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试一试,站起来。
一晃年关将至,日子越发寒凉。帝都甚少下雪,只是今年格外特殊,北风卷来的雨雪,湿冷而绵长。
每逢阴冷潮湿的日子,钟昀的身体便发疼得厉害。
加之寒潮天气,让她只能久卧于床榻之上。
钟昀本以为身子好些了,能去见见方大娘子,这下恐怕是只能等到春日回暖才见得着了。
“何妈妈,方大娘子也久卧病榻多日,不知好些没有?”何妈妈给碳炉添上新碳,扫了扫炉边的碳灰,似是漫不经心,“姑娘,大郎嘱咐过,大娘子的病情要你切莫记挂。
还是多关心自己一些更是要紧。
”“据说大娘子是旧疾,”钟昀不死心追问,“可知是什么病如此难医?”何妈妈坐倒钟昀床边,低声道:“姑娘,方大娘子禁令全府勿要谈及她的病情,也不愿再让大夫诊病。
姑娘啊,可别再问啦!”“如此讳疾忌医,莫不是根本没病?”钟昀小声嘀咕着,顿觉身子有疼了起来。
外祖说的对,不能妄议他人,否则必伤己身。
何妈妈见钟昀突然抽搐般扭曲在床,吓得弹起身子,一阵惊呼。
“好疼啊,还是头一次这么疼,”钟昀额间冒着冷汗,“葵水不是刚走吗,这又是闹哪出啊”一时间,钟昀感觉眼前之物宛如卷入巨大的漩涡一般模糊不清,疼痛与寒冷疯狂地啃食着自己的身体,紧接着便是长久的疲乏与无休无止的梦魇。
——十年前,母亲在一个夜里,告诉她不要回到方家,然后便传来她坠崖而亡的消息。
八年前,派萩露山庄遭遇火袭,一夜之间死伤上百门人。
五年前,萩露山庄卷入莫名毒案,钟昀的舅舅,人称武林第一飞刀刀的钟又吾,惨死于毒刃之下。
三年前,一群来路不明的贼人夜袭萩露山庄吴县分舵,正于此地处理江湖纷争的钟家六婶钟芳明,也死于贼人的乱刀之下。
再到后来,江湖传言萩露山庄以卑鄙手段抢掠各家绝学,屠害武林正派,整个江湖为之共愤,要求萩露山庄庄主钟宁交出武林盟主之位,并自裁以平众人之愤。
最后,在无休无止的杀戮与追缉之中,江湖第一大门萩露山庄从一百六十多人,凋零到不足三十人。
钟家血脉也在凤岭围剿时断绝,唯剩钟昀一人幸免于难。
“为什么,都死了外祖不是常说我们萩露山庄以己正人,是武林第一清流吗?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我们?”“别死啊,别死啊,舅舅我的飞刀精进了,您看看,睁眼看看啊!”“外祖,外祖您是武林盟主啊,飞歌流云剑,您是真正的剑仙啊!他们都是构陷我们的小人!您不要走!不要走!”——昏睡了不知多久,钟昀感觉好多人在唤她。
她本以为自己将要同那已故的亲友见面了,没想到一睁眼却是方佑慈的脸。
“云开!云开!别怕,爹在,你醒醒!”钟昀恍惚间看到年轻时的方佑慈,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轻托着她的后背,用家乡的方言哼唱着儿歌。
“爹?”钟昀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是您?”方佑慈爬满血丝的眼珠,被层层褶皱的皮肤覆盖着,须发间也生起了白丝,仿佛一瞬间衰老了许多。
“刘老,刘老,快帮我儿瞧瞧,”见钟昀有了意识,方佑慈赶忙腾出位置,将身后的老人唤来。
钟昀记得,那是她才回方家时,帮她致伤的刘圣手。
刘老显然要比方佑慈镇定很多,行针把脉不徐不疾,连钟昀见了都觉得安心许多。
“方大人勿慌,令嫒伤情转好。
只不过天寒阴潮,而令嫒身体尚虚,免不了寒湿侵袭,导致气息不畅,加之骨骼生长,定会时感体寒骨痛。
”刘老要来了何妈妈炖煮的药渣细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又开些止疼的药,便匆匆离去了。
