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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神抖擞地回到家里,从此开始早上出门找工作、晚上回家编瞎话的规律生活。

    许攸宁似乎有所察觉,却没有拆穿唐梨拙劣的谎言。

    她在网上找了个翻译的兼职,趁唐梨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工作。

    编辑不大厚道,给的时间很紧,翻译的又是晦涩艰深的学术论文,几天下来,许攸宁肚子就有些疼。

    项嘉偶然发现,无法坐视不理,分走几十页论文,上班的时候摸鱼替她翻译。

    程晋山过来串门,眯着眼瞪了半天,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单词,看项嘉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赶在截稿日期交差,许攸宁见她翻译得又快又准确,脸上浮现出探究之色。

    女人欲言又止,半晌方道:“项嘉,你……你是不是也经历过不好的事?”

    受教育水平不亚于她,却屈才在菜市场做一个普通的售货员。

    懂得如何处理皮肉伤,抗拒与异性接触,穿着偏保守,不愿裸露过多肌肤……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项嘉是不是……也被男人家暴过呢?

    甚至于,这个名字,这套身份,是真的吗?

    项嘉的表情骤然变冷。

    她一言不发,垂着眼看向香薰蜡烛摇曳的火光。

    许攸宁自悔失言,讷讷道歉:“对不起,如果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不是人人都愿意把血淋淋的伤疤揭开。

    事实上,有些脓疮太可怕太致命,别说清理,就连轻轻碰触,都会令人痛不欲生。

    转眼到了清明。

    大早上,项嘉买了一大把新鲜艾草,打算做十几只青团。

    将新鲜的叶子摘下,放在滚水中煮两分钟,去除涩味的同时,也能保持叶片翠绿。

    加点儿白开水,用榨汁机打碎,如果想要卖相好,可以只取青汁,可项嘉喜欢微微苦涩的滋味,因此保留了些许叶泥。

    适量糯米粉与艾草汁和在一起,加两勺猪油,揉成光滑的面团,分成大小相等的小剂子。

    馅料有甜有咸,程晋山昨天晚上从市场捎回来一袋红豆沙,几只咸鸭蛋,还点名要吃黑芝麻馅。

    红豆沙是现成的,手心抹一点油,搓成小小的圆球。

    黑芝麻需要用小火炒熟,蒜臼捣碎,和猪油、白糖一起搅拌均匀,分成同样大小的圆球。

    剥出咸鸭蛋黄,和肉松、色拉混合在一起,同样搓球。

    多余的蛋白,留给程晋山夹馒头吃。

    青色的面团很软,用手压扁,边缘捏薄,将馅料裹进去,一点一点包严实,外面再抹层油。

    滚水上锅,蒸足十分钟,稍微焖一会儿,翠绿色变为深绿色,鲜艳欲滴。

    用保鲜膜裹好,存放两三天都没有问题。

    只有一样,不可加热,吃的就是这一味冷糯绵甜。

    项嘉不允许程晋山囫囵吞枣,教他小口小口细细品尝。

    程晋山满脸不耐,吃到香甜的黑芝麻,唇角又不受控制地微微往上翘。

    吃过早饭,他提着包好的青团,往隔壁和虞雅家送。

    项嘉则拎着装满金元宝和纸钱的篮子,慢慢走向市场。

    天色渐黑,来不及回老家上坟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十字路口,点燃纸钱,寄托哀思。

    项嘉的眼睛被滚滚烟雾熏红,找了块没人的角落,将纸钱堆在破铁盆里。

    明亮的火苗蹿起,她不断往里添纸钱和金元宝,口中喃喃道:“奶奶,您在下面过得好吗?再过两个月,我就过去和您团聚……”

    程晋山追过来,不知怎么从那么多人里一眼认出项嘉。

    她穿着灰扑扑的宽大外套,头发毛毛躁躁地披在肩上,脑袋低垂,时不时抬手揉一揉眼睛。

    这是……哭了?

    程晋山从没见过项嘉哭,倒是挨过她不少教训。

    这会儿,他被她柔弱的一面唬得不知所措,呆愣愣地站在距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不敢上前。

    她在跟过世的亲人说话吗?

