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物候花信/ 及时雨十二 你见过罂粟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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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时雨十二 你见过罂粟花吗?

    翌日。

    没有胖子大早上起来喊门开店,直到日上三竿花期里还是一片寂静。薄薄的纱质窗帘遮光性差,阳光像闪亮的金丝割断布料,经过房间中几不可见的无数微小尘埃,如从上降下的一道悲天悯人的光帷,只照亮了一小片枕边的盈尺。

    白平理从浅梦中挣脱出来,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长而密的睫毛间强扯出一条缝隙,看到身侧一片空空如也,伸手一摸,已没了温度。白平理坐起身,盯着阳光间的细小尘埃隐隐有些发怔。

    尘埃互相追逐,嬉闹,静谧间仿佛隐藏着滔天的喧嚣。他脑中因此闪过无数截断破碎的画面,孩童们的尖叫声近而又远,像尘埃时聚时散。画面极速转换,撕裂一幕又换上另一幕,他看到毒贩洒下一把黄灿灿的金币,砸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像给狗投食的猎手。

    他们大笑着、推搡着,每当有孩子的手指碰到金币,毒贩就扣动扳机,向着孩子们的手,一枪,又一枪……血溅满了一地,有的孩子倒下了,其他孩子又争先恐后地拥上来,瞳孔中全是那个年纪不该有的疯狂。

    而他,始终像一个旁观者游离在画面之外,感受着身边人的手渐渐冰冷,继而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他拉拉那只手想要说话,身边的人却疯了一样蹲下身,死死捂住了他的嘴,目眦欲裂的瞳孔中盈满了泪水,巨大的恐惧仿佛能将他的灵魂一同淹灭。

    唰——

    窗帘猛的被拉开,阳光大作,似冰面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白平理像被打捞起的溺水者一般,咽喉处随之发出一声干涩的喘息。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竟不知怎的,忘记了呼吸。

    “醒了?”

    旁边一句温吞柔和的调子夹杂着吸吐的声音,白平理望过去,窗帘的阴影处站着瘦削的一道人影,整个人向黑暗中沉去,一如泥沼中的浮木,只有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中明灭一瞬,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这两天看你战战兢兢的,难得见你睡那么香,就没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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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手举到唇边,指尖隐隐有火光,像留恋夜晚的萤火闪烁。待指间稍离,一个烟圈迅速放大、扩散,直至消失不见。他将这些零落的倦怠一瞬就绞进尘埃,打破了白平理那些恐怖的梦。

    “我不知道你还抽烟。”

    崔灵均从黑暗中走出来,指尖一碰,烟灰便带着火光簌簌落下,白平理仿佛能听见空气中有声音尖叫着四散而逃,像一场气势磅礴盛大不已的惨剧。他见崔灵均沐浴在阳光下,突然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具生气与希冀。

    崔灵均叼着烟的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侧面一小片霜白的犬齿,“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抽,我没有瘾,你介意吗?”

    白平理摇摇头,“我不介意。”闻惯了毒品的味道,这点烟味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我7岁的时候拿着吴老头的身份证,跑到烟店给自己买了5包软中华,就想着一包20根,一年一根刚好能抽到百岁还有富余。哎呀,只是有一点我失算了,这年年都抽一样的,着实是有点腻!”

    “为什么要这样?”白平理疑惑的问道。

    “嗨,中二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崔灵均晃晃手中的红色烟盒,“要来一根吗?”

    白平理下意识的想要去接,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算了,我戒了。再说,那可是你的一年。”

    崔灵均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我对活到一百岁,倒也没那么大信心。”

    “不是说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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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烟已燃到了尽头,崔灵均深深吸进最后一口,将烟蒂掐灭在窗台的烟灰缸上,“你起来收拾一下,咱们吃个饭就出发。”

    半小时后。

    白平理穿着崔灵均的宽大短袖和牛仔裤,顶着那只蓝晃晃的小蝴蝶,站在门口乖巧的等着。崔灵均将车开过来,叫他上了副驾驶。

    小小的车子里坐着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略显局促,但白平理清瘦,腿缩在下面虽有点挤了,但肩膀嵌在车座里,竟还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崔灵均附身帮他扣好安全带,说道,“咱俩身高差不多,可是你太瘦了,穿我的衣服还是有点大。一会儿办完事,我带你去市里买两件合身的。”

    “不用,我穿这些就行,我又没……”

    “没钱?”崔灵均笑了笑,“我有啊!这两天你又是看店,又是帮我洗碗拖地的,两件衣服而已,就算开给你的工钱了!”

