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司南第一次见到傅令唯是在三十岁那年。她和父亲司鼎荣去参加了一场低调而隆重的饭局。
说低调,是因为排场不够大,看上去就像普通档次的聚餐;说高调,是因为在座皆是s市商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跺跺脚,外滩的地都能震三分。
司南坐在座位上喝了口茶,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看见大佬们都来得差不多了,却只是坐着聊天,明显是在等什么人。
她悄悄问父亲:“还有谁没到吗?”“嗯。
”司鼎荣点点头,“在等s市的新市长。
”司南“哦”了一声,瞬间明了。
前段时间她看到新闻,说s市某某大会举行了某某会议,傅令唯当选为市长。
她扫了眼他的履历,发现这人才38岁,当真是年轻有为。
嗯……长得也不错,眉眼如画,丰神俊朗。
司南又喝了口茶:“您带我来做什么,我看他们都没带小孩。
”司鼎荣瞪了她一眼:“不是我带你来,而是姜戈在国外谈生意,你是代他来的。
”司南:“合着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妻子呗?”司鼎荣沉着脸:“你什么意思,难不成在这种场合也要任性?我告诉你,夫妻俩那点事不要摆到明白上!真是丢人。
”得。
司南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听到这番话之后,她是真的想溜了。
她攥紧了拳头,心里憋着一口气,闷得胸口痛。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包厢的门。
门把转动发出滞涩声响,仿佛乐谱里的休止符,止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话头。
大家同时抬眼,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身量极高,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西装外套,身上则是白色的衬衫,裹着宽而平的肩线,袖口随意挽到小臂中段,显得率性又利落。
“哟,”兴荣实业的陈总率先打破了沉寂,“傅市长来迟了啊。
”“抱歉。
”傅令唯没有过多解释,“飞机晚点了。
”“哈哈哈哈哈哈。
”陈总爽朗地笑出了声,“坐飞机是这样的,我们都能理解。
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北京过来的?”傅令唯不置可否:“没办法,到处要开会。
”“哈哈哈,理解理解。
”主角到场,菜很快上齐。
司鼎荣眼尖地发现傅令唯夹了块鱼肉,笑道:“傅市长可得好好尝尝这道‘春江水暖’,鲥鱼是今早现捞的,特别新鲜。
”“哦?”傅令唯闻言,夹起碗里的鱼肉瞧了瞧,不禁莞尔,“您不说我还不知道这是鲥鱼呢。
看来司总对鱼类很有研究?”司鼎荣摆摆手:“谈不上研究,只是我们家里人都喜欢吃鱼,各类鱼都吃过。
喏,旁边这位就是我女儿,她特别喜欢吃鱼。
”司南一口汤差点呛死。
怎么回事,为什么话题扯到了她身上?她无奈抬起头,对傅令唯露出了一个商业微笑。
他也笑了笑,伸手旋动转台,将那道“春江水暖”转到了她面前。
吃饱喝足后,司南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她受不了这种氛围。
尽管她是代表沈姜戈来的,但在大佬云集的饭局里,她完全是个透明人。
她不想被忽略,也不想被人以“原来是司总的女儿”一言以蔽之。
但对于那些生意上的事,她又确实插不上嘴。
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
正当司南对着窗口叹气时,一个人静静地走到了她身边。
她扭头望去,发现在饭桌上被众星捧月的傅市长,竟然也溜了出来。
她似笑非笑:“您也出来上厕所吗?”“或许吧。
”他松了松领带,喉结在阴影里滚了滚,“里面太吵了。
”“您不喜欢这种氛围吗?”“不喜欢。
”“哈,我也是。
”两人都没再说话。
司南从手包里拿出打火机和香烟,静静地点燃,吸入,吐出雾似的烟圈。
她没有烟瘾,只是偶尔抽一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吸烟史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那时她刚刚与沈姜戈分居,独自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面色苍白如鬼魅。
她有时靠安眠药,有时靠喝酒,后来啥都不管用了,便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抽烟。
她抽烟的样子很漂亮,弹烟灰的样子也很漂亮:小指轻叩,大部分银灰垂直跌进夜风里,少许倔强地黏在烟上。
“傅市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傅令唯不说话,只是盯着那点将坠未坠的烟灰,轻笑:“看来我们挺有缘。
”“或许吧。
”他抬头望着她,眼神微滞:“……司小姐,你的口红花了。
”“是吗,您视察民情还挺细致。
”司南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水光漫过,泛起潮湿,“那,傅市长愿意帮我擦擦吗?”他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了几秒。
这时,窗口吹来一丝夜风,抚过她鬓边的碎发,轻柔得像情人的吻。
傅令唯叹了口气,右手伸向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她的皮肤时猛然一顿,那只手就静静地停留在了她的颊边。
