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都不是亲生的?
方家将钟昀接回不久,原本安稳祥和的一家,却突生了变故,主君方佑慈与夫人官卉发生口角,二人一连数十日不愿相见。这时方家上下便有了传闻,说是因将钟昀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接到家中的缘故。
可此时的钟昀纱布缠身,面无血色,若不是那双杏眼微动,一眼瞧去似是濒死的模样。
“钟姑娘,如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你可莫怪我不近人情。
”眼前的女人双手叉腰,俯视着坐在轮椅上的钟昀,“如今大娘子病重,主君将家中内院事务全权交由我胡纤搭理。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得不为主君分忧,为他肃清我方家门户!来人!带上来!”话音将落,两个孩童的哭声响彻院内。
而胡纤不顾这孩子的哭闹,将手中银针毫不留情地刺向他们手指,又硬生生掐出两大滴血来落入碗中。
她看着那两滴血与碗中血滴相融,然后满意地抬起头来。
“钟小姐,胡姨娘我向来公正,”她厉声喝止了孩子的哭闹,一把抓过那个稍大一些的女孩,“这是我自己的孩儿,我已自证他们是我方家血脉,现在轮到你了!”适才这胡姨娘一翻“六亲不认”地率先自证,倒是让钟昀明白,为何正妻官氏持家有方、贤名在外,又为方佑慈抚育三子,方佑慈却还是偏宠胡姨娘。
原是这胡姨娘有她母亲的影子。
钟昀扯起一摸笑意,伸出满是纱布的手来,虚弱道:“胡姨娘,我这纱布包了里外三层,还夹着木板,若是您能扎出血来,便请吧。
”“你,这”胡姨娘一时语塞。
她本就因主君专宠而落了个“骄横跋扈”的名声,若现在又在此恃强凌弱,欺负一个重伤的小姑娘,那岂不是更加落人口实。
此刻围观的下人里冒出一个刺耳的声音,“姨娘切莫被这小丫头诓了!主君说她七岁才离家,七岁早已经是记事的年纪。
但她怎说,对方家什么都记不清了!?”胡姨娘被这一句点醒,似是那蔫了的花见着水似的,立马扬起了脑袋,摇晃着头顶的珠翠,质问着:“钟姑娘,这你当如何解释?”钟昀见对方人多势众,又受制于这轮椅,想要逃走都难,于是将计就计,将身子往轮椅上一仰,抽抽涕涕地垂泣了起来。
“当年居于方家,方家那是这般高门大院?爹娘住的小屋,都不过是几捧泥,糊起来的破砖瓦房子罢了!”“娘亲带我离家之时,我连我爹的乌纱帽都未曾见过,更何况你们这些人。
”“这些年你们屡次三番到绥城问我,要接我回来。
如今我回来了,见我这般残破身子,还怀疑我的身份,你们又要赶我走!”“你们好狠的心啊!早知如此,我就当如我那伤心欲绝的娘亲一般,随她跳崖,摔他个粉身碎骨,没入尘土,与爹爹永不再见!”钟昀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悲戚,引人恸哭。
她见周围有人露出同情之色,便又装作心口绞痛,难以呼吸之状,愈发惹人怜惜。
胡姨娘见状,神色慌乱起来,不知再如何言语。
直到方佑慈急忙赶来,才将这场闹剧止住。
——好久不曾这番哭闹的钟昀,在场表演结束之后,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虽幸无严重外伤,但四肢体骨皆有断裂,帝都最好的名医都再三强调必须静养三月。
只可惜今天之后,这三月期限恐怕还得往后延一延。
“何妈妈,那跪着的两人是?”回院途中,钟昀瞥见方佑慈的书房外跪着两个男子。
深秋露重,那二人衣着单薄,露水也将衣襟打湿,应是跪了许久的样子。
何妈妈似有避讳,一面直径推着钟昀的轮椅快步向前,一面解释道,那便是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
方家大娘子管卉生下的三个儿子,在京中算得上同辈翘楚。
方佑慈为人极是低调谦虚,可每每谈及与这三个儿子之事,却总是骄傲不已。
但这次夫妻不和,方大娘子竟直言不讳地告诉方佑慈,这三个儿子皆不是他亲生。
“可有说他们三人生父是谁?”钟昀饶有兴致。
“姑娘问对点子了,”何妈妈叹了叹,“大娘子执意不言,但理由并不是为了保护那生父。
”“而是啊,她不记得了”钟昀以为自己没听清,刚想问何妈妈说了什么,身后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
“三个儿子,三个爹。
十多年前的事了,她老人家记不清了。
”钟昀佯做观那风吹落叶,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忍不住讥笑。
当年自己的娘亲与方佑慈立下海誓山盟,先负者必将被负,如今可还真应验了。
“嗯”钟昀低声感叹,“留种不留情,当是女中豪杰。
”谁知身后男子一声轻笑,“长姐说笑了。
”钟昀被那纱布困束着,无法回头,但她犹记刚才书房外的三缺了一,心想身后正推着她的,必那缺的一。
