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程晋山找不到理由,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医院。他也没闲着,往干果铺跑了趟。
理清楚新进的货和这两天的账,他又找了块纸板,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写在上面。
林叔那边不算太忙,真有活要干,就把纸板挂在柜台上,免得顾客找不到人。
“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林叔闷头抽烟,忽然问了句。
程晋山杀鱼杀得热火朝天,听见这话,抬起胳膊蹭蹭脸上鱼鳞,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没跟她摊牌呢,等她出院再说。”
“山子,你既然叫我声爸,我就提点你句当爸的该说的话。”林叔又抽几口,吞云吐雾间,给他也点了一根。
“爸,有话你就直说呗。”程晋山侧过脸叼住烟,眼睛依然亮亮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搞这么严肃干嘛?”
“项嘉是个好姑娘,我也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她。”林叔看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些不忍心打击他。
头发花白的男人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泼冷水:“可你真的了解她吗?不提别的,长得漂亮,也读过书,把自己捯饬成那样,不声不响地在咱这小地方打工,一待就是一年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程晋山也想不明白。
可项嘉不想说,他就忍着好奇没问。
“爸,我不在乎她的过去。”程晋山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只要她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实心实意对她好。”
说句难听的,就算和虞雅一样,做过鸡也没关系。
万金元那样暴脾气的汉子,都能全盘接纳自己的女人,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听虞雅说,俩人度过艰难的磨合期,现在是真打算搭伙,好好过日子。
林叔唉声叹气:“你想好了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
彼时的程晋山还不知道,他了解的项嘉,只是冰山浮在上面的一小部分。
血淋淋的现实,比他想象中要残酷得多。
谁不会喊口号,发毒誓?
能够直面真相、坚守初心的,却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
到了下午,客流量更少,程晋山开小差跑回家做饭。
项嘉需要增加营养,而乡下人眼中,再没有比鸡蛋更合适的食材。
蒸鸡蛋羹、红糖鸡蛋、煎鸡蛋、炒鸡蛋……做法繁多,味道也各不相同。
今天时候还早,干脆来卤一锅茶叶蛋。
鸡蛋洗干净,放进锅里煮到七八分熟。
捞出来浸冷水,泡上一二十分钟,挨个磕破蛋壳。
这样卤好后更容易剥,也会在蛋白上印出好看的茶色纹路。
“再烧一锅水,煮开后放八角、桂皮……桂皮是哪个来着?”程晋山下意识给项嘉打电话求教。
“家里没桂皮,多放点儿花椒也一样。”项嘉做吃的向来不拘泥于菜谱限制,有种大巧不工的随性,“茶几最下面的抽屉里还有半包茶叶,我记得快过期了,别浪费。”
不需要多好的茶叶,取点儿醇厚滋味就行,几百块钱一两的高级红茶,放在这里反而浪费。
“还用你说?”程晋山得意地晃了晃茶叶包装袋,给她听“簌簌”的细碎响声,“早找出来了,放多少?”
项嘉手把手教学,程晋山在这边实操,把红茶、盐、生抽、老抽加进锅里,又问:“白糖用完了,红糖行不行?”
“刚买没多久,怎么用这么快?”项嘉没忍住,追问了一句。
“白糖拌饭啊,可好吃了。”程晋山分享独门秘方,“我还买了几斤小土豆,一块五一斤,蒸熟蘸糖吃,管饱又省钱。”
这年头,像他这么会过日子的男人可不多。
有眼光的话,还不赶紧把他拐到民政局当老公?
说起来,既然都没案底,领证确实该提上日程。
程晋山已经开始盘算买哪个牌子的喜糖。
项嘉一阵心绞痛。
“你可真行。”她抿着嘴唇,十分不高兴,“少放点儿。”
调好味道,用筷子蘸了一点儿汤汁咂摸咂摸,程晋山自信心爆棚:“名师出高徒,卤出来肯定好吃!”