方佑慈送过刘老,本想着再与钟昀说说话,但是钟昀一身冷汗净透衣衫不便见人。
他便遣散了众人,又赶回去上值。
胡姨娘临走时不忘嘱托,“据闻近日朝堂事务繁杂,主君可是好几日不曾归家。
我已备下地黄红参遣人送来,钟姑娘可得快快好起来,莫让主君为你分了心。
”“多谢姨娘了,”钟昀提着一口虚气,“云开便是不行了,也会找个无人地静悄悄地走,绝不扰了爹爹清静。
”胡姨娘被这话堵住,抿着嘴便离开了。
待到钟昀的小院终于没人吵闹,钟昀才叫何妈妈将一个丫头带至床边。
她见这丫头惶恐,便朝她柔声道:“别怕,你瞧,我是不是什么都没说?”——钟昀不是没有想过自杀,但是钟家人身在武林,有着跟所有江湖人一样的野性:有仇必报。
既然钟昀有幸活下来,那钟家的仇人必不可能苟活于世。
可筋骨是习武之人的根本,她偏偏伤在了这里。
日后,即便是内力尚在,她担心自己可能连剑都难提起来了。
虽然平日有方礼陪着斗几个嘴,但是钟昀之忧还是无处可解,也无能人体会。
眼瞧着窗沿上结了冰霜,今夜或许还有一场大雪。
“好冷啊,”钟昀看着窗外那棵新栽的樱树,“不知道,它能不能撑到开花之时。
”也不知是不是药力的缘故,钟昀那一夜睡得很暖,很沉。
就仿佛有人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安抚一般。
许久没有这样入眠无梦了。
真是个好觉。
“真是个好???”钟昀觉得面颊有股微热之气伴着呼吸的起伏而来,睁开眼时,发现是方礼正在她的枕旁酣睡。
下意识地,钟昀应该是一脚踹飞方礼。
但是敢她动动身体艰难无比的时候,方才想起,昨日刘圣手将她身上的夹板又重新固定了一遍。
“疼啊?”“废话。
”方礼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钟昀才意识到这不要脸的方礼竟只穿着衣带松散的亵衣睡在自己身边,起身翻动之间露出胸口大片的肌肤来。
“我去叫何妈妈。
”方礼像睡在自己的床上一般,自顾自地起身穿衣。
留一下一个大脑空白了一炷香后猛然回过神的钟昀,举着她仅能动弹的左手,遮掩着她羞红的脸颊。
更可怕的是,一连几个日夜,方礼都等到钟昀歇下,再自在地躺在她的床上安睡,然后自在地起床离开。
——方家的年过得清冷,一来是方佑慈为政务四处奔波,连三十都无法赶回家,二是方家主君与主母关系胶着,一家儿郎见到父亲也颇为尴尬。
当然钟昀的小院还是极为热闹的,毕竟胡姨娘是个歇不下来的勤快女人,一时要给各院子挂彩灯,一时要给各院送新衣。
钟昀带着萩露山庄的孝,来带方家两月都身着素衣,这又让胡姨娘找到了挑事的借口,说钟昀这一天天神采不济不说,还披麻戴孝,大过年的好不晦气。
何妈妈同之前一样挺身而出,而方礼同之前一样被钟昀拉出来挡刀。
虽然方礼无耻,但到用时还真是好用。
“你是方家长子,应是偏袒大娘子才是,”钟昀看着一旁揉腿的方礼,“为何我感觉同胡姨娘更要亲些?”“小娘也是娘,”方礼耸耸肩,“多一个娘,多个人疼啊。
不亏。
”钟昀白眼一翻,“你是多缺人爱”——天寒地冻,钟昀被方佑慈要求在自己的小院养着,免了过年的拜礼,还有同长辈的问安。
但是钟昀心系大娘子,总觉得不能白得方礼这些时日的恩惠。
就比如这连日来的暖床,钟昀实感受用不起。
若这方礼自己请不走,那或许可以接着年节的机会,让大娘子把人领走?“大郎,我入方家还未曾见过大娘子。
我知你们官宦人家更讲究长幼有序,况且不论如何大娘子还是方家主母,不见,不合规矩吧。
”方礼把身子缩进大麾,低头掰弄着手里的桔子,嘴里嘟囔着,方才才被赶出来,你要是去了,这大过年的都没人陪我讲话。