    接着他又忽然压低声音,冲白平理眨眨眼睛道,“再说了,你别看我这样,我啊,可有钱了!”

    白平理怀疑的看着他,“胖子都跟我说了,这几个月店里都是赤字。”

    崔灵均拉长调子诶了一声,“谁说我光靠酒吧赚钱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鸡蛋可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啊!”

    车子向镇郊驶去,耗子巷和镇郊木材厂地处郊北,而这一程则是要去南边。驶出一公里左右,道路两侧的景色瞬间变得开阔起来,连绵的稻田与茶山像仔细研磨的粉彩,柔和的色调一路向远处延伸,与苍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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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平理一路无言的看着窗外,崔灵均为他摇下了窗户,他回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崔灵均冲他笑了笑,“吹吹风吧,这条路连着三公里都是茶山和水稻,空气中都是茶树的香气,舒服极了。”

    车窗摇至最底,风贴着车身涌进来,满腔阳光炙烤下宜人的暖茶味。这味道果然如崔灵均所说,舒服的让人发倦。白平理将两臂交叠趴卧在车窗上,看着满目绿意仓皇向后奔去,仿佛灵魂跟着散去,内心致远宁静恍如隔世。

    “听说这里从前都是成片的罂粟田,如今都改种了茶叶,是好事。喝茶还能养生,吸毒只能发疯。”

    “我知道。”白平理淡淡的回了一句。

    “你知道?真意外,我听吴老头说这是九十年代的事了,那会儿我才几岁大,一点印象都没有。”

    茂盛的茶田中隐隐绰绰能看到劳作的人们,时而弯腰掐下芽尖,时而抬头颠颠背后满载的竹筐,笑着拭去额角的汗水。

    白平理想起在东镇几十公里外有处密林,那里处于几国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曾有一片毒贩驻扎的营地。早年附近村寨的良田被毒贩占领,武力逼迫农民种下成亩的罂粟,粮食无地耕种,毒贩便以收获的罂粟重量为据向农民分发对应分量的粮食,奖惩有据,食不果腹是那段灰暗岁月的常态。

    那时白平理也很小,但他就是记得,九十年代我国在国内外大力推行替代种植时,这把改革的火也从国境烧到了那里,一些农民开始偷偷毁了罂粟田改种茶树和粮食,结果都被毒贩发现受到了惩罚。

    那时白平理经常从营地溜到附近村寨玩耍,他有个同龄的玩伴名叫扎卡,父母都是v国人,会说一些汉话。他记得那天扎卡邀他去家中玩耍,他家屋后辟了块不大的地,盖了棚子遮得严严实实。扎卡一头棕褐色的卷发,说起话来像只快乐的小羊羔,他对白平理说这里种的是玉米,过几个月收获了还要请白平理来吃。他说自家的玉米,一定很甜,很好吃。

    然而白平理并没能等到扎卡家的玉米收获。几日后,毒贩在村中大肆搜查种植私田,扎卡家的玉米地也被发现。白平理闻讯跑到村子时,村口处早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毒贩拿着枪将躁动的村民拦在一处,时不时开枪威慑,而人群中间则跪了一排被蒙住眼睛堵住嘴的孩子。都是种私田的农户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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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平理看到扎卡的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他看到扎卡跪在孩子们中间,一向会随风跳跃的卷发此时被汗浸湿贴在额前,尿湿的裤子紧紧贴在腿上,整个人抖得不停。只听一声令下,几个毒贩一拥而上列队成排,他们将枪口对准跪在地上的孩子,领头一声枪响,齐齐扫射,久久不曾断绝的枪声混杂着人们的尖叫,如惊雷炸响在颅顶。

    白平理永远无法忘怀,孩子们被轰掉的肉屑溅到父母的身上,颜色像地里的罂粟花一般艳得令人目眩。毒贩扛起枪大笑而去,整个天空明亮的如同仔细擦拭过的镜子,然而却无人能透过这镜子知晓这里的一切,为无辜的孩子伸张正义。

    “你见过罂粟花吗?”白平理忽然问道。

    崔灵均笑了笑,“当然见过,美的令人生厌。”

    白平理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嗯,美的令人生厌。”

    车子驶出茶树连绵的公路,眼前赫然出现一片白杨林立的园区,沉重的黑色铁门打开分立两侧,如两只打盹的巨兽。崔灵均将车停靠在外面,熄了火,盯着那铁门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走吧。”

    “这里是?”

    “东镇陵园。”崔灵均弯了弯眼角,挂着无法直达眼底的笑意,语气有些轻飘飘的疲倦,“我来看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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