晋山高高兴兴地将大青鱼剁成块,装进黑色塑料袋,看她像看人民币,嘴巴也变甜,“新进的螃蟹和虾,称几斤不?”

    项嘉教过他,做生意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能换来回头客。

    “要的,要的。”女人被他叫得心花怒放,出手也大方,“各来十斤。”

    会所调教出来的少爷好看是好看,却没什么特色。

    还是野生的小狼狗够劲儿。

    就是不知道床上功夫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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