鸡蛋放进去,小火煮半个小时,关火后不要掀锅盖,多焖一会儿。
趁这工夫,程晋山把医院拿回来的脏衣服倒进盆里,蹲在洗手间搓洗。
说脏也不算脏,大部分都是项嘉出的虚汗,倒点儿洗衣粉,一揉一涮就行。
洗到最后,他从卷着的毛巾里抖出一套内衣内裤。
动作顿了顿,耳根渐渐变红。
明知家里没人,他还是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咕咚”咽咽口水。
小麦色的手捡起胸衣,变态一样放在鼻子底下嗅嗅,记住她的味道。
香香甜甜,像大白兔奶糖。
这一刻,程晋山想起唐梨踮着脚尖摸许攸宁睡裙的样子,和她达成共情。
原来,这种行为一点儿也不怪——
用心喜欢的人,哪里都好,哪里都令人沉迷。
程晋山下意识放轻力道,来回揉搓几下,制造丰沛泡沫。
他撑开虎口,用拇指和食指丈量尺寸,发现项嘉胸围不小。
捡到宝的认识再次加深,程晋山越洗脸越红。
内衣内裤一起洗干净,又把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收拾好,茶叶蛋也卤得差不多。
程晋山剥开尝了一个,尾巴立刻翘到天上。
从许攸宁病房念叨到项嘉跟前,中心思想全在形容自己有天分,项嘉烦不胜烦,终于敷衍地夸了句:“不错。”
程晋山乐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几天,早中晚饭,各配一个茶叶蛋。
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程晋山借了把轮椅,推项嘉出去散步。
小鸟懒洋洋地藏在茂盛的广玉兰枝叶里,偶尔叫两声。
发烧的小孩子吵着要吃冰棍,大人满头大汗,焦急地向前奔跑。
住院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
项嘉却神色平静,一副四大皆空的超脱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她这副表情,程晋山就觉得心里慌。
好像一个不留神,她就会从眼前消失。
“吃冰棍不?给你买根?”他哄孩子一样哄她。
项嘉沉默摇头,丝毫不感兴趣。
这天夜里,窗外忽然响起惊雷。
项嘉做了个噩梦。
和她常常做的噩梦不同。
几乎是幼时场景的重现。
有细节有触感,拧胳膊时传来的痛觉十分强烈。
一切再真实不过。
也再恐怖不过。
0044
苦瓜饮(有虐慎入)
“为什么不配合?连妈妈的话你都不听?”女人长相美艳,眼神却暗藏戾气,狠狠拧着女儿细细的胳膊。
七八岁大的女童和她有七八分相像,五官精致昳丽,皮肤吹弹可破。
这会儿,小女孩的眼睛哭得红红的,拼命往后缩,又被妈妈一把拽到跟前。
“不就是拍几张照片吗?害羞什么?”女人丧失耐心,动作粗暴地脱掉女儿身上的连衣裙。
幼小的身体还没发育,仅穿白色小背心和浅粉色内裤,冷得直哆嗦。
“咔嚓!咔嚓!”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持那个年代很昂贵的相机,连拍几张。
他叼着烟说:“小妹妹镜头感不错。”
项嘉根本没看镜头,哪来的镜头感?
他们看中的,是幼鸟一样无处可躲的脆弱,是羔羊一样任人宰割的可怜。
然而,平素很听妈妈话的项嘉今天拒不合作。
她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羞耻,护住胸口蹲下,哭着扯住妈妈裙子:“妈妈,我不想拍……”
“不拍就不拍吧!”女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
她“噗通”坐在摄影棚老旧的沙发里,蒙着手帕哭得伤心:“咱们都喝西北风去!饿死拉倒!”
多年的不顺遂,渐渐吞噬女人的活力,也将她的心脏打磨得无比冷硬。
她精准拿捏女儿的软弱性格,将凄惨的经历拿出来,掰开揉碎讲给对方听。
第一百遍,还是一千遍,谁也记不清。
可这一招屡试不爽,无往不利。
“那群人渣轮奸我的时候,谁问过我想不想?大着肚子被家里人赶出来的时候,谁管过我是死是活?”女人“呜呜呜”哭着,渐渐盖过小女孩的抽泣声。
“生你的时候大出血,坐月子的时候,连口凉水都喝不到嘴里,带着你从乡下跑到城里,白天照顾你,夜里去夜总会唱歌,我受了多少罪?”
项嘉怔怔地听着,试图抱住她的腿,被她一脚踢开。
“早知道你是白眼狼,我还养你干什么?一把堕胎药喝下去,现在早就风风光光嫁人,哪儿用得着遭这么多罪?”女人刻意掩盖私心,把自己包装成可以为女儿牺牲一切的慈母。
其实,那个鸟不拉屎的破村子,她一秒都不想待。
选择未婚生子,也是因为医生告诉她,她打胎的次数太多,再来一次,很可能永远失去生育能力。
养孩子是很麻烦,可她总需要人养老送终。
孩子回报妈妈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妈妈……妈妈你别哭了……”项嘉从小就倔,女人哭成这样,还是不想屈服。
她只是跪着爬到妈妈腿边,拿印着小花的干净手帕帮妈妈擦眼泪。
“你不想拍就算了,妈妈也不舍得强迫你。”女人收了眼泪,改用怀柔策略,“你还小,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宋叔叔说了,一张照片一百块钱,够咱俩吃喝花用一个星期的了,要是销量好,下回还能涨价。我不是看房租和你的学费都没着落,心里着急吗?”