    程晋山不太能共情。

    他爹是个烂赌鬼,把家产全赔了进去,还附赠五根手指。

    寒冬夜喝多了酒,一脚跌进臭水沟,被人捞出来的时候,臭气熏天,冻成人棍。

    他那时候才六岁,他妈年轻漂亮,没道理为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守寡。

    新找的男人是村里的万元户,盖得起气派的小别墅,却不肯替别人养儿子。

    心不狠,站不稳。

    他妈也算女中豪杰,狠狠心撇下他,风风光光嫁过去,从那以后,再没回来看过他一眼。

    家里唯一的破房子给了叔叔,他也就凑合着在叔叔家混口饭。

    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磕磕绊绊上到初二,婶婶忍无可忍,说话夹枪带棒,嫌弃他只进不出。

    程晋山那时候自尊心强,嘴里说着上学没用,不如趁早进社会赚钱,再也不肯踏进学校,背地里却跑到野地嚎了大半天。

    嚎什么呢?

    没爹疼没娘爱,也只能埋怨老天无眼,命运不公。

    所以,他没有任何挂念的人。

    就算折了金元宝,也不知道该烧给谁。

    站在那里守了项嘉半个小时,程晋山一直没敢上前打扰。

    少年穿着花里胡哨的皮衣,破洞牛仔裤,站得双腿发麻,轻轻跺了跺脚,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嚷。

    “毛子!毛子!毛子是你吗?”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扑上来,一把搂住他,情绪激动地边哭边喊,“你回来看爸妈了是不是?我的儿啊!妈想死你了啊!”

    程晋山傻呆呆地回过头:“大婶,你认错人了吧?”

    女人看清他的脸,表情从惊喜到绝望,手脚发软,跪倒在地,手里捏着的纸钱也撒了一地。

    “为什么不是毛子……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都不回来看看妈……呜呜呜……”

    项嘉闻声回头,收了收情绪,走过来扶起女人,叫了声:“林婶。”

    0028

    凉拌香椿芽

    几个人借干果铺子里面的储物间说话。

    林叔忙完手头的活,急匆匆赶来,看见林婶紧紧拽着程晋山不撒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眉心拧得更紧。

    他蹲在地上,抖着手点燃一支烟,哆嗦着叼在嘴里,半晌方哑声替程晋山解围:“秀枝,别哭了,他不是毛子,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是我给的。”

    年过五十的男人竭力控制着情绪,吞云吐雾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毛子……走了两三年,说不定已经投胎去别家了……咱们老两口也得朝前看……”

    “过不去!我心里过不去!”林婶提高嗓门,哭得更伤心,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又扑上来打他,“要不是我们只顾着做生意,从来不管他,他怎么会被人拐带着走上邪路?都怪我,都怪你!”

    程晋山呆愣愣地听着,将支离破碎的话语排列组合,勉强拼凑出背后真相。

    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又缺少父母管束,在小混混的引荐下,高高兴兴认了位江湖大哥。

    大哥有钱有业,还有日抛的漂亮女人,实在是他的人生理想,值得他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没满十八岁的男孩子还不明白,生死并非轻飘飘的两个字,道上风光,除了真本事,还需运气加持。

    很显然,他的运气并不好。

    接了大哥的重托,斗志昂扬地带一伙兄弟上街和仇家血拼,稀里糊涂挨了一闷棍,当时就头破血流,口吐白沫。

    自家兄弟和对方仇敌见势不好,一哄而散,林叔和林婶闻讯赶来,孩子已经有出气没进气。

    在重症监护室苦熬了半个月,把家产熬干熬尽,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走得荒唐又潦草。

    说不清当时是谁下的死手,又都是未成年,归根结底就是笔糊涂账。

    程晋山听得胆战心惊。

    若是早几年运气再背些,或是执迷不悟,在那条道上越走越黑,眼前这血淋淋的例子,说不定也是他的结局。

    幸好……他已经打算走正道。

    他又看了眼项嘉。

    凡事总有不如意的地方。

    如果……早点遇到她多好?

    如果……他没杀人多好?

    林叔一声不吭地任由妻子发泄情绪,等她脱了力,伏在他肩上哭,这才嘶声道:“你说得对,是我没有教育好他。”

    他看向程晋山,又似乎在越过他,看向另一个少年,目光令人心碎:“要是他还好好活着,就算考不上大学,像小程一样跟着我卖鱼进货,至少能混个温饱……”

    可惜,人生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程晋山终于明白,林叔对他超出寻常的信任和优待,背后藏着这么层悲痛的隐情。

    他倒不介意做人替身,只是觉得唏嘘。

    项嘉一直扮演安静的看客,等老两口情绪渐渐平复,竟然开口,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她说:“程晋山爸妈没得早,也挺可怜。您二位要是不嫌弃,认他当干儿子,让他给你们养老送终怎么样?”

    程晋山睁圆了眼睛——她怎么知道他没爸妈?!

