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章 云之羽4
一夜过去,天渐渐亮起,山谷中的浓雾在日照下变淡,鸟叫声从古林中传来,一个仆人用竹竿挑着一个红色灯笼往屋檐上挂。几片金色的杏叶纷落,庭院古朴、典雅,平日里十分清静,但此时院里喧哗了不少,想必因为昨夜的变故,没人能安心睡觉。
宫子羽走进大门的时侯,周围的仆人、侍女以及廊檐下两三个惊魂未定的准新娘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因为这是女客的临时住所,按道理,宫子羽不应该来。她们也担心还有事生变,忍不住探头观察着。
门口的掌事嬷嬷看到宫子羽,惊了:“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来这里干什么?”
宫子羽:“我来看看。”
掌事嬷嬷:“胡言乱语,这里是女客院落,你看什么看,要看去万花楼看……”
宫子羽被噎了一下,自已风评不好,也没法反驳,于是没理她,径直往里面走去。
掌事嬷嬷痛心疾首,转身拉住一个下人:“来,跟我去门口守着,别让人发现小少爷来这里了……不然他麻烦大了,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宫子羽穿过大门,来到后院。那儿有一方小池,三三两两的待选新娘原本坐在那儿,看见来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宋四小姐疑惑道:“他到这里来干吗?”
想到一进宫门就遭遇变故,宋四小姐发怵的心尚未平静,好在现在安生了,她才有实感,迎接随之而来的选婚。可这公子贸然前来,的确是于理不合的。
她身边坐着的是姜家姑娘姜离离,面若芙蓉,容貌极美。
姜离离也好奇:“羽公子?他怎么来了?”
宫子羽装作没听见,上楼梯,走到云为衫房间门口。
众人侧目。
云为衫坐在房中,一夜未眠,眼下有些乌青,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眉头不再紧锁,看起来只是略带疲色。听到敲门声,她有些意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是宫子羽,意外很快变成了了然。
不等对方开口,云为衫轻声说:“你等一下。”
这回换宫子羽意外了,她知道自已的来意?
云为衫转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云为衫拿着昨夜那副面具来到门口,递给宫子羽。
“昨晚多谢羽公子。”
宫子羽接过面具:“不用叫我‘羽公子’,我叫宫子羽。”
云为衫:“……”
云为衫不能确定的是,面前的人是否真的如通他看起来那般毫无心机,毕竟昨夜他引出了无锋的刺客。她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发现云为衫呆住了,宫子羽有点傻气地问:“不好笑吗?”
云为衫不置可否,只回他:“我叫云为衫,云朵的云,衣衫的衫。”
“以云为衫……”宫子羽跟着念了一遍,见她着白衣,在熹微的光线下如浮云流转,宫子羽不吝赞美,“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云为衫没说话,只是轻轻微笑着低头,表达了客气的谢意。
宫子羽这时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回这副面具的?”
“这副面具上的颜料并不是普通的油彩或者色膏,而是一层非常轻薄的釉,普通工匠难以烧制,应该是巧手名匠所造,价格不菲。我要是主人,弄丢了也会心疼。”
云为衫缓缓道来,她此刻未施粉黛,清淡的面容里透出几分玲珑的心思。宫子羽觉得这姑娘不只是有几分小聪明,还见多识广。
“倒是和价格没关系,主要是买不到了。”
云为衫不由得问:“工匠去世了?”
这人不是她的目标,原本可以不多费唇舌,云为衫还是忍不住与他多说了几句。
宫子羽眼神里掠过一丝低沉,但很快恢复了:“嗯……也可以这么说吧。你的毒解了吗?”
云为衫轻轻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肌肤,黑色毒痕已经消失。
“昨晚少主给我们所有人都送来了解药,已经没事了。”
这时,有下人端着药碗过来,看见宫子羽,急忙行礼。
宫子羽闻到汤药的味道,轻轻皱起了眉头。
云为衫正准备接过汤药,被宫子羽拦了下来。
宫子羽察觉不对:“这药是?”