她将项嘉搂在怀里,怜爱地摸着女儿乌黑柔软的头发:“妈妈刚才不该踢你,妈妈跟你道歉。我歇会儿就带你回去,不就几百块钱吗?多陪几个客人也能赚来……”
说着,女人刻意露出手腕上被变态客户烫出的疤痕,又摸摸小腹。
上周,她被一个客人玩得太狠,底下塞的五六个乒乓球搞不出来,进了趟医院。
幼小的身子在女人温柔的抚摸下轻轻颤抖。
项嘉依赖地抱住女人,带着哭音问道:“妈妈……拍的照片要放到哪里卖?我们学校的同学会看见吗?”
同学们知道她妈妈的职业不光彩,总是捉弄她,往文具盒里倒墨水,涂花作业本。
因为经常拖欠学费,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害怕他们看见照片,会变本加厉,骂她跟妈妈学着做鸡。
可是……拍照给的钱真的很多,能让妈妈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也能让妈妈多陪陪她。
“当然不会。”女人见她松动态度,连忙露出笑脸,对摄影师使了个眼色,“你宋叔叔认识很多有钱客户,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照片,等拍好就一对一寄给他们,绝对不会乱卖。”
“没错。”中年男人走近项嘉,从裤兜里掏出一打照片,上面全是五官出色的小女孩,“小妹妹,你看看她们多配合?我给你妈出的价格,可是这么多模特里最高的!”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宝贝好看?”女人骄傲地瞪了他一眼,搂着项嘉,亲手给女儿穿衣服。
泳衣面料的吊带短裙,将雪白纤瘦的肩膀和后背完全露在外面,腰侧打了两个漂亮的蝴蝶结。
项嘉好喜欢妈妈抱她。
她乖巧地闭上眼睛,任由妈妈描画眼妆、涂抹口红,渐渐展露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与美丽。
“噘着嘴巴,像这样,哎,对了~”女人亲自示范,教项嘉如何摆出引诱男人的姿势,“手摸着胸口,往左边一点……”
摄影师大喜,蹲在地上“咔嚓咔嚓”拍得飞快。
换的衣服,一套比一套暴露。
项嘉懵懵懂懂地穿上比基尼,双手护胸,做出副欲拒还迎的模样。
脸上和锁骨喷洒白色牛奶,欲坠不坠,充满暗示。
几套衣服拍完,天色已经黑透。
项嘉累得缩在沙发里睡着,隐约听见女人和摄影师的调笑声。
俩人在幕布后面的小床上滚成一团,一边酣战,一边小声交谈。
“你女儿真漂亮……”
“废话,也不看看谁生的,我小时候比她还好看……啊……轻点儿……”
“要是愿意拍那种照片,给的价钱更高……”
“再说吧……”
女人热衷于打扮女儿,对她的脸和身体发育无比上心。
找到赚钱密码之后,她辞去夜总会工作,忙着四处交际,搭上更多拍摄渠道。
生活条件宽裕许多,她买了个榨汁机,给项嘉榨各式各样的蔬菜汁,补充营养,维护皮肤。
苦到钻心的苦瓜汁,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
绿莹莹的,颜色很漂亮,味道却不敢恭维。
项嘉偷偷加了回蜂蜜,被妈妈发现,大哭大闹了一回,从此再也不敢越界。
项嘉拍摄的照片大卖,没多久便落到无数油腻猥琐的中年大叔手里。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男同学从爸爸抽屉里翻出照片,拿到学校传阅。
受不住指指点点的项嘉大哭一场,翘课跑回家,还没来得及跟妈妈诉苦,便看见一位新叔叔。
妈妈笑得格外灿烂:“宝贝,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再拍几组照片。”
项嘉呆呆地看着女人。
脱离贫困线,不再需要卖笑,她的脸颊丰腴了些,脾气也变好,偶尔还能给自己做顿热饭,搂着讲会儿童话故事。
她将委屈咽进肚子,咬咬牙放下书包,走向妈妈。
走向那件漂亮又成熟的花裙子。
小小的女孩儿,悲壮地献祭自己,换来女人的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