司南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
烟雾像暧昧的银蛇,倏地缠住他悬在半空的手指。
“傅市长,怎么不擦?”话音刚落,他的指腹就摸上了她的唇角,带着暖意帮她把晕出的口红擦了干净。
待他的手离开后,司南歪了歪头,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裙子后面的绑带也松了,能帮我系一系吗?”她握住他的手,引导他勾住她背后的丝带:“这里……要这样系。
”傅令唯低笑,气息扑在她耳后碎发上:“嗯,是这样系吗?”他的手指掠过她裸露的肩胛骨,激起细小的战栗。
他系了个规整的蝴蝶结,正准备退开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司南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高跟鞋也不小心踩中了他锃亮的鞋尖。
傅令唯疼得闷哼一声。
“踩疼了?”“司南,”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司南没理他,弯腰拾起了那截烟蒂。
起身时,傅令唯正用鞋底碾磨地毯上那点灼痕,抬眼撞上她的目光,眸色深得像暴风雨前的海。
“心跳很快啊,傅市长。
”她将烟蒂扔在他摊开的掌心里。
他收拢手指,攥住那点微烫:“拜你所赐。
”-38岁的傅令唯,和20岁的傅令唯,是完全不一样的。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眼前的男生桀骜又机敏,像初入苍穹的小鹰,带着某种锋利的气质,绝对不可能是那个38岁就坐上了市长之位的傅令唯。
“傅令唯,你知道北雁山顶的同心锁上刻了什么吗?”少年一脸茫然:“北雁山……在哪儿?”司南心下了然。
她终于可以确定,他不是他。
她心绪纷杂,忍不住低头看着他的腿。
即使他穿着长裤,司南也知道,这是一双健壮的、没有任何疾病的腿。
前世的傅令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担任了乡村干部。
当时他所在的那个村子夏季多暴雨,极易引发洪灾。
一旦水位超过了警戒线,就只能挨家挨户地去通知村民转移。
某个风雨交加的夜,他一深一浅地走在山路上,心里只想着如何更快速度地将受灾群众转移,于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一不小心就滑下了山崖。
幸好,有村民在那儿躲雨,及时将他救了上来。
可即便如此,傅令唯的左腿还是落下了残疾。
想到这儿,司南喉咙发紧,心里更加难受。
她把泪水逼了回去,眼睛被润得亮亮的:“既然礼物已经送到,剩下的环节我就不参与了。
你跟李天赐说一声,我走了。
”傅令唯一愣:“你、你就这么走了?”“嗯。
”“别、别啊……”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她现在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上去怪可怜,也、也怪可爱的……“喂,是不是我说的话太重了?”他难得懊恼地抓了抓头,“没事,反正我嘴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人都骂过我,你也可以骂。
”司南被他逗笑了。
她笑得弯起眼睛,眼里残留的泪聚在一起,显得更加水灵:“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总之你们好好玩,我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了:“喂,那什么……不然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司南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
爸爸妈妈都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她回来后,问道:“怎么样,去同学的生日派对开始吗?”司南点点头:“开心。
”爸爸说:“正好姜戈也回来了,你可以去看看他。
”司南一怔:“他出院了?”“对啊,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体质好得出奇,伤口恢复的速度也快。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司南回房间放下书包,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隔壁看看他。
敲开沈姜戈家的门,沈父沈母温和地接待了她:“是南南呀……姜戈正在睡觉,你要去看看他吗?”司南摇摇头,本来想说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打扰他了。
可话还没说出口,沈母就热情地带着她打开了沈姜戈的房门:“来,姜戈就在里面。
”司南:……她只好走了进去,在昏暗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沈姜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应该睡得很沉。
司南无聊地掏出手机,发现傅令唯给她发了条语音。
司南随手点开,本来以为会默认用听筒播放,却没想手机直接外放,音量还超级大:“对了!我叫傅令唯,你叫什么?我留个备注。
”司南手忙脚乱地关掉语音,却没想到原本沉睡中的沈姜戈已经睁开了眼,正定定地看着她。
“傅……令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