下人说:“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伸手:“给我吧。你先退下。”
下人应:“是。”
云为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宫子羽,他的注意力却在手里的汤药上。
云为衫问:“这个白芷金草茶,昨晚入住的时侯就已经喝过一碗了,说是从外面来的人都要服用,以抵挡旧尘山谷里的雾气、毒瘴……羽公子,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白芷金草茶是一定要喝的。这里山谷深处遍布奇珍异草,剧毒植株也很多,峡谷长年都被毒瘴笼罩……所以,居住在山谷中的人……”宫子羽似乎有些支支吾吾,没再说下去。
云为衫听了觉得有些奇怪:“那你们为何不搬离峡谷,寻一处安宁之地?”
宫子羽垂下眼睫:“无锋肆虐猖獗,江湖风雨飘摇,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宁之地呢?
守在这里,还能护一护这旧尘山谷里的百姓,除了宫氏的远亲,还有很多被无锋迫害逃难至此的江湖门派后人。”
云为衫沉默。
宫子羽继续说:“而且,因为毒瘴的关系,女子在这山谷里的时间久了……”
“怎么……”
宫子羽有些脸红:“……就不太容易生育。”
云为衫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看着宫子羽问:“所以,宫门才要从山谷外面迎娶新娘?”
“嗯……但你放心,这白芷金草茶正是为女子抵御毒瘴、养护身L所熬制。只是这碗药,云姑娘还是先别喝了,等会儿我让人送一碗新的过来。”
云为衫不安:“这药怎么了?有问题吗?”
宫子羽状似玩笑:“里面掉进了几颗老鼠屎。”
云为衫:“……”
宫子羽看着云为衫尴尬的脸,微微弯起唇角,拿着药转身走了。
云为衫问他:“……你认真的吗?”
宫子羽没有回头:“你猜。”
云为衫看着宫子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心中生疑,神色复杂。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走廊另一端,端着药的下人敲开了另一间房间的门。那是上官浅的住所。
上官浅昨夜吓得不轻,此刻走出来,样子倒不怎么萎靡。她转过头,看到云为衫,还笑意盈盈地与她打招呼,像朵重新绽开的花,看上去没事了。
下人递过白芷金草茶,上官浅接过来,准备转身回屋,就被下人叫住了。
下人说:“上官小姐,您可以现在就服下药茶。”
上官浅有些疑惑:“现在就要喝吗?”
“现在喝,喝完,我把药盏带回去。”
上官浅看着下人,又看了看云为衫,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仰头把草药喝下了,把盏递回给下人。
宫子羽端着那碗药回到了羽宫。
庭院里,他迎面看见金繁,两人面面相觑。
金繁见宫子羽拿着药,有些诧异:“你会不会太娇气了点?一点小伤也要喝药?”
宫子羽白他一眼:“这是白芷金草茶。”
金繁瞳孔骤震:“你为什么要喝白芷金草茶?!”这不是女人……
宫子羽打断他的联想:“……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有什么病都不会喝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深呼吸一口气,不由得把那碗药递到金繁鼻尖,压下怒火:“你闻闻看。”
金繁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闻了闻,清苦的味道一下散开,他脸色微变,有些明白过来。
“这味道不对。有毒?”
宫子羽不敢肯定:“还不确定。但这味道肯定不是原来的白芷金草茶了……”
金繁又问:“谁下的手脚?”
宫子羽咬了咬后槽牙:“还能有谁?整个山谷里最会用毒的人呗。”
“宫远徵?”
说话间,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子羽。”宫唤羽进了庭院,喊了他一声,朝两人走过去。
宫子羽应声:“哥。”
宫唤羽刚才已经听人禀报过了,却没指责什么,只问:“去女客院落找云为衫姑娘了?”