“他俩都在那跪着,你不去,不怕这情难求?”钟昀自知事不关己,也不怕身后那人能拿她这位“亲生女儿”如何,便随意打趣。
男子云淡风轻,说他两个弟弟是方佑慈的心头肉,自己去了那情才是难求。
钟昀能猜到此人意图。
她是方佑慈旧情所出,虽无名无分,但得方佑慈多年记挂,在他心中自是重于千金。
若此时有钟昀出面想劝,此事或有挽回的余地。
但自己可惜自己不菩萨心肠,凭何帮他。
不料男子话锋一转,“我曾受父亲所托多次前去萩露山庄接长姐回来,长姐不仅不愿,更是连面都不愿见弟弟一面。
为何这次愿回方家呢?”钟昀感觉此话耳熟,但未曾放在心上,只说自己重伤需要修养,而萩露山庄遭劫,全族被灭,自己无处可去。
自然只能呆在方家。
“我如今这幅模样,又能往何处去?”钟昀又佯装哭泣,“莫不是大郎也如他们一般无情,要赶我走?”但显然此举未能恶心到男子,钟昀觉得身后的男声又低沉了几分,在她耳畔轻语。
“长姐当真是因此归家?”“长姐生在江湖,本可逍遥自在一生,现下为何要自囚于闺阁呢?”——在男子反问之下,钟昀陡然忆起,在她垂死之际,亦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她问她,是否真的要回到方家。
莫不是救她性命之人,正是自己眼前之人?此人屡次问她同样的问题,莫非是已经猜出她想留在方家的意图?她要求男子将自己停在院门处,然后勉力转过轮椅,正视那男子容貌。
男子自知身长不便于钟昀对话,在介绍完自己大名之后,便蹲了下来,与钟昀平视。
“方礼?”钟昀此前确有听闻方家大郎的名讳,当时只觉传言此人容仪俊爽,似是风尘外物之类的话定是有些夸大其词。
毕竟萩露山庄是武林门派,以舞刀弄棒的硬汉居多,也少与士族子弟打交道。
方家大郎可能只是与他们气质上,有些不同罢了。
见钟昀不说话,方礼率先开了口,“长姐唤我无喧便好。
”钟昀见方礼神清骨秀,眼角微扬,唇若涂脂,若不细瞧只怕会将他认错为女子,她这才觉得那传言不为过。
只是她自恃美貌从不输他人,于是硬将到嘴边上的赞叹之声吞了回去。
“哦,无喧啊,”钟昀眼眸微动,坏心思又冒出了头,“真不知方佑慈他是如何相信自己样貌平平的一张脸,竟能生出你这样风姿惊绝的儿郎来。
”明知钟昀是在骂自己的父亲愚钝,挑拨他们父子情谊,方礼也不恼。
前日滴血认亲,四滴血都不相融,逼得这感情深厚的父子四人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但不管他人如何说,眼下最为要紧的,是自己的母亲,这位出身大家的名门之女,保住她的名节和清誉才是正事。
“即便父亲样貌不显,”方礼刻意顿了一下,“长姐不还是仙资佚貌吗?”他见钟昀眉头轻挑,自知此话定是惹恼了钟昀,便连忙安抚道,“你瞧,这儿女之貌,定是承自其母。
想来,还是母亲最重要,不是吗?”钟昀意识到自己精准地跳进了自己挖的坑,而若接下来方礼再讲话题引到她为何一定要回方家上,那必然还有一个深坑等着她。
即使如此,那不如早点爬上来。
毕竟这来日方长,她一江湖上的野路子,还怕斗不过这吃文墨长大的小郎君。
“今日这一出,我方知这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人心险恶,非我一人之力能挡,”钟昀歪了歪脑袋,“既然你我姐弟相认,又这么的,一见如故。
”钟昀换上副乖顺的笑脸,“那还请大郎,往后多加照拂。
”“长姐言重了,”方礼起身还礼,“日后应是无喧仰仗长姐才是。
”依钟昀所言,方礼即刻便将钟昀安顿的极为周到。
从疗养身子到吃喝穿戴,一一向何妈妈仔细问过,再命仆佣将院内短缺之物添上,并要求亲自服侍钟昀三餐。
钟昀虽是萩露山庄庄主的外孙女,但同其他山庄子弟一般被放养长大。
她儿时习武,伤筋断骨乃是平常之事,鲜少有人这样小心伺候。
如今方礼这般待她,她不由生出盛情难拒的羞赧来。
“抱我?抱就不用了,我能起身。
”“脱鞋袜?不必不必,何妈妈自会做。
”“喂饭?大郎,我这会不饿,不饿。
”见方礼忙到日落终于离开,钟昀长吁一口。
她本一肚子尖酸恶心的鬼主意,被方礼突如其来的热情瞬间瓦解。
相反的,招架不住的人竟成了自己。
——夜深,钟昀独坐塌上,突然想起问何妈妈方礼的生辰。
“成丰二十三年,二月十五的生辰。
那个小我两岁,被方佑慈抱回来的光屁股小孩原来就是他”钟昀呢喃着。
当年正是这光屁股的方礼不知从那窜出来喊方佑慈“爹”,钟昀的母亲才意识到方佑慈早已背叛自己多年。
于是当晚,她便毫不犹豫带着钟昀回到自己的娘家萩露山庄。
钟昀记得刚见方礼之时,她以为这孩子痴傻,见人喊爹,便哄这孩子喝马尿,想要捉弄他一番。
烛光闪动,钟昀垂眸见茶碗里自己的倒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不等何妈妈问,钟昀急忙道,“把这茶水都倒了,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