    看见项嘉眼神微微闪烁,他瞬间明白过来——她不过是随口胡诌。

    却正好押中真相。

    林婶眼睛一亮,抓住救命稻草,热切地看向程晋山,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儿子:“真像……眉毛像……鼻子也像……原来你就是小程啊,最近总听老林夸你踏实能干……”

    林叔也掩不住心动,又要端着身为长辈的威严,沉吟片刻,问道:“小程,你愿意吗?”

    程晋山被这一连串意外砸懵,没什么主见地看着项嘉,征求她的意见。

    他本能地信服她,觉得她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

    项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头。

    他忽然惊觉,她的眼睛很大很美,眼尾微微上翘,瞳仁却漆黑无光,好像能把别人的魂魄给吸进去。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点头,干巴巴地叫了两句:“干爸、干妈。”

    将情绪激动的老两口送回家,他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林叔林婶都是本分老实的人,认他们当爸妈当然很好。

    说句贪心的话,等到他们百年之后,他也有家业可以继承,少奋斗多少年呢!

    可这一切,是不是太顺利了点儿?

    他回到家,在卧室门口来回绕了几圈,忍不住抬手敲门:“项嘉,你睡着了吗?”

    屋子里没有亮灯,却有很细很轻的“嗡嗡”声传来。

    程晋山下意识竖着耳朵,辨别那是什么动静。

    声音很快消失,停了几秒钟,女人的声音才迟迟响起,带着令他陌生的颤音:“怎么了?”

    总觉得她的嗓子湿漉漉的,带着水意,和白日里的平静淡漠截然不同。

    程晋山愣了愣神,这才说出心中疑问:“我有点儿不明白,先开始哭成那样,后来怎么就收我做干儿子了呢?你说到了明天早上,林叔林婶会不会后悔,觉得我是图他们家家产?”

    “那你就好好表现。”项嘉的态度不大耐烦,好像觉得他问的是彻头彻尾的蠢话,“就算现在是一时冲动,你用真心换真心,总有打动他们的时候。”

    也有道理。

    程晋山忐忑又激动地回去睡觉。

    朦朦胧胧间,“嗡嗡”声又响起,像讨厌的苍蝇。

    他烦躁地抬手在虚空中挥了两下,被浓重的困意裹挟,很快发出规律的鼾声。

    清明节过去,香椿树长出红红绿绿的嫩芽,散发出特有的香气。

    项嘉买了两小把,将老根切掉,放进滚水中焯烫十几秒,去除涩味。

    滚水里滴几滴食用油,香椿芽更加翠绿,不易变色。

    捞出来泡冷水,控干水分,切成一厘米左右的小段,加一小勺食盐,腌渍片刻。

    热油爆香蒜末和干辣椒,“呲啦啦”浇在香椿芽上,拌一拌,就是道爽脆可口的时令凉菜。

    程晋山最近格外有干劲儿。

    一大早就去批发市场进货,白天甩开膀子杀鱼剁块,往相熟的几家饭店送货,不忙的时候还要帮林婶买药,陪她去医院看病。

    吃过晚饭,坐在茶几前学够两个小时,再出门快跑五公里,连手机都没空玩。

    忙得像枚陀螺,反而越来越精神,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脱胎换骨。

    初一的课程学得差不多,开始接触初二内容。

    项嘉不怎么指导他具体的课程,更注重教授学习方法和记忆窍门,又提前交待他:“林叔家应该有现成的高中课本,你到时候记得找出来自学。”

    “急什么?”程晋山有些莫名其妙,“初中课程学完,怎么也要半年。”

    项嘉没有接话。

    她等不到那时候。

    天气渐渐暖和,程晋山和市场里几个半大小子混熟,说好要去附近的山里春游。

    “一起去,我找人替你看摊。”他盛情邀请项嘉。

    “我不想去。”项嘉第一反应是拒绝。

    “开了好多槐花,满山都是白色,好看得很,咱们搂点儿回来蒸。”程晋山三句话不离吃的,“你会蒸槐花不?”

    闻言,项嘉有些犹豫。

    眼看到了解脱的时候,是该好好看一看春色。

    “会蒸。”她轻声答。

    程晋山觉得她性子太闷,很想带她一起活动活动,又道:“知道你不喜欢接近男的,我提前跟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别招惹你。”

    他拍胸脯保证:“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你,成不成?”

    项嘉终于点头。

    0029

    烧烤

    春游和露营、烧烤是标配。

    负责组织聚会的小青年神通广大,借来面包车,租好帐篷和烧烤架,几个人在市场批发了大包大包腌制好的肉串蔬菜,将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

    程晋山和众人说好,将宽敞的副驾驶位置留给项嘉,自己挤在车后座,和半麻袋木炭紧紧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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