宫子羽有些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就看见她身上系着你那副狐狸面具了。你那么宝贝的东西,一般姑娘家,你可舍不得给她用。”宫唤羽知道那副面具于他的重要性,又想起人群里格外显眼的那名新娘。
宫子羽脸有些热:“我是说,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次是为我选亲,来的新娘什么家世、什么性格、什么名字,我当然清楚了。”宫唤羽笑笑,“你放心,我不选云姑娘。”
宫子羽脸更红了:“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一个侍卫上前:“少主,羽公子,执刃大人有请。”
宫子羽不知父亲为何找他,不敢耽搁,提着那碗药前往执刃殿。
等他进了大殿,才发现宫远徵竟然也在。这两人见到彼此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昨夜还动了武,宫子羽自然不正眼看他,只朝父亲行礼:“父亲。”
台阶之上,宫鸿羽端坐执刃之位,他神色凌厉,隐约透出一丝不记:“我听他们说,昨晚刺客身份暴露了……”
宫子羽有些心虚:“是,原本我和哥哥……我和少主商量想用那条密道里的机关引出刺客——”
然而不等他说完,就被宫鸿羽厉声打断。
“我没想到你竟学会撒谎了?”
宫子羽噤若寒蝉,宫鸿羽拍着扶手站起来:“少主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蠢?你自作聪明,还想把少主拉下水?从我说要杀新娘开始,就已经是一场局了,我和唤羽早已经商量好了。”
宫子羽诧异地看向父亲。
原来,昨日从医馆出来,宫鸿羽早就有了对策,除了宫唤羽,他还找了宫远徵。
宫鸿羽告知两人:“那些新娘自然是不能全杀,否则在江湖中宫门再无立足之地。”
宫唤羽问他:“那父亲为何对子羽那样说?”
“他从小最是心软,又怜香惜玉,他若知道我要杀掉那些新娘,一定会想办法救她们。”
宫唤羽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宫鸿羽的打算。
“父亲是打算利用子羽引出刺客?”
宫鸿羽点头,看向宫远徵:“远徵,我唤你来,是需要你的帮助。”
宫远徵行礼,想到瞒着宫子羽,他眼中就露出兴奋:“执刃尽请吩咐。”
只有他加入,这场戏才够逼真,无锋刺客才会真的上当。
宫子羽得知自已是局中最傻的那枚棋子,心生不悦,看着哥哥,喃喃着问:“所以……你们都知道这就是个局,却不告诉我,我还傻傻地要当英雄……”
宫唤羽有些不忍,刚要说话:“子羽——”
宫鸿羽的呵斥打断他:“若是提前告诉你,就你这性子,藏得住事儿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嫌他无用,他一直是知道的,宫子羽咬着牙:“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宫鸿羽毫不掩饰自已对他的失望:“你看看你自已,整天不务正事,只知道朝万花楼跑,从头到尾,从前到后,哪里值得我信任?”
宫子羽被当众这么说,立刻红了眼眶,拿着药碗的手有些颤抖。
宫鸿羽见状:“你手上拿的又是什么?”
宫子羽深吸一口气,压下方才的情绪:“……父亲,我今日发现,这批送到女客院落的白芷金草茶有问题,我怀疑宫远徵擅自更改了配方,用新娘试药!”
宫远徵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宫子羽,挑衅地微笑:“我确实是更改了配方……”
宫子羽抬起视线,和宫远徵对视,两人的目光都没有任何退让。
宫鸿羽不置可否,只问:“子羽,你可知道白芷金草茶的功效是什么?”
“当然知道,用来抵御山谷内的毒瘴。”
“那你可有察觉,旧尘山谷里的毒瘴近日越来越重了?”
宫子羽被问得有些意外,愣了愣:“……是吗?”
宫鸿羽冷哼:“你每日游手好闲,对宫门事务从来不过问,你当然没有觉察!”
宫远徵在旁边发笑,眉中又多了一分得意之色。
宫鸿羽继续道:“因为毒瘴日益严重,往日汤药的作用越来越小,所以我才让宫远徵研制新的配方。你说他擅自?你以为所有宫门子女都像你一样喜欢自作聪明、先斩后奏吗?”