钟昀心想这方礼是做定了狗皮膏药,不如再换一计。
“嗯,咳咳!”钟昀清了清嗓子,“大郎,都说长姐如母,胡姨娘房里两个女郎年幼便就罢了。
这大过年的,怎么连你的两个弟弟,都不来给我这长姐拜年呢?”方礼抬眸,剑眉上挑,声音略带着不满之意道:“怕是长姐听闻我那两个不输我容貌的弟弟,早就想见上一面了吧?何必拿着年节见礼的借口。
”钟昀顺势,“大郎懂便好,省去了长姐不少口舌。
”她吹了吹茶碗的热气,“腻了。
”“腻了?”方礼疑惑,什么茶还能吃腻了?“是啊,”钟昀真切道,“看你,腻了。
”——方礼的两位同母异父的弟弟,与方礼年纪相仿。
二人都是国子监的监生。
二郎方禇才及弱冠,善武,是骠骑大将军王裕行的爱徒。
三郎方祾小方禇一岁,自幼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是国子监祭酒阚彦最得意的学生。
初二一早,方家忙完了祭礼,方佑慈带着胡姨娘一行去了远安寺上香。
方礼便领着两个没爹娘管的弟弟,到钟昀的小院叙话。
三人刚踏入院门,突闻“轰隆”一声响。
方佑慈不准方府上下燃爆竹,说是怕扰了钟昀休息。
“你们来了?”钟昀坐在轮椅上,手上正拿着一支未熄灭的香。
“快来,”钟昀神色淡然,含笑向三人招手,“爹爹他们终于走了,我们玩爆竹如何?”方家三兄弟走近钟昀,只见大大小小的爆竹摆了一地,空中还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长姐你这不是放爆竹吧,”三郎方祾从哥哥们身后探出脑袋,惊恐道:“你这是要把我们家宅子炸了吧。
”钟昀掐着手帕挡住口鼻,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
“哎,长姐思乡之情太甚,一时忘了规矩,”钟昀佯装转动轮椅,“罢了,收拾了这些便是。
”方祾迅速冲到钟昀身边连连摇头,说自己开个玩笑而已,请钟昀不要放在心上。
果然是少年,钟昀窃喜,比那长了百十个心眼子的方礼好拿捏许多。
比起二位兄长,方祾身姿纤细,个头也低一些,一袭绿衣称得人清俊文雅。
钟昀本以为这方三郎走的是翩翩公子的斯文风格,未想到这小郎君见到钟昀,便如见了春光的喜鹊,叽叽喳喳,跳上跳下。
“长姐,江湖传言九幽地阁阁主为修行魔功,将自己一半的魂喂给了阎王,如今又痴又傻,是真是假?”“长姐,江湖传言羽扇公子风天奇,容貌绝美,都因为他自宫的缘故,是真是假?”“长姐,江湖传言一老汉向炼丹仙人张为讨了一味奇丹,吃完后竟怀胎八月生了孩子,是真是假?”钟昀扶额。
虽说江湖里这孩子甚远,“江湖传言”也最多是离奇,不该离谱啊。
钟昀耐着性子一连回答了无数个“真假”,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喝茶的间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二郎方禇借由母亲身边还需人照看,行过了礼,便想离开。
钟昀自责,定是自己只顾着同三弟讲话,怠慢了二弟,都是自己的错。
“无妨无妨,二哥性子沉闷,不善言语。
而且小时候啊,”方祾附在钟昀耳语,“数他最粘母亲。
”既无方礼般揶揄恶心,也无方祾那样爽言快语,方禇以沉默表现了自己完全不吃钟昀那套。
想要拦住方禇的钟昀没沉住气,身子向前一倾,一脚塌在地上。
这还是钟昀两月以来,第一次脚碰大地。
一旁的方礼迅速将钟昀接住,紧张地询问钟昀的情况。
而钟昀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奋,她牢牢地抓紧方礼的胳膊,示意他也不要松手。
“我要试一试,站起来。
”