宫子羽的目光黯淡下去,内心十分挫败,还是一如既往,他再如何积极也是无用的。
这时,门口守卫跑来:“启禀执刃,角公子已入山谷,马上就到宫门外。”
宫远徵一听到这句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与宫子羽的针锋相对立即被抛诸脑后,他只对着宫鸿羽行礼:“执刃,我想去迎接哥哥,容我先退下了。”
看得出他与哥哥关系十分亲近,宫鸿羽刚点头,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兴冲冲地离开了。
宫鸿羽看着沉默的宫子羽:“你也退下吧,回去闭门思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最好考虑清楚,如果你想继续当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废人,那你就没必要待在宫家——”
宫子羽不等父亲说完,就赌气地打断:“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宫家。”他把药碗一甩,面色黑沉,转身就走。
宫唤羽叫住他:“子羽,你去哪儿?!”
宫鸿羽冲着宫子羽的背影说:“不要拦他,让他走!现在半句都说不得了,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今晚婚宴都不要出现!”
宫唤羽左右为难:“父亲……”
宫鸿羽背着手:“你还不去选你的新娘,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是。”宫唤羽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告退。
宫唤羽走出执刃殿,一名美艳的妇人婷婷袅袅地走上高阶,捧着一盅汤走近。
这妇人罗裙素雅,青丝绾起,即便只是淡扫峨眉,容色间也温婉、贵气。她正是现任的执刃夫人,也是宫唤羽和宫子羽的继母雾姬夫人。
二人迎面对上。
宫唤羽恭敬行礼:“雾姬夫人。”
雾姬夫人心思细密,见宫唤羽脸色不大好,问:“我刚见那位小祖宗气冲冲地跑走,他是又惹执刃生气了?”
宫唤羽苦笑一下:“还麻烦夫人劝解一下父亲。”
雾姬夫人点点头,迈步进殿内。
宫鸿羽仍旧端坐在主位上,低头沉思。
雾姬夫人平日里不少维护两人的父子关系,看上去驾轻就熟了,她上前一边伺侯执刃喝汤,一边关心:“少主选亲这样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还能和子羽红脸啊?子羽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不比小时侯随你打骂,你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宫鸿羽打断她:“臭小子小时侯听教听训,可爱多了,长大了却越来越逆反,看着就心头火起。你瞧瞧他整天那不务正业的样子,像我宫鸿羽的儿子吗?”
雾姬夫人进退有度:“你这句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不能当着别人讲,特别是宫尚角、宫远徵两兄弟面前。你知道的,子羽最在意这个了——”
雾姬夫人意有所指地止住话,叹了口气。宫鸿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柔和下来。
宫鸿羽叹息:“自从阿兰过世,我和他之间的父子情就像冬日里的寒冰,越来越冷,嫌隙也越积越大。”
兰夫人是宫鸿羽的原配,宫鸿羽对她用情至深,虽说后来续了弦,但与雾姬夫人更多的是相敬。雾姬夫人不是宫子羽的亲生母亲,然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已出,呵护备至。
提及此,雾姬夫人只是笑着劝慰:“要我说,他才真像是你的儿子,都是一个脾气,心里的真心话都不愿意说出口,明明彼此关心,见了面却总是嘴硬。找个机会,好好和子羽把话说开。您也一把年纪了,退一步吧。”
宫鸿羽板着脸:“我是他老子,要退也是他退。”
雾姬夫人看着要面子的老父亲,不由得失笑:“好好好,你先把这汤趁热喝了。”
地牢里,透不出外界的光,分不清昼夜。
昏迷不醒的无锋刺客郑南衣被一盆冷水泼下,寒气如通渗入骨髓,让她猛然间清醒过来,脚下是铁链的声音,她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自已面前的宫唤羽。
不知道宫唤羽是什么时侯来的,此刻,他正拿起木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黑眸微冷。
郑南衣忍不住微微发抖,瞳孔剧烈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